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篮子

2015-10-13 00:04唐卡
延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年痴呆

唐卡

1.初到长安

如善的父母死于震惊海内外的汶川大地震。那可怕的地动天摇,令多少万人失去家人,从此家庭残破,没有温暖。

孤儿,无数的孤儿远离家乡,奔赴收养的人家。背井离乡,那些敏感的孩子记得他们家乡的山、水和春天的花花草草。然而这些是带不去的。

就像如善。四岁的如善,被警察送到了另一个城市——长安。他的外婆家。

如善一直以来不知道有外婆外公的存在。记忆里,他的亲人只有妈妈爸爸。妈妈从没有说过她的爸爸妈妈,他们也没有过任何形式的探亲。

如同一个包裹硬塞给别人,这是如善跟着警察绕过小院无数破烂一样的障碍,初次走进一个黑洞洞屋子的真切感受。所有的窗帘都拉着,没有开灯,屋子很暗。两个老人老而且冷漠。警察指着他说是他们外孙,叫如善。大地震,他的父母,你们的女儿女婿没了。调查后,你们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以后将跟着你们生活。

他们迟钝地看看他,看看警察。没有明确的回应。

警察等他们做出肯定的答复,一看他们如此不配合,随即拉出那老太婆的手,在带去的文书上按上红红的指印。交接仪式完毕。警察摸摸他的头,摇摇头,有些遗憾地离开。反正到处都有奇怪的人,他们早已习惯各种各样不合常理的出牌。

警察是不大会动恻隐之心的。如善就这样被强塞给一对对他来说陌生的老人,他实在想逃跑。四岁的他好像不会哭了,没有泪水可落,也无处可逃。前些天还有着爸爸妈妈的万千宠爱,转瞬他们消失了,爱也随之而去。他一时无从接受。不能开口说话。地震后,他被救出来,转移到成都一个安居点。在成都最初那些天,照顾他的那些志愿者找来医生。他们都说他得了自闭症。他才不晓得什么是自闭症,他就是不想说话,不想看这乱糟糟一群群的人。大概因为这个,政府方面的人才开始给他寻亲的吧。这不,还真找到他一直都不知道的外公外婆。

这么老的人,这么陌生。他们居然能生出妈妈那样活泼而又美丽的人。为什么这些在他的生活里是秘密呢?妈妈又为什么从不提他们呢?这成了永远的谜。

妈妈毕业于名牌大学,原本在成都大机关工作,为了爸爸,一个矮个子的男子而放弃大城市,来到小小的山间小县城。他们那么爱,以至于如善以为所有小孩的爸爸妈妈都是那样恩爱生活的。直到邻居有人打架,他被那可怕的大动干戈吓哭了。

他的爸爸妈妈都是那么好啊,可地震使好多好的人都没了。不说话的如善一直想这个,他们为什么从来不带他来看此刻在他面前的这两个与他有血缘的老人呢?

他还是不想说话。这个陌生城市的房子不像自己的家那么敞亮,一切都那么古旧、破败,没有一点点新东西。整个屋子充满老人腐朽的气息。这种臭臭的味道令他的鼻子很不舒服。他们对他不热情,也不冷漠,好像他只是个物件。

那个他该称为外婆的老太太带他进到一个堆杂物的小房间。屋里堆放着五花八门的东西,让如善眼花缭乱。东西虽然多,但摆放有序,也很干净。她不紧不慢,清理堆在单人床上的东西。如善愣愣地站在她身边。她不苟言笑,安安静静地做事,怎么看上去都不像妈妈。妈妈鲜亮,活泼,能说出很多动听的话来。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女人怎么可以生出妈妈那样的人来呢?如善心里盘算,这个或许是谎言。四岁的他还想不明白好多问题。

不过那个杂物间,真的有许多好玩的东西。陈旧的布娃娃,三个轮子的儿童车子,还有好多好多的书。书里有奇妙的插图。书店扉页写着妈妈的名字:梦贞。林梦贞,妈妈的名字用毛笔端正地写出。应该是她的爸爸或者妈妈写的吧。妈妈曾经也是他们心爱的宝贝吧。可是,为什么后来成了陌生的模样。两个老人孤苦无依,他们应该非常思念自己的女儿吧。

老太太,如善现在还叫不出外婆。老太太对他说,老头子不认得他,有时候也不怎么认得她。他得了病,那种奇怪的病。她把脸凑近他面前,他下意识躲开。她哈哈大笑,神秘地说,怕什么,我又不会吃掉你,看你吓得。她有着童话故事里巫婆的气味。如善面无表情,眼睛盯着她看。她边给他铺床单,一边说,老头子痴呆了。如善还是不回应,他的表情也是呆呆的。

老太婆捶捶后腰,突然盯着他说,你会不会也是个小痴呆儿。就像你那不要脸的爸爸。

说完这个,老太婆狠狠地看他,似乎在等他肯定。如善有一点点生气,可他还是不想理她。他想看一个老太太自说自话。一个人的戏好玩。

老太太原来不喜欢爸爸,还骂他龟儿子。爸爸是长得矮,没有穿高跟鞋的妈妈高。所以印象中,她好像永远穿平底鞋。爸爸在老太婆眼里如此不堪,那个老头子应该也是这样认为吧。老头子只会对他傻笑。哎,这个可笑的家,以后他得跟他们生活。一想到这个,他更不想说话了。

如善发现,这个看似破败的老人家里,其实是很洁净而有秩序的。老太太饭做得精致味道不错,而且每天还给他精心地准备有水果。老头子虽然呆呆的,但侍弄起房子后面狭窄小院子的花花草草来就来了精神。他总是和那些花草说话。如善躲在背后,发现这个老头子好像是个蛮有文化的人,还时不时随口吟出几句诗。然而这是个有意思的人,怎么就傻掉了呢?他现在还是不认得他如善。老太婆给他说了无数遍,说这个小子是梦贞的儿子,名字叫如善。他眼睛翻了翻,依然不大理他。有时候他高兴时,管他叫小弟。每当老头子叫他小弟,如善就有些高兴。他从来不笑的脸会不自觉地露出笑纹来。

老太婆有些辛苦,她得照顾一老一少两个傻子。如善觉得被当作傻子特别好,不用背唐诗,背三字经,也不用学钢琴了。妈妈那时努力地让他背这记那,家里还买了钢琴,现在这些都跟爸妈一起深深埋在地下了。老太婆没有那个要他成才的想法,她只喜欢让他好好吃。她大概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吧。不过,她似乎不笨,会用手机,家里还有电脑,她还会玩QQ。她紧跟时代,是为了什么呢?他们唯一的女儿为了那个她要嫁的男人都不理会他们了。她的QQ是为了等四川的消息吗?如善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荒诞,但很有意思。

本来他心里痛痛的。在成都,那些人说他爸爸妈妈死了。死了,就死了呗。他并没有觉得万分的悲哀。可是那些一轮轮的安慰哭诉以及无休止的劝说,让他明白,人死是个可怕的事情。

死了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了呀。

没有爸爸妈妈的他,没有了亲人。

如善记得,在体育馆那个大大的安居点,不同的陌生人轮流照顾他。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满脸同情地跟他说话。他还是不说话。他听见有人说医生是在给他心理干预。从那一刻起,他坚定地对自己说,就是打他,他也不说。他没想到这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在那些大人看来,他的拒绝交流是严重的自闭症。他们才有病呢,他只是什么都不想说。跟这些纷纷扰扰、浮华慌乱的大人有什么好说的。他没想到,他被送到遥远的长安,他唯一的亲属,他妈妈的父母家里。

真是有趣。妈妈原来对他隐藏了自己的父母。多年都不联系,不去看他们,妈妈心里是怎样的呢?她应该不晓得自己的爸爸傻了吧?

管外孙叫小弟。老头子管老太婆叫妈妈,有时候叫姐姐,从来都没有叫过名字。如善发现,傻了的老人眼睛虽然浑浊,但看上去没有心事,跟他眼睛很像,像小孩子。他只记得他养的花的名字:蔷薇,栀子花,玫瑰,剑兰,月季,芍药,茉莉。如善觉得好复杂,幼小的他对那些花草不感兴趣,他只是喜欢听他的自言自语。有时候说起妈妈小时候的事情,仿佛在讲古老的童话。

老太婆从来不搭腔。她手总在忙碌,不是收拾家,打扫,就是端正地坐在露台上的木椅上做针线活,或者织毛衣。在如善看来,手缝衣服和织毛衣差不多,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做这个。妈妈做完厨房的活,总是对着电脑,没有看过她一次拿针线。

如善坐在小凳子上,看看院子的老爷子,再看看阳光下的老太婆,觉得自己好像进到了童话书里。而这里这个古老的房子好像隐藏了好多好多有趣神奇的故事。

阳光下,他梦想着故事在这个腐朽的家展开。

2.称兄道弟

这个家好玩。

住了快一年,如善喜欢上了老爷爷。他真的对他们生出感情了。他叫他姥爷。那老爷子只是笑,还依旧叫他小弟。

老太太清醒多了。她处理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家务,买菜,以及对外的社交。

如善曾经跟过她几次,每当有人问他是谁时。她支支吾吾,说一个孩子。如善心里好笑,本来他就是个孩子嘛。这个奇怪的老太太,干嘛不实话实说,难道有这样一个外孙是她的羞耻?如善搞不懂。

后来小小的如善,发现老太太是个有意思的怪人。看似和大家打招呼,但神情并不投入,她往往像个童话中的老巫婆一样,充满了许多怪异的举动。

她和老头子不住在一个屋子。她的屋是有露台的房间,最大的一间。她从不让他们俩去她屋子。不管她是在屋外还是屋内,她总关着门。这太让如善好奇了。他喜欢那些禁止的区域。姥爷屋子他不感兴趣,因为那里是向他敞开的。他想进到那个神秘的屋子,他心里喊了她姥姥。那老太太好像听到了一样,警惕地看了他两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但她并不理会他内心的请求。

她有好些个奇怪的东西。都是神奇的玩意。不是平常那种。就好像可以像魔术师那样,一转身,或者怎么一抖就有了他想要的东西。只是她很少在他面前展示。这个老太太,居然有两下子。

他有了第一件手织毛衣。复杂的花纹。这当真来自这皱皱巴巴又白皙的手么。毛衣很合适,颜色与他特别搭。这是如善记事以来第一次穿手织毛衣。妈妈总是去成都买最时尚的衣服给他。她不织,也不会做。现在想来,妈妈小时候一定穿过很多漂亮的手工衣服。

如善真想给小伙伴显摆一下他的新毛衣。可是在这个城市,他还没有伙伴。他想了想,扭捏地走到老爷子跟前,故意夸张地走来走去。老爷子在打盹,这是午后他固定不变的节目。一看没有反应,如善便去拉他的胳膊。

“小弟,你是捣蛋鬼。我正有好梦呢。”老爷子眼皮睁了一下,转瞬又闭上,好像有人给他眼皮抹了胶水一样。

如善索然无味,从厨房找出一段塑料绳子,把老爷子绑在藤椅上。看到五花大绑的老爷子,嘴巴张着,流着哈喇子,头顶上没有几根的白发软塌塌地垂着。如善就想对他恶搞一番。

他拿出厨房菜篮子里的一个红辣椒,嘴角一笑,插在老爷爷的嘴上。这下更好玩了。只可惜他没有相机。如果能拍出来,给妈妈看就好了。

如善拿了个小木凳,坐在他对面,仔细观察老爷子细微的表情。人老了,真是好玩哦。不像爸爸妈妈那个年龄的人那样严肃而且装模作样。他喜欢老人,特别是有些傻的老人。就像姥爷,完全是个孩子嘛。说不定,他们真是兄弟呢。如果能一起演戏就好了。如善想着这些,偷偷从门缝向外婆屋子看去。她做着针线,也在打盹呢。看来这午后是个打盹的好时间。如果演戏,外婆是当之无愧的导演,她鬼点子多,有号召力,而且动手能力强。最重要的是她是家里永远的领导。

外婆睡得很轻,仿佛感觉有人偷看一样,如善吓得退了回去,一不注意碰到了墙角的花瓶。哐哐,花瓶倒在地上。水肆意散开,向睡得走了形的姥爷的脚流去。那声音能惊醒所有的人。如善吓得迅速躲进他自己的屋子,从门的缝隙往外看。惹出事端的孩子,当然只能躲开了。

姥爷大概因为吓了一跳,咬住辣椒,呛得哇哇咳嗽,身子又被绑着,又是喘又是咳,急得连泪都出来了,喘着大气喊道:“这个龟儿子!龟儿子!”听不出是在骂谁。那粗粗的声音听上去真过瘾。

外婆出来了。看到老头子这个被绑架一样的怪样子,捂住没有几颗牙的嘴哈哈笑起来。她没有惊慌,也没有发怒,扶起花瓶,取来拖把,不声不响地拖起地来。

“妈妈,快把我放开。”老爷子平静了许多,向老太太撒娇道。

“我才不管呢,谁绑的谁来解。”老太太继续拖地,眼睛一斜看了他一眼,从衣襟下拉出条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不紧不慢地说。

如善又不得不佩服外婆了。这简直是狼外婆嘛,都这样了还沉稳不急。就在他从门上那个孔观察老太太的一举一动时,她转身向他,手直直地捅向门上这个小孔,神秘兮兮地说:“小鬼,还不出来。躲在里面偷看什么。你惹出的,都统统归位。”

声音虽小,但不容挑战质疑。如善磨磨唧唧但又乖乖地走出。他不敢看外婆,侧着身子挪到了姥爷跟前。姥爷冲他怪笑,他只能回应他一个怪脸。姥爷歪着胳膊捉住他的手,喊道:“抓住了抓住了,你还跟我捉迷藏。报告妈妈,我终于抓到小弟了。”

“抓得好。你们不要再捣乱就行。我去散步了。”声音从厨房传出。如善看墙角巨大的座钟,时间指向五点整。这个时间是老太太雷打不动的散步时间。他今天特别想跟她去,可是姥爷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肯松。

听到大门开了又关了的声音,如善这才放心大胆地恶搞老爷子。左手被拉着,他抬起右手,拧老爷子的鼻子。老爷子乐得大笑,瞬间松开了他的手。

如善这一刻,才发现这老爷子也是有两下子的人呢。手绑在椅子上,居然拐了弯还能死死捉住他的手。有才,奇才。如善仔细研究他手的角度,百思不得其解。

“我要喝水,小弟。”

老爷子没有觉得不舒服吧,只喊喝水。不过,如善此刻不想再对他这么好的姥爷折磨了。给他松开绳子,从厨房端了杯温水。

他不接杯子,努着嘴等他喂。如善想说,我又不是妈妈,干嘛要喂你。但他还是乖乖地拿来勺子,一口口喂起来,就像喂一个婴儿。

喝好了水的姥爷乖得很。如善不由自主地抱抱他。他的小胳膊小手,环在这被岁月摧残衰败的老人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喜悦。他真像他的兄弟呢。

如善最喜欢他小房间里那些小人书。那应该是妈妈小时候的书吧。他常常躲在屋子看那些陈旧的玩意。如饥似渴呀。记得妈妈曾经要求他背书来的。他真认了不少字呢。妈妈给买的书都是带拼音,画也是彩色的。这些书都是古老的黑白,不过很好玩。现在好了,姥爷像个小孩子,老要找他玩。他不耐烦时,就发给他一本小人书。他不感兴趣,总是胡乱一丢,来抢他的。这个姥爷也真会闹,虽然不是大吵大闹那样,但也惹得他不能安心看小人书。那会儿呀,他就想给他喂一颗安眠药。

外婆说,姥爷不认识人了。那他认得字吗?如善有时候怀疑这个。说也奇怪,他居然认识。还把一些古老的唐诗念诵得有板有眼,好像那是他写的一样。

这人真的奇怪呀,怎么就不认识人了呢。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过女儿,他叫什么名字,家里地址。他似乎只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脑子混乱吧,他又认识那些花。说清醒吧,他智力似乎只有几岁。不对,是老与小的混搭。他喜欢鲜艳的衣服,他的衣服没有鲜亮的色,所以常常偷老太太的围巾披肩围在他身上,搞得他像个艺术家一样。

步履踉跄的他,还要和他捉迷藏。疯了。如善想,他们小孩子都不玩这个了。这是什么时代的游戏呀。而且超级笨拙的姥爷能捉什么迷藏。搞笑。

反正外婆不在,他可以让姥爷充当马来骑骑。这个玩法姥爷也很高兴的。他喜欢一切新鲜的游戏。两个老人太久没有新鲜事情了。陈旧的屋子,陈旧的家具,陈旧的往事,陈旧的一切。小如善对这个陈旧的家,无疑是一枚强心剂。

如善这个小家伙,周旋在他们两个老人之间,扮演绝对重要的角色。是老爷子的哥们玩伴,是老太太的小宠物,当然还得不碍眼。

坐在老爷子瘦瘦的后背上,手拍他有些瘦而硬硬的屁股,如善感觉很来劲。已经在屋子爬了两圈的老爷子有点喘气。他真想把记得的童谣唱个遍,可是,现在不是不能说话嘛。他自觉地紧闭嘴巴。

玩骑马游戏超有感觉。玩得正高兴,没想到会人仰马翻。姥爷累得扑倒在地上,而他也一咕噜滚到了椅子腿,撞了个正着,额头被那个棱角撞了个可怕的口子,血流了出来。

如善哇地哭了。他怕血呀,是他的血,红红的,疼呀。他的哭居然没有引起老爷子的注意,真没意思。他无趣地拉了条毛巾捂住额头,继续龇牙咧嘴。再一看,老爷子吐着白沫,眼睛往上翻。他吓得不会哭了。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打开大门,准备到外面找外婆。谁知一出门,与刚刚踏进院子的外婆撞了满怀。

外婆不喜欢他这样急躁乱乱的样子,特别他这个假哑巴。现在只当他是真哑巴。

“你是怎么了?在哪里碰出了伤,还挂了彩。”老太婆好像并不着急,步子不急不慢,也不去看他的伤口。

如善忘记疼了一样,依旧不言语。

一进屋,老爷子还是那恐怖的样子。老太婆走过去,熟练地掐了掐他人中,给他喂了一粒药。好神奇,老爷子不吐白沫了,平静了。外婆让如善帮她扶姥爷到床上。姥爷好沉,如善觉得自己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他还是一丝一毫不动弹。最后,外婆想了个好办法,她在地上铺了床单,他们两人把姥爷滚到床单上,拉住他的手臂和床单,一点点往他卧室拉。最后终于拉到他房间。木地板,隔潮,就让他睡在地板上吧。外婆果断地扯下被褥,平平整整地盖在老爷子身上。

等忙完姥爷,外婆这才腾出手,往如善额头伤口看了看,一下扯住他耳朵,将他拉进自己的屋里。

“老实说,跟老爷子玩什么了,怎么俩人都搞成这样子?”外婆把他安顿在一个摇椅对面的木墩上,嘴上说着,手也早已松开他,打开隐藏在墙上的储物柜,拎出一个陈旧的木盒子。又一个神奇的百宝箱。

此刻的如善,哪里还知道什么疼。他眼睛都觉得不够用呢。想进这个屋子,几乎成了他的梦想,没想到因祸得福。负伤后还有这个奖励呢,还可以看到百宝箱。外婆从箱子里取出小瓶子,镊子,棉球。一种像生抽一样的黑色东西抹在伤口蛰得钻心的疼。紫药水,白药,再拿纱布包了。好夸张。外婆一句都不言语。她也是固执得很呢。有条不紊收拾好那些用具,依旧放进储物柜里。

如善手指放在嘴里,一副撒娇的样子,他想借着有伤赖在这里。

老太婆有点恨又有点爱怜地刮他的鼻子,说:“你这个捣蛋鬼,不光弄伤自己,还让老爷子犯病。到底怎么回事?”

如善嘴巴一撅,有点不满。还是沉默。

老太太哈哈笑了:“你以为他真是你哥呀,他老了,你可不敢再折腾他了。如果他摔得不能动了,我们就麻烦了。你就要端屎端尿,伺候他。”

老太太此刻显出了少有的爱怜,摸着如善的头小声说道:“他是病人呀。如果真不能动了,可有我们好受的。”

如善用力点头。

小如善这一年真的长大了。他都忘记说话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外婆一点都不愚蠢。她一定是某个奇怪的神灵变的。不然,她怎么能应付一会儿变老,一会儿又变小的姥爷。现在,一想到,姥爷还会喊他小弟,他就觉得好玩。

不过,他决定了,对所有人,继续紧闭嘴巴。这太好玩了。

3.老少顽童

不管如善如何答应外婆,玩闹总要有的呀。否则他还是儿童吗?

姥爷休整了好久,才恢复了。傻掉了的他,当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最近他喜欢和如善玩扑克。输了的不是被刮鼻子就是唱个歌。姥爷喜欢挑战高难度,他总选择唱歌。似乎打牌,就为了能唱歌一样。他总把跑调的歌唱了又唱。如善实在招架不了了,开始往厕所躲,后来故意输牌,宁肯自己鼻子挨刮,也不想再让耳朵受罪了。那简直要疯了。

当然玩这个也要外婆不在的时候。自从姥爷爱上唱歌后,那种高分贝的噪音外婆受不了,干脆坚决制止他们玩牌。这个老头子,以为自己是帕瓦罗蒂还是谁,真要掀了房顶呀。每当外婆这样抱怨,如善就好笑。这也太夸张了吧。外婆是这个家绝对的领导,他不敢违背她的意愿,要不她说不定赶他出门呢。他觉得这个巫婆一定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其实,他和姥爷做好些游戏,都是很好玩的,但不敢说给外婆听。外婆这个人哪,总害怕游戏导致姥爷身体更坏。才不会呢。如善虽是这样想,他也不知道姥爷身体哪些地方有问题。无论怎么看,姥爷除了有些傻以外,其他都好好的呀。而且还特别爱干净。他有时候还西装领带,端端正正地站在屋子正中朗诵诗歌。

那些早年的东西,一点都不吸引如善。只是,一贯忙碌着的外婆那个时候会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出神地听,思绪也许是被拉回到当年,因为他看到她动情地抹眼泪呢。她那神态就像个小姑娘。

外婆居然还有这样的神态和表情。如善想呀,即使人老得满脸皱纹,也有像小孩子一样的童心吧。有时候,他甚至不能分辨,姥爷是真傻还是装的。或许是人活得时间太长了,太累了,想要任性一把。想把以前的一切都推翻,记忆,人,事情,统统都不要了。姥爷脑子应该有好多奇怪的玩意,他是故意把自己变小,想要人照顾,想要人跟他玩吧。

如善和外婆姥爷一起住,真是大开眼界,人老了真很好玩,就像个小孩。总有好多出其不意的玩意儿。

趁外婆出去,如善会躲进自己房间,张开口说话。对镜子里的自己说。有段时间,太长时间没有说话,晚上做梦都成了哑巴。这就是假装的代价。练习说话,好可笑。当然这个得避过外婆。那个像巫婆的老太太如果在家,还不得被她发现,揪住耳朵大肆教育他。姥爷好糊弄,即使,他把门敲得咚咚响,也可以不去理他。

“小弟,小弟出来陪我玩。”姥爷现在总想着玩耍。

他现在有正事做呢。练说话。这多重要的事呀。读童话书,这个练习不那么枯燥。自己给自己说话好傻。

哎。这些个愚蠢的大人那,实在不想和他们说话。他们总以为自己知道多,懂得多,什么都想管。而且那一副庸俗的样子,让人好烦。其实,姥爷外婆他们要好些。外面那些人,总要对他遗憾地摇头,可怜又假装关心的表情,真的好无聊。即使他们真心关心他,他也觉得实在无趣。穿得整整齐齐,嘘寒问暖,但又为一些小事大吵大闹,好傻的样子。你说跟这样的人,有必要说话吗?不过呢,有时候也憋得慌,嘴巴有些痒痒的。真想开口过把瘾。特别是对有些好玩的外婆,有好多想发问的东西。每当这个时候,如善,就使劲掐住自己的手,克制自己说话的冲动。

在自己屋子待久了,姥爷是会急疯的。他拍起门来,一声接一声。直到如善开门。

“小弟,玩。”姥爷额头冒着汗,脸奇怪得通红。手上拿着牌,上下摆动。

如善一出来,姥爷就抱住他。如善快被他憋死了。他努力挣脱,指着卫生间。姥爷还是不肯放。这下如善可要急哭了。他是真的尿急呀。可这个姥爷真的是不讲理。他掐他,他抱得更紧了。

如善想对姥爷说他急着上厕所,可刚刚还练得好好的他,现在真说不出来。啊啊几声干巴巴的,其他的音就消失了。他脸急红了,手有些发抖。可这个老顽童,还是抱住他。终于,哗哗,尿裤了。

如善三岁以后就没尿过裤。这第一次尿裤,他羞愧得哭了。想想从三岁起他都不再穿开裆裤了。现在五岁多了呀,居然还尿在裤子里。刚刚还骂大人愚蠢,他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怪这个老顽童。尿流在地板上,姥爷这才撇着嘴松开他。还大惊小怪地说:“小弟,你身上流水了,流水了。”说完,一个人跑到阳台那边的小院子去了。

如善哭着给逗笑了。是的,都五岁了,不能让外婆看见这个臭模样。他迅速脱去裤子,拎去泡在洗衣盆里。又赶快拿拖把拖地。就在光屁股的他正干得带劲时,外婆进来了。耳朵那么灵的他居然没有发现。

肉粉粉的屁股在眼前晃,大概很有趣吧。手拎菜篮子的老太太,放下篮子,悄悄地悄悄地走到如善跟前,啪啪,轻轻拍了两下他肉乎乎的屁股。

如善吓了一跳,扭过脸,脸通红,眼睛瞪着外婆。

“又犯错误了?还是想打扫卫生?”外婆笑得奇怪,话里有话。

如善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继续拖地。得把这现场清理干净。现在他心里想的就是这个。外婆故意不去管他,走到通向小院子的门口,叫:“老头子,老头子。”

“不要叫我老头子,我又不是老头。”姥爷的声音传过来,如善觉得好好玩。

“好,你是年轻人。来,进来,我买了你爱吃的水蜜桃。”外婆的声音充满爱。跟刚才和他说话完全不一样。如善想,这或许是昨天姥爷读诗的效果吧。我才是真正的小孩子呢,外婆就不能更多地爱我吗?如善这一刻,有些吃姥爷的醋。

看着外婆牵着姥爷的手,温柔可爱,如善心里暖暖的。他忘记自己还是光屁股,杵了个拖把在那里出神地看他们。

“妈妈,小弟刚才身上流水了。”还没洗手,就告状了。如善瞪着姥爷,姥爷眼睛瞥向一边,跟外婆温柔呢。外婆怪怪地看如善,如善一吐舌头,扮个鬼脸,扔了拖把,跑进自己屋子。

外婆是何等人物,光屁股的他,姥爷的告状,一推算就晓得了。尿裤,好丢人。如善扑到床上,将脸深深埋起。鸵鸟埋头撅着屁股的画面,突然浮现出来。如善此刻就是这样,他拉了被子赶快盖到身上。

他此时浮想联翩。书上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一年和傻了的姥爷总在一起玩,智力下降了。他也变傻了。越长越小了。居然还尿裤。虽然是被逼,实在没有办法,但理由再多,也抵不上这个实实在在的结果呀。就像外婆看到的,她调查个中缘由吗?反正裤子脏了,地也脏了。五岁尿裤将成为耻辱的污点,是抹不掉的了。

如善心里闷闷的。他穿上干净裤子,走出房间。姥爷在客厅吃水蜜桃,桃汁都流到手上了,吃得如此陶醉,顾不上跟他说话。外婆在厨房,从玻璃门隐约看到她忙碌的瘦小身影。如善走进卫生间,拿出平时外婆用的洗衣板支在洗衣盆上,捞出他的裤子噗噗地搓起来。都五岁了,让并没有把他看成孙子的外婆洗沾了尿的裤裤,实在不好意思。他这个男子汉会脸红的。

他倒了足足的洗衣粉,洗出的泡沫淹没了裤子,淹没了洗衣盆盆,溢出来淹到了地面。他的手上,脸上,胳膊上到处是白乎乎的泡沫,地上也满是像棉花一样朵朵的泡泡,美丽虚幻。简直是童话世界。跟书上的画面一样一样哦。

“小不点,你在搞什么?在造棉花吗?”外婆一声吼,把如善吓回到现实。他嘟着嘴巴,很有些委屈的样子。不看她,继续搓他的裤裤。

“好了。你们俩就会捣乱。你看身上衣服裤子都湿了。哎,添乱呀。”外婆一把把如善从他站的凳子上拉下,拉着他的上衣说,“快,去换衣服。”

如善总是很听外婆的话。不过,说实在的,他不喜欢她这一年给他添置的衣服,都是旧的,好像是从外面垃圾桶捡回来的。外婆从不说这些衣服的来源。不过,如善也没有办法,从成都带来的衣服都穿不上了,他长个子了。

那些警察再也没有来看过他。他记得他们的样子,但不喜欢他们逃跑一样甩掉麻烦一样的样子。是他们坚定了成年人愚蠢的认知。他长大一定不能成为这样的人。或许他们对自己的小孩是慈祥爱怜的吧。

如善穿了一件很像哈利波特的衣服,他想这个衣服的前主人或者他的爸爸妈妈一定狂爱哈利波特。很有型,也很有异国儿童的感觉。

此刻,如善吃着外婆煮的小米粥,烙的鸡蛋饼,虽然很香,但跟自己的衣服不搭。他现在要是拿着刀叉吃着牛扒就好了。姥爷胃口很好,奇怪的是他总吃不胖。人傻了,身材好,修长挺拔,脸也红光满面。什么也不认得的他,连相貌好像也长了回去,有着小孩般懵懂的眼神。如善常常和他眼神对视,想读懂那里隐藏的秘密。每当这个时候,姥爷就要叫他小弟,搞得如善没了兴趣。

外婆不大干涉姥爷的特殊举动,只要不过分,她都随他自在。而她好像总在想自己的心事,饭也吃得少。一会儿出神地沉思,一会儿又似有似无地笑。她一定藏有丰盈的故事。如善越来越觉得这个外婆是个超级好玩的人。只是现在他还找不出和她玩耍的切入点。她不像姥爷主动。她总是自成一体,想介入她的领地需要动些脑子。

如何能和外婆玩,是自从那个晚餐后,如善着力思考的问题。

他努力寻求着办法。

4.生人来访

老太太从来没有把如善的自闭症当作一回事。这个小孩子在她看来,一切正常。不说话,是他现在不想说。她从不逼他。

当然,她不会带他看医生的。现在的医院呀,就是为了赚钱,只是捎带着看点病。况且小不点所谓的问题,他们解决不了。他是自己女儿的儿子,有着她的血脉。他既然来了,她不会不管的。这个小能豆送到医院还不给治成傻瓜了。

这一年,他给这个有着墓穴气息的老屋子平添了许多新鲜气息。他是老头子的玩伴,是她的一个她不愿意说出的安慰。

小家伙,人小鬼大,总对她这屋子神秘的东西感兴趣。他还真有毅力哦,几次差点都要因为她说话了,还是强忍住了。脑子转得像陀螺。这点比他妈妈强多了。如果梦贞好好留在成都,她怎么会死。这都是那可怕的爱。梦贞以为自己那是真爱。然而那场真爱导致了爱情的短暂和死亡。对她爱的男人,此刻的她,已经没有多少恨了。那些东西都化作云烟,而留在这里的是实实在在的小家伙。活生生的小男孩子,成了老爷子的玩伴。

如善常常让她想起梦贞小时候的岁月。那是欢腾的日子。无限的快乐,美好的生活。优秀的孩子总要离开父母。当梦贞选择成都,他们没有怨言。后来她选择那个男人。现在仔细想,不知道是她在动气还是梦贞不懂事。总之,没有任何联系的梦贞成了这个老去的家深深的痛,那如同钉子钉在身上,拔不出来。老爷子大概就是那以后渐渐傻掉的。

梦贞是禁止说出的名字。但他们心里总在呼唤。

大地震,可怕的大地震。一想到夺走梦贞生命的那个灾难,她痛彻心扉。但她掩饰而去。她是可以与天界交流的人。她不可以仅仅以这种儿女感情使自己心波不宁。她必须撑起这个家。大小顽童都需要她。

自从小不点来了后,居委会那几个女人找了她几次,催促她送孩子上幼儿园。还说什么娃娃从幼儿园起竞争就开始了,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什么鬼主意。她才不要呢。小不点就这样待在家里,很好。

再说了,学那些有用吗?每次出去,看到那些小小的儿童背着大大的书包,她就觉得可怜。以后她要避免小不点过这样痛苦的生活。

这个小家伙认识不少字,她偷偷注意到他经常看当年那些梦贞的书。她知道,他嘴上不说话,心里明得像镜子一样。口讷的孩子是干大事的。她一直这样认为。

然而,社区的人可不这样认为。他们总觉得老人这种与社会脱节的生活对孩子不利。这不,前几天她要出门时,有人敲门,来了两个人,自称是社区少儿健康委员。她把他们堵在门口没有让进。她不听他们说话,因为她的散步时间到了。任何人和事情都不能更改她的计划。

她这样的怪人,自然有她的道理。来人并没有生气,只说改天再来。

她点头。等他们一走,她也立刻走了出去,进行她的散步。

如善当然看到来人,外婆暗示他躲了起来。为什么要躲,如善想不明白这个。就像她出去时,还叮嘱他,不要给外人开门。

他才不会开呢。

何况,在这屋子住了一年多,这是第一次有人来访。

他不会惹事的。

成长为姥爷小弟的如善这一年多长大了好多。还有和老人长期生活的他,有着普通孩子没有的老成。敢跟七十岁的老人称兄道弟,五岁的如善觉得自己扮演生活,也是生活在演他。

外婆总说人生如戏,人生如梦。这样看来,无论如何,他们这个家每天都是在演戏,精彩的戏常常逗得演员自己捧腹。如如善,如姥爷,当然外婆的戏更有深度。如善更多地想参与她,他想,那些奇怪的东西一定很好玩。

这天下午,姥爷又穿戴整齐地站立端正朗诵诗歌。外婆放下手上的活,坐下来听,一脸的幸福。

我以一百个形象把你幻想

我的爱情在一百个形象中

你若是孤岛,我愿是帆船

我热情地向你的四周航行。

祖国的上空布满乌云

但暴风雨不见得来临

我不管,让它来临

我的生命即将告终。

我那破旧的七弦琴

长久地停止了歌唱

它在我手中已经很久

琴弦也快要磨断。

就在姥爷声情并茂张着手臂,咧开嘴,继续他的朗诵,外婆聚精会神地,热泪盈眶地听时,咚咚的敲门声像不和谐的噪音,破坏了他们午后这少有的幸福。

开始大家都不去理他,姥爷继续酝酿情绪,想继续读诗。可是那敲门执拗而持续,仿佛和门耗上了。如善不喜欢姥爷读的那些东东,他早想开溜了。趁着外婆注意力转移,他刺溜跑回自己房间。

不管老太太愿意不愿意,她还是打开了门。果真是那些社区委员会的人。这次他们被让进客厅。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开始还摆谱,但在跟神秘老太太几个回合眼神对视交流后,他也像他的两个下属一样矜持拘谨起来。

此刻,老爷子也进了自己屋子。老太太请客人落座沙发。她上茶,端出水果。坐在他们对面,继续做她的针线活。

她不言语。他们只好开始劝导。讲小孩子进到社会团体生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如果送孩子到学龄前教育,他们居委会可以适当自助。这几位可谓是苦口婆心。近一个小时的说教,老太太就是一句不搭腔。

如善把房门开了缝,偷看来人。被其中一个人发现,招手让他出来。他挤了个鬼脸,紧紧关上自己的房门。

他们又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通,老太太有点着急了,她不表态,他们真是不会走。而且马上到她散步时间了。她只好说,她会考虑的。在考虑期间,请不要再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说完,她旁若无人地走进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

听见门声,如善以为来人走了,开了自己的房门。这才发现,那几个人尴尬的神态。他们摇头,发牢骚,抱怨这家人的怪异,一脸无奈地朝大门走去。如善注意到,一个在走之前,大口喝完了水杯里的茶,像是报复一样。

换上外出服装的外婆也出来了。她依旧拎着那个神秘的篮子,花丝巾,像赴约会的老妇人。

一直以来,外婆都是如此注意外表。每次外出散步,在她是重要的行程。府绸上衣,纯色阔腿裤或裙子,柔软的羊皮鞋,俏丽的花丝巾。丝巾永远是丝绸的。那好像是某种标志。

她这样着意的装扮,完全像是赴某个男士的约会。刚才还和老爷子眉来眼去,现在就要去约会情人吗?这样怀疑也只是好事之徒的怀疑而已。怀疑从来没有被落实过。

而如善从不深刻地怀疑外婆。即使年老的外婆皱纹横生,也减损不了她身上雅致的气息。当然雅致的外婆不可能约会情人的。她肯定有更重要的去处。比如去见某个神灵,某个神秘人物,考察某个特殊地方等等。虽然,外婆从来没有带他去过那些地方,见过那些人。可如善好像知道她一样。

也许是她有过人之处,才敢高傲,轻视那些人吧。

那些访客,和大多数大人一样,欺软怕硬,媚权拜金。依他们的经验,在这样不起眼的老人面前,他们是最需要摆谱的。

如善清晰地记得和外婆出去,听到老年人在说一些年轻人不懂事。有个老人说现在机关流传一句话:要对年轻人好些,因为你很快老去,就要看年轻人的眼色了。他们这些老去的人肯定都深深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老人是最好轻视和对付的。

只是,这次来这个家,那些基层干部们没想到这个老太太不一般。听说这家老爷子是老年痴呆症,女儿死了,扔下个幼小的孩子,这个孤苦无靠的老太太能有什么能耐。即使早年她叱咤风云,跟着老爷子一起走南闯北在野战部队。她不过就是个军属而已。实在有意思。退休军官痴呆了,家属则越来越神通了。就凭那眼神,那淡定,不是一般人那。

如善不能理解外婆为什么那样对待那些人,她应该会排斥那些干涉她生活的所有人吧。说实在的,如善喜欢待在家里。那些人说他没有玩伴,这样的孩子会孤独的。玩伴,他有啊,姥爷。

当然,他的不说话成了外人对他最大的说道。自闭症,孤独症。这些医学名词,都找上了如善。

不管如善愿意与否,外面人总要这样说他。他才不在乎。外婆也不在乎。这世界只有他俩知道,他没有病。

有病的姥爷没有判断力,他现在唯一需要的是小弟这样的玩伴。每当遭人误会,如善想干脆说话算了,破掉那些愚蠢大人的无聊。然而,转念一想,跟那些没有意思的大人有什么好说的。实在是无聊。

无聊的人,又来了两次。

后来这次还带了个小孩,说是给如善一个交朋友的机会。他是社区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学钢琴、英语、书法、绘画、跆拳道,是幼儿园里最优秀的孩子。他们希望榜样的力量能带动如善。

如善被叫到客厅。他看了那个和他同龄的男孩,宇豪,那名字听上去有万丈豪气。可看他拘谨羞涩胆小,不敢看外婆的眼睛,也不和如善的眼神对视。如善就觉得他好没意思。学那么多东西,怎么看上去呆呆的呢。

如善努力又有些倔强地看着他。这些来人中,他当然只对宇豪感兴趣。可是宇豪一点都不配合。如善零星听到,宇豪是幼儿园园长的儿子,他算是妈妈出来工作的一张牌。来人说,以往,他是活泼的。难道在这个屋子,是因为老太太那独特的眼神吗?还是他被其他东西吓坏了?

两个小孩子都不说话,大人间的交流干巴巴的,话题始终停留在某个地方,得不到推进。老太太没有答应送孩子去幼儿园。如善对宇豪虽然看得多,但似乎不怎么喜欢。不过,他们走时,还是留下了幼儿园和宇豪家的电话。

终于走了。外婆长出了一口气。当问如善是否愿意去幼儿园时。如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的态度外婆很满意,在她看来。如善进到那里,就像到地狱,她不会允许的。她露出少有的笑,摸摸如善的头,进自己屋子了。

趁外婆换衣服的时候,如善也换了他最好的衣服,修身外套配深蓝色牛仔裤。

外婆今天打扮格外出色,墨绿金丝绒斗篷下面是若隐若现的红裙子。如善等候在门口,外婆到小院子看了看侍弄花草的姥爷,和他说了几句话,她很快过来了。既没邀请也没反对,如善跟着外婆走了出去。

如善盼望今天能去个特殊的去处,或者真像他想的那样去见某种神秘的神灵。

外婆走得很快。出了大门,向右一拐,到主干道。在公交站,他们等了一会儿,一辆公交来了,他们上去。人不多,他们并排坐在靠后的椅子上。如善第一次和外婆坐公交,她不说一句话,眼睛迷离,一会儿看向车窗外,一会儿打盹。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在终点站下车。面前是山,森林,颜色鲜艳的木屋。这是个森林公园。天色将晚,没有人收门票,他们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这次外婆拉住如善的手,那种飞快的走,那种速度有点像飞。很快如善像被施了魔法,昏昏欲睡。仿佛进入仙界,又像处在梦境。后来如善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如善后来醒来,他们已坐在回程的公交上。

外婆的篮子里物品丰盛,好像逛了集市一样满载而归。如善喜欢这种感觉,心满意足地继续睡去。

这就是他喜欢的外婆。

5.有一种离去是天意

如善和外婆常常会一起散步,去那个神秘的地方。如善喜欢这样。而外婆也习惯了他的陪伴。

这是他俩的秘密。他们都很受用。

时间就这样走着,季节更替。一切仿佛都那么好。

然而一天——

等他们回到家,一件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房门大开。家里没有开灯。

里面空无一人。那个总是在家的老爷子此刻没有了踪迹。没有小偷进来的迹象,没有打劫的痕迹,屋里的东西一切都完好无损。可是原本在的人没了。

事情发生得突如其来,没有预兆。外婆有点乱了方寸,篮子失手扔在门口。手抖着从这个屋子走向另一个屋子。如善跟在她后面,吓得要哭了。

报警。这是快六岁的如善想出来的。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话了。他给外婆说出了他来到这个家第一句话:“外婆,报警吧。”

外婆失神地看他,面无表情。如善想,什么叫魂不守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如善拿起电话,拨出110。如善居然能准确报警,描述情况,说出准确地址。这个连他自己都有些纳闷。接电话的警察开始不相信他,他说出家里没大人了,听那边答应安排出警,他才挂断电话。

看着外婆坐在沙发旁边小凳上那种无助的样子,如善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外婆。他胳膊不够长,但那种温柔和爱,还是以他小孩子温情的方式传递了出去。

外婆的泪落在他的手上。她颤抖的身体,让幼小的如善心酸和忧伤,就像爸爸妈妈离开一样啊。

他也掉泪了。他像个小大人,此刻,他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得想办法找回姥爷。即使姥爷傻得成了婴儿,他依然是外婆的挚爱呢,也是他喜欢的玩伴。

慢慢地,外婆身子不抖了,饮泣声渐渐消失。她拉住如善的小手,让他坐在她的面前。看着他,那种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情。看着,看着,她抱住如善,紧紧地,紧紧地。

这种亲情的搂抱,仿佛从未中断过。血脉相连,相续,脉络清晰。外婆没有抱怨,没有哀叹。她已平静。不管她的心如何澎湃起伏,在如善面前,她如此智慧地扮演着她该有的角色。

有人敲门。如善去开门。是警察。外婆是个言语少的人,把老爷子离去的事件说得简单而平常,就像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警察记录一些关键词,七十岁老人,老年痴呆,不认识家,不认识人,一个人突然离开家。

警察没有说任何关心的话,例行公事。这种事情见多了,他们正常记录,正常询问。在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走失,如果都出警的话,可不得忙坏警察了呀。临走,他们说有消息会通知他们。但那种语气仿佛又在暗示,不要抱希望。

送走警察。外婆带着如善走出家门。他们打算自己寻找。没有目标,没有设想的方向。

如善和外婆手牵手,走在天色已黑的大街上。华灯已上,万家灯火。就在这霓虹恣意闪烁的都市,几家欢喜几家忧呢。

这一老一少行走的人啊,此刻没有欣赏都市夜景的兴致,他们心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人。

如善第一次为一个人有说不出的忧伤。他想起那些他背诵的诗句: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连云彩都要配合这种伤感。如善突然失声笑了,接通天界一样的。小小的他竟然有如此的情思。他小声说给外婆。

外婆没有打击他。她喜欢这样通灵,一直以来,她的观念就是书到今世读已迟。才华也好,金钱也好,都是前世的因缘延续。就像梦贞早早命丧黄泉,也是命定的。而这个如善,自小有着非同寻常的才华自是另一个人人生的延续。

她牵如善的小手,紧了又紧。这些都不需要言语。

她当然晓得,这种寻找其实只是一种心理安慰。刚才在家里,她几乎已经断定,老爷子的离开注定了离别。只是她不愿意相信。只要她闭上眼睛,心里静静的,她就可以接通那个天界。而这些都如此预示着老爷子的情况。哎。真的没有办法哦。

如善这个小家伙也累了。他总想知道更多,可这并不好呀。今天他终于说话了。别人都说什么自闭症,鬼才相信这个病。天下的精神病,都是人自造的。病由心造,完全没有错。那些个医生都是傻瓜,他们以为孩子不说话,是什么自闭症,那只是他们不想说罢了。就像如善,她完全有把握,这个孩子是聪慧的。在有些场合,有些人面前,他只是暂时关闭自己而已。这是好玩的。像老爷子一直喊他小弟。他们是完全能交流的,即使没有对话,没有言语。

现在老爷子离开了。是离开的时候了。年初摆卦时,就预示了这个。她一直等这天的到来。如今,就让她和如善相依为命吧。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

姥爷再也没有回来。即使如善经常梦到他。

警察来过了,说在一个公园发现了老人家的尸体。不是他杀,说经法医鉴定分析,死于心肌梗死。外婆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痛哭。她甚至提出不去殡仪馆。就让自行结束吧。生命这样结束是对的。她自言自语。

警察对她的冷漠有些侧目,但还是同意了她奇怪的请求。他们友好地离开告辞。

这个确凿的消息使姥爷的缺失成为确定。虽然,这一段时间,他们已经开始规划两个人的生活。姥爷留下的花花草草,如善负责起来。幼小的他,不会施肥,但至少可以浇水。

他还喜欢和外婆一起去菜市买菜。外婆是个奇怪的老太太,不用讨价还价,她都可以买到既便宜又好的菜。

他们没有了姥爷的工资,社区的领导给他们送来慰问品和困难补助。现在外婆领的是最低生活保障。外婆心里笑了。她终于成了别人眼里的穷人。

如善不晓得什么,在他眼里外婆是最厉害最神秘的人。她不仅可以有便宜的菜肉食物,还可以免费拿到衣服。至于傍晚那些个远足散步,实在是神秘的交会。仿佛她在得到某种神谕一样。

那个神秘又神秘的菜篮子,给生活带来无限希望。如善想像外婆那样使用这个篮子,外婆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没有让拿回姥爷的骨灰。冷酷的外婆那次对警察说得明确,人死归为尘土,作为无名氏化烟而去就很好。她不管别人的议论。警察们大概想的是这个孤苦的老太太怕支付高昂的火葬费。其实那些根本不是问题。如果通知老爷子曾经的单位,还可以领到丧葬费。外婆这些统统都不要。她喜欢自然消亡方式。

当然多事的人,还是告知了老爷子单位,他们送来了丧葬费,老太太的抚恤金。老太太没想到还有这个。像发大财一样,晚上和如善对着一沓钞票和一个卡,发愣。

如善觉察出外婆那神秘的神态。钱,每个人都需要,连外婆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没有了姥爷,外婆把如善的教育放进日程中。开始给他一些她认为必要的教育,森林里树木的名称,蘑菇的分类,晚霞的色彩,夜间梦境的形成,只有一种菜如何煮出美味的汤,人是从哪里来的,将来会去什么地方,人为什么会老,男孩是怎么回事,等等。外婆的课程如同是百宝箱的展开。如善喜欢这些。认字不用她教的。妈妈教的那些,再加上厚厚的词典,有可以读的书,他已经能认很多字了。

当如善问外婆,他要不要也像那个宇豪那样学钢琴什么的。外婆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就学两下子。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学会认识人自己,学会做人。现在的教育呀,本末倒置,学那些有什么用。说到这里,外婆陷入久违的沉思。

看着外婆那种少有的伤感,如善乖巧地倒了杯水,递给她。他哪里知道,她现在想的是他的妈妈,那个已经离去的女儿。

梦贞名牌大学毕业还读了研究生,可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情,毅然放弃了生她养她的父母。这应该追究谁的责任呢。是家庭教育问题还是社会对年轻人的纵容?那么善良的梦贞被爱情迷惑,亲情在她眼里没有了什么分量。这是多么大的认知误区呀。老太太反思自己对独女教育的失败。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咽下。如今,如善来了,这该是上苍给予的礼物吧。或者他是替他妈妈还自己欠下的债。所以对小不点,她要尝试一种完全不同的教育。不去理会那些考试,那些奇怪的知识,唯一考虑的是人这个本质的生命。

幸运的是,现在如善的教育完全由她说了算,最重要的是如善也喜欢她。如善这个聪明的小不点,是她晚年生活的一颗幸运珠。特别是老爷子离开后,每次跟他待着,就好像回到了没有时间纪元的童话世界。他们虽在人间,过得是无上美妙有趣的生活。她和如善总能相会一笑,也能默契这忘年的幸福。

外婆变得更为神秘欢喜。她常常能制造朴素的快乐。一种蔬菜的汤,一个来自森林的树叶,她都能讲一个美妙的故事。她开启了一扇窗,让如善感到奇妙的世界和美丽无常的现实。

她教会他认识各种蘑菇,找森林里好吃的山货野果。而且在他的再三恳求下,经常带他去那个神秘神奇的山洞。

那看似平常的洞窟,原来是别有洞天。白天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一到晚上,念上一个口令,里面就开启了一个挂着水珠的石门。那是另一个世界呢。是天界还是有着神灵的地方?外婆并不向他说明,他也无从判断。那里的人都好漂亮,步子轻盈。奇怪的是外婆到那里也变成了美丽的女子。花草艳丽,瓜果香甜,人们友好温和,大家彼此微笑,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而外婆好像也会说一样。他们逛呀逛,流连那里的美丽。外婆的篮子放满那些善人送的果蔬。外婆一个眼神暗示,他们像变戏法一样回到了刚进来的石门前。

他们又回到了现实的人间。有着滚滚烟火气息的生活。

他问外婆,为什么不能留在那里。外婆说那些人是另一个世界的,留在那里一天,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留在那里得先成为仙境女王的佣人,然后经过多次磨难才能获得自由。

“女王会派人抓我们这样的人吗?”如善好奇地问。

“会呀。所以我每次去都挑女王的士兵睡觉的时间。他们睡得很多。那里的人都喜欢睡觉。睡十天,清醒两天这样的。”

“那里没有家庭,没有爱情,不允许过分的亲昵。女王喜欢人淡淡地交往。但那里有我们这里没有的好吃的东西。”外婆说着这些,好像在讲一个传说。

如善点头。如善明白外婆为什么即使再晚也要坐夜班公交回来的理由了。她喜欢这里,喜欢这个有血有肉也有些痛苦和难题的世界。如善六岁了。他也喜欢这个世界,喜欢这个城市的繁杂热闹和有时候的无序。

在这里,他们老少俩过着世俗的生活。虽然在有些不确定的时间,也还会去那个世界化回一些物品食物。

六岁的如善,第一次拿起画笔,画那个童话般的世界。

在他的画里,外婆是比妈妈还要美丽的女子。

她的篮子和她的服装总是如此搭配。

不管在画里还是现实中。

如善喜欢。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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