尤学工 翟士航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军队将帅往往能影响战争的结局乃至国家的命运,因而一直受到人们的重视。《孙子兵法》云:“故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①《孙子兵法·作战篇》,冯国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2页。又云:“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①《孙子兵法·谋攻篇》,冯国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0页。儒将是中国古代特有的一个将领群体,素有“儒将古所重,料兵如转丸”,②王禹偁:《射弩》,《小畜集》卷5,《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6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7页。“千夫奉儒将,百兽伏麒麟”③苏辙:《次韵王君北都偶成三首》,《栾城集》卷3,《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7页。之说。可见,兼具文韬武略、风度翩然的儒将正是中国古人心中理想的将领。目前学界对儒将的研究大多集中于个案考察,④如高登探讨了戚继光的兵儒合一思想及其“儒将”观,并结合戚继光生平阐释其对于兵儒合一思想的实践(《戚继光兵儒合一思想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中心,2011年);贾红莲、陈振华探讨了周瑜作为“儒将”的历史形象,重点剖析了其儒家理想人格(《内圣外王的一代儒将——周瑜历史形象新探》,《科教导刊》2011年12月上旬刊);王珏则选取了杜预和王阳明作为案例探讨了儒将的实战能力与兵学素养,认为“为将的境界,以儒将为最。所谓儒将,盖指出身读书人并具有儒雅风度的将领。除出身文士、风度儒雅这两条基本条件外,还须胸有韬略,战绩卓著。儒将文武兼备,人格魅力占尽。”(《中国古代将领的实战能力与兵法素质》,《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这些个案研究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儒将的特质,但并未对中国古代儒将群体进行整体性考察,也很少将“儒将”视为一个兵学概念来揭示其含义,而关于中国古代社会对儒将的评价更鲜有涉及。有鉴于此,本文依据文献,拟对中国古文献中“儒将”的含义及对儒将群体的认识作一深入考察。
“儒”和“将”两个单字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分别指称两种具有不同社会身份的人。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儒”字的解释是,“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人朱切”;⑤许慎:《说文解字注》,段玉裁注,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66—367页。对“将”字的解释是:“将,帅也。从寸,酱省声,卽谅切。”⑥许慎:《说文解字注》,段玉裁注,第122页。可以看出,“儒”是指“术士”,“将”是指“帅”,他们分属于不同的社会群体,并未联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晚唐。
不过,从魏晋开始,文献中虽然尚未出现“儒将”一词,但已经有对将领“儒雅”特质的描述。如陈寿在《三国志》中对李典的记述,“(李)典好学问,贵儒雅,不与诸将争功。敬贤士大夫,恂恂若不及,军中称其长者”,并在最后的评论中赞扬“李典贵尚儒雅,义忘私隙,美矣。”⑦陈寿:《三国志》卷18《李典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34、554页。强调了李典这位魏国名将“贵儒雅”的特质,无疑在某种程度上暗含了“儒将”之意。类似的记述见于唐房玄龄等人编纂的《晋书》,《晋书》记载羊祜:“夏侯霸之降蜀也,姻亲多告绝,祜独安其室,恩礼有加焉。寻遭母忧,长兄发又卒,毁慕寝顿十余年,以道素自居,恂恂若儒者。”⑧房玄龄等:《晋书》卷34《羊祜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14页。羊祜乃魏晋之名将,称其“恂恂若儒者”,无疑也暗含“儒将”之意。同样成书于唐初的《陈书》,有这样一段议论:
史臣曰:昔邓禹基于文学,杜预出自儒雅,卒致军功,名著前代。晋氏丧乱,播迁江左,顾荣、郗鉴之辈,温峤、谢玄之伦,莫非巾褐书生,榗绅素誉,抗敌以卫社稷,立勋而升台鼎。自斯以降,代有其人。但梁室沸腾,懦夫立志,既身逢际会,见仗于时主,美矣!⑨姚思廉:《陈书》卷18《沈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51页。
这段议论虽未明言儒将,但将邓禹、杜预、顾荣、郗鉴、温峤、谢玄等这些“基于文学”“出自儒雅”而又立下赫赫军功的人物放在一起,作为同一类人物来论述,“儒将”这一概念已呼之欲出。
到了晚唐,“儒将”一词开始在文献中出现了。诗人薛能在《清河泛舟》一诗中说:“儒将不须夸郄縠 ,未闻诗句解风流。”①薛能:《清河泛舟》,《全唐诗》卷559,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20页。这是目前所见最早提出“儒将“一词的古文献。郄縠是春秋时期晋国大夫,据《左传》记载:“(晋文公)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郄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君其试之!’乃使郄縠将中军,郄溱佐之。”②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45—446页。显然,郄縠“说《礼》《乐》而敦《诗》《书》”,具有深厚的儒学素养,又被晋文公任命为中军主将,是非常适合被称为“儒将”的。而薛能所谓“儒将不须夸郄縠”恰恰说明,在晚唐时期,郄縠已被公认为“儒将”。生活于春秋时代的郄縠被千年后的唐人追认为儒将,这无疑说明“儒将”作为一个群体概念,至迟在晚唐时期已经产生,并且已经有人开始对“儒将”作追根溯源的考察。若非如此,很难想象唐人会对千年前的一个晋国大夫如此感兴趣,提及“儒将”的时候每每都要“夸郄縠”。
目前所见最早出现“儒将”一词的正史是成书于后晋的《旧唐书》。作者在记述了刘仁轨、郝处俊、裴行俭等人的事迹后评论说:
史臣曰:昔晋侯选任将帅,取其说《礼》《乐》而敦《诗》《书》,良有以也。夫权谋方略,兵家之大经,邦国系之以存亡,政令因之而强弱,则冯众怙力,豨勇虎暴者,安可轻言推毂授任哉!故王猛、诸葛亮振起穷巷,驱驾豪杰,左指右顾,廓定霸图,非他道也,盖智力权变,适当其用耳。刘乐城、裴闻喜,文雅方略,无谢昔贤,治戎安边,绰有心术,儒将之雄者也。天后预政之时,刑峻如壑,多以谀佞希恩,而乐城、甑山,昌言规正,若时无君子,安及此言?正平铨藻吏能,文学政事,颇有深识。而前史讥其谬谥,有涉陈寿短武侯应变之论乎!非通论也。
赞曰:殷礼阿衡,周师吕尚。王者之兵,儒者之将。乐城(刘仁轨)、闻喜(裴行俭),当仁不让。管、葛之谭,是吾心匠。③刘昫:《旧唐书》卷84《刘仁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08—2809页。
《旧唐书》中的这段评论,无疑是关于“儒将”的重要文献。《旧唐书》虽成书于后晋,但在编纂过程中是以唐代历朝实录与国史为基础的,尤其是前半部分,即唐高祖至唐代宗时期的历史,几乎“全用实录、国史旧本”。④赵翼:《廿二史札记校证》卷16,王树民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45页。而刘仁轨、裴行俭均是唐高宗、武则天时期的名将,所以《旧唐书》称赞刘仁轨、裴行俭“文雅方略,无谢昔贤,治戎安边,绰有心术”,称其为“儒将之雄者”“儒者之将”,显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初唐、盛唐时期人们对儒将的看法。这段评论同样引用了郄縠的事例,还列举了王猛、诸葛亮两位“智力权变,适当其用”的“昔贤”,以刘仁轨、裴行俭与之相类比,突出其以文出身、文武兼备的共同特质,从而为“儒将”这一概念作了充分的诠释。这说明,在初唐、盛唐时期,“儒将”这一概念或许就已出现,而刘仁轨、裴行俭等文官出身的优秀将领,由于其立下了为世人所瞩目的赫赫战功,一定程度上又强化了人们对“儒将”群体的关注。
北宋李昉等人编纂了大型类书《太平御览》,其中第二百七十七卷兵部八列有《儒将》专篇。这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关于儒将的资料汇编,汇集了宋以前历代正史中关于儒将事迹的记载。被列入此篇的将领,有春秋之卻縠(郄縠),西汉之冯奉世,东汉之马援、祭遵、贾復,三国之鲁肃,西晋之杜预、刘毅,后赵之石勒,南朝宋之沈庆之,梁之曹景宗,北魏之韦彧、刘藻,北周之高琳、宇文显和、贺拔胜,隋之贺若弼、周罗 、于仲文,唐之裴行俭、娄师德、刘仁轨、唐休璟、张说、柳公绰、裴度、李光弼、野诗良辅、郝玭。①李昉:《太平御览》卷277,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290—1293页。李昉等人把这些将领的事迹汇编起来,并以“儒将”作为篇名,列为“兵部”的一个独立篇章,充分说明到北宋初年,“儒将”这一概念已引起了人们的特别重视,“儒将”已被人们视为将领中一个特殊类型和群体。
从宋代开始,关于“儒将”的文献材料开始丰富起来,正史以外,诗文、奏章、墓志等也大量出现“儒将”一词。随着“儒将”一词的日渐流行,“儒将”的褒义色彩日益浓厚,诸如“固翩翩儒将也”“有儒将风”“有中土儒将风流”“世称儒将”之类的模式化话语也开始频繁地出现。这些都表明,关于“儒将”的观念已渐渐深入人心。
唐、五代时期是“儒将”概念产生的时期。在唐及五代时期,“儒将”的含义主要是指出身儒生而掌军者,这里的“儒生”泛指接受儒家教育、具有较高文化素养之士,并非仅指狭义的信奉和穷研儒家经典的人。
生活于唐末五代的孙光宪在其《北梦琐言》中有《儒将成败》一则,专门探讨了唐代儒将之成败:
古者文武一体,出将入相,近代裴行俭、郭元振、裴度、韦皋是也。然而时有夷险,不可一概而论。王铎初镇荆南,黄巢入寇,望风而遁。他日将兵捍潼关,黄巢令人传语云:“相公儒生,且非我敌,无污我锋刃,自取败亡也。”……客有谓葆光子曰:“儒将诚则有之,唐自大中已来,以兵为戏者久矣。廊庙之上,耻言韬略,以櫜鞬为凶物,以钤匮为凶言。就有如卢藩、薛能者目为麄才,一旦宇内尘惊,闾左颷起,遽以襃衣博带,令押燕颔虎头,适足以取笑耳!则韦昭度之惮王建,濬之伐太原是也。②孙光宪:《北梦琐言》卷1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1页。
孙光宪提到的裴行俭、郭元振、裴度、王铎、郑畋、薛能、韦昭度等人,皆是出身儒生的统兵者,孙光宪将其置于《儒将成败》一则下,显然已将这些出身儒生而统兵的儒将视为一个特殊的群体。而黄巢谓王铎“相公儒生,且非我敌”,颇有鄙薄之意,亦清楚地点明了王铎这般儒将的儒生身份。“遽以襃衣博带,令押燕颔虎头”,正是对儒生出身的文臣领兵的形象诠释。
孙光宪云,“古者,文武一体,出将入相。近代裴行俭、郭元振、裴度、韦皋是也”,指出了唐代儒将产生的一个重要背景——“出将入相”现象。历经南北朝的动荡分裂以及隋末的战乱,以关陇集团为首的唐初当政者的尚武之风仍较为强烈。唐建立后,由于突厥、高丽、吐蕃等的侵犯骚扰,沿边各州郡都是潜在的战争前线,所以其长官既负有安土抚民之责,又有御敌制戎之任。而在边境立下赫赫战功的将领,往往备受皇帝赏识,以军功拜相,入朝理政,这就是所谓“出将入相”。唐初“出将入相”现象尤为普遍,这就为那些文武兼备的人才提供了广阔的施展空间。
早期被公认的儒将刘仁轨、裴行俭均是文武兼备、出将入相的典型。刘仁轨,“少恭谨好学,遇隋末丧乱,不遑专习,每行坐所在,辄书空画地,由是博涉文史。”③刘昫:《旧唐书》卷84,第2789页。唐高宗征辽东,令刘仁轨监统水军,刘仁轨率军在白村江以少胜多,大败百济和倭国水师,“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①刘昫:《旧唐书》卷84,第2791—2792页。白村江海战的胜利,重创百济与倭国,奠定了唐帝国在东亚文化圈的宗主地位。刘仁轨因其卓越战功被高宗擢拔,后来位至宰辅。裴行俭是名将裴仁基之子,贞观中举明经,后来历任西州都督府长史、安西大都护。还朝后,裴行俭任吏部侍郎,掌管典选之事10余年,甚有能名。后来吐蕃、突厥相继叛乱,裴行俭受命统率30余万大军平叛,屡战屡胜,最终以反间计迫敌投降,唐西部边疆终于重归安宁。唐高宗称赞裴行俭:“卿文武兼资,今故授卿二职。”②刘昫:《旧唐书》卷84,第2803页。拜他为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
刘仁轨、裴行俭“文雅方略,无谢昔贤,治戎安边,绰有心术”,可谓文武兼备之典范。他们都是接受过儒家教育、具有较高文化素养之士,裴行俭还曾“举明经”,又擅长草书隶书,是唐初书法名家。他们以儒生出身而立赫赫战功,出将入相,代表着唐代早期儒将的典型形象。而“出将入相”作为“儒将”的“标签”之一,在唐中晚期仍然存在。安史之乱后,以中枢重臣之身份出任前线统帅或掌军节度使的现象开始出现,裴度以宰相身份临危受命出征淮西平定吴元济叛乱即为其中最经典的一例。这种以中枢重臣之身份出任前线统帅或掌军节度使的现象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出将入相”。
唐代中晚期“儒将”的含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儒将”之“儒”日益偏重于“科举出身”的内涵。中晚唐时期科举出身的文官出任地方掌军节度使者为数不少,较著名的有荆南节度使王铎、凤翔陇右节度使郑畋、西川节度使韦昭度等,“儒生”掌军成为中晚唐时期一种较为普遍的政治现象,出身儒生的文官掌军者被普遍视作“儒将”这一群体的最主要构成部分。而对于这些科举出身的儒生掌军者来说,“儒将”一词无疑是彰显其自我身份与自我认同的自然选择:一方面,“儒将”表明了他们的共同身份——出身儒生的领兵者,先儒而后将,“儒”凸显了他们的教育背景和科举及第身份;另一方面,“儒将”也与“武将”相区别,表明自己并非武夫般粗鲁不逊的将领,彰显了自身的文化素养、儒雅风度与优越感。正是这些出身进士、仕宦显达而又掌握话语权的“儒将”们对自身“儒将”身份的认同和宣扬,使得“儒将”观念在中晚唐时期得到了进一步的传播。
需要指出的是,在唐和五代时期,虽然儒将的基本含义已较为明确,即指出身儒生而统兵者,但也并不是绝对的。像李光弼、野诗良辅等将领虽出身行伍,但本身也有较高的文化素养,颇懂得“智力权变”,战功显赫,也是可以被称为“儒将”的,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宋初。
北宋建立后,鉴于唐末五代藩镇割据、武人拥兵自重的历史教训,宋太祖、宋太宗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实行重文抑武的国策,重用文臣,以文制武。经过太祖、太宗两朝的努力,重文抑武的政治格局得以建立和完善,整个社会都开始弥漫着浓重的重文轻武的气息。在这种特殊的历史语境中,“儒将”的含义便与“武夫”尖锐对立起来,“儒将”一词逐渐成为文人士大夫的“专用名词”,而“儒将”之“儒”强调的是其科举出身与文臣身份。
宋初步统一全国后,辽与西夏对其边境构成威胁。由于对掌握军权的边境武将不信任,文臣士大夫们一直强烈主张“参用儒将”。孙何的《上真宗乞参用儒将》颇具代表性:
臣远祖武有言曰:将者,人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昔赵衰举郄縠于晋侯曰:敦诗书而阅礼乐;晏婴荐穰苴于齐侯曰:文能附众,武能却敌。非谓弯弧击剑、蒙轮拔棘,矜匹夫之勇,决一旦之命也。历代将帅多出儒者。臣不敢援引三代,请以炎汉之后言之。光武有邓禹,刘备有诸葛亮,西晋有羊祜、杜预,东晋有祖逖、谢玄,符坚则有王猛,后魏则有崔浩,梁则有谢艾,隋则有髙颎,至于唐室,儒将尤多:若郭元振之镇陇右,狄仁杰之帅河北,裴度之平淮蔡,温造之定兴元,此数臣者,皆有尊主庇民之功,善始令终之德,一时武臣未有出其右者。……伏愿陛下洞开城府,妙选公卿,勿俾武人擅其权,勿使中使挠其事。……陛下若谓今之武臣,宣力巳久,不可勃然改革,自可伺其秩满,俟其员阙,互以儒将代之统兵,酬其前劳,改授近地。……沥恳章奏,惟陛下特达而行之。①赵汝愚:《诸臣奏议》卷6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10—711页。
在这份奏章里,孙何援引历史上邓禹、诸葛亮、羊祜、杜预、王猛、裴度等人的事例,指出“历代将帅多出儒者”,强调这些儒将“皆有尊主庇民之功,善始令终之德,一时武臣未有出其右者。”他建议皇帝“妙选公卿”,即从文臣士大夫中择将,“勿俾武人擅其权,勿使中使挠其事”,表达了对武人擅兵权的疑虑,主张“伺其秩满,俟其员阙,互以儒将代之统兵”。显然,孙何所指“儒将”,意在强调其出身即必须是以文臣士大夫而为将者,与那些出身行伍的“武人”是对立的。以“儒将”代“武人”,正是出于对武人擅兵权的疑虑,其以文制武的用意十分明显。
宋真宗时孙何还只是主张“参用儒将”,到北宋后期任伯雨更是直接主张“边帅不可用武人”,其《上徽宗论西北帅不可用武人》奏章云:
臣风闻外议,皆言朝廷以西北诸帅阙人,议欲益以武臣,纷纷累日。事虽未详,臣为諌官,敢不先虑万一?果如此行,今日虽未有害,异日便为祸阶,此唐室方镇之患所由起也。唐自开元以前,诸边帅多用儒将,缉绥怀附,内外帖然。及李林甫为宰相,欲久其位,恶儒臣有劳,入为辅弼,乃建议悉用蕃将武人,遂召禄山之乱。……此祖宗深思远虑,鉴唐室藩镇之弊,以为子孙万世之计也。今若因阙帅臣遂用武人,自此以后人人皆有作帅之望,茍其才不相上下,功不相先后,有得有不得,则内有怨心,外有惭色,悻悻不服,以朝廷轻巳,及其临事,岂肯用心?……若用武臣,渐成方镇之势,则国家内患非止一朝一夕之故也。……臣愿陛下深思远虑,鉴前代之事,遵祖宗之制,审所处置,以安万世无穷之基,天下幸甚。②赵汝愚:《诸臣奏议》卷65,第727—728页。
任伯雨搬出唐代藩镇之祸的教训,力陈边帅用武人“异日便为祸阶”,“若用武臣,渐成方镇之势,则国家内患非止一朝一夕之故也”。与之相对比的,则是“唐自开元以前,诸边帅多用儒将,缉绥怀附,内外帖然。”用武人祸患无穷,用儒将则边境安泰,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所以才有了“及至太宗以后,迤逦悉用儒将”的祖宗之制。在任伯雨这里,“儒将”与“武人”的对立更加尖锐,其对“武人”的极端不信任溢于言表。
从孙何、任伯雨的奏章可以看出,在宋代重文抑武的语境中,“儒将”一词特别强调的是科举出身与文臣身份,“儒将”的含义不再像唐、五代和宋初那样宽泛,行伍出身的将帅已不再可能被视为“儒将”。北宋名将狄青的遭遇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狄青,字汉臣,出身行伍,在西北宋夏战场十余年间屡立战功,累功擢枢密副使。后因平定广南侬智高叛乱被宋仁宗拜为枢密使,成为宋代少有的能担任枢密使的武将。狄青虽出身行伍,但在西北战场时受韩琦、范仲淹赏识,“仲淹授以《左氏春秋》,且曰:‘将不知古今,匹夫勇耳。’由是折节读书,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由是益知名。”③脱脱:《宋史》卷290,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718页。狄青折节读书,通晓古今兵法,自然是有一定文化素养的,而且他指挥作战颇有智略,为人又忠谨有素,这样的条件在唐、五代甚至宋初都是可以称得上“儒将”的。但有宋一代,罕有人视狄青为“儒将”。不仅如此,欧阳修在《上仁宗乞罢狄青枢密之任》札子中更是以鄙夷的口吻称狄青“出身行伍、号为武勇”,“青本武人,不知进退”。①赵汝愚:《诸臣奏议》卷46,第494页。欧阳修如此鄙夷狄青,再三强调其“武人”身份,显然在其心目中狄青这样的“武人”根本没有资格被称“儒将”。狄青最终被文人士大夫集团处心积虑地贬逐,含恨而终。如果说宋初重文抑武的格局尚处于构建过程中,“儒将”还能延续唐、五代时期的宽泛含义,那么自太宗朝开始,重文抑武的格局日趋完善和严密,“儒将”便已然成为文官士大夫的“专用名词”,对科举出身与文官身份的强调远超前代。狄青曾沉痛地感叹道:“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②王铚:《默记》卷上,《默记·燕翼诒谋录》,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合刊本,第16页。而进士及第,便是横在狄青与儒将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也是宋代所有出身行伍的将领与“儒将”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明清时期,人们对儒将的认识和理解趋向多元化,文官士大夫、市民阶层、兵学家等从各自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和审视儒将,儒将也在这种多元视角下呈现出多重含义。
1.官方视角下的“儒将”:文武兼备的将领
明清时期,官方所褒扬的“儒将”,其含义较宋代宽泛得多,具有较高文化素养、文武兼备的将领皆被视为儒将。出身儒生、以科举入仕的王守仁、谭纶、唐顺之等文而兼武、先儒后将之士固然是公认的儒将,出身将门的戚继光、张可大等因其文武兼备之才干亦被官方正史列为“儒将”。清代张廷玉的《明史·张可大传》记载:
(张)可大好学能诗,敦节行,有儒将风。为南京锦衣时,欧阳晖由刑部主事谪本卫知事,尝赋诗有“阴霾国事非”句,扬州知府刘铎书之扇,赠一僧。恶铎者谮之魏忠贤,晖、铎俱被逮。可大约束旗尉,捐奉助之,卜室处其妻子。其尚义类如此。③张廷玉:《明史》卷270,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941页。
张可大出身将门,世袭羽林左卫千户,举武会试,是标准的武将出身。但他不仅卓有战功,而且“好学能诗”,颇有文才,又敦节尚义,当时就有人称赞他:“此不特良将,且良吏也。”④张廷玉:《明史》卷270,第6940页。而抗倭名将戚继光,《明史》亦称他“好读书,通经史大义”,⑤张廷玉:《明史》卷212,第5610页。戚多有著述,除了《纪效新书》《练兵实记》等兵书外,还著有《禅家六籍》16卷、《横槊稿》3卷。张、戚确文武兼备。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理学、心学对明清社会的巨大影响,明清时期为文人士大夫们广泛推崇的“儒将”,其中不少是理学或心学的信奉者,有的在理学、心学上颇有造诣。明代立有军功的王守仁集心学之大成、开创阳明学,为一代儒学之宗师;曾中武举进士的抗倭名将万表,清人称他为“理学名臣”,“盖古今儒将中第一流也。”⑥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21,《续修四库全书》第142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60页。就这些儒将而言,“儒将”之“儒”亦不乏“儒学”“儒家”之意蕴。
2.民间视角下的“儒将”:风度儒雅的忠义之将
明清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日益壮大,反映市民生活的市民文学诸如历史演义等流行起来,其中不乏儒将的身影,如《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关羽,《杨家将演义》中的杨六郎,《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中的岳飞,《说唐演义全传》中的秦琼等。这些历史演义小说中的儒将形象虽是经过了文学加工,但却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明清时期民间对儒将的认知。
明清历史演义小说多将儒将描写成具有“风度”与“忠义”之士。风度儒雅如诸葛亮“羽扇纶巾”,关羽的“美须髯”等;仪态从容如诸葛亮“气定神闲”,关羽“单刀赴会”,杨六郎“折冲却敌谈笑间”等,“风度”是市民阶层与下层文人界定“儒将”的基本要素,是“儒将”与“武夫”的主要区别。至于儒将的出身是儒生还是将门世家,则并不那么重要。“忠义”是指忠诚、信义。明清历史演义小说中的儒将无一不是“忠义”之士:诸葛亮感念刘备识遇之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为忠;关羽为追随刘备,不惜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也是忠;关羽感念曹操昔日赏识,舍生忘死在华容道放走曹操,是为义;秦琼为搭救程咬金、单雄信等人,不惜以身犯险,同样是义。对于长期受儒家伦理影响的市民阶层和文人而言,儒将们的这种“忠义”恰恰契合了他们的心理需求、文化认知和审美情趣。
3.兵学视角下的“儒将”:运筹帷幄的智将
明清时期,兵学蓬勃发展,一些兵学家开始从兵学的角度对儒将展开探讨,对其特征进行分析和归纳。明人何守法所著《投笔肤谈》云:
夫将有儒将,有武将,有大将。儒将者,决胜庙堂者也;武将者,折冲千里者也;大将者,深明天地、兼资文武者也。凡此三者,国之柱石,民之司命,而非偏裨之选也。
[批评]将必如此三者,方为有益。
[原注]此言将有三等,非偏裨可比也。决胜庙堂,如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折冲千里,如韩信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深明天地,如孙子之知天知地。兼资文武,如吉甫之万邦为宪。折,毁断也。冲,旗竿也。折敌之冲,言全胜也。①何守法:《投笔肤谈译注》下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79页。
何守法将军中主将分为三等:儒将、武将、大将,儒将的特点在于“决胜庙堂”,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是他心中儒将的典型。显然他非常看重儒将运筹帷幄的智略。无独有偶,明末清初揭暄所作《兵经百言》将将分为五等,称“儒将智”。②揭暄:《兵经释评》,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第73页。显然揭暄也认为儒将的特点在于智略。
持同样观点的还有清人车善呈,他在《泰西格致之学与近刻翻译诸书详略得失何者为最要论》中说:
然兵法贵乎奇正相生,虚实并用,善用兵者要在出奇制胜,避实攻瑕,而且因粮于敌,藉器于寇,反宾为主,以寡胜众。自古儒将百战百胜,必先知彼知己,量而后进。所谓运用之妙在一心,决胜之策应千里。推之山川、风火、草木、禽兽皆可作兵,故军事虽不离器利甲坚,而取胜成功重在善谋,远势亦不专恃乎器甲坚利也。③车善呈:《泰西格致之学与近刻翻译诸书详略得失何者为最要论》,《皇朝经世文三编》卷11,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影印本,第170页。
车善呈看重的仍是儒将知彼知己、决胜千里的智略。
随儒将的含义演变,不同时期人们对儒将有不同的评价。唐代中期前“出将入相”的儒将受到世人的称颂和羡慕,但到了唐末,儒将因其自身的军事表现拙劣而受到时人的诟病,儒将的社会评价有所下降;宋代重文抑武的历史背景下,由于士大夫的极力推崇与宣扬,社会对儒将的评价愈来愈高;明清时期在士大夫、市民阶层、兵学家的共同推崇下,儒将的社会评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中国古代社会对儒将评价的演变,折射出的是不同时期历史语境和文武关系的变迁。
唐、五代时期,社会对儒将的评价由称颂到诟病的演变,与这一时期历史的变迁密切相关。
唐初,在击突厥、征高丽、平安西等战争中,刘仁轨、裴行俭等文武兼备的优秀将领渐渐脱颖而出,立下了赫赫战功,“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为世人所瞩目,这大大刺激了人们对于出身儒生而领兵者的关注,从而使得儒将的社会评价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较高的基调。
刘仁轨、裴行俭等儒将的卓著战功很大程度上增强了皇帝对文臣守边的信心。所以,到唐玄宗时,“开元之初,以儒将守边,静则详于治民,动则计而后战,边鄙不竦,号称得人。”①苏辙:《栾城集》卷28,《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04页。儒将不仅因其在边境战事中的卓越战功为世人称道,其“出将入相”的仕途轨迹也被许多人视为可资效仿的政治捷径。儒将群体的仕宦显达甚至招致了一些权欲极强的权臣的嫉恨。据《旧唐书》记载:
开元中,张嘉贞、王晙、张说、萧嵩、杜暹皆以节度使入知政事,林甫固位,志欲杜出将入相之源,尝奏曰:“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帝以为然,乃用思顺代林甫领使。自是高仙芝、哥舒翰皆专任大将,林甫利其不识文字,无入相由,然而禄山竟为乱阶,由专得大将之任故也。②刘昫:《旧唐书》卷106,第3239—3240页。
李林甫“以蕃将代儒将”③真德秀:《大学衍义》卷19,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588页。的固位之计一定程度上是奏效的,自此之后边关出将入相者的人数确实大为减少。但李林甫处心积虑杜绝边关儒将入相之途这件事本身,从侧面说明了当时儒将在政坛上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在社会上也具有很高的声望。
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战乱频仍,武人拥兵自重,朝廷更加仰赖文官集团,而以中枢重臣统军或以文官出任地方节度使掌军也就成了某些时候不得不做的选择。柳公绰、韦皋等出身儒生而掌军的将领在讨平藩镇、经略边境等战争中表现活跃;进士出身的裴度以宰相身份临危受命,统军荡平淮西之叛,开创“元和中兴”,这样的赫赫功勋无疑增强了文官集团的儒生们对于自身统兵能力的信心,也使得儒将再度成为世人称颂和羡慕的对象。
但是好景不长,并非所有的儒将都能像裴度、柳公绰一样真正文武兼备,具有足够的军事素养和过人的胆略、坚韧的意志,儒生掌军的负面效应很快就显现出来。随着晚唐藩镇割据的进一步强化,唐朝廷委派到地方上统兵的儒将们不仅军事表现拙劣,无法为朝廷分忧,而且连镇抚地方都做不到,纷纷遭遇部下兵变,或被驱逐或被杀,求免不暇。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记载:
(王铎)后到成都行朝,拜诸道都统。高骈上表,目之为败军之将,正谓是也。……尔后罢军权,镇滑台,竟有贝州之祸。郑文公畋首倡中兴,传檄讨贼,杀戮黄寇,镇静关畿,一旦部校李昌言胁而逐之,尚不能固位。至如越州崔璆、湖南崔瑾、福建韦岫、郓州蔡崇、徐方支详、许昌薛能、河中李都窦潏、凤翔徐彦若,狼狈恐惧,求免不暇。唯张濬大言,自方管葛,以无谋之韩建,倅用刚之孙揆,出征大卤,自贻败亡。尔后朱朴踵为大言,骤居相位,亦曾上表请破凤翔。所谓以羊将狼,投卵击石,幸而不用,何过望哉!①孙光宪:《北梦琐言》卷14,第101页。
正如孙光宪所指出的,不少像王铎、郑畋、薛能这样的晚唐儒将们,虽出身清流,早负盛名,但其实自身并不具备足够的军事素养,又不懂得“智力权变”,所以一旦遇到变故,就“狼狈恐惧,求免不暇”,“适足以取笑尔”。拙劣的军事表现使得儒将备受时人的诟病,他们身上原有的光环逐渐褪去,转而与“败军之将”这样的评价联系起来。总之,至唐末五代,社会对于儒将的评价有所下降。
在宋代重文抑武的历史背景下,由于士大夫的极力推崇与宣扬,社会对儒将的评价逐步提高。
如前所述,宋代士大夫视“儒将”为文士的专用名词。在排斥武将的同时,宋代的文臣士大夫们尤其喜欢谈论儒将,“儒将”也日趋成为文人士大夫应酬书问之间称颂和恭维对方的常用词。如蔡襄的《送子真给事出守常山》:“安得长材护北州,暂烦儒将拥轻裘。声名不啻一敌国,功业何须万里侯。”②蔡襄:《端明集》卷8,《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0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403页。作为一首送别诗,就称颂和勉励朋友为“儒将”;包恢的《祭赵宗丞文》中云:“呜呼!……腹笥诗书,文事有誉,胸中甲兵,武略有余。出其智勇,平几寇患,有如儒将,累功何限……”③包恢:《敝帚稿略》卷7,《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788—789页。作为一篇祭文,称赵宗丞为“儒将”显然也是一种赞扬和称颂。在崇文轻武的社会风气自然主导和影响着社会舆论这一背景下,文官士大夫们热衷谈论儒将,使得社会对于儒将的评价愈来愈高。
同时,宋代确有一些优秀的儒将以其卓越的表现赢得了世人的赞誉和称颂。最典型的当属范仲淹。范仲淹在西北任职期间,显著改善了边防局势,功勋卓著,深得军心,无疑为宋代儒将树立了新标杆,故北宋文臣士大夫们每论儒将必提“韩范”,对范仲淹之武略推崇备至。范仲淹的儒将、名相、名士之形象及其精神,极大地扭转了五代以来儒将颓靡之势,激励了有宋一代读书人报效国家之热情,激发了士人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也进一步提高了世人对儒将的评价。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自身并不被文臣士大夫们视为儒将,但这一时期许多武将却很主动地向儒将形象靠拢,在许多武将的墓志铭或祭表文中,武将们被刻意赋予了一些儒将的特质,比如“宽衣博带”“雅阁投壶”等。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宋代社会对于儒将的称羡和尊崇。
明清时期在士大夫、市民阶层、兵学家的共同推崇下,对儒将的社会评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官方对儒将的推崇是儒将的社会评价日益提高的重要因素。明代许论在其《总论边务》中有一段议论:
夫将才所须本将战阵,况于边方,杀贼之外岂有别事?近年倡为儒将之说,以致武职不务本业,竞为浮夸雅言,而矩歩绘句,而摛章抚按,以是为荐扬。本兵因之而任用,堕国家神武之威,销英雄感慨之气,为害非浅。况鸾刀解牛,岂其适用?急须洗此颓风,还其本业,作之新之,如式怒蛙,宁粗直猛暴之失,勿从容文雅之是。庶得跅弛之士,克广鹰扬之任矣。夫是之谓求实用。①许论:《总论边务》,《名臣经济录》卷43,《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4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02页。
许论认为官方“倡为儒将之说”,是导致“武职不务本业,竞为浮夸雅言”的原因,主张“急须洗此颓风,还其本业”。此段议论是否偏颇暂且不论,它至少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明中叶在官方推崇儒将的背景下,不少武将附庸风雅、力图向儒将靠拢的现实。市民阶层、兵学家等社会群体从自身视角出发也都对儒将进行称颂和宣扬,进一步提高了儒将的声望和美誉度。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王守仁这样名噪一时、近乎完美的儒将典范应运而生。清代张廷玉在《明史》中认为王守仁不仅武略非凡,“比任疆事,提弱卒,从诸书生扫积年逋寇,平定孽籓。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②张廷玉:《明史》卷195,第5170页。同时他也是一代大儒、心学之集大成者,其学说为弟子们继承和发扬光大,并以讲会的形式传播到民间,影响甚巨,“守仁弟子盈天下”,③张廷玉:《明史》卷195,第5169页。李贽、唐顺之、徐阶、王艮等人都深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中国古代儒家知识分子一直追求立言、立功、立德,但真正能够做到“三不朽”者少之又少,而王守仁却是这“三不朽”的成功实践者。作为明代儒将之典范,王守仁身兼大儒与大将,儒学成就与平乱战绩相得益彰,既为当时士人仰慕,也为后继之清代官方正史所推崇,将明清时期人们心目中的儒将形象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儒将”概念产生于唐代“出将入相”与科举勃兴的环境中,最初泛指文士、儒生而为将统兵者;在宋代重文抑武的历史语境中,儒将受到空前的关注与推崇,儒将的科举出身与文臣身份倍受关注,“儒将”成为文臣士大夫的专用名词;明清时期的儒将含义则趋向多元化,重于智略,其社会评价也达到顶峰。中国古代儒将含义与社会对其评价的演变,背后折射出的是不同时期历史语境和文武关系的变迁。
“儒将”之“儒”的含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注解,但在“儒将”这一概念中,“儒”始终是底色,“将”则是角色,文武兼备也始终是人们心目中界定和衡量儒将的标尺。“儒将”概念的流行反映了中国古代社会对于文武兼备的高素质将领的重视和推崇,这对于现代军队高素质指挥员的选拔与培养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