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威斯坦·休·奥登文+马鸣谦译
威斯坦·休·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诗作丰厚,诗艺纯熟,诗路开阔,被公认为继T.S.艾略特之后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他的文学遗产受托人爱德华·门德尔松教授(Edward Mendelson)说:“用英语写作的诗人当中,真正属于二十世纪的,奥登是第一人”,而诗人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更充满敬意地称奥登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是二十世纪的“批判者”。
摇篮曲
放低你安眠的头颅,我的爱,
人类正枕着我不忠的臂弯;
时间与热病销蚀了
敏感多思的孩子们
那与众不同的美,而坟墓
印证了童年的短促:
躺在我怀里直到天明
让这生灵就此安睡,
凡人,罪人,于我
却如此美好悦目。
恋人们的灵魂与肉体
并无界限:当他们躺在
她宽容而迷人的山坡上
如往常般神魂颠倒,
维纳斯传送了阴沉的幻象,
出于超自然的感应
出于博爱和希望;
而在冰河与岩石之间
一个抽象的顿悟唤醒了
隐士的感官迷狂。
确切无疑,忠诚
会在午夜准时结束
恰如钟摆的震颤,
时髦的疯子们会升高
他们迂腐烦人的叫声:
每一个微小的代价
如可怕的命牌所预言
必得全部偿付,而此夜过后
每一声低语、每一个念头、
每个吻、每一瞥再不会失去。
美、午夜、幻象,渐已消逝:
且让黎明轻柔的微风
拂过犹在梦中的你,
这一天如此可喜地呈现,
眼睛和驿动的心或会感激
满足于我们的尘世;
清醒的正午会提供见证
那无意识的力量滋养了你,
而轻侮的夜会让你通过
被每一个人类之爱守护。
这月色之美①
这月色之美
没有历史
完整而又原始,
若此后这美丽
具备了别种特质
它会有一个爱人
而不复纯真。
这美有如一场梦魇
遵循了不同的时间,
在大白天
它就消失不见,
只因时光流转
感情也会生变,
而心魔随之出现,
迷茫又渴盼。
但对这纯真之美
魔鬼从未刻意而为,
要将美结束了断,
也未必如其所愿;
直到它渐行渐远,
爱才会临近此地
带来欢洽与甜蜜,
悲伤才会凝神注视
无休无止。
——————
①1930年,奥登获得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去苏格兰海伦堡的拉知菲学校任教。这是一所私立的男童学校,奥登在任教的第一个月就写出了《这月色之美》。富勒先生指出,“月色之美”暗喻了少年之美,“魔鬼”则是内心欲望的暗示。奥登的好友斯蒂芬·斯彭德曾说该诗是奥登最优美的作品之一。
美术馆①
关于苦难,这些古典大师
从来不会出错:他们都深知
其中的人性处境;它如何会发生,
当其他人正在吃饭,正推开一扇窗,或刚好在闷头散步,
而当虔诚的老人满怀热情地期待着
神迹降世②,总会有一些孩子
并不特别在意它的到来,正在
树林边的一个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会忘记
即便是可怕的殉道也必会自生自灭,
在随便哪个角落,在某个邋遢地方,
狗还会继续过着狗的营生,而施暴者的马
会在树干上磨蹭它无辜的后臀。
譬如在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 ③中:一切
是那么悠然地在灾难面前转过身去;那个 农夫
或已听到了落水声和无助的叫喊,
但对于他,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失败;太阳
仍自闪耀,听任那双白晃晃的腿消失于
碧绿水面;那艘豪华精巧的船定已目睹了
某件怪异之事,一个少年正从空中跌落,
但它有既定的行程,平静地继续航行。
——————
①1938年夏天,奥登寓居布鲁塞尔时,曾在皇家美术馆观看了老彼得·勃鲁盖尔的画作,《美术馆》的第一节即就涉及了画家的三幅作品:《冬日时光的溜冰者和捕鸟器》(Winter Landscape with Skaters and a Bird Trap)、《伯利恒的户口调查》(The Numbering at Bethlehem)和《伯利恒的婴儿屠杀》(The Massacre of the Innocents)。第一幅作品属风俗画,描绘了一个寻常的乡村冬日景象。后两幅为宗教画,直接取材于《圣经·马太福音》第二章,都与耶稣诞生地伯利恒有关,描绘的是大希律王为了将耶稣扼杀在襁褓中,先入户调查而后发动了屠杀全城两岁以内男婴的残暴之举。一般认为,勃鲁盖尔创作这组宗教画的动机与当时西班牙军队在尼德兰横征暴敛、残酷屠杀的野蛮行径有关。奥登将这三幅作品中的局部细节运用到了诗行中。
②指圣诞节。
③第二节具体描绘了勃鲁盖尔的另一件作品:《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当他用蜡造的羽翼逃离克里特岛时,因飞得太高,翅膀被太阳晒得溶化,最终跌落水中丧生。
俄耳甫斯①
歌声在期待着什么?他那双灵动的手,
与羞怯欢欣的鸟雀仍保持了一点距离?
是让自己变得迷惘而快乐,
还是首先去了解生活?
但这些美丽生灵只满足于升高半音的曲律;
温暖便已足够。哦,倘若严冬真的
横加阻挠,倘若雪花转瞬消陨,
希望还有何用,翩翩起舞又有何益?
——————
①俄耳甫斯是古希腊色雷斯歌手,父亲是太阳神兼音乐之神阿波罗,母亲是司管文艺的缪斯女神卡利俄帕,生来便具非凡的艺术才能。他的琴声可使神人共醉,使山林岩石移动,使野兽驯服。他的新婚妻子欧律狄克在婚礼上中蛇毒而死,俄耳甫斯为救心上人去了地狱。他如诉的琴声感动了各界神灵,地狱的冥王和王后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在将欧律狄克带回人间的路上,他不可以回头去看妻子。可是,走到地狱边界时,俄耳甫斯忘了这个禁忌,回头去看了爱人,于是欧律狄克第二次死去。当然,奥登在这里悲叹的不是爱人,痛悔的不是那致命的回头一看。这首诗写于奥登自西班牙返国后,他的内心因现实与理想、政治与艺术之间的冲突而满怀焦虑,他所悲叹或责备的,乃是诗歌(歌声)本身。
冬天的布鲁塞尔
漫步在阴冷、纷乱的古老街衢,
偶遇的座座喷泉已雪埋冰封,
它惯常的曲律你已忘却;构成
一个事物的确定性已失去。
只有年老、饥饿和卑微无助的人
在此温度下仍会保持一种空间感,
他们聚拢在一起,同处艰困;
冬天收留了他们如一座歌剧院。
今夜,高级公寓的屋脊森然矗立,
那些孤立的窗户如农庄般灯火依稀;
说出的一个短语如货车满载着意义,
匆匆一瞥就可洞见整个人类史,
而五十法郎会让异乡人换得一个权利
可将这瑟瑟发抖的城市拥紧在怀里①。
——————
①门德尔松教授和富勒都提及了这首诗末尾诗行的性暗示成分,尤其是异乡人通过“五十法郎”所获得的权利。
小说家①
身披才能的盔甲如一套制服,
每个诗人的等级都众所周知;
他们如暴风雨会令我们惊讶侧目,
要么长年孤独,要么青春早逝。
他们会像轻骑兵般向前猛冲:可是
他却得努力摆脱孩子气的天赋,
要练就平凡与笨拙的技艺,
无人看重时亦须学会如何自处。
因为,要达成他最低微的心愿,
他整个人必得变得无趣,要服从
粗言恶语如服从爱情,在正义中间
扮演正义,在污秽中就同流合污,
而在他虚弱的自我中,若是可以,
他必得默默隐忍人类的所有过失。
——————
①奥登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多次称赞小说艺术,比如《致拜伦勋爵的信》中对俄罗斯四位古典大师和简·奥斯丁的推崇。他在1937年还写了首谐趣诗,除了赞美衣修伍德的小说创作才华之外,还留下了与这首《小说家》类似的感慨——“化身为小人物,彻头彻尾地平凡与无害”。
兰波
那些夜晚,铁路桥洞,暗沉的天空,
他的狐朋狗友并不了解这样的人生①;
但修辞学家的谎言在那个孩子的心中
已如水管般爆裂:寒冷造就了一位诗人。
他纵酒,因为那个抒情气质的脆弱友伴②,
他的心智感官发生了系统性紊乱,
与一切陈词滥调作了个彻底了断③,
直到他与抒情诗和软弱渐行渐远。
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耳疾;
正直并不足够;那似乎就像
童年时的地狱④:他必须再试一次⑤。
此刻,策马驰骋于非洲,他犹在梦想
一个新的自我:一个少年,一位工程师⑥,
而说谎的人们接受了他的真理。
——————
①少年兰波性格叛逆,屡次离家出走,来到巴黎后整日与乞丐为伍,一度还参加了巴黎公社的火枪队。这两行是在回顾兰波从外省流落到巴黎期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
②这位友伴即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年龄相差悬殊的两人,是当时巴黎诗坛的著名同性情侣,一度相交甚好。后来,两人在布鲁塞尔火车站发生激烈争吵,魏尔伦因为用枪打伤了兰波而入狱两年,兰波则远走他乡。
③这里暗示了兰波的诗歌理念(包括生活理念)——在“漫长的、庞大的、理性的骚乱中”加入幻觉。
④ “地狱”是兰波诗歌的一个重要意象,尤其在名作《地狱的一季》中。
⑤ “再试一次”指兰波传奇性的人生选择。兰波19岁就停止诗歌创作,此后在欧洲各地游荡,后又辗转去了非洲经商,期间还曾贩卖军火。兰波践行了自己的诗句“生活在别处”“我愿成为任何人”,他此后的生活经历延续了其诗歌的幻想特质。
⑥最后两行隐含了奥登的自况,他将自我色彩点染在了诗行中:因为工程师曾是奥登儿时的理想职业。而末行那句“而说谎的人们接受了他的真理”,除了肯定兰波的诗歌地位,或也体现了奥登对自己艺术前途的自信。
暴君的墓志铭
他所追求的,是某种完美典范,
而他杜撰出的诗篇也不难领会;
他了解人类的愚蠢如熟悉自己的手背,
对军队和战舰也抱有莫大的兴趣;
当他大笑,可敬的参议员们笑成一片;
当他大叫,小孩子们就会在街头死去。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①
我在一间下等酒吧坐着
就在第五十二号街b,
心神不定且忧惧,
当狡狤的希望终结了
一个卑劣欺瞒的十年:
愤怒与恐惧的电波
在地球光明和晦暗的
陆地间往来传送,
纠缠着我们的私生活;
死亡那不堪提及的气味
侵扰了这九月之夜。
精确的学识能够
揭示全部的罪愆,
从路德一直到如今
那驱使文化疯狂的肇因,
查明在林茨c发生了什么,
何种巨大的心像d造就了
一个精神错乱的神祇:
我和公众都知道
学童们熟记的那个道理,
那些为邪恶所害的人
必会以恶相报。
流亡的修昔底德e深知,
关于民主,
语言f所能表述的全部,
而独裁者又如何行事,
当他们宣说着陈词滥调
对着一座无知觉的坟窟;
他在书中分析过的一切,
被驱逐的文明教化g,
习惯性的痛感h,
管理不善和悲苦:
我们都得再受一遍。
身处这中立的空气,
盲目的摩天高楼
利用它们的绝对高度
宣告着集体人i的力量,
每一种语言都竞相
倾吐徒劳的籍口:
但在欣快的梦魇中
谁又能长久地过活;
他们在镜子里瞪视着
帝国主义的嘴脸
和国际间的不公。
紧靠吧台的众人
留恋着他们的寻常一日:
灯火应该永不熄灭,
音乐应该一直演奏,
所有的习俗惯例
合谋要将这座堡垒
装扮成家具陈设;
免得我们看清自身的处境,
在闹鬼的树林里迷失方向,
害怕夜晚的孩子们
不曾快乐也从未驯良。
空洞之极的好战言辞
由显赫要人们大声说出
并不比我们的愿望更粗鄙:
疯子尼金斯基j所写
关于佳吉列夫k,
道出了凡俗心灵的实情;
因为每个女人每个男人
骨子里滋生的谬误
渴望着无法拥有之物,
不是普遍的爱
而是单独地被爱。
从保守的黑夜
进入了伦理生活,
蜂拥而来的上班族
重复着清晨的誓言;
“我会忠实于妻子,
我会更专注地工作”,
而无助的管理者们醒来
继续着他们的强制性游戏:
现在谁能解救他们,
谁能与聋子交流,
谁又能代替哑巴说话?
我所有的仅是一个声音
要去破解褶皱的谎言,
凡夫俗子的颅脑里
那罗曼蒂克的谎言
以及摩天大楼里
那些当权者的谎言:
所谓的国家实体并不存在
也没有谁可以独自苟活;
饥饿让人无从选择,
无论是平民还是警察;
我们必须相爱要么就死亡l。
夜幕之下毫不设防
我们的世界犹在昏迷;
然而,遍布四方的
嘲讽的光点闪现着正义
正彼此交换着讯息:
但愿,同他们一样
由爱和尘土构成、
被同样的否定和绝望
所困扰的我,能呈现
一支肯定的火焰。
——————
①诗歌标题显示的日子正是纳粹德国入侵波兰的那一天,二战由此拉开帷幕。这首诗最初发表于是年10月的《新共和》杂志,1940年收录于诗集《另一时刻》(Another Time)。奥登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了创作此诗的灵感来源:“战争爆发的那一天,我很偶然地翻开了尼金斯基(Nijinsky)的日记,读到这句——‘我想哭泣,但上帝命令我继续写作。他并不希望我无所事事。”全诗在诗体形式上与叶芝的《一九一六年的复活节》形成了呼应,同样面对重大历史事件做出了回应。虽然这首诗流传甚广,但奥登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诗选里都不再收录该诗,理由类似于《西班牙》。诗人布罗茨基对这首诗推崇备至,1984年,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创作系就现代抒情诗歌所作的演讲中,对这首诗做了精辟入微的评析,演讲稿此后收入了他的散文集《小于一》(完整译文可参见漓江版《布罗茨基诗选》中的《奥登诗<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析》)。
②第五十二号街位于纽约第五和第六大道之间,集中了很多爵士酒吧。在布罗茨基看来,奥登在诗歌中似乎也借用了类似爵士乐的不规则节奏。富勒先生指出,奥登光临的那间酒吧是同性恋酒吧。
③林茨是奥地利北部城市,多瑙河上游最大的河港。少年希特勒曾在林茨的里尔中学读书,其时他的偏执思想已经萌芽。
④“心像”对应的原文“imago”为拉丁语,也有译为“意象”“无意识影像”,用来表示年幼时无意识保留下来的父母亲的理想化形象。奥登自幼熟稔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后来对荣格也产生了持久兴趣。1938年,荣格出版了《心理学与宗教》,进一步发展了“imago”概念,资料显示奥登确实读过这本书。
e奥登的传记作者汉弗莱·卡彭特指出,奥登写作此诗时正在阅读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修昔底德参加过伯罗奔尼撒战争,也曾有被放逐的经历,故有“流亡的修昔底德”一说。
f原文为speech,可作“言语、谈话、演讲、语言”等多义理解。布罗茨基认为这是个双关,他敏感地认定它首先指的是“语言”,然后,才指涉了后文——修昔底德借古希腊政治家和演说家伯里克利之口所发表的那篇著名的墓前演说;甚而也可以作更为宽泛的理解,比如每一位诗人也都是语言的历史学家。
g原文enlightenment,布罗茨基认定它应是大写字母的“启蒙运动”(事实并非如此),而不单是指“启示、智慧或觉悟”。但这里存在一个时态的悖论,即古希腊的修昔底德不可能去分析后世的启蒙运动。按译者的理解,奥登所指的,应是每个时代由哲人、智者、政治家所开启的“文明的本体”。
h这是个奥登惯用的心理分析术语。
i“集体人”对应的原文为“Collective Man”,出自荣格1930年的讲座《心理学与文学》——“作为一个人类,他会有情绪、意愿和个人目标,但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一个更高意义上的‘人——他是‘集体人,是人类无意识心灵生活的一个媒介和模塑。”
j前面已提过,奥登创作此诗的灵感来自于尼金斯基的日记。尼金斯基(1889-1950)是20世纪最伟大的俄国舞蹈家、编舞者。他骄傲、敏感、自闭,是个完美主义者,也是虔诚的基督徒。1919年,尼金斯基患上精神分裂症,被送入疗养院,从此告别了舞台,弗洛伊德和荣格都对他进行过治疗。
k佳吉列夫(1872-1929)是艺术活动的卓越组织者,在音乐、绘画、戏剧、舞蹈各方面均有相当的造诣。佳吉列夫对尼金斯基多有提携,两人即是合作伙伴也是情人。在他们同居的几年中,佳吉列夫一直给予尼金斯基生活和金钱上的支持,但双方的关系随着尼金斯基的闪婚而宣告破裂。
l奥登后来将此句改为“我们必须相爱直至死亡”(We must love one another and die)。对这句感兴趣的读者,不妨参照多恩的《成圣》(The Canonization)里的这句——“Wee can dye by it, if not live by love”。
诗悼叶芝①
I
他消逝于寒冬时节:
溪流封冻,机场迹近荒芜,
积雪模糊了露天雕像的身形;
水银柱沉入了弥留之日的口唇。
我们许可了怎样的仪器b
他死去的那天如此阴暗凄冷。
远离了他的疾病,
狼群继续奔行在常绿的森林,
农夫之河不曾受时髦码头的诱引;
悲痛的语言已令
诗人之死与他的诗篇泾渭分明。
但对于他,这是他自己的最后的下午,
一个被护士和谣言包围的下午;
他身体的各省已叛乱,
他意识的广场空空如也,
寂静侵入了郊区,
知觉的脉流已停歇;他汇入了他的景仰者。
此刻,在一百座城市间被传诵,
他全然置身于那些陌生的爱意,
要在另一种树林里找寻他的快乐,
还须领受异域良知法则的惩治c。
一个死者的言辞
将在活人的肺腑间被改写。
而在未来的显要与喧嚣中,
当经纪人在交易所的场子里如野兽般嘶吼,
当穷人对他们身受的种种苦痛已习以为常,
当每个身在自我牢狱中的人几乎确信他的 自由,
数以千计的人仍会想起这个日子
如同会记起某天,当做了稍不寻常的事。
我们许可了怎样的仪器
他死去的那天如此阴暗凄冷。
II
你像我们一样愚钝d;你的天赋挽救了一切:
贵妇人的教区,肉身的衰败,你自己。
疯狂的爱尔兰刺激你沉浸于诗艺。
而今爱尔兰的癫狂和天气依然如故,
因为诗歌不会让任何事发生e:它在官吏们
从未打算干预的自造的山谷里得以存续,
从那些与世隔绝的忙碌而忧伤的牧场、
从那些我们信任且将终老于斯的阴冷市镇
一路向南方流淌;它将幸存,
以偶然的方式,在某个入海口。
III
大地,请接纳一位尊贵的客人:
威廉·叶芝已长眠安枕。
让这个爱尔兰佬躺下
倾献出他的全部诗艺。
在黑夜的梦魇里
全欧洲的狗狂吠不已,
活着的人族等待着,
怀着憎恨彼此相隔;
智力所受的羞辱
在每个人的表情里透露,
而每一只惊愕的眼睛
都藏含了无尽的悲悯。
跟着,诗人,跟着走
直至暗夜的尽头,
用你无拘无束的声音
让我们相信犹有欢欣;
用诗句的耕耘奉献
将诅咒变成一座葡萄园,
歌唱人类的不成功,
苦中来作乐;
在心灵的荒漠中
让治愈的甘泉开始流涌,
在他岁月的囚笼中
教会自由的人如何称颂。
——————
①奥登和衣修伍德于1939年1月26日抵达纽约,3天后传来了叶芝去世的消息;奥登旋即写下这首挽歌,发表在是年3月8日的《新共和》杂志上;此后奥登对部分词语作了改动,还删除了第三部分第一诗节后的三个小节;修改版本再次在该杂志发表,并收录于诗集《另一时刻》。
b这一句初版时为O all instruments we have agree(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穆旦先生翻译此诗时所参照的即是这个初始版本。在现代文库版中,奥登将它修改为O what instruments we haveagree。
c富勒先生指出,“另一种树林”喻指以纸张为媒介的文化领域,“异域良知法则”指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评论界。马克·特洛伊安在《哀歌之现代化:试读奥登<纪念叶芝>一诗》中做出了另一种解释,他认为“另一种树林譬喻了地狱的开端,恰如但丁在地狱之行前发现自己“处在一片黑暗的树林中”,而“异域良知法则”可以理解为亡灵世界的法律。
d叶芝终生爱慕爱尔兰女演员、独立运动者茅德·冈,后者曾形容叶芝“愚钝”(silly)。另外,在写下此诗的同时,奥登还写了《公众与后期叶芝》(The Public v. the late Mr. William Butler Yeats),文中有这么一句话——“但是,你或许会说,他那时年轻;年轻总意味着罗曼蒂克;年轻时的愚钝恰恰是其迷人之处的组成部分。”很多人以为奥登用上“愚钝”这个词是要与叶芝划清界线了,但奥登仍然认为叶芝是“完美的大师”,并在晚年的诗歌《感恩节》(A Thanksgiving)里说他是“一个帮手”。
e奥登的这个论断在《公众与后期叶芝》里也有明确的表述:“艺术是历史的产物,而不是历史的根源……假如没有一首诗被写出来,没有一幅画被画出来,没有一段音乐被谱出来,人类历史在本质上依然是这副样子。”
诗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①
当我们必须哀痛的情状如此之多,
当悲伤无处不在,我们的脆弱良知
和极度苦痛公然曝露在
整个时代的评说之下,
我们会提起哪一位?只因每天,那些
正为我们行善的人都会在我们中间死去,
他们知道这从来不够,但求
有生之年能有略微的改善。
这位博士亦如此:八十岁时,他仍希望
去思考我们的生活,因为我们的任性
那么多貌似合理的崭新未来
经由威胁或阿谀正强令服从,
但他的愿望已被他否定:他双眼紧闭
无视最后的场面,有些问题对我们来说
很稀松平常,比如亲友们齐聚一堂
会对我们的死亡心生疑虑和嫉妒。
只因到最后一刻,他萦绕于心的仍是
他以前的那些研究,夜晚的动物群落、
那些仍在等待进入他
明亮的认知领域的幽灵们
全都失望地转向了别处,此时在伦敦
他被剥夺了他的终身兴趣,
肉身复归了泥土,
一个杰出的犹太人已在流亡中死去。
惟有仇恨会快乐,眼下正期望扩大
它的门诊业务,而它那些邋遢顾客
以为他们经由杀戮就能被治愈,
正在花园里遍撒着骨灰。
他们还活着,而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
已被他真实无悔的追忆彻底改变;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如老人般
去回想,且如孩子般言行笃实。
他一点不聪明:他只是吩咐
不幸的“现在”去背诵“过去”
如在上一堂诗艺课程,或迟或早,
当背到很久以前就备受指责的
那一行诗句时,它就会结结巴巴,
且会突然明白自己已被何者宣判,
生命曾何其富足、何其愚蠢,
于是宽宥了生活,变得更谦卑,
得以像一个朋友般去接近“未来”,
无需一衣橱的理由借口,也无需
一副品行端正的面具或一个
过于常见的尴尬姿态。
难怪,在他尚未确定的手法下b,
那些骄傲自负的古代文化预见了
君主们的堕落,预见了
无效赢利模式的崩溃:
若他已成功,唉,“普遍生命”
会变得不可能,国家的基石
会四分五裂,复仇者们的
合作共谋也会被阻止。
他们当然会吁求上帝,但他走自己的路
如但丁般来到了迷失者中间,他走下
臭气熏天的壕沟,在那儿被损害的人们
过着惨遭遗弃的不堪生活c,
他让我们见识了何为罪恶,并非如我们所想
是那些必遭惩罚的行为,而是我们信仰的 缺失、
我们否认时不诚实的语气
以及压迫者的贪欲。
倘若他稍稍露出专制的姿态,
他所质疑的父辈的严苛,就仍会
附着在他的语调与面貌里,
那是一种保护色,
因他已在敌意氛围中生活了那么久:
倘若他常常犯错,有时显得荒唐可笑,
对我们而言,此刻他就不再是
一个个体,而是某种整体舆论倾向,
我们都在它的影响下各自过活:
如同天气,他要么添堵要么有所助益,
傲慢者仍将傲慢,会发现
增加了一些难度,暴君试着应付他,
却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他悄无声息地
包围了我们所有的成长习性且一路延伸,
直到在最偏远破败的公国里
疲惫不堪的人们凭直觉
预感到了变化,因而备受鼓舞,
直到那不幸的孩子,在他的小小国度里、
在某个排拒自由的家庭中、
在酿着恐惧与忧虑之蜜的蜂巢里
此刻感觉更平静,莫名坚定了逃跑的念头;
而当他们躺在为我们所忽略的草地上,
那么多久已忘却的事物
被他毫不气馁的光芒所揭示,
重又归还给我们,再显其宝贵价值;
那些我们长大后曾以为必须放弃的游戏,
我们不敢笑出声时的窃窃私语,
没人注意时我们扮出的鬼脸。
但他期望于我们的比这更多。欲获得自由
常常意味着忍受孤独。他将整合
被我们自己好心的正义感
弄得支离破碎的不均等的部分,
会恢复智慧,使之愈加广阔,会缩减
意志的控制领域,使之只能运用于
枯燥乏味的争论,他将让
儿子重温母亲的丰沛情感d:
而他会让我们铭记在心,我们中的
绝大多数人会彻夜满怀了激情,
不仅因为它必须独自呈现的
奇妙见识,也因为它需要
我们的爱。睁大了哀伤的眼睛
它那些讨喜的生灵仰望着,无言地
乞求我们让它们紧随在后:它们是
渴望未来的流亡者,蕴藏于
我们的力量之中,它们也将欣喜异常,
若被允许可以如他那般效力于启蒙,
即便会被我们唤做“犹大”,如他
所曾经历,凡效命于它的人都必得承受。
一个理性的声音已沉默。在他的坟墓之上
“冲动”的同族e哀悼着这个被深爱的人:
厄洛斯f,城市的缔造者,是如此悲伤,
而反常的阿佛洛狄忒g正在哀泣。
——————
a德国吞并奥地利后,弗洛伊德及其家人辗转流亡到英国伦敦,于1938年6月在曼斯菲尔德花园20号(现为弗洛伊德博物馆)住了下来。翌年9月23日,弗洛伊德因下颚癌在伦敦去世。
b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学,从根本上改变了对人类欲望的看法。人们逐渐认识到,人类的行为不仅由性欲支配,社会对人格的塑造、教养对本性的形成也都起到作用。虽然弗洛伊德学说一再受到抨击,但这丝毫无损于他的卓绝贡献。
c奥登将弗洛伊德比作写下《神曲》的但丁,强调两者在探究人性方面所体现的勇气与智慧。诗行中出现的“壕沟”,出现于但丁所经历的地狱,读者可参考《新年书简》第一章里的相关注释。
d这里指弗洛伊德性冲动理论中很重要的一个心理概念——“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结)。
e弗洛伊德从探究个体潜意识和童年经验入手构建了一整套心理分析理论,以揭示人类文明背后一直遭受压抑而未被承认的内在动因,包括象征了本能性冲动集合的力比多。这里,奥登将弗洛伊德据此开创的一系列心理概念作了拟人化处理。
f厄洛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爱神,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用这个词来指称“爱欲”,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词汇表中,它是生之本能冲动最重要的构成。
g阿佛洛狄忒是古希腊爱与美的女神。“反常”对应的原文“anarchic”,在心理学领域是用来形容由潜意识引发的脱离社会规范的现象,而非社会学意义上的“无政府或混乱的状态”。
在亨利·詹姆斯墓前①
积雪,比大理石更容易妥协,
已将白色防线交给了这些墓穴,
而我脚下的所有水洼
此时接纳了湛蓝,如此呼应着天空的
浮云,对经过的每只鸟、每个哀悼者
时刻留意观察。
而墓石,以各自独有的空间命名,
一旦徘徊其间,那些肖像会让所有人
感到焦虑和不适,
无辜地静默伫立,每一块都标明了地点
在这儿再多的过失也丧失了独特性,
新奇感已终止。
如此交易符合谁的现实利益,
当沉思的世界被树木所替换?
何种现存的场合
能公平对待缺席者?正午只会考虑自身,
而无言的小小碑石——那个健谈的伟人的
唯一见证者,
不会比我相形见拙的无知的影子
或远处的时钟有更多的评判,
钟声质疑且干扰了
内心对时间的即刻解读,对你而言
时间已不再是一个温暖的谜,当我走向你
放弃了个人的欢乐,
当我清醒地立足于我们的太阳系构造,
立足于那台主机——宪兵、银行和阿司匹林
以之为先决条件的地球,
那些笨拙而哀愁的人,那些对美好事物、对大师的
老生常谈b和玫瑰语带嘲讽的人,
可能全都安坐其上,
当我站在你长眠的石床旁侧,困扰于
自己那些琐碎低级的疑问,如此热情地
向你的灵感天使c张开臂膀,
而她直奔你而来,以无可抗拒的理由
恳求着,溢美之辞盈满了胸膛,
是否我不该特别将你颂扬?
何其天真,你俯首听命于那些
只能助长孩童嬉闹的形式规范,
而你的内心,挑剔如
柔弱的修女,仍忠实于少数贵族阶级,
以你明澈的天赋投其所好,却忽视了
忿恨抱怨着的大多数d,
他们处心积虑的全部恨意
无法被简化或偷走,尚且逍遥自在:
那种欲念死亡也无法满足,
要去诋毁风景画名作,要看着
某个人的心脏骤然停止收缩,要让
高傲者化作微渺尘土。
保护我,大师,抵御它暧昧的蛊惑;
你严谨自律的形象,令我摆脱了
欣然接受的邪恶
和迷乱漩涡的掌控,以免比例法则e
如编辑般耸耸肩,降下她的山间寒流,
伤及我散漫的即兴诗歌。
一切自有评判。微妙和疑虑的大师,
请为我、为所有活着或已故的作家祈祷:
只因很多人,其作品的格调
比他们的生命更高,只因我们职业性的
虚荣永无休止,请代为说项求情
为所有庸碌俗辈的背信弃义。
——————
a这首诗最初发表在《地平线》和《党派评论》时有二十八个诗节,1945年编入《诗选》时,奥登将它删减到二十四个诗节,而在1966年的《短诗结集》里,这首诗只剩下十个诗节,也就是目前通行的版本。
b原文为common locus,奥登玩了个晦涩的语言游戏:locus是拉丁语(复数形式为loci),意义近于英语的Place,但这个词组并非“普通场所”之意,也不是遗传生物学所指的基因“共同位点”,而是指向了这两个词彙的组合词commonplace;可以联想到的还有另一近似的拉丁语Loci Communes (英译为Common Places),这是个神学词彙,意同commonplace,十六世纪路德教派神学家菲利普· 梅兰松曾写过一本同名的著作。
c“灵感天使”对应的原文为“Bon”,亨利·詹姆斯在笔记《象牙塔》里用来指称他的灵感守护神。
d亨利·詹姆斯将小说视为一门精妙的“综合艺术”,将小说创作提升到了精致复杂的高度;他开创了心理分析小说的先河,致力于发掘人物“最幽微、最朦胧”的思想和感觉,因竭力追求形式规范,他的文字有时显得极其冗长、烦琐和晦涩。
e“比例法则”既是一个数学定理,也是大陆法系中的一个重要原则(指行政权力的行使除了有法律依据这一前提外,还必须选择对人民侵害最小的方式进行)。奥登借用这个词语清醒表达了自己独立不倚的诗歌创作原则。
罗马的衰亡①
——致西里尔·康诺利b
浊浪拍击着码头;一处
荒地里,雨水抽打着
一辆废弃的列车;
山洞里挤满了歹徒。
晚礼服变得怪诞可笑;
国库官员们追捕着
潜逃途中的欠税者,
经由外省城镇的下水道。
那些秘密的巫术仪式
令神庙妓女昏昏入睡;
而所有的文人,都会
保留一个假想的知己。
性情孤僻的加图c或会
赞颂古代的纪律规范,
可肌肉发达的水兵们哗变
却只是为了食物和薪水。
恺撒的双人床如此温暖
此时一个无足轻重的书记官
在粉色的官方表格上面
写下“我对工作兴趣寡淡”。
没有被赐予财富或怜悯
红腿的小鸟d守护着布满
斑点的鸟蛋,定睛俯看
每一座流感侵袭的城市。
远方某处,大群的驯鹿
正在穿越金色的苔藓地,
它们急行一里又一里,
安静又极其迅速e。
——————
a这首诗最初发表在《地平线》上,诗题有译为《罗马的秋天》,杨周翰先生译为《罗马的倾覆》,从诗歌内文主旨来看,显然后一种译法比较妥当。
b西里尔·康诺利(1903-1974)是英国作家和文学批评家,1940年至1949期间担任伦敦文学杂志《地平线》的编辑。
c此处应是指小加图(前95年-前46年),他是罗马共和国末期的政治家和演说家,斯多葛学派的追随者,因传奇般的坚忍和固执而闻名,后因与凯撒为敌,失败后被迫自杀。诗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将加图塑造成了英雄。但丁在《神曲》中将加图描绘为炼狱山的守卫者。
d“红腿的小鸟”这个意象来自于刘易斯·卡洛儿的小说《色尔维和布罗诺续集》中的谣曲,奥登曾将它收入《牛津轻体诗选》。
e结尾处出现的驯鹿极富象征意味。奥登曾对朋友说,驯鹿迁移是“北方部族的迁移模式”。至此我们可以联想到诗文背后的隐喻:北方部族(尤指日耳曼民族)的入侵或此起彼伏的叛乱,罗马(亦指代广义的西方文明)已岌岌可危。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