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
我说,“我只想离开此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我的目标。”“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他问。
——卡夫卡,1922年春
A1
昨夜,已是最后一场送行酒局。回程时我乘坐出租车,窗外,夜色萧瑟,整座城市像初学绘画的儿童的信手涂鸦。云和路与滨文路交口,我下车,却将包落在了车上。车瞬间就消失在黑夜里。那一刻,我身后法院西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十分。城市的灯火还在起起伏伏,但没有温度,在我迷醉的眼中像冷剑上泛着的血光。我当然该立即去寻找,可惜力不从心。毕竟还有明天。
今晨五点,我本应坐上动车,去向远方,不可知的远方。可是,七点半了,我却蹲在云滨交口。包里有身份证、银行卡和电脑;电脑里的视频、相片、日记、聊天记录属于绝对的个人隐私,还有几份当事人名字未曾抹去的案卷材料。它们都会让人联系上我。一个曾经的法官。
行人逐渐多起来。我看着他们,仿佛每个人都可能是拾包者。我该怎么办?沿云和路向西不到百米,是一个派出所。也许我该去报案,对警察说,我包丢了,里面的东西如果传到网络上,又将引发对我曾经所属的法官群体的舆论轰炸。我决定就这么干,因为除此以外似乎别无他法。
派出所门口停着一辆红白相间的出租车。在这个初秋清晨,阳光尚未穿透梧桐树叶的时刻,它看上去像个沉寂的铁狮子。我观察半天,确定里面有名司机。我敲窗,他摇下来。他似乎正在补觉,但时刻保持警惕。我未及开口,他立即抛给我一个漠然的眼神,而后轻轻摇头。能看出来,他是在等人,可是拒绝载客。我原本只是想问他,有没有听说哪个同行捡到了一个银灰色的包,背带上有絮状破损。但他已摇上车窗。
看门老头正在盯着我,用审视的眼光封堵住我的脚步。我回到刚才蹲在路口时就发现的那处墙头,显而易见的矮上几厘米,墙面有踩踏痕迹,盲道上垫着两块砖。经常有人从这儿翻进去,或许。我翻墙而入。我似乎感到身后出租车的挡风玻璃上闪过一道锋利的眼光。
我找到值班室。敲了半天门,门开了。一个身穿警服的人出现在半掩的门后。他头发平顺,应该恪尽职守而一夜未睡,但警服上充满皱褶。他四十出头,眉头深锁,神情晦暗,似乎是被潮湿的夜色浸染得如此。他小心翼翼地站着,露出大半张脸。似乎吃惊和胆怯的不该是我,而是他。待看清我一身便服,他似乎顿时轻松下来,用与其说职业化的不如说冷酷的眼光扫视我。
“我是来报案的。”我说。
“还没到上班时间。”他吞吞吐吐地说,边做了个漠不关心的手势,但是将我让了进去。
室内幽暗,有股陈腐的刺鼻气味,像是肉体气息经过一夜蒸腾仍在发酵。只有电脑荧幕在闪光。上面定格着魂斗罗的屠杀场景,那是他刚才正在玩的游戏。南墙上挂着五十英寸左右的彩电,正在播放云滨交口的现时场景。
“我并不是值夜班的。”他像是在解释。他还想说什么,却又及时咬住嘴。
“对不起,警官。”我要求声音里有着该有的尊敬,“我包丢了,它对我很重要。里面有电脑,还有……”
“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丢失成千上万的东西。”他一点也不掩饰不耐烦,并划起一个圆圈,像要将整座城市囊括在内,“绝大部分找不到,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不看我,向门挥着手,意味逐客。
我才进来不到一分钟,他就想让我出门了。但是,看不惯的就闭嘴。我坐到他对面,恭敬地递上一支烟。他接了,顺手甩在烟灰缸边。那里面全是烟头,有些烟屁股烧掉一半,有些才抽了一两口。旁边有一条一眼便知很廉价的果链,有些年头,我似乎觉得熟悉。我点上一支烟,按抽烟人的习惯,这至少可以保证我在这里抽完它。
他可能注意到我瞟了果链一眼,但一声不吭,拉开抽屉,顺手抹了进去。他也抽起烟来。在雾气缭绕中,我仿佛看见,有种悲恸又听天由命的神情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它在早晨出现,只会和家庭有关。这是个睡在办公室的男人,不得不,我想。我熟悉这种神情。七年前,每天早上在镜子里,我总会看见它。
“其实也谈不上报案。你让我看看监控就成。”我再次强调说,“包里有电脑。昨天之前,我还是一名法官。我想可怕性……”
他嘘笑起来,令我毛骨悚然。听上去像是两个一起干坏事的人心照不宣的暗示。“至少你得等到上班。”他说。
这个固执的家伙还在睥睨着我,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却突然以一种陌生到生硬的腔调说,“呃,法官。那好。我登记下,你叫什么。”
“简默。”
“简默。”他重复一遍。他似乎在强忍笑意,表情看上去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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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单位的第几夜了,一开始我对数目还有概念,后来也记不清了。但始终没有人知道。唯一的麻烦来自于那个看门老头,要完全瞒过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后来,我发现了那处墙头。我在盲道上垫了两块砖。居然没有人怀疑它的用途,连拾荒者都对它不屑一顾。看来,沉重的东西大多是没有价值的。当我需要在单位过夜的时候,我总是摸着夜色翻进来,早上,八点之前,再翻出去。
是秘密总会被发现的。也有人和我一样从那里翻进来,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就像他。第一眼,我就觉得他有点熟悉。他说,“我是来报案的。”我想了想,还是客气地对他解释,“我不是值夜班的。”他神情凄惶,还夹杂着他控制不了的着急,似乎是一件东西或一个人丢失了。也许更为复杂。我总会遇到千奇百怪的事情,尽管我的人生一成不变。我懒得理睬他,干脆转身走进室内,我希望他像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一样,知趣地离开。但他挤了进来。他坐了下来,递给我一根烟。他毫不克制地擤着鼻子,屋里味道当然不好闻。我又一夜没有入眠。
我少不得请他等到上班,到那时自然会有人接待他,给他立案什么的。但他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贴在椅子上,瞄了电脑几眼,又看向墙上的监控视频。他抽起烟,我事出无奈也点着了。六年前,我戒了烟,两年前却又重新抽起来。我一面想着要将魂斗罗的这一关闯过去,一面想着就快八点了,我得离开,翻出墙头,在外面随便哪个小摊上喝碗豆腐脑,然后再装模作样地从大门走进来。
他盯着果链有几秒钟,露出似曾相识的表情。我心中为之一紧,一时间竟然产生指望他能看明白的冲动。这时,我终于看清他了。没错,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他明确提出要看监控,接着自我介绍叫简默。果然是他,那些年,我们给他取了个绰号,芥末。
但他显然忘了我。我却敢确信,哪怕二十年之后,我仍然能把他认出来。仇恨让人的记忆长久。
十九年前,我们放学。在纷乱的人群中,一起往台阶下走。他在前,我在后。身边有很多人。他突然摔倒了。但鬼才知道,他为何咬定是我,在老师、他爸和我爸面前,都言之凿凿地说是我推的。他只是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扭伤的脚踝就恢复如初,我却从此离开了校园。所有人都逼迫我接受被冤枉的事实,甚至我爸都同意赔偿他额外加码的一万两千元医药费。他爸是个杀猪的。但我就是不肯低头道歉,而鬼才知道已经得到钱的他又为何对此耿耿于怀。仿佛我的道歉就能恰如其分地证明他的指证是准确无误的。一万两千元,在那些年已经可以买一百头小猪仔。他爸闹到学校,放出话来,若不道歉,就必须开除。校长也拿一个杀猪的没有办法,谁也不能说他随身带着牛耳尖刀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尽管事实如此,他还捏在手中抛来抛去。我不道歉。我离开了学校。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我不愿在校园里度过无望的青春。它只是一个导火索,被我利用了。然后,我爸一辈子都恨他。芥末,是我爸一个无法克制的梦魇。临终时,他的最后一句话,仍是“那个芥末毁了你的学业。”我爸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对今天的仇恨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他其实不用再说他是一名法官,我对他的身份所知甚详。两年前,我申请调来这个派出所。我不否认,理由之一是这样可以离他的单位更近一点。他就在东侧的法院大楼上班。但我注意到,他提到“今日之前”,我并不在乎他为何今天不是了,也不好奇。我想,实施那一步尚且为时过早,只要他还在这个城市里。
钟声响起。第一声刚传来,我就知道它会敲上八下。那座簸箕大小的钟就贴在他单位的西墙上。八点了。往常这个时候,我已走到随便那家小吃摊前,至迟也快要翻过墙头了。可今天他赖在这里,分明能看出来,他非要看监控不可。似乎还和当年一样,一旦提出要求,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真想告诉他,时代不同了,我们也不一样了。
我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他扫来扫去的眼光。我走到窗前,猛一用力,尖利的一声。沉重的窗帘一拉开,阳光就进来了。初秋的朝阳依然刺眼。
我朝玻璃轻声咒骂:“你干了她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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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扑进来。我甚至能听到阳光撞击在浅灰色玻璃上发出的吱吱声。钟声响了八下。我好像听到他说什么七年之类的话,但没在意。
我也走到窗前。阳光在梧桐叶上跳跃,有微风。早点摊上很热闹,雾气蒸腾。几个昔日同事走进法院大门,身影埋没在楼房的阴影里。以前,我和他们一样。再过片刻,他们会在法庭上给事不关己的纠纷下一个判断。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日复一日,一成不变。我是厌烦了。本来,从昨夜开始,它就与我没关系了。但曾经存在的,才是更为致命的。
昨晚席间,她又给我来电话。她似乎一直在关注我,劈头盖脸问,“听说你辞职了。”我想了想,不知该如何作答,干脆沉默。我在心里回答她,“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急切追问,“你会离开这个城市吗?”
十一年前,我们开始生活在一起。没有经过囫囵的甜蜜。她后来归责于我们没有孩子,我却认为不是。“套用一句话,不过是性情不合。”我对她说。她反对。她反对的只是不该如此庸俗定性。在她认为,即使同样因琐事而争吵,我们的争吵也该与众不同。别致,唯一,只关乎爱情和坚贞。
所有的东西都值得怀疑。她怀疑我的不忠——她构思出的背叛的千百种可能。“每个女人都可能是引诱者。”她说。她希望我能直截了当地否认,她乐意承受我因诋毁而产生的愤怒。但你不能辩解,否则等着你的是,“不是可能,她们就是。”而所有的男人都是破坏家庭的。因为他们总是周而复始地占用本该我们独处的时光。世界仿佛不存在了,所有的人都应该只是个剪影,和那些花花草草一样,成为我们高调、自我颂扬、不知羞耻地表演爱情的观众。世界,为了给我们提供一个爱情的场地,方才有存在的必要。“你就是我的全部。你也要把我当成你的。”她说。
“是霸占。”在一个黄昏,我的吼叫像是给窗外的暴风雨配乐,“哪怕你真是为爱发狂,我也不得不认为你的疯狂是世俗的。”
我的乞求和声讨,既不能加强又不减弱她的猜忌。因为,所有的推理和颠覆,都不过是她一人导演。仿佛每天都在战争。那样才能导演出生离死别的爱恋,她便可以像坐在暗黑的电影院里,品咂头脑里的风暴,想象,悲伤,感动,嗟叹,继而创造更加唯美又残酷的场景。
她以标新立异的方式表达爱意。不顾你是否能够承受。她需要做给自己看。我们走过了七年。磕磕绊绊,勉勉强强。即将融合了,却又被什么东西隔离开来。但不会有善果,因为她母亲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她在她母亲胎腹中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后来我们的结局。租住了十个月,她就得用一生去偿还房租。她不是来给我们烧饭的,她不是来看女儿拖地的。女儿因一件小事就愁眉苦脸,她不是来为这个揪心。女儿一切都是她的。因为她生养了她。责任,在此成为另一种霸占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每一场争吵里面,都有她的影子。她不是争吵的添加剂,就是大打出手的催化剂。她们组成一张天幕,一旦进去,就没有一个网格能让我钻出来。我必须学会成为一个木头人,而且要是一个热情、体贴、每个细胞里都满溢着爱意、甘心情愿承包并擅长所有家务的木头人。是这些,让我再也不能重新点燃激情,就像即使一百度的开水也无法着火一样。
“也许会。我想,可能会离开吧。”我决定直接回应她。
“那真再也见不着了。是吗?”她话中透着冰冷的伤感。
“四年前,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声音沉闷,但语气决绝。
“那只是法律上。”她永远那么让人无语以对。像我面前虚飘的夜色,泛出青幽的光,摸不着,赶不走,闭上眼睛,它还在那里。
“不只是因为你,才离开。再说,你又结婚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她在电话那边欲言又止,似乎想提醒我什么。我突然有了一种始料未及的负疚感,姗姗来迟。我等了片刻,然后挂断电话。我不知是从哪里听说,还是在她打来的为数很少的电话中得知,现在的丈夫似乎对她并不太好。但我从未去看过她和她的生活。我想,责任永远是相互的。
我回过头来。浅白色的秋晨光线打在身侧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的样子看上去是多么无助而暴躁,像以前的我。我确定对他有些熟悉。一个曾经的当事人亲属,或者认识于某场有着众多陌生人的酒局。但他毕竟是陌生的。我们可能曾经相识,却从某一天起就不知何故不再联系。就像通常总会发生的那样。这让我对他有了一丝亲切感,并由此萌生出胆量,明知他可能拒绝,仍然再次提出要求,“我想看下监控,昨晚十一点十分左右,就东侧那个路口。”这次,他倒爽快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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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钟声敲完说,“八点了。”他点点头。上班时间越来越近。我必须走,不能让人发现我在办公室过夜,他们一定会猜想,应该不止一个夜晚吧。这倒是事实。以前,这样的早晨,现在这个时刻,我已经在一家早点摊前,喝着一碗豆腐脑。
他死皮赖脸乞求看监控。说实在的,我不乐意。包丢失了,一个法官,里面有电脑,电脑里有什么?这让人遐想。但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那侧的摄像头早坏了。
我们看了一会监控视频。昨夜十一点十分左右。云滨交口东侧的摄像头果然坏了,转动到那里时便一片模糊,或者是漆黑,或者是像八十年代电视节目播完后荧幕上的雪点,不时闪过几条直来直去的白线。他焦灼而耐心,我动作随意,但听任他的吩咐,假装严谨而细致地摇动控制杆。
他放弃了定点查看的努力,但很像个专业人士,又立即要求查看十一点五分开始从云和路驶过来的出租车。我照办了,但是影像模糊。路灯藏身在阔大的梧桐叶里,路面昏昧不清,像沉浸在一片污水塘中。在云和路与中山路交口,十一点五分至十分之间,有七辆出租车拐向滨文路方向,但没出二十米,就陆续进入闪耀得令人发慌的雪点中。
他没有对无孔不入的监控发表任何议论。我倒是等待着,而且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人人无不在监控之中。在他沉思时,我随便扭转操纵杆。终于,在闪过几个来回之后,摄像头定格在派出所门口。那辆红白相间的出租车还在。随着天光大亮,它的颜色越发灼心。有时,我真想冲出去,叱问他为什么。但我想,肯定自有他的原因吧,而且肯定是不可告人的。对于不可告人的东西,我的职业告诉我,掌握得越少越好。我再也不会干那种助人为乐的事情了,比如深夜送一个女人回家,引火烧身。但就在此刻,当我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瞅着它时,突然想起来,只要我躲进办公室过夜,就总会看见阴魂不散的它。我问过同事,他们都否认值夜班时见到过。有天早上,下大雨,我想,在这样的雨天,该发生的就让它尽早发生吧,于是,我翻墙过后,干脆去坐这辆出租车。一个陌生的脸孔。双颊凹陷,这座城市里并不多见的鹰钩鼻,除此再无特征,一张平凡的让人看后即忘的脸。什么都没有发生。往常,我翻墙之前,它就不见了,但今天,八点已过,它竟然还在那里。
连他都看不清自己是否在某一辆出租车中,更不用说车牌号了。我朝他摊开手。他也朝我笑起来,像是在道歉,但敏感而笨拙。他扫视着我,但我分明没有在他茫然的眼神中看到我,我对他极力克制的无助和暴躁再熟悉不过了。这不仅因为,这些年来我的处境差不多也这样。两年前,家庭纷争开始密集化,我申请调到这个派出所。申调表上填写的理由我已经忘了,但实际上,只是为了离他更近一些。在十一年前他的婚礼上,我与他在酒店门口迎面相遇,他没有认出我来。于是,这两年来,只要法院门口LED屏幕上告示有他审理的案件,我一定找借口溜进去,坐在旁听席上,看他一本正经地表演。偶尔,他的眼光溜过我,我内心为之一紧,但发现那不过是做作出来的威严,而且袒露无疑的陌生,和我身边的人所感触到的一模一样,我就彻底放心了。而只要他在法院西侧区域内出现,便在我的监控范围内,这更毋庸置疑。每天,他都在我的视线里,而他却从来也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昨晚,她居然当我面打电话,她一开口说“芥末”,我就摔门离开了。我们相识于四年前的一个深秋夜晚。那时,城市灯火已开始一盏接一盏熄灭,她一个人在路上散步。与其说是散步,倒不如说只是走过来又走过去。她双手抱着胳膊,看上去很冷。月亮很近很大,但黯淡无光。她脸部也黯淡无光,但全身透着无以言说的忧伤气息。
我认识她。从那天往前数,七年前,也是一个清爽的秋天,她举行婚礼,我曾去过。并非作为被邀请的宾客。我怀揣着一把匕首,但最终没有闯入。因为我说服了自己,他结婚了,而婚姻总是前途未卜的,也许可以看到更多的好戏呢。给他们一个机会,我等得起。之前的十二年,我的人生变化也很大,一个远房叔叔退伍转业回来,抵不过我爸央求,于是我由无业游民成为一名警察。
她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溜达的地方离市区很远,而且时不时会发生莫名其妙的无头命案。我也许是出于职业缘故担心她,也许不是,而有着更深层的、那时我自己都还不明白的企图,反正我让她上车,她居然二话不说,没有犹疑,没有提防,简直真将自己当成了有窝便睡的流浪狗似的,上了我的车。又一年过去,我们生活在一起。
我本来都忘了他,可是他却又以这种方式出现了。世间的事情是不是总这样,只要你曾经关注过某个人,在以后岁月里,你就会或多或少与他发生这样那样的关联。后来我想,既然他非要出现,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当年人们都认为我是因为他的(错误)指认而离学,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任何报复行动,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呢?
她总是没来由地说及他的好,仿佛他们婚姻的破裂,尽管没有她的责任,也根本毫无他的错似的。在我先变相接着直接表达了不满之后,她收敛了些,但仍然酷似一只断线的风筝。如果说她是断线的风筝,那么转轴依然掌控在他手里。他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翻上几个尖叫的筋斗。哪怕只是她回忆中的他。她无法控制自己提及他,不是比较,也不是对我的鞭笞,但那种怀念真让我受不了。正是这点,让我感到伤害。他永远在那里,我的生活中不经意就冒出他来。我们开始争吵,都显得无所顾忌。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一条价值不足十元的果链,却被她整日像念珠一样在手中滚动。后来,它消失了。她为此消沉了十多天。她永远不会知道,是我拿到办公室里随时瞻仰。菜盘要纯白色的。不能一餐做四个菜也不能七个。被褥的叠法。每月农历初一要吃素,如果十六也能坚持更好。行房不远行远行不行房。酷爱法制电视节目,一看就停不下来,有时还哭。绝不在节假日去旅游。甚至是好不容易等到的第一辆公交车一定不能乘坐。诸如此类。而这些,他和她,以及我,都不能否认是他给她的,他强加给她的。幸好我们不用和她妈住在一起。否则,我想不出会有什么两样。她已汲取教训。但生活中少了一个人的区别,哪怕再细微,都让她无法自拔的内疚。在一次突然爆发的争吵后,她有气无力地说,“如果我妈早死了,我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从那次起,我的拳头开始招呼在她身上。事后想起来仍然觉得疯狂。
他塑造了她,然后抛弃了,我捡到了。她的所有都被他涂满了颜色,刮不去,并且不能重新上色。僵硬,一点弹性也不再有。我生活在他的阴影里。他简直无处不在。
是因为她,我才想要报复他的吗?或者相反,是因为他才对她那样?
生活中总是充满战争。如果人们说的这句话没错,那么我们的战争几乎是一天之内就升级得无法收场。她和我,我们虽然在争吵,却和他俩不一样,并不伪装成只为了索取爱。现在我认识到,这至少是因为,我们从未想过要姑息我们的生活,经营它,挽救它,为它疗伤,创造温情。仿佛我们只是两个不相干的人,被一条天意的绳索牵连到一起,紧密缠绕着,却又找不到解开捆绑的线头。于是,就都在破坏,手中无论是钝刀还是尖刀,都割向它,然后静听着,满心快感,等待断弦的最后一声响。
“那天晚上,你就像一条人尽可夫的流浪狗。”我是这样骂过她,“你被他干了七年。”她一开始恶语相向,后来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再后来是将手边无论什么东西砸向我,最近,她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昨天,她突然说,“我发现你的日记了,我整理我妈遗物翻抽屉时看见的。你和芥末是初中同学,你为什么……”她妈的物品只能搁置我们家中。她租住在附近一个五平方米的小房间里,那原是存放自行车的仓库,没有自来水和窗户,电线经常短路。她似乎是以这种方式在向自己的女儿赎罪。她曾经明言告诉我,她愿意支付这种对价以换取我们的甜蜜。她没有熬过这个夏天。
我打她从来没有这次凶狠。我不想听到她的后半句,她必须给我住嘴,我不愿像一个有着不可对外人说的秘密却终被别人脱口而出的孩子。她去看医生,我陪着她。耳膜穿孔。充满正义感的医生很生气,看样子,年富力强的他为了发泄正义感就要立即上来揍我似的。我只好掏出警证,顺口撒谎说,“她被丈夫打了,我是带她来治疗取证的。”她没有揭穿我。那医生立即义愤填膺地说,“就该这样,就该这样。这种男人不惩罚,天理不容。警察同志你说是吧,好好惩罚他,让他丢工作,让他进监狱。这构成十级伤残了嘛。”
这次她狠了起来,但不是因为医生的话,而是她认为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我了。是因为他吗?我日记里详细构思着还未来得及实施、其实可能永远不会实施的报复计划。她直截了当地威胁我,要去派出所找我的领导,要直接电话组织部。一下午,她都故意在外面四处转悠,我担心她真的会那么干,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可能,她就要到警局来了。反正,是要分了。彻底的。
晚上,她给他打电话。也许是想咨询家庭暴力该如何维权吧。当然少不了揭露我日记里的计划。我听到“芥末”后就离开了。又在办公室过了一夜。但现在,他居然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好像不认识我。
也许,在警察的值班室里,一个昔日的法官被谋杀了。明天,报纸会如何起标题呢。会疯狂转载吧。然后是全民大讨论。再一次的网络狂欢。但我又想,这次寻找丢失的包,该会让他折腾几天吧。他那么在乎那只包。说不定会有一场好戏上演,今天我就去电信营业厅缴上积欠一年的网费。我突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想赶走这个有些罪恶的念头。但它又坚韧地出现了。我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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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梧的树皮被不知名的虫子,或者只是被岁月自然地剥落了。我远远又安静地瞅着它。只有在早晨的阳光下,它才能泛出一种难得一见的亮丽色彩来。阔大叶片上的灰尘也亮晶晶地闪耀着,随风上下跳跃,酷似有着生命的某种微生物。夜里,它却死水一潭。我经常会这样想,那里,万千只蠕虫正在啃噬日渐掏空的树干呢。人们总说黑暗让人恐惧,我却喜欢待在黑暗里,窥视着、眺望着远处的另一种黑暗。
钟声敲过了八下。往常这时,他已从那处墙头翻出来。略显紧张的模样,像我看过的某个话剧中的滑稽人物。七点五十分,我会将车掉头,绕一圈回来,恰到好处地向刚翻过墙头的他慢悠悠地驶去。然后,他或许会坐上我的车。但这种情况为数很少,更多的是他走去早点摊,并不固定,在随便哪家落座,喝上一碗豆腐脑,再装模作样地走进院内上班。今天,不知为何,我居然没有这样做。我想,是因为钟声刚敲响的时候,从东边数第三个房间的窗帘啪的一声拉开了。那是他的办公室。他们又见面了,无论因公还是因私,会发生什么呢。
钟声与世无争,懒洋洋却又上气不接下气的。它慢悠悠的回声还在我耳边颤动时,我突然想,我们每天都听到同样的钟声。那么,我们应该都意识到彼此的存在。我觉得,我猜想的一定没错。我知道他的办公室里有监控。我还经常瞅着那个滴溜溜四处乱转的摄像头,向它行注目礼。我甚至期盼着,当他的眼睛某一刻定格在监控视频上的时候,我恰好能和他四目相对呢。这并不是说我有其他任何用意,只是一种百无聊赖之中的乐趣。
我已经不记得,他是从何时开始在办公室过夜的。好像已过两年。起先一般两个月一次,后来越来越密集。只要他在,我就俨然成了派出所门口一座不可动摇的铁狮子。我开了三年夜车,见过太多千奇百怪的事情,但我认为,他的原因只可能是,家庭起了纷争。他住城南,一个等待拆迁的过气小区,后来我辗转得知,那是他一个没有子嗣的远房叔叔送给他的。我经过那里时会停下来,抽着烟,想想一些云山雾罩似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很多事情的发生就是云山雾罩的,当它以你为载体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偶尔,夜里无客,我又正好在附近,我便转悠到那里,停下来等待天明。但我目前还没有进过他的家。
今天,他既没有翻墙而过,也没有光明正大地走出来。倒是刚才那个翻墙进去的人出来了。他一步三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身上依然有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职业气息。他站在附近沉思着什么。我拒载了三次。终于,他走上前来,皱着眉头问我走不走。看样子他简直想让我拒绝他,他得继续留在这儿设法解决什么难题,但我礼貌地打了个出发的手势。
我还在想那个警察。今天他为何不出来,伪装成一个正常的上班者呢。他偶尔会去东面法院大楼。应该是旁听。我不明所以却想弄清楚,也就拿着公民身份证尾随进去几次,坐在他后面的几排位置。至少目前,我尚未摸透他进入的规律,对目的也不甚了了。兴趣,学习,一种变态心理,抑或其他?也许是因为台上的某位法官?现在,他就坐在我身边。这让我兴奋。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起先说不知道,然后说他丢包了。神态茫然所失。我早从他七点多时的问题猜到了。我就缓慢地开着,等待着他的指令。
他又开口了,却像是自言自语:“你说一个警察,他躲在办公室里过夜。我敢说他是躲在那里的。他在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后却又立即笑起来,而且是在陌生人面前,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看上去他并不需要回答。
那些坐在台上的人,永不会意识到坐在底下的人已经牢牢记住了他们的模样。他正焦躁地用手不停搓脸,既像在驱赶不安,又像是想让自己赶快从宿醉中清醒。他右手食指上像铁线蕨一样的疤痕清晰可见。
我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手指怎么了。”他翻来覆去看了食指几眼又放下,像是丢弃一个没有吸引力的展览物,隔了半晌,迫不得已应付我似的才不耐烦地说,“有些年头了,应该是一个当事人咬的。”我装出同情的样子,轻笑着说,“你是干什么的,法官?这个职业总会遇上一些千奇百怪的事情吧。那个当事人应该很冤枉,只有冤枉的人,才想起来用牙齿。最后武器了,你说是不是?”
他看上去没有任何反应,一点也没有明白我的话中所指。几分钟后,也许只是为了发出声音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不是为了回答我,向我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苦笑,温吞水似的说,“他们和我都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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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延长着若有所思的苦笑。他在等待,但不会得到更多答复。我已经不认为他像我曾遇到的那些出租车司机,只是闲来解闷才问问我的手指的。他是谁?
片刻前,我站在派出所门口。出租车还停在那里,但拒绝了三批客人。阳光直射在它的前盖上,它像张开了血盆大口。我感觉脑袋里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就要喷涌而出,明白无误地向我解释这一切,已经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看似灵光一现,就要有答案了,但除掉绞尽脑汁这个可怜的词汇突然冒出来之外,再无其他。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坐他的车,他却已经摇下车窗,开始低头发动。我敢说,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诱惑力在作祟,都不由自主地掉了进去。就像前方有个十字架,一直在等着有人把耶稣钉上去那样。
我坐在前排,他的右侧。我感觉他的气味有点熟悉,但想不明白究竟为何。他问我去哪里,尽管我不知道,但并不想直白告诉他,也许他会将我带往某地,在那里,真相大白,哪怕仍然玄机迭出,至少有个终局会出现。但那个警察的奇怪行为仍盘踞在我心头,无法抹去,在我几乎不自觉地说出“一个躲在办公室过夜的警察当着陌生人的面扇自己耳光”之类的话后,他却没作任何评价,只是缓慢往前开车。我们像曾经熟悉的陌生人。
那就这样开吧。云和路在前方就要消失了,这时,他说到了我手上的伤疤。我明白了,他在暗示,甚至是直截了当地提醒。而且,他一口咬定我是一名法官。
我开始觉得将有一个奇妙的旅程。今天,我原要离开这座城市。去远方。随便哪个站台下车,只要陌生,我和任何人互不相识。我现在倒觉得,丢包,只是一个引子。一个要将什么彻底了结掉的引子,比如和这座城市的关联。
车继续往前,他不再问我目的地,似乎对于上班高峰期的出租车司机来说,这并不重要。我们沉默。他把路开得七零八落。两分钟后,他干咳几声,语气听上去轻忽又郑重——内心怯弱的人终于鼓起了勇气,再次问我,“你们每年要判多少件与出租车有关的案件?我是说,暴力案件,出租车司机劫杀乘客或者被劫杀的那种。”
我看向窗外。窗外,人潮如织,每个人都将今天看作新的一天。半晌,我嘣出四个字,“或多或少。”我已经感到头疼欲裂。像是有人拿裹着皮套的棒槌敲击我的头心,富于节奏,却又令人猝不及防。他的问题让我不得不去想,到底是什么让我要离开这里呢?如果只是厌烦,是突如其来,还是由来已久的。具体对象是什么?十一年前,我进入法院,从事刑事审判四年后,申请调到民庭,因为实在厌烦了比港台电视剧还曲折瘆人的打打杀杀。但民庭也好不了多少,鸡毛蒜皮,你争我斗,这个世界仿佛一片昏暗,人类还处在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耳濡目染的一切都告诉我,除掉利益,我面前的当事人一准是认为再也没其他可追求和珍惜的。我还会收到形形色色的警告,门锁被塞满凝固剂、威胁信和电话,被跟踪和偷拍。她的手机号还被涂在房墙上,再明显不过的恐吓。她闹了几天,她妈逼我辞职,她却为我辩护,然后她妈沉默了,她又再闹开。经常,血红的“简默”被打上潦草的黑叉,有人举着它在院门外山呼。一连数周。直到被警察带走。对,那个自扇耳光的警察出现过。我数着日子。果然,该出看守所的第二天,那人又出现了。总是会增加一些新面孔。后来,他们还抱成团。是因为这些吗?现在,我的内心对自己说,“不是。”
他似乎一直在犹豫。但终于下定决心,脸上露出急迫、不想被拒绝的神情,以伪装的善意口吻说:“我认识一个人。通常,有司机捡到东西却不想上交,就是你认为的吞赃吧,谁他妈的容易啊。我们都知道他,本是个收废品的。后来专门收集司机捡到的物品出手,分成,现在几乎就靠这个为生。”
我浑身一激灵,但只轻吐出“呃。”他却神采奕奕起来,又说,“是的。那么,你不反对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我不置可否。“对了,我们都叫他过客。你明白这意思吧。我觉得你明白。他转手快。那句话怎么说,简直是——指日可待。”他补充道。
总算一个可行的建议,我想。半小时后,路过一座桥。已来到城郊。初秋,满眼荒芜。我的感觉是,像自从有了地球开始,就只有这铺天盖地的枯草。
那座石拱桥落在身后,相距一百米了。突然,我从蒙昧心神的混沌中清晰感觉到什么。没错,十一年前,我路过它。那时,我承办平生第一个案件。货车司机奸杀少女案。入狱五年后,他又被证明是冤枉的。凶手另有其人。很奇怪,他出狱后就销声匿迹了。没有任何人因为这事来找我麻烦。他父亲持续申诉五年,但在他出狱不久就死了。法庭上他曾咬伤我的食指,似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想起来了。我审视着他。他勇敢地与我对视,满脸做作的浅笑,后面藏着怯懦。怯懦的背后又是什么?一道凶光?我原想,从决定离开那一刻起,所有恩怨情仇就都了结了。远不是这回事。会因为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而发生各种意料不到的联系。了结,总是一厢情愿的。真正的终结,只有在所有的报复施行完毕后,才会到来。那么让它赶紧一起来吧,早比迟好。
目的地到了。是堆积如山的垃圾收购站。这里,最便于藏污纳垢,比如一具无人问津的法官尸体。垃圾站后面露出几处错落的青瓦屋顶,还传来隐约人声。我下车,对他说“谢谢。”
他坐在车内,纹丝不动,似乎还在沉思,等待自己突然改变决定。我欲言又止,走出几步却又重新撤回来,向他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要不,你陪我一起去?”
D1
今天,我的婚礼正在进行。外面乱哄哄的,我坐在室内,并非心绪如麻,而是像一块在冰水中浸了无数年的木头,对周围毫无知觉。外面的热火朝天与我无关,我连看戏的心情都没有。室内光线幽暗,空气似乎凝结成了微蓝色的硬疙瘩。实在熬不住这种燥热,我才像一个大病未愈的人,一步一步挪到门前。我站在半开半掩的门口,看着穿梭在人群中散烟敬酒的那个人,他是今天的新郎。我应该和他很熟悉,但随着婚期的临近,我却感觉他越来越陌生。这种熟悉和陌生在多年前就和我如影随形了,而这份可笑又可怜的婚姻是不是也从那时就注定了呢。此刻,他就晃动在我眼前,却像一个阳光下飘忽忽的影子。和他结婚的一定是另一个女人。随便哪个女人,不可能也不应该是我。
来人很多,从出手阔绰就能看出来,他们一直有求于他。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祝福一个不情愿——不——是无可无不可,对他们来说比一只笼子里的猴子还要陌生的女人的婚礼。他们的礼物就挂在我面前横过门楣的晾衣绳上,飘飘荡荡的,沉重得像一条条死干鱼。秋风愁煞人啊,但我感觉呼吸稍微顺畅了些,喧闹声也逐渐远去了。
那个男人还活着吗?他去加拿大留学,因他才被我关注的国度。那三年,我对他所住街区周围的几条道路比他还熟悉,维多利亚大学,便利超市,快餐店,报亭,公交车站,夹杂着枫树、凤凰树和桉树的林荫大道,它通往一座被遗弃的公园,那里,只有落寞的中年妇女和她们手牵着的狗才会在寂寥的清晨和黄昏徜徉其中。通过谷歌地图,我了解并熟知他的一切,并且自以为这样就掌握了我们的爱情。早已约定,他从加拿大归来,我们就结婚。终于,他回程了,可是,飞机一落北京就失去联系。没有人告诉我们非典在中国有多严重。十几天后,他来信,我的担心果然被证实。他被隔离在一间看不见风景的房间里,他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发展,他只是被告知,他感染了。
我只能用大吵大闹抵抗父母的威胁。如果非说寻死觅活,也并不为过。我的坚守,换来的只是遥遥无期而再无结果的等待。九年,从我的二十岁到二十九岁。他们认为我这下总该死心了吧。后来是十一年,连他,这个今天兴致勃勃、忙得不亦乐乎的新郎都看不下去了,认为我理所当然地该死心了。
只能怪我,因为心伤长期居住在乡下。如果我当年就离开,即使不是去寻他,今天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吧。但是,谁又能说,不是在更早的时候,它就已经像一张招安的魂幡钉在了我的命运里,等待着我三十一岁的这一天呢?
不时回头来看我的那个人,是我的小时伙伴,他等了我十一年。他以前开车运送垃圾,现在经营垃圾中转站。但我总感觉他同时还在干些非法勾当。不过这不重要。他佩戴粗大的黄金项链,随时注意将它露在衣外,哪怕是冬天。在我有次终于受不了那秽浊的死光说太俗后,他立刻摘下来,随手扔进脚下的垃圾堆里。原本他只是想讨我欢心,如果不能因为感情,那么他认为理所当然的方式,就是物质。但他的优点在于,一旦我反对,他就会立即反对,并且随口就能帮我找到千万条批判的理由来,仿佛早就想好了似的。我相信,如果我赞同,完全对立的千万条理由也会在他的嘴边等着我。
我们还是高中同学。那时仿佛也只是为了纠正他的审美,我才决定和他偷偷恋爱。后来,我去省城读大学,他留在家乡开车。我的世界从此不一样了,变得开阔。我遇到了那个消失在加拿大空中的男人。现在,却又回到了原点。
C2
“没错,”如果他问我究竟是谁,“我就是那个他!”我会直接回答。刚才,我甚至都在心里回答他千万遍了。多年来,我总在想,会有一天,要当他的面揭穿我的身份,而后,一言不发,静静的、带着一股残忍的狠劲看着他。这种场景越来越逼真,就像真的发生过。每次,我都会添加一些细节,他在忏悔,而我在狞笑,他突然不堪承受,而我终于如释重负。十一年前,就是他险些将我送上断头台。
如果说他看出什么端倪来,那也是我故意向他露出一些迹象。我愿意如此。在我猜测他是一名法官之后,他就一直陷在意味不明的沉思之中,带着一种搜索记忆又拒绝承认的神情。那时还不到九点,太阳就像个倒扣的火桶,前窗玻璃被炙烤得都要冒出白汽来。秋天了,今天看上去确实有点古里古怪的。我像是想尽快解决,是这样吗?我说,“自从有了出租车报警器,司机被劫杀的就少很多了吧。”我都以为他不会回应了,却又听见沉闷的声音,“不知道。”我想,真他妈的,这东西早发明几年,就不会出那档事了,如果那女孩知道,摁下报警按钮,哪怕用尚能活动的脚趾头。我用玩笑的口吻说,“生活真是沉闷啊,说不定哪天,我也劫杀乘客玩玩。人生立即不同了,刺激。你说呢?”
我似乎想借此打通他的回忆,但他置若罔闻,似乎分秒必争地沉浸在混沌情绪中。能看出来,他无法自拔。我几乎控制不了这样的想法,等他下车,我就发动所有熟悉的同行,寻找他的包,银灰色,背带有絮状破损,然后买下来,据为己有,那我就知道,什么让他紧张。复仇。一切可以利用。可是,这时,我却突然想起了过客。也许他那里有,于是,我几乎是口无遮拦地对他说,“去过客那儿吧。”他立即幅度很大地连点几下头,看来这建议倒颇合他心意。
他下车,又转回身来邀请我的时候,像是要我去见证什么。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类似受害者家属被邀请去执行杀人犯死刑的现场。我想这下可是心照不宣啦,但都不点破。他和我,似乎都在等待事态发展。也许我只要喊一声,“法官”,人以群分,这些来参加过客婚礼的就没有一个不心惊胆战的。然后,会正如我设想的那样,他们认为,一个法官来办差了。杀人灭口的事情,我听说他们其中好像有人干过。当然,我并不愿这样简单完事,现在我还只想稍微教训他。其他的,慢慢等待,我都等了十一年,时机还没有到来。最为合适、残忍的时机正在不远的将来向我走来。好戏还在后头呢。今天,我只想做个在别人的凌迟中获取快感的观众。
我喊出口,“法官!法官来了。”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然后,过客小跑过来,满脸堆笑,向他伸出双手,“真是巧了,欢迎之至。”
确实,今天是巧合,他和警察十一年来第一次在我的监视中同时出现了,如果不算他的法庭的话,既然如此,我就该认为这是天注定的。只是,他们在干嘛?在黑黢黢的值班室里再次合谋?对,就是你俩祸害的。否则我早就娶妻生子,安稳生活。他犯下罪恶,你推波助澜。他刑讯逼供露出马脚,你给他擦屁股。难道他们听到了风声,封闭在曾经的货车司机心里多年的报复计划?我立即推翻了。一个法官丢了包,同样需要一个警察的帮助。
在提到过客后,我就满心后悔,因为要经过那座民国时期的石拱桥。这些年来,经过任何一座桥,我五脏六腑都会发抖。为此,我经常不得不和乘客闹矛盾,一旦去往他们目的地的中途有桥,我就不容商量地绕道走,但总有不通情理的人,我宁愿少收钱甚至分文不取,他也非要和我吹胡子瞪眼睛,这世道,妈的,谁又了解谁心中不为人知的痛楚,那些谁也不能说的秘密呢。十一年前,我在这座桥上指认现场,模拟和我无关的犯罪过程。他们有人在录制。从庭审播放的影像我看出来,那天我很有表演天赋,虽说一点都不主动,是被构陷的、被逼迫的、被诱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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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岁那年,我爸终于忍无可忍了,对我说,“别相信爱情了,孩子,他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了。他不再和你联系。孩子,爱情是需要联系的。”我懂得他说不出来的那层意思,爱情,是需要在日复一日的相濡以沫中得到验证,才能绵延。也许他并没有去往另一个时空,而是活生生的,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但因为什么不再和我联系。厌烦还是听从天意安排,或者正好借那个契机去寻求新的刺激,都有可能,但我都不相信,不愿意相信。有时候,我宁愿他是死了。
直到有一天,我将他的信件放在一个骨灰盒里,埋葬似的封存在橱柜最底层。薄薄的三封,叙说的是他被隔离而尚未消失的时光。那是在我爸死后的头七。他死于车祸,此生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别相信爱情这种劳什子。”但就像鱼活在污水里,有人告诉鱼这是污水,又有什么用呢。
我爸开车去县里,准备运送最后一趟垃圾。他打算从此歇手不干,一心养老。就像电视剧似的,剧变总发生在最后一次,借以传达痛感、不完美和事与愿违的人生常态。惨烈的车祸,他被埋在山一般高的垃圾底下。几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在本地小报和电视上轮番展出了几天。我们承受不了一遍又一遍的死亡,直到今天的新郎去控诉。然后,他就来到我家。不请自来。像个上门女婿,担起家庭重责。
我妈神志越来越不清楚了。从我出生那天开始,她就好像一直处于迷糊状态。偶尔清醒时,她总在埋怨,说是我将她的魂魄夺走了。我爸曾经开玩笑,“以前,她早上起床,讲起话就像吹风机。”话中透着无以复加的酸楚。我妈二十九岁起就再也起不了床。从我对世界有了自己的印象开始,她的怨天尤人和精神分裂就像磨盘,能将我生活中一切完整的东西碾得零碎。
但我爸死后,她却又像重新获得了意识,逢人便说,我爸灵魂现在藏到她的腋下了。她越发清醒的状态真让人吃惊,那种逐渐好转的模样给人带来的惊恐,真不亚于一个沉睡三十年的植物人突然复活。在一些夜晚,她总是说,“完成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我就去死。”她一生的任务似乎只有两个,生下我,然后嫁掉我。真是一语成谶啊。一年后,在我爸祭日,她独自去县城。没有人知道她此行意欲何为。就在我爸出车祸的那条路上,就在我爸一年前躺着的地方,一辆大货车为避让一条土狗而撞上一辆拖拉机,然后拖拉机若无其事地从她身上轧过去。他们的故事真是离奇,似乎都可看成一份传奇爱情的现代翻版。可是,那些年,在她神志昏迷的时候,我爸没完没了对我说的却是,“孩子,别相信爱情这劳什子。”
这时,已经十年过去。她就要嫁掉我了。头天晚上之前,她号啕大哭三个昼夜终于得到我的默许。又一年过去,我终于接受现实。虽然,死去的心永远不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复活,但似乎可以在另一种生活中穿上足够坚厚的世俗盔甲。而后,封锁与遗忘。真能这样吗?又能否说,他们都是因我的婚姻而赴死的呢。
我看见一辆车经过那座桥,而后不见了,墙外尘土飞扬。接着,它停在门口。两个男人下车,似乎商量了一会儿,然后一前一后走来。走进院里,其中一个突然喊起来,“法官!法官来了。”
我原以为只是两个普通的客人。一年来,我知道他的交往对象中除了一些司机、拾荒者,还常有一些面容不善的陌生人。但是,这个称谓让我凝起目光,我的心顿时慌乱了: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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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石拱桥时,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具体是什么,我感知不到。刚下车,眼前似乎就有什么在滑翔。也许只是流线型的阳光。如今,我只能像象棋里的过河兵一样,一直向前了。我邀请司机同往,有个中间人事情总会好办点。他喊了一声“法官”,一个穿一身红衣服胸前又佩戴着一朵大红花的男人向我走来。有人今天结婚,他该是新郎。我没想到会遇上这出,回头看看正亦步亦趋跟来的司机。他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回答我的疑问,立即幅度很大地耸耸肩膀,意思好像是他事先也不知道。
看来他并没有撒谎,新郎仍未脱除司机的气质,神情似因过度欣喜而麻木,但其中潜藏着凡事直击重点的狡黠。我总感觉太阳里有种轻薄的阴影,在头顶盘旋。我抬头,阳光刺眼。这时,新郎向我伸出双手,一点也不怀疑我的身份,更没有吃惊,直接邀请我去坐主桌首座。那位子空着,仿佛正等着我的到来似的。我坐下来,眯着眼睛朝上看。这次它没有躲过我的眼睛,一个人形的阴影正在四处飞翔,淡漠的雾气一般,快速又庞大。不是灵魂就是死神。有股细如发丝的惊恐从我的心里冒出来,但我什么也没说。
院门前有人在浇水。因为现场人太多,连喊叫声都能弄得尘土飞扬。混合着各种垃圾的气味不是隐隐约约的,而是围着你的鼻孔滴溜溜转,一秒钟后就会在你的肺腑里发酵。一个装扮像清洁工的老人正在院门边朝里台阶上泼水,即使弯腰的状态看上去手麻脚软,也没忘了不时朝这边投来怨毒的眼光,没有确定的对象。与他交锋的是乱糟糟的人群中不三不四的咒骂声。刚才,他可能将水溅到了他们身上。在他们认为,他是故意的,因为宴席没有他的份。室内,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幽深,黑洞洞的。
这是一场典型的农村婚礼,人人都化身为主角,吆三喝四,胡吃海喝,笑声和骂声此起彼伏。高潮早就已经开始,并且会持续下去,直至突然结束。我轻声念叨:“呃,过客。”一直在旁观察我的他却立即凑上前来,以为是我喊他,摆出等待吩咐的恭敬模样。我这才注意到,他全身蒙着一层垃圾似的灰败色,三十来岁,皮肤暗黄,满脸细小而紧绷的皱纹,该是经常熬夜和算计所致。他外凸的眼珠像是被无形的手时刻按着,才没有从发黄的眼白中跳出来,他就用那种浑浊又淡漠的眼光直直地射向我,黏住我。我感觉很怪异。婚礼有着一种表演性。不过我理解,有些场景需要我们去表演,才会更加显得原汁原味。我急中生智,也像演戏似的很正式地恭喜他。从他暖烘烘的笑容中,我能明白无误地看出来,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异类。
司机正在四处上蹿下跳,他看上去和所有人都熟,粗着嗓门又张牙舞爪地表演着。不过他随时都在注意我。没片刻,他就过来了,提醒我不要忘了此行的目的。我想说什么,但感觉喉结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只好愣怔怔地看着他。我在想,也许不会有,也许可以直接问过客。但过客已经走开了。三分钟内,我连续和来敬酒的人连干了三杯。本来昨晚该是最后一场酒局的。也许是因此,我才决定听从他的建议,直接去室内看看,说不定就会有一个银灰色的、背带有絮状破损的包放在某个地方,那样,失而复得,一切就会像没有发生过。我立即离开这个城市。
眼睛的余光告诉我,他朝我身后的影子猛踢了一脚。他应该还撅了撅嘴唇,因为我听到了轻微的咒骂。我想,也许从十一年前开始,他就不过只是想揍我一顿,我又看了食指上铁线蕨一样的疤痕一眼。而且他还得仗着人多浑水摸鱼,说不定人群中有不少人和他一样,因为曾经的遭遇或者仅是潜在的危机而仇视我今天之前的职业。但现在,事实情况好像让他有点失望了。
我记得他。他就是那个关在监狱五年后来证明受冤的当事人。无论怎么说,他这条命是我从枪口下抢回来的。就像医生对手术刀下的病人一样,我也记不住当事人的面孔,但会有个别细节留存下来。刚才经过石拱桥时,他估计开到了一百二十码,而且神经质似的挥动胳膊。也许这座桥让他恐惧。当然是这样。长袖衬衫的袖口从他手腕上滑落下来,赫然醒目的几处圆孔型的烫伤。在法庭上,他展示给所有人看,边声泪俱下地喊冤。该有十一年了吧,伤痕还在。又会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影子呢。因为它,也许仇恨永远不可撤销。但他只要还活着,我就没有内疚。我能不能这样安慰自己,监狱五年,只是他的因果。像我,像每个人的生活。
我站在院门台阶前,等着老清洁工将桶中的水洒完。他又敷衍了事地用扫帚抹平,不是为了清理积水,似乎是想让每一寸水泥都充分吸水,吸干他的愤恨。我迈步进门。门槛边过于光滑,我险些摔倒。我低下头,绕过齐额的晾衣绳,钻进室内。晾衣绳上,许多礼物像一条条风干的鱼正在飘飘荡荡。
C3
那个夜晚像梦魇一样扎根在我的生命中,终我一生都不会撤离。十一年前,我是一名长途货车司机,一个我后来从判决书上才知道姓名的女孩,在芜湖高速路口非典检查站,经由一个熟人介绍搭上我的顺风车。她去苏州。老实说,看她第一眼,我内心就叹息一声,十八九岁年纪,但密密麻麻的青春痘将她的脸变成了一个破筛子,她也不打理头发,比九十多岁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还乱糟糟的。我不再看她第二眼。那夜,在我的印象中,月亮像贴在黑瓷瓶上的一个白点,没有神韵,也灰暗无光。
五个小时后,凌晨一点二十七分,苏州汽车北站以过于血红的标牌宣告,它到了。我将手机递给她,她给一位熟人打电话。事后我得知,是她姐姐的男友。同样是事后我才得知,那小子真是丧心病狂,宁愿继续“砌长城”,也不顾及一个姑娘在陌生城市会遭遇到的各种危险。她乞求我,再将她送近些,他会在平江路与干将东路交叉口等她。我好事做到底,送过去。然后丢下她。那时她完好无损。我继续上路,两个小时后到达上海。而就在这短暂的两个小时,她却经历了她短暂人生中最致命的恐怖。她被奸杀,然后抛尸在距离事发地点不远的一个桥洞里。
第二天中午我醒来,看到电视新闻里正在征集案件线索。她脸上的青春痘还没有怎么变样,虽说一定承受过挤压,经过法医处理,似乎也不再那么红彤彤的令人触目惊心了。我立即认出了她,并决定就近去派出所说明情况,希望对破案有所帮助。很多人劝我,不要自投罗网。我觉得他们也未免太过小心谨慎了。我却不知道,当迈进派出所大门的第一步,我就将自己交到了死神手上,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等待着铡刀劈下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罪魁祸首是办案指标,于是,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将我关进连墙壁都看不到的囚室,因为里面全是蚊子,它们多得只要一有动静就会一只蚊子踩死三四只同伙。或者是“太阳囚室”,你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盏多少瓦的灯泡在你的头顶,在你的脚底,在你的四周,因为你睁不开眼睛。而最难受的,是烫烟头,你的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会成为攻击目标。施虐者众多,但我只记住了一个人。因为他抽烟比鸦片鬼子还凶,一个小时内我得用皮肤为他熄灭二十根烟头。那个躲在值班室过夜的警察。他只为了破案指标里多加一个一,将我往死里整。我认命了。编了很多故事,供认不讳,但前后矛盾。而且,更要命的是,我无法做到再去真实地侵犯青春痘女孩一次,然后在她的手指甲里留下我的DNA。我宁愿如此,少受折磨,早死早超生。但是,在法庭上,面对他,我后悔了,立即翻供。虽说他留了我一条命,但也只是因为她手指甲里的DNA不属于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恨他呢。
无期徒刑。给我的好处只有一个,我可以无限期地申诉,直到我死。呃,报复。那时,我的报复只有申诉一条途径。真是命不该绝。一个法医一天午休却睡不着,就瞎比对DNA,却得出了一个惊人结论,他找出了符合青春痘女孩手指甲里DNA的拥有者。这人是名出租车司机,但已在四年前因抢劫杀人被执行枪决了。这是我在监狱里过着非人生活的第五年。那个可恶的家伙深夜载客时见色起意,奸杀了一名女大学生。可是,他居然至死也没有坦白他干的却险些置我于死地的恶行。
我被放了出来。我是这时才开始逃跑的。以前那些人劝我不要羊入虎口,或者干脆远逃,我相信自己的清白。而我却似乎要在五年之后重新感受逃亡的刺激。我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知这很荒唐,就是无法控制,最后干脆随心任性。我并不像个流浪汉,而是像个赶档期的演员一样,平均每天换一个地方。我戴着面罩买车票,告诉自己这样可以防止监控,面罩后面我的嘴自然是在坏笑,神情该是志得意满的。我在云南和广西之间权衡了片刻,因为那里靠近缅甸和老挝,便于必要时出境。最后我选择云南,第一站去瑞丽。然后从瑞丽到大理、柳州、凭祥、东兴。我丢弃了所有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我购买了一张伪造的身份证,但我又不用它,假证容易被识破。我亲眼见到一个双颊深凹像个痨病鬼一样的老年男人被宾馆登记人员稳住,片刻后来了四名神速的警察。每天,我都选择乘坐当日最晚一班汽车,提前十分钟购票,但就这样也不去候车室,要么躲进厕所,要么浪迹在附近公交站牌人多的地方。上车后就把帽子盖在脸上,假装睡觉。如果我会在一个逃亡地呆上一天,我就从不用银行卡取款,我会专程去另一个城市找个隐蔽的取款机,然后再回来,或者突然兴起直接去往第三个城市。逃亡途中,我购买多张电话卡,但只在深夜开机,等着电话来,却从来没有。我爸为我上访五年,我出狱不久他就死于慢性胃炎,医生说和长期闷气有关。也许这也是我决定事后排演逃亡的原因之一吧。一听到警笛声或者看见穿制服的人,我就假装异常紧张。因此被抓进派出所五次,盘问一番后自然将我放了。有些过于认真的警察,会查明我的身份,然后,态度顿时怀着歉疚似的礼貌起来。分文不取地专车将我送回来,一路上好吃好喝,对我任何不出格的要求简直听风就是雨。他们一走,我却又立即逃出去。我只住身份登记不严格的小旅社,只选择二层,房间要有窗户,铺位要靠窗。便于突然跳窗逃走。我试着跳下来几回,除掉有次脚踝轻微扭伤之外,感觉还不错。服务员来敲门清理房间,我立即吓得从床上蹦起,一面又为对面镜子里自己的演出模样止不住哈哈大笑,但我就是不吱声,我告诉自己外面正是来抓我的警察呢,要么三个要么五个,反正会像一群老鹰抓一只小鸡那样。我对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说,下一秒,你就能如愿以偿地被捕啦。我在猫眼后等待着,可是只有女服务员一人,她快离去了,我才大失所望地开门。直到两年后我爸的遗产全部花光。他曾经是个磨具厂的老板。死后,所有原材料、设备,甚至一些空白记账本都被抢光了。我不闻不问。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失去过一次性命的人才知道不该珍惜它,而要珍惜生活,如果能够让它充满刺激就更好了。何况,他确实欠着工人的钱,而他们还跟随我爸一起为我的信访造过势。哪怕面对过人世间最恐怖的恶,我也会知恩图报。后来,磨具厂房被廉价拆迁,于是又有了一笔钱供我逃跑一年。据拆迁办一个侏儒般的小头目洋洋得意地跟我说,我是最爽气的一个。是的,我一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回来,第一个签了拆迁协议。别人问我为什么,答案很简单,不要和权力作对,永远,永远斗不过他们。痛快点好,找罪受的事我这辈子不会再干第二次。这次出逃,我原想偷渡出国,但面对晨光中的小木船时,我却因为害怕而放弃了。谁说被卖去当黑劳工是不可能的呢。但我内心明白,这些都不成其为理由。出去就回不来了,我还有仇没报呢。钱终于用完了,我爸遗留在人间的恨也因此消失了。我认为他该从我三年的逃亡生活中得到安慰了。从出狱那一秒就拧紧的神经之弦,也终于瘫软无力,我好像能够正常生活了。接下来,干什么谋生呢。来这座城市做一名出租车司机,理由不言而喻。
婚礼一直在表演中。他的到来虽说也导致了片刻的沉默,但随即又狂欢起来。过客很兴奋,还对我说即使是一位陌生法官的光临也让寒舍蓬荜生辉。我有点懵懂了。我想提醒过客,演出不能太过火,你那些糗事没几个人不知道。他是能听出来威胁意味的,然后采取行动,像我设想的那样。但是,我只是走到端坐在主桌首席的法官面前,他看上去也同样懵懂。他看我前来,立即凑近我,像是要询问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开口求助。我抢先说,“你为什么不到里面去找找呢。”他看了我一眼,又僵直脖子看向正忙着四处敬酒的过客,一声不吭,接着迈起步来。他进门去了。片刻之后,里面传来压抑的尖叫声,像一只凌晨担心惊醒人们的公鸡在打鸣。我想,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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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去五分钟,我才适应里面的幽暗。之前,我仿佛钻进一个黑漆而狭长的山洞里,一边摸索着随地置放的物件,一边往前探步。没有手感熟悉的包。空气窒闷,又像是和光线一样全部逃逸了。我想,若用双掌合拢,搓揉,仅存的动作缓慢的空气都能被我挤出粉尘一般的渣滓来。渐渐亮了些,我看清面前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身影。一动不动,就在七八步开外。我走进两三步,判断出那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也许是新娘,她应该对收到的礼物了如指掌。我可以询问她有没有见到一个银灰色的包。我这才直起身来,而刚才,我似乎被黑暗压弯着,匍匐前进,四处嗅闻。我向前进,她的脸逐渐清晰起来。突然,她轻声惊叫一声。我说:“别,我是来找我包的。”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只是不停地说:“你看,他真的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一个好人,真的,一个好人。”我终于看清她了,怔住了。我和她,我们像两个木头人四目对视。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可是,我却突然明白了,也许她是怕我来拆穿她,我赶紧说:“千万不要怀疑我。”就这一句话,她突然高声尖叫起来,接二连三,永不停歇似的,要把屋顶都掀开去,我确实感到眼前火星直冒。似乎阳光经由她声音传出的路径,反向透射进来。有个人形的影子就在那虚浮的光线中影影绰绰地飘荡。
也许是若有若无但显然又在她身上随处可见的忧伤气息,让我对她印象深刻。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源于一个酒友的恶作剧。三年前的一天,此人突发奇想,认为我很长时间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了,而我又不愿随他同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那么,“最保险的办法便是谈一个女朋友了。”他说。于是,他擅作主张组织了一场饭局。来了两个女人。她的女友就像榨汁机,边吞汤边口沫飞溅。我记得,她的肚腹似乎是个储藏罐,她吃起饭来就像松鼠在收集食物准备熬过即将到来的冬天。她整个人都显得薄如蝉翼,苍白无力。
后来,我们也没有怎么聊过。谈不上对彼此的吸引。偶尔的几次见面都是即兴的,我因为孤独想找个人做伴,却几乎是她一个人断断续续地讲话。像是有什么在内心沉寂太久了,她总是词不达意,但又似乎一直在克制倾诉的欲望。她接到我的邀请电话虽没有明确表示,但总都无可无不可似的来了。多数时候,我们沉默,间隔一米的距离。
将近凌晨时分,她的谈兴会突然来临。但依旧梦呓一般悄声细语,我听不太清,只好连蒙带猜,却几乎不回应,因为她不需要。她似乎是在对着另一个自己或者某个已经死去的人说话。
“我经常梦见他死了,然后和他谈论死亡。他说,我听。”她会突如其来地说,“但我一次也没梦到不久前才死去的父亲。”大地在她的脚下仿佛一个孤岛,她全身每一个毛孔里都在窸窣有声地散发出荒凉感。我偶尔直言我的感受,并问这是为什么。有一个无风无月的夜里,她第一次听明白了我的问题,想了半天才回答,“仿佛身在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虚空是灰白色的,又泛着荧光。我在坠落。巨大而沉重地坠落。总是这样。”
我告诉她,和她在一起待上哪怕一秒钟,我就不得不感受到,“你的气质沉静,可是我总觉得有种你无法摆脱的恐惧,它正在一点一滴地蚕食你的生命。一刻都不停止。”她眼睛透亮,身体却像一层半透明的纸膜。她的话语能在瞬间击中你的心扉,但立即又让你堕入身处枯井一般的恐惧之中。“我能看见风的弧线。”她说。
“在他消失后,再细微的动静我都能听到。甚至是一公里外一个人疲累或抑郁的叹息。”
“所有的声响都让我惊恐。人群让我恐惧,流动的他们就像洪水。我能分辨出每一种味道,即使身处花园之中。但是,我却生活在垃圾场周围。那里嘈杂混乱。只有车辆和垃圾。一辆车、一辆车运送来垃圾。你不知道它们何时才能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在等待。等待他的出现。内心充满垃圾。但我不知道结果会不会到来。”
“我的眼睛总是出现幻觉。却又不是凭空想象,而是过去和现在的事情同时交织在眼前。他在中间穿行,有时奔跑,突然不见了。我曾经想刺瞎眼睛,灌聋耳朵。你试过瞪大眼睛仰着头,让水龙头里的水急速冲击在眼白上的滋味吗?后来,我发现这也不行,哪怕我都这样了,甘心在死亡之前尽情地残害身体,自我保护意识依然驱除不掉,我只好沉浸在浴缸里,让水漫在耳朵,只通过眼睛呼吸。但他还在那里。”
“死亡早就来了。我却偏要活着。只能封闭。延缓生命,才能在今生见到他。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定性我们的关系。更准确的说法是,我们从来没有什么关系。她眼中的世界因为什么而残废了。我生活在一个谨严刻板的秩序世界里。但其实和她一样,我们的精神里如果有秩序,也都是早已乱作一团。在我的印象中,虽然她一直在等待什么,却又从来没有抗争过。但又不是甘心屈从命运安排,而是在等待。
最后一次见面,我终于明了一些原委。那是她唯一一次约见我。她像个赤裸裸的受伤的孩子,颤抖着、扭曲着、佝偻着身子。她从雨中走来。她就站在雨的临界点上。她的东面正在下雨,西面不下雨。
她问我该怎么办。她在某件事发生十年后,递给我一封短信。她解释说:“十年了,我也没有想通。你帮我看看,因为我实在不想和那个男人结婚。”我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看完信后我也仍然不明白信又与它们有什么联系。
莫名的恐惧。实实在在的恐惧。像空气一样笼罩着、又像磐石一样压在我胸口上的恐惧。我只有用对你的思念来抵抗它们。因此,睡眠消失了。可是医生警告我,我需要它。我只能不停地吃安眠药。
“这是他的第三封信。最后一封。”她说,语气像是在讲述一本书的尾声。“然后,他就彻底消失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哭起来。她像一张纸在雨中摆动。喧闹的雨声中,我似乎听见她在说:“十年。我一直在想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们去了一家素食店。在我快吃完时,她送给我一本书。卡夫卡。她盯着面前未动一勺的汤碗说:“我最近在读卡夫卡。里面有个我喜欢的故事。《动身》。我只想离开此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我的目标。”我没有读过,几乎是用直觉在应答,“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只是感同身受吧。”我希望这话有一种幽默,我夸张地笑起来。她一言未发,低下眼睑。也许是默认。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早该如此。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我爸,我妈,还有他。我宁愿我没来过这个世界。”
“你能告诉我如何不和一个男人结婚吗?你是法官,也许可以帮助我。”她说,但不是在发问。我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继而我补充道,“这在于你自己,也许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如果她打开一个生命的自然缺口,我想我愿意进去。但她不再说话。
临分别时,我告诉她,“有肺病的人绝不能吃安眠药。”她愣在那里。我鼓足勇气才说出口,“那会导致死亡。”她转身,轻呃了一声。她走远了,似乎有声音传来,“也许他知道。死了。也许不知道,才这样骗我。”我不确定我是否听真切了。
有时候,一家店仿佛就是为一个人开的。这家素食店在开业一个半月后就关门大吉了。而她,也从此与我的生命再无瓜葛。直到我终于确认这点之后,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现在,她的尖叫声让我不敢直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会说话。我只好仰头,不用眼光刺激她,等待她安静下来。她的尖叫似乎划破了室内的黑暗,光线明亮起来。在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画像。是卡夫卡的照片。瘦削、病态,永远停留在他四十一岁的模样。他似乎就快要睡着了,却仍旧用深沉的眼光盯着我。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尖叫。我在等着她安静下来。她没有停止,尖叫声却招来了三四个壮汉,然后是更多的人涌进室内。他们高一脚浅一脚地奔到我身旁,就要拎起我来。
但显然他们并不打算抓住我,而只是遵从某种常见的习惯要赶我走。也许在他们心里,我不过是曾经的一个追求者,而现在只是一个不识趣的纠缠者。可能最后逼迫无力之际,在失败心绪的逼使下还要顺手牵羊些什么。一个女人就正在用身体护着摊在地上的礼物。
我不明白她为何嫁给他。她并不愿意,这点我肯定。但在一个新郎的眼里呢,尖叫声和紧接着发生的喧哗声,应该代表了奸情的被发现。没有第二种可能了。新郎也进来了。他看清了我的所在,正力图拨开众人,向我猛扑过来。我逃跑,他追了出来。
在我的身后,他们突然都止住了脚步。寂静。像是观赏风景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掉进深湖里去了。有人在扑腾挣扎着。
他的脖子被挂在了门楣前的绳子上。我也停下来,回头看,他正在荡秋千呢。他挂在上面,似乎已经没有了声息。他冲出来的力道是可以想象的,而绳子是那么结实。在他的脖子两侧,许多份礼物像干鱼一样飘飘荡荡。他挂在上面,就像我送给她的一份新婚礼物。
司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我相信那个深夜躲在值班室里的警察也和我有关系。不,我已经确信了。
我又经过那座石拱桥。十一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带领一名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那是我平生承办的第一个刑事案件。再五年过去,它也成了我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个噩梦。我闻到了脸上苦涩的泪水气息。我回过头来,仿佛看见,她在握着已经被放平的新郎的手。她先是担心他会突然醒过来。她有些害怕死人。但是,她看清了他的手在她的掌心里一动也不动,两分钟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他是死了,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她曾经问过我,如何能做到不嫁给他。
我走回云和路与滨文路交叉口。太阳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柿子挂在西空。片刻后,沉沦下去,不见了。西墙上的钟敲响六下。十一年过去了,黄昏总让人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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