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必彪
何焯(1660—1722),初字润千,后字屺瞻,号义门,晚号茶仙,江苏长洲人,是清代前期著名的学者。擅长校勘经、史书籍,也是一位文学批评家,在他的著作中,有不少文学批评的成果,其中对韩愈、柳宗元古文的批评很有特色,能典型地反映清代前期文化思想和文学思想的潮流所趋。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文与道的关系一直是文学批评的一个关键命题。刘勰最早将“道”纳入文学批评领域:“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①接下来他谈及文、道、圣的关系:“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②确立奠定了后世的文道关系的基本模式。文原于道、文以贯道、文以载道等都是刘勰对文道关系模式的发展。何焯批评韩柳文所涉及的关于“道”的表述有很多种。但不管是从程朱理学角度所说的孔孟之儒道,还是道家、释家之道,抑或更为开放的泛指文学思想、观点等方面的“道”,何焯基本持尊韩抑柳的态度。
何焯对韩愈之仁义、心性之说评价极高,认为韩愈是继孟子之后的儒家的真正传人。何焯在评论《原道》时引用李光地的话说:“安溪云:‘韩子言道,其论仁义之意甚美;其觝佛老所谓争四代之惑,比于距杨、墨之功者也。’”③认为韩愈辟佛以弘扬儒家之仁义,比得上孟子拒杨、墨之言以捍卫儒道的功绩。
何焯认为韩文所体现的经术思想纯明,对之大为赞赏:“观昌黎议礼制,谈兵、农、刑律等文,稽古而不迂,适时而不诡,经术纯明,非诸子修词者所及。”④又将《祭鳄鱼文》追捧到近六经的高度:“此文曲折,次第曲尽情理,所以近于六经。……韩子斯举,明于古义矣。辞旨之妙,两汉以来未有。”⑤由此可见,何焯对韩文之“道”是持赞赏肯定之态度的。但是何焯对柳文之“道”却极尽批驳。
何焯首先对柳宗元统合儒、释的观点不满,他认为柳宗元混杂了夷夏之别。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中为了反驳韩愈以外夷之嫌而斥浮屠时说:
浮屠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退之好儒,未能过杨子,杨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屠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曰:“以其夷也。”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则将友恶来、盗跖,而贱季札、由余乎?非所谓去名求实者矣。⑥
季札虽然非中原正统的渊源,但已是得到孔子及儒家后学公认的圣贤。何焯不满柳文将季札、由余与浮屠相提并论,因此反驳道:“而贱季札、由余乎?季札、由余用夏变夷者也。”⑦实际上,公羊春秋学以礼乐教化程度区别“华夏”与“夷狄”,作为受学于公羊春秋学的柳宗元肯定不会因为季札、由余不来自“华夏”地区而“贱”,只是用比拟的方法反驳韩愈重名不求实,盲目以“夷”、“夏”之别斥浮屠的态度,但何焯似乎有意曲解柳宗元的比拟,目的是为了反驳柳宗元对释氏的倡导。
何焯对柳文的思想批评最犀利的当属对《封建论》的批判。《封建论》对分封制和郡县制的利弊作了辩证的分析,历来评价很高。苏轼云:“宗元之论出,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⑧然何焯以“至言圣人不废封建,私其力于己,私其卫于子孙,柳子之言何其悖乎?”⑨从根本上否定了《封建论》中的社会思想。何焯是为了捍卫圣贤之“道”而断章取义地否定柳文之“道”。林纾就此抨击:“圣人不欲违势以戾民,故因势而成封建,正是圣人圆通广大处。腐儒见一‘非’字,便以为开罪圣人,抵死与争,谬矣。”⑩章士钊也批判:“义门指子厚言封建私力私卫为悖,即其开口便错处,不足深辩。”⑪
柳文中之“道”还有道家之“道”,在《送从弟谋归江陵序》表达了对从弟柳谋不勉强求进身而终究身安心闲的处世之道的敬佩:“不谋食而食给,不谋道而道显。则谋之去进士为从事于远,始也吾疑焉,今也吾是焉。”⑫但何焯不满意柳宗元的这种态度,他说:“不谋道而道显,道可以不谋而显乎?”⑬用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积极入世的态度否定柳宗元的道家无为退让之“道”。
由此,我们看到了何焯从心性、仁义、儒、释、道等面展开了对韩柳文之“道”的批评,而且,总体上有尊韩抑柳的倾向。何焯对韩柳文之“道”态度倾向,势必影响了对韩柳文之“文”的态度。
儒家传统的古文观是文以载道,文以明道。在古文批评家看来,优秀的古文的价值在于“载道”和“明道”。在这种文道关系的模式中,如果批评家不认同某位文家的“道”,那么“载”其道或明其“道”所需的字词、语句、谋篇布局、起承转合等艺术技巧方面的“文”也得不到认可。
何焯尊奉韩文之“道”,对韩文之“文”也多为溢美之词,他往往以“妙”、“洁”、“淳雅”等褒扬韩文。评《进学解》云:“有轻世肆志之意。然怨而不怒,亦无愧词……妙有含蓄……妙在错综无迹。”⑭评《上贾滑州书》:“雅洁古节。”⑮再如评价《请迁玄宗庙议》:“谨洁似经。”⑯韩愈的《毛颖传》用了新奇的小说笔法,是颇受有争议的,但何焯却不顾争议,言其“变化深妙至此,宜乎柳子之折服也”⑰。有袒护韩文之嫌。
更能体现何焯尊奉韩文之“文”的是他以时文评点法大力评点韩愈的古文。他从字法、句法、章法、文章的的起承转合、伏应断续、层次结构等多方面展开对韩文的评点。如评《释言》:“‘人莫不自知’,以下转。‘夫敖虽凶德’从‘敖’字又转。‘若夫狂惑丧心之人’又转……‘前之谤我于宰相者’四句,合穿。‘今二公合处而会’至‘吾乃今知免矣’,‘言及’、‘必曰’,缘上‘思’字来。结法奇绝。”⑱“下转”、“又转”、“合穿”、“……至……”、“结法”,这些都是时文评点的常见套语。
何焯对韩文的评点往往冗长无味。如对《平淮西碑》的评析:
“皇帝曰不可究武”二句,一顿最高,乃有王者气象。……“帝有恩言”至“教而不税”,此段见天子之恩。“为之择人”以下是既平之后其恩如此。“蔡人有言”至“同我太平”,此段见天子之威。……⑲
限于篇幅,引文作了省略。但是从引用文字来看,何焯的评点平实无奇,赘语冗词。章学诚批评:“有讥何义门为批尾注家者矣。”⑳何焯对韩文的评点虽备受訾议,但由此正可以看出,何焯对韩文的重视。相比之下,他对柳文的评价,多从宏观大体处着手,很少鞭辟入里地分析,而且多持贬斥否定态度。一言以蔽之,何焯是以“雅”“洁”之标准批判柳文之“文”。
何焯往往以“不雅驯”、“偏激”、“轻薄”、“浅薄”、“凡近”等与“雅”的审美规范相反的词语来批驳柳文。
何焯批评柳宗元的《说车赠杨诲之》:“词胜理。以为车说则备矣。‘视叱齐侯类畜狗’,李云:柳文不雅驯若此,此言蔺相如犹不可也。”㉑引用李光地的评论,言柳宗元的比喻夸张不当,失之“不雅驯”。再如论《送韦七秀才下第求益友序》:“‘谷梁字曰’五句,直斥其无自而托为自反之辞,赖引《谷梁子》数句,粗存墙仭。此篇诙啁之作,要之轻薄,作者不尚,发端亦太尖。”㉒
柳宗元的《送薛存义之任序》表达的是尊民恤民的思想,这与孟子的君轻民重思想是一致的,但何焯认为其文辞激烈:“‘以今天下多类此’至‘势不同也’,此言岂可公传道欤?此序词稍偏激。孟子虽发露,犹自得其平也。”㉓其他的如论《送赵大秀才序》:“辞旨浅薄,吾岂丐夫隶人哉!”㉔论《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此永州文,犹未能脱弃凡近。”㉕等等。何焯以“雅”作为古文评价的典范标准,指出了柳文有诸多失“雅”之处。
柳宗元作文很看重“洁”。他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言:“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騒》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㉖
明人王世贞、清人包世臣、刘熙载等都曾言及柳文风格峭拔峻洁。但是在何焯看来,柳文还是失之“洁”,如评《岭南节度飨军堂记》:“更简百余字,则笔力益高。”㉗认为字词上可以更为简洁。何焯更多地指出了柳文中语句段落的不“洁”,如:评《捕蛇者说》:“‘永之人争奔走焉’,此句伏下‘悍吏之来吾乡’至‘又安敢毒耶’,虽无奇特,亦自隽快。此篇宜削去其三分之一何如?”㉘评《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此文削其半,则及与古矣。”㉙
更其甚者,何焯往往对柳文全篇否定,如评《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郑序》:“如此文宜悉削去。梦得编集,更少百篇,则柳之道益光。”㉚认为刘禹锡编集的柳宗元文集,需要删除部分无益于彰显柳氏之“道”的篇章。其它的如论《答貢士沈起书》:“此早年最卑浅之作,宜削。”㉛论《送苑论登第后南归觐诗序》:“如此作宜从削略矣。”㉜论《送崔子符罢举诗序》:“此篇可削。”㉝
韩柳之古文,素来并驾齐驱,享有盛誉。即使对柳宗元有非议者,多言其所附非人,参与了“奸人”的政变。但是如此大胆苛刻地非议柳文、辄言删削的,在何焯之前,罕见其匹。何焯尊韩抑柳的态度可见一斑。
何焯时代,正是康熙文化上“崇儒重道”、“尊孔尊朱”、文学上追求“清真雅正”的美学风范的上升时期。康熙云:“理学之书,为立身之本,不可不学,不可不行。”㉞何焯作为备受康熙皇帝赏识的重臣,赐举人,复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直南书房。㉟其正统保守、为皇家治策张目的文学观必然要典型地反映出这种尊孔尊朱的文化和文学思想。这也直接影响了稍其后的方苞及桐城后学的古文观。
桐城文派总体上尊奉唐宋八大家,但是在审美上以“雅”、“洁”为规范,便有扬韩抑柳的倾向。桐城文论的一些关键问题,都在何焯的韩柳文批评中,有了较为明晰的表述,在某种程度上,桐城派以“义法”、“雅洁”为核心的古文规范正是在何焯对柳文的“破”与韩文的“立”基础上的建立起来的。雍正时期正式提出“清真雅正”古文审美要求,正是这种“破”与“立”的辩证运动的结果。桐城文派与清代命运相始终,所以,何焯的韩柳文批评,对有清一代以桐城文论为主体的古文理论的形成与发展具有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