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沉思录

2015-10-13 00:26赵丰
延河 2015年10期
关键词:心灵生命思想

赵丰

1

在泰勒斯之前,有多少人在这个地球上走了一圈?可能没有这方面的记录。可是,为什么泰勒斯就成为哲学史上的第一人?人类在他之前,是一根没有思想的苇草,在他之后,这根苇草就有了思想,就会思考,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啊。帕斯卡尔在写这句话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泰勒斯?

泰勒斯被称为“西方文明第一个哲学家”,从他的起点开始,其他后继的哲学家,无论亚里士多德还是苏格拉底们,一再提出了他们自己的解释,但是,后继哲学家所面对的,始终只是泰勒斯的问题而已。

泰勒斯说:“事物的实在不是人,而是水。”当泰勒斯说“一切是水”的时候,人类就突破了单门科学的蠕虫式的触摸和爬行,以直觉洞悉了事物的最终答案,并借助这种直觉克服了较低认识水平的一般限制。这时,夜幕徐徐升起,一只雄鸡飞向希腊的上空,仰天报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闪亮在遥远的地平线。

天神宙斯在战胜父亲克洛诺斯之后,给橡树围披上了一件他亲手绣上田地、水、河流的富丽堂皇的锦袍。和这种几乎不能察悉的、晦涩的譬喻式哲学思维相比,泰勒斯是一位无须幻想式寓言就洞察自然界底蕴的创造性大师了。这是哲学头脑的典型特征。

人类具备了思想时,才具备了驾驭自然的能力。自然也是有思想的,只有你的思想高于它的思想,它才会向你俯首称臣。这个更高的思想,无疑就是哲学。哲学家试图倾听自然交响乐在自己心中的回响,然后以诗的形式把它表现出来。当他像雕塑家一样静观,像宗教家一样怜悯,像科学家一样探测自然界的因果关系时,他就主宰了世界。

两千多年后的一个秋日,我在秦岭的甘峪沟里游荡。我游荡的目的是寻找与泰勒斯交流的最佳方式。那个沟里,有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我凝视着它们,倾听着它们发自灵魂深处的吟唱。那一刻,我的灵魂得到了净化,抚摸到了来自泰勒斯的心灵颤动。

一块石头也有灵魂?这无疑是哲学家的思维形式。

忽然打开了回忆,想到了家乡沣河里那片美妙的蛙声。它们鼓动声囊发出的声音,让我仿佛看到涟漪不断扩散的圆纹。回想初春时,它们不过是一个个黑黝黝的逗点,在水的弦中飘飘的浮动,默无声息。但很快,它们就有这么巨大的声音了。如果说哲学是那一片蛙声,那么泰勒斯就是初春的蝌蚪。

窗外,旋转着一只鸟,恍惚泰勒斯的影子。我的目光离开电脑,搜寻着飞鸟的轨迹。任何动物的行为都有目的,也许,那只鸟是飞翔在觅食之路、求偶之路、回家之路,但我宁愿把它想象成歌唱之路、生命之路……

2

《圣经》说:耶和华用地上的泥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在西方人的心目里,耶和华就是上帝。中国人不相信《圣经》,相信泥土,于是女娲便出现了。她按照自己的形象捏黄土造人。人和万物生于泥土,归于泥土。这是中国老百姓的说法。在他们的意识里,泥土和人是生息相依的。天之穷不可极,地之淼在脚下。这伟大的泥土承载着人类的古老和梦幻,承载着历史和未来。能做一份泥土,能成为其中的一分子,是一种荣耀和幸福。

中国人看重的是情感,而色诺芬尼看重的是真理。色诺芬尼虽不理解中国人这种土地的情感,但他同样表述出了与中国老百姓一样的想法。他说:“一切都从土中生,一切最后又都归于土。”“一切生成和生长的东西都是土和水。”“我们都是从土和水中生出来的。”

我的双足伫立在中国的土壤上,沐浴着一位西方先哲的思想光辉。色诺芬尼是神,是中国神话里的女娲。土生万物。色诺芬尼是理论家,女娲是实践者。东西方文化的距离并不遥远,在某些地方呈现出异曲同工之妙。

初春的夜晚依然料峭,泥土里鸣奏着小夜曲。大诗人苏轼在一座小镇的酒店里喝醉了酒,写下《定风波》,里边有这样的句子:“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一个“醒”字,将我的心境从冬天的萎缩中唤醒。我时而走近寓所旁边的许家河,欣赏月光下水波的颤动;时而走进许家河西面的树林,呼吸它吐出的泥土气息;时而蹲下身子,倾听麦子即将拔节的心声;最后我走上南面的土坡,体验着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我想,在高处我就无限地接近了色诺芬尼。我也摇晃着脑袋,渴望会如他一样发现什么真理,或者探索出什么经典的句子,可是伫立了半个多小时,脑袋晃得酸痛,我仍然一无所获。夜色依然是夜色,月光依然是月光,泥土在我的脚下依然默默无语。许家河不是爱琴海,即使是暴雨的季节,它也跳荡不出浪花。浪花,那是思想的表达。我惭愧了,我难以成为色诺芬尼那样的思想家。

无论色诺芬尼具有多少思想,我只铭记住了他的一句话:世界的本原是土。在这句话上,我加了重重的横线——当然,是在心灵里。忽然想起祖父的一句话:娃呀,这泥土就是人的命根子。说这句话时,祖父合拢了手掌,用手心搓着一块泥土,将土坷垃搓成碎末,然后从指缝间流出,回归大地。祖父不是哲学家,可是如此的表述又怎么不是哲学家的句式呢?他那样的动作何尝不是哲学家的怪异呢?一个普通的人,当他活过了不惑之年,时间和阅历会让他生发出哲学的气息,洞悉出人生的真谛。

3

知道赫拉克利特这个名字,源于我非常感兴趣的一句话: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坐着,揣摩它的含义。皱着眉头,闭上双目,人生的诸多疑问,云雾一般缭绕着身心,水一样在意识里流淌。

一句哲学家的名言,总会有确定的解释。赫拉克利特这句话的意思是: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流来的又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在思索着赫拉克利特的思维方式。无疑,他使用的是抽象思维中的上升性思维,是从个别事物的经验中,通过分析、综合、比较、归纳,概括出具有一般特征和普遍规律性的思维。

老子是阿波罗式的,冷静观照,光明澄澈。他曰:智者乐水。诞生哲学家的地方,一定会有河流,或者湖泊。水过滤着思想的杂质——那种清澈、流动的水,漫延过哲人的思想,激荡起哲人智慧的火花。只是,我不知道赫拉克利特家乡有着怎样的河流,遥远的空间和时间阻碍了我的想象,留作了永恒的谜。

赫拉克利特为自己构筑了一条适宜于生存的河流。在这条河流里,他自如地呼吸着,自由地思想着,没有船只,没有航帆,没有人烟,有的只是扬着翅膀,贴着水面飞翔的鸟儿,还有在水里畅游的鱼儿,以及被风吹起的水的涟漪。水边有芦苇丛,他坐在其中,抚摸着苇草,和鱼鸟尝试着精神的对话。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的思维异常活跃。忽然,在水的涟漪里,他捕捉到了一句经典的句子。于是,他冲出芦苇丛,高扬着双臂,迎着风在河床上奔跑,呐喊。

我是不会成为哲学家的,但丝毫不影响我对水的挚爱。我的生命体纠结着水的情结。我不清楚赫拉克利特家乡的那条河流叫什么名字,但我清楚我去过的河流:沣河、曲峪河、皂峪河、涝河。它们如一条丝带,将我的生命捆绑。我是在沣河边出生的,曾目睹了河水上涨的情景,第一次对水产生了恐惧的感觉;在童年的尾声里,我在曲峪河旁的小学读书;高中毕业了下乡,在皂峪河的岸上产生了爱情;工作了,成家了,我又来到涝河旁,一次次把思想的影子烙印在它的水流中。我生命的情结仿佛就是河流的情结——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说过。认真想想,这丝毫不过分。

置身于家乡涝河的河床里,我面对着的,总是不同的河水,总是它崭新的流动方式,这让我的孤独有了别具一格的意义。在孤独中思索,我真切地感受到,这条赫拉克利特之河始终奔流不息。

4

喜欢沉湎于僻静的野外,躺在枯草地。那里有被多数人忽视的美。面对那些美好的事物,我常常惊慌失措,就像我在家乡的柿子树下,于一片蒙蒙烟雨中面对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发神经。它们就开在小路边或者沟坎上,在细雨或者阳光下蓬蓬勃勃。柿子的果实青涩着,田野里最醒目的就是这些细碎的花,可是我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于是,就想起一个久远的名字:苏格拉底。

在有记载的历史中,有的人尽管没有写过一个字,但对后世的影响却是巨大的。耶稣是其中之一,另一个便是苏格拉底。

公元前399年6月的一个傍晚,雅典监狱中年届七旬的苏格拉底就要被处决了。他衣衫褴褛,散发赤足,与前来探望他的几个朋友谈笑风生。狱卒端了一杯毒汁进来,他才收住“话匣子”,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躺下,微笑着对前来告别的朋友说,他曾吃过邻人的一只鸡,还没给钱,请替他偿还。说完,他安详地闭上双眼,睡去了。

这是一幅悲剧的画面,但在我的审美意识中,却具有永恒的意义。在这个深秋的季节,我静下心来,拉长目光,向人类岁月深处的这幅画面凝望。树叶纷至而下,但无法遮蔽我的视野。

在我看来,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哇哇哭着而来,谈笑风生而死。这是一种圆满。自然界所有生物的结局如此相像,在某个温暖的清晨降生,在寒冷的黑夜消失。生命是注定,所有的物种都将殊途同归。深蓝的秋,在渐渐漫延的夜色之中,将一腔热望,凉成冰冷的石头,枯死,或者消失。

苏格拉底是哲学的圣徒和殉道者,至今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痴迷于过一种正义的生活。从他一生的经历中,我们可以获得启发,体味人生总是会面临各种遭遇,会有得意失意,即使面对不义时,也要坦然接受。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脚踏实地的凡人,有一点点天才的就能飞上天空。天空之外还有天堂。而我们这些凡人,只能凝望那岁月深处模糊的画面。记忆,该是黑白的,若一卷盒带,之间滚滚的言语,需要一个解释它的起因,才会感知一些零星、断续的画面。如此,我为苏格拉底一身白或者黑的装容而触目惊心,喜欢眯着眼将这些单调的色彩幻化成灿烂的惊心动魄,然后欣喜、留恋或者怀念。

站在岁月的那头,苏格拉底用依旧热情似火的双眸注视着我,一丝一丝的皱纹,一圈一圈的遗憾,若尘埃般慢慢地将我掩埋其中。在岁月的摧残下,我逐渐苍老着,萎缩着,曾经需要仰望的苏格拉底,在我的遐想里,和我站在一处高地,只要平平地看过去,他眼角的皱纹,花白的胡须,还有驼下的背,便使我无限恍惚。生命是如此迅忽,让我们转眼成霜。有时我想摆脱心的劳累,逃离岁月深处的苏格拉底,可总是躲不掉他的影子。关于他的思索就像一瓶酒,让我醉得一塌糊涂。我会哭泣,但是眼泪已不再清澈。那些混浊的液体,沉重地敲打着日子的表面,使我的心头泛出无法抹去的印痕。

岁月深处的凝望,需要心灵的宁静,旷远的情怀。当我们自己陷入尘世的拖累,或者欲望的羁绊时,是无法将思考倒退到两千五百年前的。这是一种境界,一种高尚的情操。窗外,两只蝴蝶缠绕着飞翔,我疑心是两颗灵魂的告别演出。即将到来的冬天舞台上,不应该有他们的节目。所以,它们眷恋着自己的爱。

苏格拉底为希腊哲学注入了强心剂,激起了无比汹涌澎湃的浪涛,余波甚至绵延至今。

5

我是在秋天走近德谟克立特的。黄昏,站在阳台上凝视着远方红红的落日。它像母亲的双手,温暖、宁静、安详,抚摸着大地。有庄稼在大地上生长着,是玉米。视野里,它们像一棵棵小树,拥挤在广阔的平原上。它们的身心氤氲着暖暖的太阳余热。眯上眼睛,我享受着秋日里这美好的时光,心头掠过德谟克立特的身影,也掠过一丝淡淡的忧郁。

秋天是花谢叶落的季节,因而最惹漂泊离乡之人的愁绪,但谁能说思念不是一种美呢?有些寂寞,是没有人能懂的,所以孤独。有些孤独是无法排遣的,所以忧郁。但德谟克利特却可以在孤独中弄懂自己,可以在孤独中悟出生命的气象。因而,他的忧郁是一种美的气象。沐浴着穿胸而过的秋风,他在走上审判台时这样说:“逆境能使愚蠢的人学会一点东西的,并不是言辞,而是厄运。”面对厄运,他没有选择低头,而是抗争。

那是秋天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花落叶黄,溪水清凉。对于太阳,对于秋风,对于秋虫的鸣叫,对于野鸭的飞翔,面对着审美特质浓郁的秋天景象,德谟克利特没有丝毫的喜悦,呈现出一脸的忧郁。他在想,哲学的思想为什么不被当代的权力所认可。就像这秋天的阳光,虽然灿烂,依然会有人躲在阴暗的角落诅咒它,恶毒地攻击它。

没有精神的穿透,就不会有“人是一个小世界”这样的断言。德谟克利特伫立在秋色里,一枝小草在他的脚旁摇曳着细细的叶子。他听见了小草的呻吟:我是一只小草,可我也是一个世界。

善于思索生命,才会忧郁。忧郁让德谟克利特感觉到了秋天的美好。秋日来临,落叶飘飞,是一个惹人感伤的季节。只是身处繁华尘世的世人,被繁事琐事缠绕着,哪里会有一份闲暇对着落叶感慨生命?天空高远,碧水澄澈,菊花怒放,丹桂飘香,红叶满山,芦获苍茫……在德谟克利特的眼里,秋天的景色美丽动人,禅意飘逸。那淡淡的忧郁,宁静的美丽,温柔的景致,都是慰藉人心灵的东西。世界就像这个秋日的黄昏,对着暖暖的太阳流下的泪水。

德谟克立特被称为笑的哲学家。他平等待人、处世开朗。他的忧郁是在自己内心的,属于精神层面的忧郁,而面对世人,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微笑。我在想,只有在内心存藏着忧郁的人,才能对繁杂的世界和平庸的世人抱以宽容和谅解。

阳光散淡地、柔软地透过窗户的玻璃落在橘黄色的窗帘上,异常的宁静,在为即将到来的冬天感伤,预示着生命的渐渐枯竭。我歪坐在沙发上,蜷曲着肢体,照应着那散淡的、柔软的阳光。

秋天显示出一种忧郁——德谟克利特式的忧郁:宽容、宁静、旷远。在这样的时刻怀念德谟克利特,是最为恰当的。他是藏在橘黄色窗帘后面的,忽然他掀开窗帘,露出忧郁的脸,打开自己的心灵,让我洞察到他生命的本质。

6

在亚里士多德之前,科学还称不上婴儿,只是处于胚胎时期,亚里士多德孕育了这一胎儿并使它降生。希腊人之前的文化,是用超自然的力量解释自然界的种种神秘变化。人和物,到处都是神的阴影,游荡着飘忽不定的幽魂。亚里士多德以超人的胸怀和勇气,否定着神,使它成为一个干巴巴的形式。

在真理的王国,天才与天才其实很难相处。亚里士多德,这位被柏拉图称为智慧的化身,学园之灵的弟子,在雄心勃勃的真理追求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内心深处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许多英雄豪杰未能幸免的俄狄浦斯情结。他说出了令柏拉图心灵为之绞痛的话:“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他甚至暗示,智慧绝不会随柏拉图的去世而消失。

亚里士多德走上哲学之路,是由形而下,到形而上。形而下的自然科学,为他形而上的哲学之旅提供了丰富营养。这颇有点像一对恋人,不经意间步入一条通幽曲径。这条道路的形成,也许与他的成长背景有关,也许冥冥之中蕴涵了某种神示,就像许多天才成长历程中那些耐人寻味的阴差阳错。

对于哲人,我们通常只能享受它的成果,却无法领略他们的内心世界,这让我无比遗憾。也许,出于职业习惯,我从思想家的事迹和言论中寻觅的是他们的情感,或者说内在的风景。一眨眼,我会看见,每一个哲人的身前和身后,都铺垫着凄冷的阴影。所以,他们无法绕开不同于凡人的孤独、悲哀、忧郁。正如索福克利斯所说的那样:“我看到我们活着的人们,都不过是幻形和飘忽的阴影。”

一片厚实的浮云,屏遮住仿佛忧郁的夕阳。黯淡下来的天空是安静的,是蔚蓝色下具有张力的静谧之美。天,说黑就黑了。最后一只归巢的鸟,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婉转的音符在空中一阵飞扬,转瞬便消逝了。

回到书房,我拧亮了台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清新的灯光下,空气的破碎声清晰可辨。亚里士多德的阴影从纸张中升起,盘旋在我的脑畔。隔着两千多年的时空,我躺在书房的沙发上,与亚里士多德进行着关于忧郁的对话。他这样告诉我:“忧郁是人类最有创造性的气质,是天才的同义词。”我被那句话警醒。真的,我也常常忧郁,但我忧郁的对象不是生命的本质和意义,而是自己的情感、生计、荣誉、地位,还有其他。在亚里士多德的眼里,过去的我,不过是一只蚂蚁。

雪花,在这个冬天杳无音讯。没有它,大地就不可避免地笼罩着无数的阴影。我不排斥雪花,也不反感阴影。我的脑海里回旋着亚里士多那张恬静而忧郁的脸,也竖起耳朵用心去聆听窗外花、草、虫的心声以及大地的心跳,虽然依旧是冬天,但哲学家的发现,总是在冰冻的土地上解析着春天的温暖。我沉默着,浮想着,在废墟中的阴影下面,在风尘的史迹之边,我领悟着智者的思维与模式,在忧郁中寻觅着人生之美。

7

关于皮浪,最具典型的是这样一个故事:茫茫的大海上,皮浪和弟子们一起乘船远行时,途中突遇风暴,船即将倾覆。船上的人惊慌失措,有的找救生衣,有的拼命往救生船上挤,有的跳入海里逃命……一副泰坦尼克号沉没前的景象。此刻,唯有一头猪若无其事的在船角悠闲进食。皮浪感叹着,猪活得比人快乐。死到临头,它还能享受美食。

在世俗者的眼里,猪是一种愚蠢、懒惰的家畜,尤其在禽流感肆虐的当下,其名誉更是一败涂地。然而,在哲学家皮浪那里,猪却是一个超然的智者,颇有大智若愚的风度。皮浪的感慨,实际上是劝诫人们无论遇见什么事情都不要动心。

“不动心”的境界,在中国文化里也可以得到印证,如庄子的“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的那种物我两忘。庄子的理想是什么呢?“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禅的境界,把生命寂灭。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动心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它不是让人们去逃避,与外世隔绝,而是经过修炼达到无执。无执,即不执着;不拘泥。《老子》里说道:“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意思是说,圣人无所作为所以也不会招致失败,无所执着所以也不遭受损害。它所表述的含义正在于不动心。

猪的风景,正吻合了皮浪的风景。这是我在冬日阳光里的惊人发现。自以为是的人,过分信任了自己的眼睛与耳朵,往往从现象去推测本质。皮浪认为这是一种过于主观的臆断,并不是真相,他因此对一切通过个人感官认识的东西都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告诫人们这些都是可疑的,因为你没有途径和能力表明它的真实性。

庄子与皮浪心有灵犀,他对着一只鸟说:像你一样自由自在的飞翔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一个人就嘲笑他:你又不是鸟,你怎么就知道鸟儿是幸福的?庄子回答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知道鸟儿是幸福的?

如此看来,皮浪主义的真谛,和中国传统哲学、宗教的精神竟然如出一辙。无论中西方,哲人们总是呈现出别具一格的风景。

皮浪的出生时间约在公元前365或360年,而老子的出生约在公元前369年。如此的相近,让我产生了遐想。在遥远的两千多年前,世界的两个半球分别站着两个思想的巨人,用类似的句子让人类反思、醒悟。假设——只能是假设,两位巨人面对面进行对话,那无疑会成为人类历史上的又一个重要时刻。

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皮浪是一幅风景。而这幅风景的主题词便是存疑、悬搁。他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口号:“不作任何决定,悬搁判断”。他在自己的风景画上写下如此的注释:“它既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那样的,也不是这样和那样的。”我的目光凝视在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句子里,大脑一片空白。皮浪风景画的画面上,是无数个问号组成的世界,皮浪一双充满质疑的眼睛,深深隐藏在其中。

8

铺满阳光的大地上,一群麻雀在追逐嬉闹,忽然就想起了芝诺。两千五百多年前,当然会有麻雀,但是芝诺却看到了兔子,看到了乌龟。这是不同情境下的两种动物,芝诺通过假设和想象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于是人类历史上就有了龟兔赛跑的故事。智力再低下的人也会明白,乌龟哪里跑得过兔子?可是,芝诺就给你出了一道难题:兔子败给了乌龟。抛开数学的概念,人类赋予了这个故事以新的解读:笨雀先飞。

芝诺为何无缘无故对一只乌龟产生了兴趣?是在家乡的河流里,还是在浩瀚的大海边,他忽然发现了一只缓缓爬行的乌龟。于是,他尾随在乌龟的身后,做出了一个兔子飞跑的动作,企图超越它。那只乌龟也许窥探到了他的企图,索性缩回腿肢,伏在地上不动了。芝诺突发奇想,我怎么可能超过乌龟呢。它在这河边或者海边爬行了数百年,而我从我的住所到这儿需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我呀,永远也追不上它。

冬日的暖阳下,我追逐着麻雀飞翔的影子继续着思索。芝诺的伟大之处,在于运用悖论引导人们思考更为阔达的人生和世界。正如这群麻雀,飞着飞着,它们就会静立在一根树枝上整理自己的羽毛。它们不互相追逐了,它们需要休息。就这样简单。而芝诺却会这样思考:麻雀清楚自己永远也追赶不上阳光、风以及自然光线的影子,于是就停止在树枝上证明自己是能够静止的一个物体,不像阳光、风和流线那样只会运动。

每一个生命都与自然和谐。这是我所欣赏的句子。什么是美好的人生?在芝诺看来,个体的生命与自然相和谐,是最美好的生命状态。我们在大地上生活,我们在春夏秋冬中穿梭,如何让泥土里生长出我们的身体所需要的粮食,生长出我们生存所需要的树木花草?春天,我们去踏青;夏天,我们去游泳;秋天,我们看红叶;冬天,我们去溜冰。尊重自然,热爱自然,适应自然,让生命在自然自由舒卷。这是人类的选择。选择了它,就是选择了无比美好的生命状态。绕开芝诺的那些悖论,进入他所描述的自然与人生的境界,我会觉得,认识他真的是一件幸事。

太阳忽然潜入了一片乌云。那些雀儿,仿佛感应到了寒冷的存在,急急飞回屋檐之下。如此,它们是在实践着芝诺的教导:与自然相和谐。我一直以为,麻雀是智慧的,它不会硬着头皮与自然界的狂风暴雨和冷暖相抗衡。在我年轻时所受到的教育中,总是那些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芝诺如果健在,他会产生出怎样的惊愕呢?他会不会想着:这个人类,怕是要疯了!

何为哲人?看到一条河就洞悉了人类的历史,抚摸着一棵苇草就想到了人之生命脆弱,面对着一个洞穴就想到了自由。芝诺,显然比他身后这些人的思维更诡异,他愚蠢得要与乌龟赛跑,从而主动引来人们的质疑和批判,并由此引出更为宽泛的思维理念来认识世界,直至与世界、与大自然和谐共生。数学和哲学,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在他那里得到了统一。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9

如何在喧嚣的世界里,为自己寻得一方安静的乐土?除了自然的山水,就是人的内心。常常,我在扪心自问:你找到了心灵里的那方净土了么?除了禅佛,除了基督,剩下的恐怕就是哲学了。阅读哲学,是一次次净化自己心灵的过程。除去心灵的污垢,那颗心就会安静下来。

普罗提诺的《什么是生命物,什么是人》里提到通过哲学将灵魂和躯体分离。对他来说,哲学就是一种安顿身心的方式,而不仅仅是知识的形态。

好多年来,我在西方哲人的叙述里度过自己生命的分分秒秒。当我走近普罗提诺这位西方最后一个古代哲学家时,岁月已经为我的面容刻写下无数的皱褶,发际间有了许多的白发。几天不洗发,一根根白发就凌乱的在头顶伸长,弯曲,孤零零的显示。网页上,普罗提诺的图像很模糊,久远的时光让他的形象变得捉摸不透,眼神亦如雕刻一般。可是他的思想,却是这样清晰。他如是说:人的生命归宿在于人自己。

普罗提诺生活的时代,是有史以来最悲惨的时代之一。这个时期,大多数人低下了头,把命运交给了神,只有少数人在黑暗中点燃人性的火种,普罗提诺就是其中之一。对于物质,对于灵魂,他的表述是这样的:物质是由灵魂创造出来的,物质并没有独立的实在性。每个灵魂都有其自己的时刻;时刻一到灵魂就下降并进入到适合于自己的肉体之内。

普罗提诺所关注的,是人类个体生命中属于自己的灵魂。谁能剥夺了人独立思考的时刻?你可以锁住他的手脚,在牢狱里限制他身体的自由,但却无法限制他的思想。这就是灵魂的伟大。

我一直在寻找着一种安静的生活,但这太难了。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嘈杂,太多的琐事困扰着我的身子,压迫着我的神经。逃离生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肉体还存在,它就会向我索要物质的东西。唯一的办法是:减少物欲,躲避嘈杂,只留下生命所需的基本保障。然后,拓展自己的内心世界的空间,向书本、向文字,向大自然索取自己的所需。按照普罗提诺的说法,安逸的生活也就在那里。

太阳反照我的内心。这就是我多年来生活的基本规律。阳光进入我的心灵,灿烂,而且包容一切。阳光下的万物,透明,灿亮,黑暗和烦恼,苦痛和龌鹾,一切都被它化为乌有。

春光明媚,花草绽放。在这样的季节,讨论灵魂与肉体的问题显然不合时宜。我的祖母在春天里不会闲着,在田野里拔猪草,采摘野菜,抚摸着一朵野花,她会半天身子不动,仿佛灵魂沉浸在其中。祖母当然是一个乡下的女人,不会懂得哲学,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思考。那一刻她也许在想着:春天如此美好,但这野花终究会凋谢,我何不在它青春盎然的时刻,享受它的芳香呢?

我少年的夜晚,是陪着祖母度过的。煤油灯的光影里,祖母在摇着纺车。吱呀吱呀的响声,宛若她心灵的声音。油灯燃完了最后一滴油,祖母纺完了最后一根线,头靠在土墙上歇息,一直到我清晨醒来,她依然是那个样子。再后来,我才明白了,祖母再也不会醒来。油灯、土炕、土墙,成为安置祖母灵魂的物象。

10

对笛卡儿的印象是源于他的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

我存在,是因为我思辨。这个世界是为每一个人而设计的,所以你不需要优柔寡断,权且,把你自己当作时空的片断,演绎出精彩的篇章,就像一片美丽的云彩。

四十岁前,我以为生活是简单的,简单的笑,简单的哭,简单的幸福。当生活安定后,我更注重内心的平静,反倒觉得生活简单起来,实在没有必要用大众化的标准去衡量生活,那样会有无穷的不幸福。喜欢《淮南子·说林训》中的一句话:“夫所以养而害所养,譬犹削足而适履,杀头而便冠。”忘记生命的本义,一味去适应所谓的众人,结果就会完全忽略了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世界并不复杂,复杂的是我们的心,只要不影响他人利益,可自由选择自己的行为方式。理想社会是以更好地保障个体自由为出发点的,这样的逻辑没有错。我们没必要为了表演给别人看而耗费自己的生命,钝化自己的感觉。生命中重要的不是你所处的处境,而是你对待事物的态度。我常常坐在地头,望月,看星,或者梳理自己的影子。

有雨的夜晚,我不会选择出门。柔和的光线下,悄无声息的房间里面只有键盘的敲击声,我所有或深刻或浅薄的思考,经由我的双指滑翔到显示屏上。我的一些思考排列在一起,生命的体验让我感到持续的焦虑和幸福。笛卡儿说,位于左右半脑间的松果腺是灵魂所,这个埋藏在身体中的第三只眼,能够看到心灵深处的画面。灵魂在心灵的枷锁中束缚,最终或是泯灭或是升华。

笛卡儿,没有英雄般的史诗和波澜壮阔,没有指点江山的豪迈和气度,但却有一种向坎坷命运抗争的劲头,这劲头异常坚韧,让我无比感动。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他,倾听他那不平凡的故事,并把这些故事在记忆中定格。

笛卡儿说:思考是我们唯一的尊严。一个人的生命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度过生命的每一分钟。如果,我们的生命不是在费尽心思地刮骨索取、争名夺利中度过,而是在生命的过程中思索,那么,即使我们无法成为笛卡儿那样的哲人,也是值得欣慰的。

简单的生活,深刻的思考。这是笛卡尔的人生方式。

皎洁的月,微寒的夜,这是中秋的意象。手机铃音响起,妻子催我回家。抬起头,一只白色的蝴蝶,精灵般从云缝中翩翩穿出,带着某种缥缈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笛卡儿的灵魂在歌唱。

11

《思想录》属于那种超越时空的经典哲理散文,像一叶智慧的扁舟,引领人类驶向远离浮华虚空的彼岸。正因为此,我在阅读时感受到一种灵魂觉醒的惊喜。读《思想录》,是一次走近大师的心灵之旅,把我从精神的噩梦中唤醒。

帕斯卡尔说出了我虽有感悟但无法表达出的东西,“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他用一串串精神的记录证明,他是一根最有尊严的苇草。这个体弱多病的人,就像芦苇在风中打摆,但在思想上,却有着钢铁般的坚定。如果不去解读,不去体会,谁也不会相信在他清瘦的面孔和孱弱的外表下掩藏着一根思想之矛。

我惊异于帕斯卡尔“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这个比喻。我以为,在人类迄今为止的语言中,这是最精彩、最伟大的一个比喻。我常常歪着头(这是我思考时的习惯),设想着帕斯卡尔说出这番话的表情。可是,三百多年的遥远,想象总是受到阻碍。但是,只要思想,就会有收获。幻觉里,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芦苇,它生长在临水的河边,茎秆中空,叶子翠绿,在风里歌唱,并开出美丽的芦花,帕斯卡尔在其中行走……

荒芜中生长着苇草,它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东西,人就是那最脆弱的草蔓,在风中无力地摆动着、摇晃着,然而,人又是多么伟大,因为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在上帝恩典的土壤里,由于具备了思想,人类才会常青、美丽。

秋天的芦苇一片苍茫。灰白的芦花开始到处飘荡,翩翩若雪。握住一片芦花时,我想到了帕斯卡尔,那么,那片片芦花是从他的白发里飘出的吗?他说:“人显然是为了思想而生的。”他风格散漫,形式随意,思想中没有规范的体系和严谨的学说,是个任思绪流淌而不做聚集和汇总的人,宛若一片自由的芦花。他的毫无拘束的思想火花奔放不羁,直抵生命的最深层次。他关于生命思考的片段动感、跳跃、肆意、热情,这种从心灵流溢出的思想碎片比那些经过人为加工过的更为真实和可靠。

芦苇的生命是智慧的生命,读懂了芦苇就读懂了一种彻悟灵透的人生。水边的芦苇,一旦成熟,就自然地走向宁静。张扬和安静,是需要用心去体验的。芦苇的境界,人是很难达到的。

12

喜欢洛克,仅仅是因为他的这句表述:心灵是一张白纸。

在内蒙古的草原上,我仰面躺着,浩瀚万里的蓝天没有一丝杂质,那是夏天,我解开衣扣,让心胸与蓝天对接。那会儿我在想,我的心是一抹蓝天,雄鹰、大雁在其中翱翔,在我空白的心灵上滑翔过一种优美的线条,书写着壮丽的文字。那时我已经解读了洛克,有理由将自己的心变得空灵。

在洛克看来,自由的观念,不是意志和爱好,而是心灵的选择,人有做和不做的力量。一个人,只要根据自己心灵的爱好或指导,有力量思索或不思索、活动或不活动,他就是自由的。对于洛克而言,自由是一种经验,它出于选择;而意志是一种信仰,它出于心灵,或者意识。

自由,本来是人的天性,却意外地变成了从属于政治的词语。这让我想起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他的天性在于,整个宇宙都是我的领空,我想去哪儿便是哪儿。但唐僧偏要限制他的自由意志,一副紧箍咒在握,悟空哪里去!

初冬的季节,雾总是不期而至,令我想起儿时捉迷藏的快乐。我离开屋子,来到田野里。我的住所,距离田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无须驾车逃出“围城”。喜欢一个人孤独在田野里,享受着偌大的空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凝视着一株植物、一棵小草,或者一只叽喳叫着的小鸟。这是我生命运行过程中经典的细节。我不适应城里人的生活背景,拥挤,嘈杂,呼吸着有限的空气,容身于窄小的空间,心灵无法空白起来。城里的冬天也有雾,但常被车流和人的行走冲撞得七零八落。田野里的雾很完整,没有丝毫的污染,仙境般的,适合我的心境。看不清远处的景,一切都蒙在梦中似的。

这是冬天,我搜索不到昆虫的影踪,只能屈身于竹林间,手握一根竹子遐想。竹子是空心的,宛若洛克的心灵。竹子的妙处,表面在于直,本质在于空。空竹是一支可以吹奏的竹笛。变成空竹,是静心最为快乐的体验之一。很多境况下,当我苦思冥想神明在哪里的时候,神明正在远处朝我暗暗发笑。直到我真的感觉自己像根空竹一样的时候,神明才不见了,因为神明已经潜入我真空般的身体里了。

苍穹是心灵的影子。大雁深悟其妙。比大雁更有思想的人类也常常在无际的苍穹和遥远的地平线上探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是在摸索自己心灵的影子,把内心的精神家园的影子投射到身体之外。在宁静、旷达的风景中,一些人看到了人类的本性,生命的本质。夕阳、明月、灯光、帘幕、薄纱、轻雾……这些外在的事物是人类心灵的影子折射出的景色。

排除污垢,让心灵成为一张白纸,抒写人生的美丽,就如湛蓝的天宇,滑翔过大雁的影子。

13

散步,是生命的享受。心里装着烦恼的人,是没有心思散步的。在清静的田野里,野草和庄稼长在泥土里,人的思想盛在空气里。和田野的空气朝夕相处,让心境趋于和谐。一些遥远的细碎的回声,常常在耳边萦绕。

我的散步习惯,并非是在步卢梭的后尘。以前,我只知道他的《忏悔录》。而当我阅读到他的《孤独散步者的遐想》时,我已经完成了生命的二分之一。怎样理解卢梭命定的孤独?它是光,我是被它照亮的部分。好像,我寻觅到了精神的知音,内心涌满幸福的感觉。

《孤独散步者的遐想》是卢梭以日记形式写下的随笔集,是在岁月中被人们铭记的一部杰作。在这本书中,卢梭与自己交谈,对心灵进行分析和解剖。你能把心安静下来吗?如果你还沉浮于喧闹之中,我说,你最好选择逃离,然后再打开这本书。

孤独是一种精神探险,其艰辛丝毫不逊于对大自然的探险。于是,一些浑浑噩噩的人千方百计逃避孤独,拼命融入人群,在灯红酒绿中,在鲜花掌声中,在虚假的恭维声中,在华威先生式的忙碌中毁灭自我。其实,热闹是空巢,不具备生命的本质。小时候,我和伙伴常常攀缘上树掏鸟蛋,当发现它只是一个空巢时,便有一种受辱受骗的感觉。

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大多是孤独的。陈子昂在孤独中咏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苏东坡更孤独,读他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让我倍感清冷孤寂:“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东坡表面上写孤鸿,实则写自身内心的孤独。贝多芬、梵高、萨特,还有屈原、陶渊明、曹雪芹,都是孤独情感最强烈的体验者。

孤独是一种美,追问着人生的本质。庄子的好处,是在一个人无助的时候,竟然出现了慰藉。这种慰藉纯粹属于精神的层次。只有在孤独中,才能开掘与营造内心世界,才能有效地体验最深沉的审美情趣,才能实现崇高的审美理想和审美信仰。正是在孤独中,自我在认识上作深沉的反省,从而认识自我使命和生命意义。

高尔基在散文诗《人》中写道:“他置身于荒凉的宇宙之中,独自站立在那以不可企及的速度向无垠空间的深处疾驰而去的一块土地上,苦苦地琢磨着一个令人痛苦的问题:我为什么存在?”

孤独并非生命的死结。一朵鲜花,开放在悬崖上。它的身旁,一只苍鹰在傲视天空。

14

与卢梭一样,叔本华也崇尚孤独。他认为,孤独是天才者的表现,是一个人内心丰富的象征。独处的好处在于一方面可以减少交际带来的无聊,另一方面也能避开和那些讨厌的人见面,同时也会更少地引来敌意与恶毒者的嫉妒与攻击。出于上述思想,叔本华是提倡人独处的。独处的风景,这是无与伦比的魅力。这是目前我正在体验的快乐。我所处的小城不远处,就是秦岭,其中有足够的令我独处的环境。只是,一些鸟儿怕我寂寞,在我的头顶叽喳地啼叫。

在这个阴冷到来的季节,话语的热情在渐渐退逝,谈论叔本华不是一种时尚。在许多人看来,叔本华的思想过于消极了。他说:“除以受苦为生活的直接目的之外,人生就没有什么目的可言。快乐常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快乐,而痛苦则远远超过我们所预计的痛苦。”由于死亡存在,人的生命有限,他对存在的虚无性看得很透——“每当黄昏之时,我们常常会感到,生命又缩短了一日。”

望着书本上叔本华额头层层叠叠的皱纹,我想到一个词:痛苦。仿佛,人生是和痛苦结缘的。关于痛苦的根源,叔本华认为,“痛苦不是从外面涌进来的,却是我们每个人自己内心里兜着痛苦的不竭源泉。”在西方诸多思想家中,叔本华是受东方文化影响较明显的一位。在他的书桌上,只有一尊释迦牟尼的塑像和一幅康德的画像,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思想的两大来源——康德哲学与印度哲学。近人在论及东方文化向西方的传播时,总不忘将叔本华作为受佛教影响的典型。

叔本华的救赎之道和佛教的说法有着奇妙的一致。不过,假如我们要说出其间不同的话,那就在于佛教认为人生是循环的,人的永生是在来来回回的转世里。而叔本华的想法是,人只会活一生,他要解决的也只是这一生的问题。至于来生来世,那就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了。

叔本华将生命的痛苦与无聊演变成一种悲剧意识。他认为人最难能可贵的就是要有一种悲剧意识,只有拥有这种意识才会去反抗,才会去奋斗,去改变,这才是让人类生活不断改变和发展的最终动力。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明显有一种大气之度,甚至有一种悲壮的意味,因为他关照的是整个人类的发展。

在《论心灵的宁静》中,叔本华这样说:“一个人心灵的宁静越是不为恐惧所侵扰,就越是可能为欲望和期待所骚动。一个人唯有当他抛弃一切虚伪自负并且求之于非文饰的、赤裸裸的存在时,方可达到心灵的宁静,而这种心灵的宁静正是人类幸福的根基。”幸福和心灵有关,这恐怕是在他之前未曾有过的判断。这既是他的体验,也是对陷入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苦苦挣扎的人们的一个告诫。相对于那些把财富的积累视为幸福的人们,叔本华蔑视的目光常常让他们惊讶。

人们常常在寻找偶像。我以为,仰望,只能缩小自己。于是,我从来不崇拜某个人。我只喜欢叔本华说的一句话,其实真正能影响你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你鞋底的一粒沙子。多么伟大的句子!仿佛,他是为我写的。通常,我们似乎都因为喜欢张扬个性而过多的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了。其实,有时你张开双手,会发现你手心纠缠的曲线,所纠结的烦恼往往是自己给自己的,而且也只有自己才能解读和释然。

15

谢林是个捉摸不透的哲学家。他总是紧锁着眉头,思考着一些常见的话题,譬如自由、绝对、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他的思维异常活跃,在观点间跳来跳去,像是在纵横交错的小溪涧做着一个人的游戏。对于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他的话语缺少链接的拉链,缺少逻辑上的贯通。他不喜欢拘泥于教科书般的讲解,喜欢支离破碎,喜欢语无伦次。

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其话语应该是破碎的,或者说是有空隙的。当一种话语被讲得滴水不漏的时候,这种话语就具有了成为帝王的可能。

自然产生精神。这是谢林的谆谆教导。他用手指挖着自己的耳孔,看似漠不经心,实则语重心长。我的精神世界,受到谢林的启示,更多的是源于自然。目睹着一棵小草在风中呻吟,我会像林黛玉一样,躯体里不可遏止涌动着怜爱之情。一株花朵在冬天里枯萎,我会把它深深地埋进泥土,然后享受着无尽的悲伤。这并非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草木和人一样,也会有盛衰生死。

大自然的一切,为谢林的自然哲学提供了大胆的猜测和论断,萌发了幻想的比喻和华美的词句。他的自然哲学促进了浪漫派的想象,为后世的诗人们赋予世界以生命和精神,给当时以机械论占统治地位的学术界带来一股新的思潮,受到了自然科学家们和浪漫主义诗人们的热烈欢迎。

自然和精神的同一性,我举双手赞同这种说法。人与自然的和谐,天人合一,是社会发展的主旋律。要想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就必须正视自然的价值,理解自然,尊重自然,把一棵小草、一株老树、一只蚂蚁、一缕清风视为自己灵魂的外在形式,从而构建美好的生态文化。

哲学让我清醒,谢林让我冷静。推开窗,伸出手掌抚摸着清风,它竟然赖在我的手心里不肯走了。我明白,这是精神的依恋。我缩回手掌,将清风放在嘴巴前呼入。在流水般生命的运行中,我学会了在错综复杂的现实中安然地走在路上,没有悲观,没有苦痛,也没有愤世嫉俗,只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后,一种恬静坦然的心境。

人生不可能没有烦恼和忧虑,关键是怎样跳出它们的困扰。就像谢林说过的:若是忧虑就应抱希望,人生最大的幸福经常是希望。深秋之后,池塘里的荷花一片残枝败叶,但若是想着开春之后它依然会花叶灿烂,这希望就是一片灿烂的心情。

在忧虑面前选择有意识的意志,即希望;枯萎的万物找回碧绿的心,这是谢林所主张的自然和精神的同一。

16

在冬天,研究生命的意义别有一番趣味。总是有一些植物和事情,在冬天凋零。冻僵的肢体,扭曲的面孔以及萎缩的灵魂,宛若生命的晚年。天空,偶尔的一声鸟叫,也让我惊诧。可是,生命在冬天也会显像出灿烂,如北方的一场大雪,覆盖了自然界一切景物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生命在冬天注定会用另一种别致的方式呈现。

狄尔泰为人类构筑了一个心灵的地平线。在他看来,体验与生命范畴相通,是构成精神世界的基本细胞。生命,是世界的本原。作为生命哲学的奠基人,他说:生命,只有生命才是哲学研究的对象。他进一步解释说,生命不是简单的身体活动,不是实体,而是一种不能用理性概念描述的活力,是一种不可遏止的永恒的冲动,是一股转瞬即逝的流动,是一种能动的创造力量。他认为,一切社会生活现象都是心灵的客观化,整个人类社会正是靠着意识的流动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阅读是精神的愉悦。疲倦的时候,我会更多地融入小城的生活。我把小城喧闹的街头设想为狄尔泰所解释的心灵的地平线。我聆听不认识的人聊天,观看几个人围着棋摊争吵,也像妇人那样和卖菜的妇女讨价还价,观察十字街头的警察纠正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为……生命在生活中蔓延,而生活是心灵的经验。没有这些生活积累,我就不会具备心灵的感受,很难进入到心灵的境界。我在实践着狄尔泰的名言:“我们解析外界自然,但我们理解心灵人生。”很晚的灯光下,我的目光驻留在狄尔泰那句名言上久久不愿撤离。凝视,是对一个人、一句话的尊重和崇拜。

多年来,我一直期待着自然本有的生活,比如植物,比如蝉鸣,比如蛙叫,比如风声……它们为我的心灵弹奏着琴弦。拥有了与自然界可以坦诚对话的心灵,我就不会寂寞地在人生的路途上行走。虽然,难觅知音,但不孤单。有人说,结束一条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走完。狄尔泰在生命之路的尽头给我构建了富丽堂皇的宫殿,那是心灵的王国,保持着知音的面庞等待我的入住。我一路艰辛地奔跑,饥饿了拿自己的皮肉果腹,口渴了用自己的血液冲灌,疲惫了坐在自己的残肢上歇息,一路看到的,却是无数美好的风景。甚至,仅仅因呼吸到空气令我陶醉。我知道,是心灵在陪伴着我。

喜欢心灵地平线上的氛围:孤独、冷漠、凄清。月沉落下去,为枯藤涂抹着银发;风声呜咽,为归鸟鸣奏着晚曲。生活若没有凄伤,那就不值得咀嚼。故而,我这般冷清的孤行,像一只大鸟在天空翱翔,心情好的时候,会让云彩梳理一下羽毛。那样的孤芳自赏,成为我恋恋不舍的生活方式。花开花谢花满天,香消玉陨谁人怜。那种公子小姐般的悲伤,我是不会拥有了。尽管,我心灵的地平线依然是一缕空无,一个幻影,但我在乎的是走近它的过程。在哲学的沉思中,我看见的是,在向心灵地平线的行走过程中,我的生命所显示出的意义和价值。正如狄尔泰置疑的:“哲学思考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悲剧。生活是如此短促, 生活之火是如此微弱,我们怎么能达到真正的伟大?!”

17

尼采是做为一个诗人在德国舞台上闪亮登场的。在柏拉图和叔本华哲学思想的启示下,他没有被黑格尔、费希物、谢林的各种公式所吸引,不满足于科学世界的清晰与冷静,在瓦格纳、巴赫、贝多芬、歌德、拜伦的艺术庄园里,领略着诗性的浪漫和悲壮。他用激情构建着自己的精神庄园。期待他开垦的精神庄园近乎荒漠:“我就这样坐在深深的荒漠中/丑陋得弯着身体/像献祭的野蛮人/而且总是在惦念着你/忧郁啊/像个忏悔者/尽管我年纪轻轻/我就这样坐着/欣看兀鹫的飞翔。”

候鸟迁徙。这是尼采的写照。阿尔卑斯山下的西尔斯——玛丽亚小镇,尼采在那里度过了八个夏天。血一样黏稠的汗水浇灌着这个小镇呻吟着的灵魂。尼采的生存庄园波及欧洲,而他的精神庄园却涵盖整个世界。他的精神庄园生长着刺棘、利箭和匕首。他倾尽心血和智慧浇灌这些植物和铁器,培植它们的坚韧和锋利。

1879年,三十五岁的尼采辞去教职,开始了十年漂流。他携带着哲学的种子,在威尼斯、热那亚、恩加丁高地、西西里岛、拉帕罗、尼查、都灵以及整个欧洲大地游荡。他的哲学著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给西方文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人性的优缺点被尼采无情地剥落之后,就只剩下了赤裸的舞蹈者。他对苏格拉底以后的欧洲文化,包括古腊时期的中世纪和近代的文化,都提出了严肃的挑战。他对哲学的破坏性和创造性,预言了他将是一个人类哲学史上永不坠落的巨星,永远闪亮在历史的长河中。

尼采的十年,却是全人类的一百年,甚至更远。而且越远离尼采,我们越能体味到他的非同寻常。他思想的光辉让西方曾经崇拜了几千年的上帝瑟瑟发抖。

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的精神塑像,也是尼采庄园中最高的金字塔。在那尊塑像前,人类相形见绌;在那架塔下,人类见证了渺小。

人类精神的羽翅掠过蓝天白云之后,才能到达查拉图斯特拉走过的那座山。那是阿尔卑斯山。金黄的层林罩着一片明净的蓝天,山脉间共震着一个人的脉搏。那座山是尼采庄园的制高点,也是人类精神的高地。“凡能吸入我著作中气息的人,他就知道,这是高岗上的空气,是使人精神焕发的空气。一个人必须加以培养以适应这种空气,否则他就有受寒的危险。”

尼采的自信曾让我诚恐诚惶。因为我一直没有机会登上阿尔卑斯山,不能幸运地呼吸那个高岗上的空气。作为人类中的一员,我感到自卑。我唯一庆幸的是,我能吸入从纸页上散发出的阿尔卑斯山的空气。如尼采所言:“这儿自由眺望,精神无比昂扬。”如阿Q一样,我也具备着精神胜利法。

尼采毕生都在同疾病斗争,虚弱的身躯一次次倾倒在他的庄园里,而他的激情却和酒神狄奥尼索斯一样站立了起来,并随贝多芬的《欢乐颂》一起周游世界。

尼采的疯是时代的悲剧。他超前的意识和思维无法在那个时代驻足。传统的道德和世俗的观念无法容忍他的挑衅。他思想的声音被视为邪恶,所有的目光都向他投注着不屑和嘲讽,他的血肉之躯被那些目光解剖得支离破碎。

以疯的方式来应战,并了结一种生命的表面意义。这是我们所不愿面对的一个卓越思想家的悲剧。

尼采的生命只有五十六个春秋,但思想却照亮了漫长的世纪。如浩瀚宇宙飞逝的流星一样,他让人类在里暗的天空看到了光芒。

18

初冬,风所呈现的是一种悲伤,一种极度的悲伤。这是诗人的感觉。可是,这样的感觉对我并不适用。我往返在小城到省城的汽车上,搜集着罗素的书籍和相关的信息。除了图书馆,似乎再很难找到罗素的影子。

作为一个思想家,罗素的人文学说并非尽善尽美,他的一些观点也许并不能与我们完全契合,但无法否认,他的智慧是人类心智的结晶。正直而企求上进的人们,如果能有机会翻开他的书页,就会获得思想的启迪和精神的享受。爱因斯坦曾说:“阅读罗素的作品,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生为二十世纪的人没有看过罗素的作品,就像十九世纪的人没有听过贝多芬的音乐,十八世纪的人没有看过歌德的作品一般。”他还说过:每一位正直而爱智的人,若能抛开烦嚣琐屑的尘世俗物,静心来读一读罗素那流光溢彩余味隽永的作品,你会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充实。

阅读罗素的自传,我似乎看见一个超脱睿智的老人,站立在悬崖峭壁前沉思,流泪,呼喊……凝视书页中他的话语,宛若心灵的闪电。风不停地吹,把罗素的头发吹得好乱好乱,静静的一个人,看着悬崖下的落叶,望着漆黑的天,为什么?你那么静悄?

蜚名于世的巨著《西方哲学史》问世时,罗素已是七十四岁的老人了。这个年龄的人,是该享受晚辈的伺候,坐在阳光下回忆往事了,再或者摸索着一个多年未解的梦了。而罗素,却还在为这个世界解疑释惑。仅凭这一点,我有什么理由不仰望他?

动物开始冬眠,等它们再睁开眼时候便是春暖花开,和风暖日。在与罗素心灵对话的日子里,我在尽情享玩味寒冷的另一番滋味。

罗素离开这个世界不过三十多年,天空中依旧弥漫着他的气息。我嗅了嗅鼻子,即使不用深呼吸,我也能嗅出一些他遗留下的味道来。呼吸,是人最简明的生存方式,而要是能品味到一位哲人的气味,那当是生命的愉悦。仰起头,我依稀看见岁月的留痕,感受到深邃的思想。冷风在遥远的空中窜动,向着我看不见的远方驶去。

初寒的感觉瞬间逝去,我即将生活在更加寒冷的呼吸里。残留的暖红的柿叶还摇曳在街头的风中,可一些人已经裹上厚厚的衣服,迎接北方冬天的挑战。而罗素,只不过在这个寒冷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19

乌云密布的天空,雨后彩虹的天空,这是一种强烈的比照。在胡塞尔那里,哲学就是如此演变着丰富的面孔。他生命的每一个细节,都穿插在哲学的天空里。他为乌云密布而振臂高呼,为雨后彩虹而黯然凄伤。他从密布的乌云里看到了力量,从雨后的彩虹里看到了假相。

他眯缝着眼睛,摊开双手,用如此的表情表述着他的思想:意义乃是一种心灵的意向。

仰望星空,这自然是别具一格的现象。胡塞尔依着一棵棵树,脸贴着一面面窗,星空所呈现给他的,不仅仅是星月的存在体,还有无数诡变着的流线。一只夜行的鸟儿,扑愣了一下翅膀,用鸟语启示他:人的生命会消亡于时间之河,然而,总有些灵魂还在不断守望。让我们成为无数守望者中的一员,在永恒之地复活信仰,让信仰在幽深的暗处,开出永恒的绚丽之花。

这是胡塞尔哲学之途中的一次巧遇。具体的日子大概是1887年的一个深秋。秋风里,艳阳下,一片树叶的一个华丽转身,勾动了胡塞尔的哲学思绪。他喃喃自语着:“一开始,问题就是要把纯粹而缄默的体验带入到其意义的纯粹表达之中。”他开始用笔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几乎总是一想到什么就记下来。为了跟得上他思想的速度,他用速记法来记录他的思想。去世时,他留下的这种用速记法记下来的手稿达约四万页,还有大批加了详细注解——这些注解也记录着他的思想——的藏书。

胡塞尔说:我们切不可为了时代而放弃永恒。时代在改变,但有些永恒的经典的东西永远不会消逝。阅读着古人的篇章时,我常领略到一些经典的画面。曾经在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我听到了琵琶女“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的叹息;曾经在柳宗元的诗歌里,我捕捉到了从唐朝飘来的一缕纯净的雪花。这些,都是不可放弃的“永恒”。而今,我站在雾霾里冬天想象天蓝、水清、草碧的曾经,再也不见“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深山,浮躁的世界里,衍生的是无尽的欲望,而欲望之后是烦乱、是彷徨、是迷失。虽然如此,那些永恒的、经典的东西永远不会消逝!

有些东西如同恒星,历经沧桑而不移,我用固执的姿势站成冬日里的一道风景,等你的回归——信仰!

攀援着信仰的阁楼上去,我看见了胡塞尔沉思的面孔。他摆摆手说:这阁楼属于了你。

无论身处何处,无论春夏秋冬,胡塞尔总忘记不了用笔来表达思想。春光固然可爱,但对我来说,享受哲学的关照比享受春光的滋润更为重要。一抬头,天忽然黯淡下来,明媚的天空顿时被乌云笼罩,这是春天里的自然景象。但我此刻想到的却是,这是胡塞尔守望着的天空,乌云的出现和凝聚是他的灵光闪现。我伸长脖颈,想透过乌云努力看清胡塞尔的面容。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头颅下垂,威严冷峻的目光刺破了浓重的乌云,直逼我的心灵。

千万不要忘记用手中的笔表达你的思想!他仿佛这样对我谆谆教导着。

20

多少次,我绕过了维特根斯坦这个名字,就像春天里我走向田野,却视而不见老屋门前墙缝里绿草的嫩芽。一直以为,好景只在远方,哲人也在远方。然而某一天,当我忽然发现维特根斯坦近在咫尺时,我惊愕了。他竟然死于1951年,距离我的出世仅仅相隔几年。如此,我便对他有了无比亲切的感觉,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思想的影子,甚至嗅到他遗留在空气里的呼吸。

研究维特根斯坦,千万不可忽略这样一个词:沉默。何谓沉默,就是指对眼前的事物或者心中所想闭口不言,把言语滞留在心里而不表达出来。在哪些环境下会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在他的《逻辑哲学论》最后写道:“凡不可说的,就应当保持沉默”。

沉默,是一种生存哲学。山无言,沉默让山成为庄严。地无言,沉默让地成为广博。日月无言,才放出了光辉。人无言,因为他坚守着内心的强大。维特根斯坦,一个外表瘦弱的哲人,找到了表现自我生命存在的最好方式。

维特根斯坦说出了我感悟许久却无处表达的东西。一部哲学著作的最后一句,像一出戏的最后一个音符,为这场戏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像是生命最后的遗言,试图植入活着的人的心灵。是的,哲学家的一生大多时间是沉默的,而哲学的光芒,也总是照射不到最近的地方。这令我想起一句俗语:灯下黑。

窗外,是雾霾一般的天气,就连窗外的景物也难见清晰。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思想就是图像。图像模糊着,思想自然浑浊着。他瘦削的脸庞上镌刻着一双明亮、犀利的眼睛,向前或者向上,透视着哲学的本质,遥望着思想的天空。他耸耸肩膀说:语言是人类思想的表达,是整个文明的基础,哲学的本质只能在语言中寻找。

悬崖上的花朵。这是我对哲学家们思想的比喻。耸立在山巅的悬崖,自然是无人能及。甚至那儿还伫立着一只暗藏着利爪的苍鹰,它犀利的眼神警惕着万物,令人不寒而栗。可是那儿却盛开着鲜花,花朵绚丽得醉人。这花朵,便是哲人的思想,足以绚烂几个世纪。可是,谁敢上去近距离地欣赏它,采摘它呢?我们只能远远地眺望,呼吸不到它的芳香。维特根斯坦正是如此,许多人会在他晦涩复杂的文本中迷失方向,甚至于怀疑自己智商与理解力。但尽管如此,他的哲学仍然震动了西方哲学界。

傍晚,雾霾渐散,又是一个清朗的夜晚。合上书,维特根斯坦的头像在黑暗处闪光。我知道,这个据我近在咫尺的哲人,又开始了他的思考。他思考的焦点在于如何成为一个“形而上学的自我”,一个可与世界进行不断信息交流的自我。偶尔,他会抬起头扪心自问:我怎么才会走出纯净的逻辑世界,面向喧闹的日常语言与世界交流呢?

睁开眼,已是秋末的清晨,一个落叶遍地的清晨。这是大自然时令变化的结果。喜欢卡夫卡说过的话:“像一条秋天的道路:还未来得及扫干净,它又为干枯的树叶所覆盖。”这是语言描绘出来的情景。按照维特根斯坦的思维形式,落叶并非是秋天的本质。既然是本质的东西,那就无可描述。

维特根斯坦是开放在悬崖上的花朵,而我却企图接近它,观赏它的美丽,吸收它的芬芳。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那就真的成为俗人了。正想着,风就大摇大摆的来了。风是思想的翅膀,如庄子所言:大鹏展翅乘风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九万里,距离悬崖之上维特根斯坦绽放出的花朵还会远吗?

责任编辑:马小盐

猜你喜欢
心灵生命思想
冬日苏格兰 震撼心灵的美
我得了一种叫手痒的病
美味下饭剧,胃与心灵的治愈
极限思想在立体几何中的应用
唤醒心灵
一次函数中折射的重要思想方法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心灵小语
阿吾(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