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芬
上海石库门民居并非任何中国传统的居住建筑,也不是对任何单一西方建筑的模仿。它吸收了江南传统民居的建筑式样,以石头做门框,以乌漆实心厚木做木门,融合了中西方的装饰元素而产生的一种上海特有的建筑样式。它使若干种完全不相干的建筑风格在上海地面得到了融合和应用,这一融合过程正是近代上海各地移民纷纷涌入后,在文化差异、生活习惯不同的冲突与碰撞过程中逐渐形成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海派人文。
混搭概念,即混合搭配,就是将传统上由于地理条件、文化背景、风格、质地等不同而不相组合的元素进行搭配,组成有个性特征的新组合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当下流行的混搭审美风格与海派艺术的特征相吻合,都表现为多种文化的共存与融合为一种新的秩序。
石库门民居装饰的混搭主要体现在建筑平面、结构形式和建筑装饰上。本文主要从装饰的角度来分析混搭的形式,这是上海文化中很重要的传统,与上海开埠以后的自我价值认同有很大的关系。
考证上海现存的石库门民居,每条弄堂都各有的特色,千变万化,没有一条里弄的装饰相同的,但形态上很相似。主要是因为建筑装饰起到了视觉辨别的作用,赋予了建筑不同的艺术语言。石库门民居装饰的多样性与复杂性,皆缘于艺术混搭的表现结果。
1910年后,受西方建筑风格的影响,石库门里弄从老式逐渐向新式里弄转变。新式石库门在外观上更加注重装饰,建筑风格上更西方化。外墙面用清水青砖、红砖或青红砖混用,石灰勾缝的形式替代了白色石灰粉刷,马头墙、观音兜式山墙不再使用。门框用清水砖砌替代了石料门框,两侧使用西方古典壁柱的样式做装饰。门窗、阳台、栏杆的装饰变得更为繁复,常用三角形、半圆形、弧形或长方形的花饰做装饰,这些花饰形式多样,风格各异。新式石库门体现了中西混搭的典型案例,调研发现这种混搭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中国传统元素与西方古典元素的混搭。比如位于黄浦区尚文路133弄30号的石库门,这是一幢两厢一堂三开间的新式石库门,外观装饰整体上呈现出西方古典主义风格。门头上有着精致的古罗马拱券的屋檐向外伸出,檐内被分割成若干方形,它的存在似乎为雕刻着的“两条云龙一颗珠”的门楣挡风遮雨。中国自古有“龙珠在颌”的说法,龙珠被认为是一种宝珠,可避水火,表达吉祥安泰和祝颂平安与长寿之意。门楣的中间刻有“厚德载物”的横匾,两侧装饰着中国古代的回纹纹样,左右两边对称,意思理解为道德高尚者能承担重大任务,想必是屋主人的自我勉励和美好愿景。牛腿装饰简洁、几何体立体感十足。虽然门楣处使用了局部的中国传统元素装饰,但丝毫不影响建筑整体的古典主义风格。又如尚文路129号的门头所示:与尚文路133弄30号风格相似,采用古罗马拱券的屋檐伸出来,门框有西方古典柱式装饰,而门楣的中心是一块用中国古代的T字纹饰包围着的横匾,纹饰采用“减地平极”(阳刻)的方式,看起来古色古香的韵味。匾额的外延是中国卷草纹纹样的浅浮雕,连续铺满了整个门楣。虽然运用了西方古典的壁柱与拱券,但整体看起来中国传统韵味更浓。二是中国传统元素与西方现代元素的混搭。20世纪20至30年代以后,盛行于美国建筑领域的装饰艺术运动快速传入上海,深深地影响了新式石库门建筑。这种新艺术的表现形式主张融合本土的文化特色,呈现多元化的建筑式样。倡导现代的机械制作美,注重使用相对简约、匀称与完全一致的重复等审美理念,但并不致力于纯几何形,也不追求材料上的革新,表现出折衷主义的风格特征。我们从已遭遇拆迁的慎余里看出,现代装饰艺术风格在这幢石库门上的痕迹。房屋装饰考究,在过街楼、门头、阳台、屋面的檐部等立面大量运用直线和块面,并重复排列开来,挑出的阳台与栏杆具有新古典主义风格,但阳台的屋檐下方却使用了中国传统的木制格栅,丝毫不影响建筑的整体风格。尚文路133弄74号的石库门门头,在壁柱和横匾上方,使用运用笔直向上的长方形,依次渐变,呈现出机械复制的美感,显然是受西方装饰艺术的影响,中间的横匾上写着隐约可见的“培庐”两字。
由中西混搭表现形式创造出来的样式繁多,但每幢石库门总以一种风格在主导,其他风格的装饰为辅助。西方建筑装饰元素在上海石库门民居中的运用,不仅丰富了石库门传统元素的地域样式,更是凸显了因地制宜的特色。
上海是一个移民城市,自开埠后,各自移民涌入上海,他们有外国商人、中国商人、工人与其它的劳苦大众等。同时江南的战乱,使得浙江、江苏、上海县城的富商与难民们纷纷涌入上海租界,形成华洋杂居,各地区人们挤聚而据的生存状态。这种生存的方式不仅影响了石库门的装饰样式,而且决定了石库门的多样性和包容的态度。老式石库门具有典型的江南民居的结构,住宅的平面布置为多开间多厢房,大门的位置在房屋的中轴线上,大门入口为天井,主屋正中为客堂,左右为厢房,客堂后设楼梯,往后又是天井,最后为单层灶披间。石库门围墙较高,仅略低于厢房的屋檐,山墙采用马头墙、观音兜和荷叶式。这种高院墙、石门框,烽火墙,白墙青瓦,与皖南民居如出一辙。再看宁波的石库门,早在20世纪60年代,王绍周先生在1986年出版的《里弄建筑》中阐述了上海早期石库门住宅与江南传统民居的关系。宁波石库门建筑在平面布局、门窗装饰、结构方式和建筑材料上与上海早期石库门住宅具有广泛的一致性。因此学者们认为宁波近代民居是上海石库门建筑最主要的来源之一,它是跟随着移民上海的宁波商人进入上海并成为上海早期建筑的主要样式。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30年代,上海出现了一种比较简陋的单开间两层楼房屋,由于房屋较低矮,外形类似广东城市的旧式房屋,居住者又多为广东移民与日侨职员,故一般称这种样式的房子为广式里弄住宅或东洋房子。这种石库门所用材料廉价,外立面以抹灰为主。外立面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平面单开间,砖木立帖式结构。比如杨浦区的南京路“八棣头”石库门民居,现在旧改中。
混搭本身就是突破时空、地域,把看似矛盾、差异的元素结合在一起,使各元素间产生强烈的碰撞与冲突,从而产生意想不到的美感。尚文路133弄71号的门头看似矛盾又和谐,融合古今中外纹饰于一体。门头上方是造型简洁的长方形屋檐伸出外面,中式韵味浓郁的牛腿装饰,自上而下逐渐变小的正方形叠加在一起,像极了中国古代建筑中斗拱,上面有动物眼睛的纹饰,采用的阴刻方式,下面挂着用绳子串成的两个一组的古铜钱,垂绳打成了结节,左右两边对称。门框上方的横梁有三个菱形交叉重叠在一起,符号感明显,这个符号同时应用在窗饰上。门楣上用浅浮雕的方式刻画出机械重复、长短渐变的直线,并做成凹凸的立体效果,给人以规则的机械秩序感,极具现代简约的风格。从这里看出,中国古代传统的装饰符号与现代风格的装饰手法结合在一起,产生了化学作用的和谐美感。这里石库门的传统元素符号强化了住宅现代化的民族传统的风格。
建筑装饰不仅表达了空间环境的性质、目的和用途,还表现出使用者的审美观念、文化修养和身份。近代上海在多元文化的交织下体现出强大的包容性与渗透性,塑造了上海人的通融、顺变与现代化的群体特征,这为石库门装饰的混搭提供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山西北路469弄(福荫里)12号建筑是典型的混搭风格,建筑外墙为清水青砖墙面,红砖装饰细部,房屋入口形式为中式宅门加西式装饰细部。房屋保留了传统江南两层四合院的形式与西式彩色玻璃的隔栅长窗搭配,正面的门头有中式风格的石雕仪门,配上西式山花石雕门楣,背面的门头有典型中式的仪门、门楣上青瓦屋檐。入口的正面与背面都有门头,在上海的石库门中实属少见。仔细看正面的门头,分上下两层,上半部分采用古罗马的拱券、用红砖砌成优美的弧形外轮廓线,中间是装有果实的盘,卷舌,沿口大,底部尖,插入繁复、茂密的卷草纹样叶子中。上、下部分的门楣装饰风格类似,巴洛克式卷草纹饰几乎铺满了门楣,看起来华丽、富丽堂皇。两侧装饰着麦穗壁柱上,白色的正方体浅浮雕,风格很现代,犹如两盏灯嵌入墙面,在照亮门前。如果你不仔细看,往往会忽略它的存在。中间是一幅青色砖雕的横匾,字迹流畅雄浑,“备致嘉祥”四个行书大字,左边“高邑书”并盖有一方印章,右边写着“壬子仲冬”,是民国元年1912年的冬天,横匾的四边包围着阳刻的中国传统T字纹样,把整个横匾凸显了出来,与周围的巴洛克卷曲的花卉纹饰并置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对比。整个门头看似矛盾,但又和谐。
和谐作为美的重要因素,它体现一种包容与多元的理念,是多样性的统一。混搭得是否成功,关键看是否和谐。石库门民居的混搭把装饰风格迥异、材料不同的东西并置在一起,不是为展示它的不同,而是融合。山西北路469弄(福荫里)12号建筑装饰的形状、色彩、面积有大小的变化、有主次地按照和谐的审美准则,创造出一种新的美的样式。混搭要求多样性的审美体验,恰恰体现了包容与开放的审美价值观。
混搭行为本身就是一个创造性的过程,它把原有已经存在的事物打碎、拆解再重新进行组合,产生新的事物。石库门民居吸收了丰富多样、古今中外、传统与现代的装饰元素,进行自由的混搭。正由于这种创造性的混搭带来石库门民居的推陈出新,创造了千变万化的装饰样式,却没有一条的里弄是一模一样。
随着近代上海西方新材料、新技术的引入,比如砖瓦锯木厂的开设,汰子石的发展,促进石库门的装饰有了实质性的跨越。首先是中国传统审美的砖雕艺术得到进一步发展,不同材质的运用,表现出别样的材料质感与肌理效果。同时产生用中国传统的砖雕表现手法来做西式古典的装饰纹样,或者用西式的材料来作出中国传统的装饰内容,或中国古典装饰的布局搭配西式内容的装饰。创造的基础上实现跨越,中国传统砖雕艺术在融会贯通的基础上实现了跨越,让石库门建筑装饰释放出更多的活力,这不仅是上海人的文化认同,更是他们的人生价值追求。
混搭是将原有的事物拆解再进行组合,尝试打破原有的固定模式,从而形成多样的个性化的样式。上海石库门民居就是在特定历史时期,按照人们的思想、感情和审美方式拆解了江南传统民居的产物,它融合了古今中外的多种建筑文化,重新构建一种建筑样式,把原本没有生命与意义的元素混搭,升华为一个有情有义的空间与环境。
石库门民居装饰的混搭,在解构原有样式的同时,走向重构的过程,实现了传统民居的现代意义的转换。因此,可以这样认为,石库门民居装饰的混搭实质上是现代意义上的解构与重构的内在逻辑发展,体现了传统建筑的传承与创新,具有时代性的意义。
纵观历史,上海石库门建筑装饰的混搭美学经验,不仅拓宽了艺术审美的广度与深度,为建筑美学发展史上添上了亮丽的色彩,同时为我们当下上海正进行的如火如荼的石库门的改造提供思路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