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缘事诗评考辨

2015-09-29 07:11殷学明
文艺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毛诗诗话观念

殷学明

古典诗学的现代阐释

中国缘事诗评考辨

殷学明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最基本的两种精神需要是记事和抒情。记事是外在的历史需求,抒情是内在的心理需要。无怪罗兰·巴特把人视为“叙事的动物”,苏珊·朗格把艺术视为“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中国诗评则形成了“情志不通,始作诗”(《六艺论》)和“在事为诗”(《春秋说题辞》)两种观念。从横向来看,中国“情志为本”,西方“事理为先”。从纵向来看,中国缘情为主,缘事为辅。与西方叙事观念以及中国缘情观念相比,中国缘事观念并不发达,但这绝不意味着缘事观念在中国可有可无,相反其价值与影响却也不容忽视。元·范梈《木天禁语》曰:“诗之说尚矣。……有以字论者,有以意论者,有以故事论者,有以血脉论者。”①《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诗文评总叙》将诗评分为五类,其中“孟棨《本事诗》,旁采故实”。缘事诗评不仅是中国诗评的事实,而且在诗歌创作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我们考辨中国缘事诗评,一是要把缘事诗评从中国诗评的隐体系中呈现出来,从而为中国诗评的多元发展提供多种选择;二是要把缘事诗评从西方叙事观念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而为中国诗评本土化发展提供一条路径。加强缘事诗评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中国古代诗评传统,而且也有助于更好地进行当代的诗歌创作与评论。

一、中国缘事诗评的历史与属性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认为,中国诗评(诗话)主要有两种形式:“论诗及事”和“论诗及辞”。“论诗及事”即缘事诗评,“初本论诗,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乃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②据此而言,缘事诗评萌动于汉代“以事系诗”的四家诗,滋养于魏晋“属词比事”的品评之风,成形于唐代“触事兴咏”的《本事诗》,成熟于宋代“论诗及事”的诗话。

(一)缘事诗评萌动期:在先秦乃至两汉,中国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缘事诗评,但从“结绳记事”的历史意识到周代广泛“用诗”以及汉代普遍“注诗”的诗学活动中都隐含着缘事观念。就显性诗评而言,孟子“知人论世”说为缘事诗评提供了理论预设;就隐性诗评而言,“四家诗”尤其是《毛诗》为缘事诗评提供了实践场地。

孟子谓万章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③《困学纪闻》指出:“‘诵诗读书,与古人居’。……孟子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斯言亦有所本。”④诵《诗》、读《书》是尚友即与古人居,然与古人居,不知其人,可乎?答案是明确的:知人论世才能与古人居,才能实现诵《诗》的最终目的。切问而近思,何谓“论世”?朱熹云:“论其世,论其当世行事之迹也。”⑤由此看来,“知人论世”就是要求说诗者在诗人行事之迹中发现和阐明诗之要旨。“行事之迹”的诗评观念正是缘事诗评观念萌动的一种表现。从此意义上说,“知人论世”不仅为缘事诗评提供了理论预设,而且也为汉代“四家诗”缘事注诗提供了准备。

齐、鲁、韩、毛四家注《诗》虽风格迥异,但多缘事明诗,以事系诗。以《毛诗》为例:第一,《毛诗》具有确定的缘事概念。从缘事维度看,《毛诗》的诗评观念是“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其基本概念是“三事”、“一国之事”、“天下之事”等,《毛诗序》曰:“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⑥第二,《毛诗》具有固定的缘事批评模式。《毛诗》由“大序”和“小序”组成,“小序”又由“美”或“刺”即主旨+事件这种稳定的缘事批评模式组成。比如“《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⑦孔颖达疏曰:“先言后妃在父母家者,欲明尊敬师傅皆后妃在家时事,说其为本之意。”⑧陈维昭指出:“《毛诗小序》提供了这种‘本事注经’的典型范例。”⑨第三,《毛诗》缘事观念具有持久的影响力。《毛诗》的影响可以从后世对《毛诗》作者考订、笺注、载记等可见一斑。汉有马融《毛诗传》,郑玄《毛诗笺》、唐有孔颖达《毛诗正义》、宋有欧阳修《毛诗本义》……正是基于这种影响,章学诚才认为“论诗及事”的唐人诗话“亦本《诗小序》”。

一言蔽之,在孟子“知人论世”的缘事观念以及四家缘事注诗的孕育下,西汉刘歆才总群书撰《七略》,提出诗赋“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论断,缘事诗评观念自此才真正萌发。

(二)缘事诗评滋养期:魏晋以降,中国诗评迎来了破土而出的春天。六朝告别皓首穷经集体说教的诗评模式,走向了俯仰自得个性品评的诗评道路。缘事诗评品味、闲趣的特性多在此时形成。下面以钟嵘《诗评》(《诗品》)为例加以考辨。

第一,从钟嵘诗评主张看,诗之感发有“春风春鸟,秋月秋蝉”的物感,也有“负戈外戍,杀气雄边”的事感。诗创作可“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也可“属词比事,乃为通谈”。“何贵于用事”并不是反对用事,而是反对“殆同书抄”“竞须新事”。

第二,从《诗评》批评模式看,钟嵘评诗的惯用模式是“其源出于”即注重诗以及诗人源流的缘事批评。譬如“汉都尉李陵,其源出于《楚辞》,文多凄怆,怨者之流。”⑩章学诚《文史通义》云:“《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如云某人之诗,其源出于某家之类,最为有本之学。”“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⑪很显然,缘事诗评多论诗及事,溯源流而序本事。

缘事观念在钟嵘《诗评》中得到了滋养,这为《本事诗》产生奠定了基础。

(三)缘事诗评成形期:缘事诗评在唐代成形主要基于两个原因:一是实践层面即诗歌创作繁荣,杜甫“以韵语记时事”的“诗史”出现;二是理论层面即诗学勃兴为缘事诗评提供了原则和方法。清代惠栋认为“唐人诗学最盛,唐以后则有专攻诗者,诗学盛而经学衰”⑫。下面以《本事诗》为例对缘事诗评加以考辨。

《本事诗》,唐孟棨撰,成书于光启二年(886)十一月,所记皆诗歌本事,其中唯宋武帝、乐昌公主两条为六朝事,其余皆唐人事。其书本于《诗小序》以诗系事,可视为缘事诗评的集成之作。《本事诗》按采录不同分为“情感”、“事感”等七类。其序云:“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因采为《本事诗》,凡七题,犹四始也。”⑬胡可先指出:“《本事诗》是记述诗人作诗的事实原委的书,保存了唐代诗人许多轶事和民间故事,开创了记事诗话这一新的文学体裁。”⑭

第一,《本事诗》有明确的缘事诗评原则,即“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的宗旨。

第二,《本事诗》有实事求是的史学精神,即“其有出诸异传怪录,疑非是实者,则略之。……闻见非博,事多阙漏,访于通识,期复续之”的精神。

第三,《本事诗》有成熟的缘事观念即事生情、情生诗的观念。譬如“破镜重圆”、“顾况在洛”、“崔护独游”等都体现了这一批评观念。白居易云:“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磋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⑮

《本事诗》这种缘事原则、精神以及观念不仅显明了诗歌的本事,加深了人们对诗歌的理解,而且这种批评方式还催生了诗话。

(四)缘事诗评成熟期:章学诚指出,宋代诗话(诗评),一则“诠释名物”而通于小学,二则“泛述闻见”而通于杂家。“此二条,宋人以后较多。虽书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论辞论事”⑯宋代以降,论诗及事的诗话标志着缘事诗评走向成熟。

早在五代徐寅《雅道机要》就提出“诗有三格:情、意、事”。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追求“事信”,讲究“实事”的“趣”和“故事”的“活”。明代谢榛《四溟诗话》提出了“事、情、景”的诗评原则和方法,并指出“凡作诗,须知道紧要下手处,便了当得快也。其法有三:曰事,曰情,曰景。”“写景述事,宜实而不泥乎实。有实用而害于诗者,有虚用而无害于诗者,此诗之权衡也。”⑰清代叶燮《原诗》在批判“古今人之诗评,杂而无章,纷而不一”,同时提出了“理、事、情”的诗评构想,并指出“其既发生,则事也”⑱。另外,叶燮还缘事品评了古今诗作:“杜甫之诗,独冠今古。……韩诗用旧事,而间以己意易以新字者。苏诗常一句中用两事三事者,非骋博也,力大故无所不举。”⑲

综上所述,缘事诗评是说诗者在广泛用诗、注诗和评诗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种诗评方式,它在“知人论世”中萌芽,在《毛诗》中发展,在《本事诗》开花,在诗话中灿烂,在《原诗》中成熟,其根本属性是历史主义批评。不可否认,中国缘事诗评多被缘情观念所淹没,但毕竟缘事诗评也有自己或隐或显的历史,故诗之缘起有缘情,也有缘事;诗之感发有“感物起兴”的物感,也有“即事名篇”的事感;诗之创作有“立象尽意”,也有“指事造形”;诗之意境有“情景交融”,也有“事景相携”。

二、中国缘事诗评的价值与特性

中国缘事诗评形式灵活多变,它不仅散见于哲学、历史学著作里,而且还大量地存在于各种诗论、笔记、书信、序跋、诔铭、奏章等文体之中,当然更为集中存在于专门的诗评著作中。朱光潜指出:“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中肯,简炼亲切,是其所长。”“它的短处在零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⑳朱先生对诗话(诗评)的外貌特征概括精准妥帖,当然也适用于缘事诗评。除此之外,缘事诗评当然也有自己的本质特征。

(一)求真:“论本事而作传”的衍化特性。瑞士诗评家施塔格尔认为:“抒情式的诗人使之回忆(召之入内)的事物,叙事式的诗人使之当前化。”㉑中国缘事诗评“使之回忆”,善于从诗歌背后所发生的事切入,追踪诗歌的来龙去脉,以便更好地理解诗歌,从而促进诗歌的流传。缘事诗评这种“使之回忆”的特征源自于史学观念。《汉书·艺文志》云:“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㉒

缘事诗评“论本事而作传”有两种批评方式:一是“知人”,二是“论世”。前者是“文如其人”诗学观念的表现,后者则是“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显现。如《唐诗纪事》载陈子昂“字伯玉,梓州人。资褊躁,然好施予,笃朋友,……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子昂始变雅正,为《感遇诗》三十八篇”,此为“知人”解诗。《本事诗》载:“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㉓此为“论世”解诗。

在中国诗评史上,不管是孟子与咸丘蒙之论——“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是诗也,非是之谓也;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还是王充对“诗人颂美,增益其实”的艺增进行“疾虚妄”;抑或是唐人对“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不同解答都反映了缘事诗评“论本事而作传”的衍化特性,这一特性其实是说诗者追求真理的一种表现。在中国古代,正是由于这种精神,《本事诗》、《本事词》以及“论诗及事”的各种诗话才绵延不绝。

(二)向善——“温柔敦厚”的教化特性:中国缘事诗评虽也有一定的本体追求,但整体而言更侧重于功用,其集中表现在伦理道德的向善教化上。《尚书·尧典》“诗言志”是“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是“风天下而正夫妇”,《本事诗》亦“抒怀佳作,讽刺雅言”,此所谓诗教也。《礼记·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㉔孔颖达对此解释说:“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㉕此乃孔子“《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评观念的直接继承。

在中国古代,缘事诗评不单是为评诗而评诗,而是在评诗过程中尽量讽喻教人。儒家“成事不说,遂事不谏”重本事教化,从而形成了“论本事而作传”的诗评传统;道家“为无为,事无事”重无事感化,从而形成了“常无,欲以观其妙”的诗评传统。前者兼济天下,追求“温柔敦厚”的实有之美;后者独善其身,追求“空灵飘逸”的虚无之美。比如《本事诗·高逸》载:杜牧弱冠成名,扬州狎游饮酒,赢得青楼薄幸名。至文公寺,与禅僧语,不知其名,始知三年一觉扬州梦,十载青春不负公。这种以事系诗的批评方式不仅深化了诗的理解,而且也加强了人的教化。从某种意义上说,缘事诗评就是《诗》教和《春秋》教即诗与事的融合批评。“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孔颖达疏:“‘属辞比事,《春秋》教也’者,属,合也。比,近也。《春秋》聚合、会同之辞,是属辞,比次褒贬之事,是比事也。”㉖由此看来,中国缘事诗评在评诗过程中不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是属辞比事,以事服人。

(三)趋美——“以诗论诗”的诗化特性:从比较诗学的角度看,中国诗评多采用感性的形象思维品评诗歌,西方诗评多采用理性的逻辑思维评论诗歌。譬如同样传达移情之义,中国诗评多运用“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诗性思维来表达。也正由于此,中国诗评简洁而传神,西方诗评严肃而认“真”。

中国缘事诗评虽然并不严格运用诗体的形式来评价诗歌,但也特别追求“闲趣”之美的诗化特征。钟嵘《诗品序》曰:“谅非农歌辕议,敢致流别。嵘之今录,庶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耳。”㉗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㉘相对而言,魏晋及唐的缘事诗评追求情趣、宋明的缘事诗评则追求理趣。刘勰《文心雕龙·章句》曰:“寻诗人拟喻,……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㉙李涂《文章精义》亦云:“选诗惟陶渊明,唐文惟韩退之,自理趣中流出,故浑然天成,无斧凿痕。”㉚

一言蔽之,中国缘事诗评追求真、善、美。求真即“论本事而作传”是缘事诗评的本质特征,向善即“温柔敦厚”是缘事诗评的功能特征,趋美即“以诗论诗”是缘事诗评的形式特征。缘事诗评求真、向善、趋美恰好暗合了康德的三大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其价值则相应体现为务实求真的史学价值、伦理道德的实践价值和诗性闲趣的审美价值。

三、中国缘事诗评的反思与批判

毋庸置疑,缘事诗评既有先天优势,也有后天不足。先天优势主要是指缘事诗评在阐明诗的同时也赋予诗历史和生命;后天不足主要是指缘事诗评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缘事诗评要走向现代就必须面向现实、扬长避短,不仅要有强烈的反思意识,而且也要有彻底的批判精神。

(一)缘事诗评的历史反思:我们曾对缘事诗评进行了历史性重构,但历史事实要远比我们重构的丰富得多,其历史地位和价值也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

缘事诗评在中国虽发源很早,但作为一种批评方式出现得相对较晚,大约在清代才正式提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诗文评》将诗评分为五大类:“勰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嵘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其师承,为例各殊。至皎然《诗式》,备陈法律;孟棨《本事诗》,旁采故实;刘攽《中山诗话》、欧阳修《六一诗话》又体兼说部。后所论著,不出此五例中矣。”㉛其中“孟棨《本事诗》,旁采故实”为缘事诗评。在清代以前,缘事诗评多依附于缘情诗评,其地位也相对较低。明代杨慎《升庵诗话》就认为“杜诗中那些直陈时事的诗乃是‘下乘末脚’”,“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韵语记时事,谓之‘诗史’,鄙哉!”㉜尽管如此,缘事诗评作为一种历史性诗评方式并非可有可无,其价值也不容忽视。

首先,在中国古代,一些诗歌是通过缘事诗评真正确立和传播起来的。乔纳森·卡勒认为:“叙事诗重述一个事件;而抒情诗则是努力要成为一个事件。”㉝缘事诗评就是通过缘事批评来确立诗歌的。比如没有《唐摭言》等缘事诗评记载,贾岛于驴背吟僧敲月下门,遇权京尹韩吏部之事,《题李凝幽居》这首诗在历史上就很难确立。再比如《本事诗》缘事述评《题都城南庄》后广为传播,形成了不同的话语形态。

其次,在中国古代,一些萎靡诗风是通过缘事诗评逐渐扭转过来的。缘事诗评不仅确立、传播了诗,而且也赋予诗生命。“‘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实为诗内有事营造的;“‘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实乃诗内无事造成的。诗歌内外有事就会言之有物、有风骨,历史深度才能呈现出来。与之相反,诗歌内外无事就会无病呻吟、诗风萎靡。刘勰倡导“事义为骨髓”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齐梁“情必极貌以写物”的绮靡诗风;白居易力主“歌诗合为事而作”在某种意义上抵制了言之无物的诗歌。

最后,在中国古代,甚至一些社会问题也是通过缘事诗评得以显明的。中国是诗的国度,诗的地位一直都比较高。清代薛雪《一瓢诗话》云:“趋庭之训,首及诗。诗以道性情,感志意,关风教,通鬼神,伦常物理,无不毕具。”㉞“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㉟诗可以正得失,是由于“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诗可以感鬼神,中国古代才有“诗谶”即诗预示可能发生的事之说;诗可以教,故能“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在中国古代,缘事诗评不仅涉及到伦理、道德、教育、政治等一系列的社会问题,而对这些问题的解决也有着积极的作用。

另外,中国缘事诗评追求“论本事而作传”、“温柔敦厚”以及“以诗论诗”即真、善、美的特性也是值得反思的。第一,“美之为美,斯恶已”。与西方诗评追求逻辑的“评”不同,中国缘事诗评追求闲趣的“品”。这种诗评倾向有其充分的文化背景和独特价值,但诗评一味地追求“美之为美”,就会削弱自己的理性价值。第二,“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中国缘事诗评追求善看似无可厚非,然而善并不是不言自明的存在。《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也”,出于善,却失于真。第三,“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往往在美和善面前失真。《本事诗》在序中明言“其有出诸异传怪录,疑非是实者,则略之”㊱,却在行文中又专设“徵异”和“徵咎”,“异传怪录”不胜枚举。诸如《本事诗·情感》“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矣”成就了美和善,却牺牲了真。真、善、美统一是人类的难题,也是缘事诗评的难题。

(二)现实的批判:孙文波发表组诗《母语》写道:“重读旧诗,我感到其中的矫揉造作。……写它们,/不过是觉得怪诞,可以吓人一跳。/现在,写了十年诗,我才明白,/谁也不会被我吓一跳,搞糟了的/不过是自己。现在,我终学会/从身边的事物中发现需要的诗句。”㊲西川也认为:“从前我们习惯于向西方、东欧、俄罗斯、拉美既有的文学主义、文学流派、文学意识形态学习,而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创造思想其实应该来自我们的现实感。能够将一种现实感转化、提炼为一种语言、一种文学,这才是真正的创造。”㊳我们从理论上考辨中国缘事诗评就是要把缘事诗评从中国诗评的过去引向现实,就是要把缘事诗评从西方叙事观念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而回到中国的现实中去。

第一,缘事诗评就是回到事态缘由的批评。亚里斯多德强调诗人的职责“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那么缘事诗评的职责就在于揭示出诗歌背后的事件。叶燮《原诗》云:“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㊴对于诗歌来说,缘事诗评是不可或缺的。一言蔽之,缘事诗评就是回到诗歌内外事件中品评诗歌的一种批评方式。

第二,缘事诗评就是回到现实文本的批评。尽管当下文化研究使诗歌文本走向了泛化,但诗评仍然是围绕着“文本”展开的。缘事诗评不仅重视诗歌文本之外的事,而且也重视诗歌文本之内的事即文本自身。所谓诗歌文本之内的事是指通过指事字、响字以及用事、“托事于物”等方法在诗歌内部形成事。比如“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为用事,“杨柳青青江水平”的杨柳是“托事于物”。中国当下诗评要想走出诗评困境就必须摆脱从理论到理论的弊病,而走向从文本到理论的正确道路上来。

刘勰曰:“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对中国缘事诗评考辨一是为当下远离现实的诗评参古定法;二是对西方诗评望今制奇,制中国气派之诗评。愿“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作者单位:聊城大学文学院(252059)】

①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41页。

②⑪⑯章学诚《文史通义》,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3、143页。

③《孟子》,刘财元译,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57页。

④王应麟《困学纪闻》,世界书局印行1937年版,第486页。

⑤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147页。

⑥⑦⑧㉟孔颖达《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30、30、10页。

⑨陈维昭《“自传说”与本事注经模式》,《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期。

⑩㉗钟嵘《诗品》,周振甫译注,中华书,1998年版,第32、23页。

⑫惠栋《九曜斋笔记》,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2年版,第32页。

⑬㉓㊱孟棨《本事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18、3页。

⑭胡可先、童晓刚《〈本事诗〉新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04年第1期。

⑮白居易《白居易集·策林》,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726-727页。

⑰谢榛《四溟诗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页。

⑱⑲㊴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3、51、30页。。

⑳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㉑[瑞士]施塔格尔《诗学的基本概念》,胡其鼎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

㉒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74-75页。

㉔《礼记》,陈澔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3页。

㉕㉖孔颖达《礼记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843、843页。

㉘欧阳修《六一诗话》,郑文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页。

㉙刘勰《文心雕龙》,郭晋稀注译,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349页。

㉚李涂《文章精义》,刘明晖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79页。

㉛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362页。

㉜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68页。

㉝[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

㉞薛雪《一瓢诗话》,杜维沫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90页。

㊲孙文波《母语》,《山花》,1998年第11期。

㊳西川《这十年来》,《诗刊》,2011年第17期。

山东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本事迁移理论与中国诗歌发展”(编号:2012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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