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辉
《吴越春秋》的理治观念与文化精神
赵春辉
《吴越春秋》的作者赵晔,是东汉时期著名的今文经学家。《后汉书·儒林传》云:“赵晔,字长君,会稽山阴人。少尝为县吏,奉檄迎督邮,晔耻于厮役,遂弃车马去。诣杜抚,受《韩诗》,究竟其术。……晔著《吴越春秋》、《诗细历神渊》。”①其《诗细历神渊》一书,曾得到当时著名学者蔡邕推许,认为胜于王充《论衡》,遂“还京师传之,学者咸诵习焉”。②惜是书至隋而佚。而其《吴越春秋》一书,作为中国历史小说的发韧之作,堪称说部佳作。③比较详尽地描述了春秋时期吴、越、楚三国的盛衰成败以及吴、楚之间的矛盾和吴、越争霸的事迹。
杨义先生认为《吴越春秋》的文化内涵在于表达一种复仇观念:“《吴越春秋》写春秋末年伍子胥复父兄仇,率师入郢鞭楚平王尸骨;夫差复父败于檇李之仇,破越而臣仆勾践;勾践卧薪尝胆,复自身之仇而灭亡吴。数番复仇竟造成几个国家的存亡兴废。”并指出《吴越春秋》就是一部“复仇史诗”。④无疑,《吴越春秋》涉及了一种所谓的复仇观念,但是,它的创作本旨绝不是简单止于崇尚复仇。作为历史演义小说的发轫之作,《吴越春秋》的创作本旨更在于宣扬一种独特而超前的理治观念和文化诉求——人心为立国之本,人才为兴邦之本,人谋为成败之本,不妨称之为一曲“三本思想”的赞歌。⑤此乃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之所在,积淀已达千年之久。
勾践谋臣计倪说:“夫君人尊其仁义者,治之门也;士民者,君之根也。开门固根,莫如正身。”⑥这话与《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司徒荀爽劝董卓所引《尚书》“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观念同样强调了民心的根本作用。⑦而为君者只有施行仁义,才能得到左右臣子支持,得到天下民心。而这仁义之“门”如何开才能固士民之“根”呢?首先就在于为君者要正身。
在楚国,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当是楚平王的失政与失察,平王身为父王竟纳太子建之妃秦女,秽乱宫廷,并驱逐了太子建,这就见其不正与不仁;同时听信谗言,杀害伍奢、白州梨等,这又见其昏与庸。此二者,终于导致楚国“内伤忠臣之心,外为邻国所笑”。⑧更为严重的是流谤于国,大失民心。
吴王阖闾也是一个在主观上没有自觉去争取民心的君主。一者依靠谋杀长兄王僚和侄儿庆忌而取得、巩固王位,二者残杀干将、莫邪等有功之人,三者为葬女,竟骗取活人达千万来殉葬。有此三者,遂使国人非之,阖闾可算得上是一个不正不仁不孝不悌之人。
与楚平王、吴王阖闾不同的,是越国始创者无余。无余为少康庶子,封于越,担负的使命是祭祀大禹之庙,本身就含有孝的内涵;无余十分质朴且又爱民如子,“乃复随陵陆而耕种,或逐禽鹿而给食”,“不设宫室之饰,从民所居,春秋祠禹墓于会稽”。⑨因此得到了百姓的拥护。其后继者如越王勾践,忍辱负重,从吴国返回越国之后,问政于群臣如何可得民心,并迅速采纳计倪与文种“审于左右”、“爱民”的建议,切实关心百姓疾苦,“葬死问伤,吊有忧,贺有喜”;并减缓刑罚,节省赋敛,甚至七年不收赋税,而使民家有三年之蓄。勾践自己更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勤俭治国,“出不敢奢,入不敢侈”,“身不安重席,口不尝厚味,目不视美色,耳不听雅音”⑩勾践所施行的这一系列仁政、爱民和谨己的措施,很快得到了广大百姓的爱戴与拥护,争取了民心,遂使“越民父勉其子,兄勉其弟,曰:‘吴可伐也。’”⑪
能以仁义治天下,并取得民心的还当属吴国的开国之主太伯。太伯是古公亶父的长子,太伯在察知父亲欲传位于三弟季历以及其子姬昌时,便与他的二弟仲雍“托名采药于衡山”而来到了位于南方的“荆蛮之地”,“断发文身,为夷狄之服,示不可用”⑫。后来,父亲古公亶父得病将去世时,太伯与吴仲雍又回国,三次让季历莅政,以修先王之业,守仁义之道。父丧完毕后,回到南方。当百姓把他当作国君来侍奉时,太伯又以“勾吴”来命名自己的国家。因为太伯说:“吾以伯长居国绝嗣者也,其当有封者吴仲也,故自号勾吴。”⑬这三件事情,不仅看出太伯的孝道,能体察父亲之意,而且也能看出他的悌道,将来要把吴国的基业让给他的二弟吴仲雍。正基于此,太伯便得到广大百姓的拥护,“荆蛮义之,从而归之者千有余家”⑭。难怪孔子极力推崇太伯,说:“泰(太)伯,其可谓至德也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⑮武王伐纣时,太伯又恐祸患及于吴国百姓,就建造了周长为三里的内城与周长为三百余里的外城,让人民百姓居于城中耕田,使之安居乐业。“遭殷之末,世衰,中国侯王数用兵,恐及于荆蛮,故太伯起城三里二百步、外郭三百余里,在西北隅,名曰:故吴。人民耕田其中。”⑯吴太伯真可谓天下第一至仁、至孝、至悌者。
正基于此,其千载之下的后人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才有泰伯祠大祭之全书高潮。⑰同时,吴敬梓还在书中借王冕之口向当时号称吴王的朱元璋倡言:“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⑱其意也就可以察知了。
如果说太伯是一个能以仁、孝、悌来治理天下的君主,那么仲雍十八世孙寿梦就是一个能以礼义治国的君主了。他不仅“朝周、适楚,观诸侯礼乐”,而且“深问成公”,始知“三代之风”,并叹曰:“於乎哉!礼也。”⑲于是效法先人,要把国君之位传给最小却贤德的儿子季札。而季札乃是作者赵晔在为书中人物立极,寿梦曾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然而,当馀昧将卒,让位于季札时,季札却坚辞而逃走,并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前君有命,已附子臧之义,洁身清行,仰高履尚,惟仁是处,富贵之于我,如秋风之过耳。”⑳是故,司马迁赞道:“延陵季子之仁心,慕义无穷,见微而知清浊。呜呼!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㉑由是可知,无论楚国失政大失民心,越国无余以孝义立国,勾践以仁义得民心强越复仇,还是太伯以仁、孝、悌三德建立吴国,寿梦以礼义治国而使吴国强大并通于中原诸国,以及季札的坚辞让国,都旨在说明只有仁孝、礼义治国才可得民心,而民心才真正是立国之本。
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华民族第一个人才荟萃的时代,灼灼其华,辉映史册。赵晔在《吴越春秋》中揭示了“失士者亡,得士者昌”的兴邦观念,将能否蓄才用才、爱才惜才作为褒贬吴、越、楚三国诸侯的重要准则。是故,赵晔借计倪之口对有志于王天下者说道:“愿王明选左右,得贤而已。昔太公,九声而足,磻溪之饿人也,西伯任之而王。管仲,鲁之亡囚,人有贪分之毁,齐桓得之而霸。故传曰:‘失士者亡,得士者昌。’”㉒
楚平王昏庸无道,做出纳媳之丑行,重用谗臣费无忌,不仅身为国人谤,又导致了大批才能之士的外流。杀害伍奢伍尚,致使伍子胥流亡吴国;杀死无辜的白州犁,致使白喜㉓也逃到了吴国。楚昭王继位后,又因误用贪财好货的令尹子常,仅仅为了一裘一珮以及两匹马,就囚禁、侮辱唐、蔡两国的国君。这样,楚国不仅大量人才外流,致使国力衰弱,而且又在诸侯间四处树敌,终于自食恶果。在柏举一战中,惨败于以伍子胥、孙武为主帅的吴、唐、蔡三国联军,导致吴国大军入境。而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掘开楚平王之墓,痛鞭其尸,并辱其群臣,迫使楚昭王四处亡命。可以说,楚国的衰变、失利与楚君的“亲小人、远贤臣”有着直接的关系。徐天祜感叹说:“楚何其多亡臣也?……伍奢、伍尚卒困谗口,无罪而父子就戮,此子胥之出亡,所以报楚入郢,仇其旧君而甘心焉。是举也,随与郑亦与有忧,而唐卒受祸,微申包胥以秦师至,楚何以能国?《诗》云:‘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其是之谓欤?听言者可以监矣。”㉔教训是多么沉痛呀!
阖闾于公元前514年继位,虽然没有自觉的去争取民心,但他却是有意识开始重用贤臣的一位国君。他“举伍子胥为行人,以客礼事之,而与谋国政”。其实早在阖闾没有继王位之时,他就已经任用了当时已沦为乞丐的伍子胥,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任人唯贤的人才观。子贡评价伍子胥说:“夫子胥为人,精诚中廉,外明而知时,不以身死隐君之过,正言以忠君,直行以为国。”㉕伍子胥担任阖闾的行人后,为其举荐了专诸、要离等死士,同时还重用了从楚国来投奔的白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伍子胥曾七荐孙武,终于使吴王任命孙武为上将军。可以说,吴国在阖闾统治时期,已初步具备了较为丰厚的人才库,而这在当时的各个诸侯国也是鲜见的。伍子胥又为吴王阖闾立城郭、设守备、实仓禀、治兵库。于是吴国的国力日趋强大,并开始达到鼎盛。因此,赵晔说阖闾:“施恩行惠,任贤使能,以闻于诸侯。”㉖也正因此,从阖闾到夫差,几十年间,不仅一举击溃楚国,致使楚国迁都以避其锋芒,而且也击败了越国,并使越王勾践俯首称臣,甚至还一度称霸于中原,与齐、晋会盟于潢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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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值得反思的是,正当夫差中原称霸之时,却又是其为越国大败之时。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比如越国的阴谋、夫差的好战致使国力衰颓等,但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夫差没有像他的父亲阖闾那样蓄才用才吧。夫差继位以后,任用的人才基本上是阖闾在位时的人才,没有再去继续积蓄人才,也就没有形成人才链接,后备不足,而且夫差又没能做到真正的爱才惜才。夫差刚愎自用,一味信任谗臣太宰嚭,即白喜,疏远伍子胥。太宰嚭为人,正如子贡所评:“智而愚,强而弱,巧言利辞以内其身,善为诡诈以事其君,知其前而不知其后,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伤君之佞臣也。”㉗吴国胜利,越国失利之时,他竟收受越王勾践贿赂,促成越国求和;又向夫差不断进谗言,离间其与伍子胥的关系,导致夫差疏远并赐死伍子胥。夫差对这样的佞人信任有加,对伍子胥、公孙圣这样的人才也就只能疏远了。可怜伍子胥一颗赤胆忠心,换来的却是夫差的不信任,由疏远而到屠戮。难怪当夫差身死之时,赵晔借文种之口指斥道:“吴有大过六,以至于亡,王知之乎?有忠臣伍子胥忠谏而身死,大过一也;公孙圣直说而无功,在过二也。太宰嚭愚而佞言,轻而谗谀,妄语咨口,听而用之,大过三也”㉘正所谓“失士者亡,得士者昌”。
越王勾践于夫椒一战虽败于夫差,辱身为吴王臣仆。但是,其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终至于振兴越国,成为春秋时期有名的霸主。勾践虽被汉儒董仲舒指斥为“诈人”,认为:“春秋之义贵信而践诈。诈人而胜之,虽有功,君子弗为也。”㉙然勾践的卧薪尝胆,以三千越甲吞强吴,还是不知激励了多少代有志之士。考察越国的复兴,会发现这与勾践的重用人才是分不开的。勾践之于范蠡,形影不离,且对范蠡言听计从。范蠡不仅帮助勾践离开吴国,回到越国,而且又为其制定了一系列的强国之策,使越国逐渐强盛起来;大夫文种又献伐吴九术,勾践皆一一采纳;同时勾践还重用扶同、计倪等八大夫及善射之陈音。再加上勾践施行仁政,争取民心,因此越国很快就强大起来了。可是当勾践灭吴后,又走上了吴国夫差的老路。一方面穷兵黩武,南征北战,与齐、晋会盟于徐州;另一方面开始懈怠,不亲于朝,宠信谗臣,疏远贤臣,甚至屠戮忠臣良将。终于导致范蠡出走,计倪佯狂,文种被逼而死,曳庸、扶同、皋如之徒亦如敝履遭弃,于是越国也就逐渐衰落下去。赵晔于此是深有寄慨,他就是要通过吴、越两国在运用人才上的前后不同的现象与国家“盛而衰、兴而偾”的叙写,给那些执政者提出忠告:要亲贤远佞、重用人才,要实行仁政、爱惜民力而切勿穷兵黩武。
《吴越春秋》在理治观念上,不仅强调人心为立国之本、人才为兴邦之本,还进而指出:人谋为成败之本。
当吴国强大起来后,吴王阖闾几次要攻打楚国,伍子胥更有复父兄之仇之念,然而包括伍子胥本人以及孙武在内,都表示反对,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这里面涉及到了一个战略问题。一个正确的战略,才是战争取得胜利的根本,正如《孙子》所云“欲攻敌,必先谋”、“庙堂之上,计算已定,战争之具、粮食之费,悉已用备,可以谋攻”、“计议已定,然后可以智谋攻”。㉘公元前506年,吴王阖闾豫章之役胜利后,欲乘胜进攻楚国,孙武与伍子胥认为不可:“夫战,借胜以成其威,非常胜之道。”(31)其实,楚国也是“天下强敌”,要想打败它,确实不是轻而易举的。吴国此时虽然比较强大,又有著名军事家孙武担任指挥,但还需要等待时机,运用正确的战略方针,方可一战全胜。后来吴国寻到了机会,借唐、蔡二国与楚国失和的机会,联合了唐、蔡二国,形成三国联军。同时,伍子胥又使用反间计,使楚昭王削夺了善战的子期兵权而任用“贪而少恩”的子常为帅。于是,吴、唐、蔡三国联军开始发动进攻,五战皆胜,一直打到楚国都城郢。要之,吴王阖闾攻楚,所以获得胜利,是与伍子胥、孙武的正确谋划分不开的,“人谋为成败之本”,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时吴国在战略上有一个严重的失误,那就是在进攻楚国前,他没有做到安抚越国,反而先去攻打越国,这就等于在后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果然,被越王元常钻了空子,趁吴军在楚之际,偷袭了吴国,再加上,申包胥借来有“虎狼之师”之称的秦军,于是吴军失利,吴王阖闾被迫退回到吴国。应该说吴军这次失败的教训是十分明显的,但吴王阖闾并没有好好总结,而且夫差也没有引以为戒。后来,夫差长驱北上伐齐,欲与中原诸侯争霸。伍子胥曾谏曰:“臣闻兴十万之众奉师千里,百姓之费,国家之出,日数千金。不念士民之死,而争一日之胜,臣以为危国亡身之甚。……今齐陵迟千里之外,更历楚、赵之界,齐为疾,其疥耳。越之为病,乃心腹也;不发则伤,动则身死。愿大王定越而后图齐,臣之言决矣。”(32)夫差坚辞不听。越王勾践乘吴国主力全部北上伐齐、后方空虚之时占领了吴国,并把仓皇撤回的夫差打败,逼其自杀。可以说,吴王夫差的失败,不仅在于其人穷兵黩武,不懂得爱民,使其休养生息,也不仅是不懂得蓄才用才、爱才惜才,更在于其人寡谋,缺少长远的战略眼光。真所谓“子胥之谏不听则亡”了。
越王勾践之所以能够击败吴国,完成复国大业,除了施行仁政以取得民心和重用贤士外,更重要的就是他采纳并实行了正确的战略方针,即“种、蠡之谋迭用则霸”。勾践在这一点上,显然比其他几位君主都胜过一筹。其一,依范蠡之言,“不耻屈厄之难,安守被辱之地”。甘心为夫差驾车养马,宿于石室之中。后来,在夫差患病之时,又依范蠡“问疾”之计,去尝其粪便,云:“今者臣窃尝大王之粪,其恶味苦且楚酸。是味也,应春、夏之气。”遂使得吴王夫差大悦,并称勾践为:“仁人也。”(33)并终获释回到越国。其二,采纳扶同的“亲齐固楚结晋厚吴”之策。勾践归国不忘陷吴之耻,说:“孤未知策谋,惟大夫诲之。”扶同说:“今大王临敌破吴,宜损少辞,无令泄也。臣闻吴王兵强于齐、晋,而怨结于楚。大王宜亲于齐,深结于晋,阴固于楚,而厚事于吴。”(34)其三,则是集中体现在运用文种所献之“霸王九术”上。所谓九术者,“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二曰重财币以遣其君,多货贿以喜其臣;三曰贵籴粟槀以虚其国,利其欲以疲其民;四曰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五曰遗之巧工良材,使之起宫室以尽其财;六曰遗之谀臣,使之易伐;七曰强其谏臣,使之自杀;八曰君王国富而备利器;九曰利甲兵以承其弊。”(35)赵晔认为:“夫九术者,汤、文得之以王,桓、穆得之以霸。其攻城取邑,易于脱屣。”(36)果然如此,文种九术之策,越王勾践仅用其三就灭掉了吴国,正见谋略之于成败的重大作用。
越亡吴后,又复为楚所灭,而楚于公元前277年又为秦为灭。正所谓“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37)于此,明人钱福说:“呜呼!观二国之兴而偾,偾而兴,斯昭昭矣。骄畏之殊,兴亡所系;忠谗之判,祸福攸分。可畏哉!予窃怪夫大言无术、自暇以怠人者曰:‘大数已定,无庸人力’,又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此英雄驾驭之言,臣子思患预防之策也。”(38)钱福论国家兴偾,当系于国君、臣子的“思患预防之策”,即为该书之一本旨所在,用此“战略为成败之本”说之,当无大错。
东汉人袁康、吴平二人曾撰《越绝书》,开篇曾总结吴亡而越兴的原因,说道:“皆人也。夫差失道,越亦贤矣。”(39)这“人”,当是包含人心、人才与人谋三个方面的。南宋徐天祜也曾分析吴、越兴亡成败的原因,说道:“吴、越,古称东南僻远之邦,然当其盛强,往往抗衡上国。潢池之会,夫差欲尊天子,自去其僭号,称子以告令诸侯。及越,既有吴,勾践大盟四国,以共辅王室。要其志,皆归于尊周,其知所天矣。……其言上稽天时,下测物变,明微推远,憭若蓍蔡。至于盛衰成败之际,则彼已群臣,反覆上下;其议论,种、蠡诸大夫之谋迭用则霸,子胥之谏不听则亡,皆凿凿然可以劝戒万世,岂独为是邦二千年故实哉!”(40)徐天祜的观念,不仅指出了吴、越争霸的事实,而且也总结了《吴越春秋》一书在治国、安邦、辅民方面的经验教训,足为后人镜鉴。
张锦池先生在《论〈三国演义〉的‘三本’思想》一文中,考察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的本旨,认为是“民心为立国之本;人才为兴邦之本;战略为成败之本”。(41)持论精核,足资借鉴。可以说“三本思想”这一中华民族文化的精髓,赵晔早在《吴越春秋》一书中已借吴越争霸,包括吴越与楚国之间的战争进行了总结与反思,比《三国演义》早了1300余年。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42)呜呼!庶可与日月比辉者,惟此一曲“三本思想”的赞歌——《吴越春秋》而已。
【作者单位:中共黑龙江省委党校(150080);黑龙江大学明清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150080)】
①②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752、2752页。
③关于《吴越春秋》文体归类问题,历来说法不一,倾向于历史小说者,主要有以下几家。钱福《重刊本吴越春秋序》:“第谓其‘不类汉文’,其字句间或似小说家。”四部丛刊本。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六十六《史部·载记类》一面说《吴越春秋》是“汉、晋间稗官杂记之体”,又一面说:“至于处女试剑、老人化猿、公孙圣三呼三应之类,尤近小说家言。”中华书局,1997年版。石昌渝先生《中国小说源流论》:“无论从体例,还是从立意谋篇的方式看,《吴越春秋》都有了朝着历史演义小说发展的趋向。”三联书店,1994年版。杨义先生《中国古典小说史论》认为《吴越春秋》与《燕丹子》、《越绝书》一样,是属于“汉代杂史小说”。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王汝梅先生等《两种小说观念和对唐前小说作品的再思考》:“唐前的真正的小说作品,既有少量单独传世的,也有散见于经、史、子、集四大部类的著述之中。……单独传世的文言小说集有《穆天子传》、《越绝书》、《吴越春秋》等。”《明清小说研究》1997年第6期,第7-18页。
④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2页。
⑤业师张锦池先生尝撰《论〈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三本”思想》一文,载于《文学遗产》1992年第2期。笔者考论《吴越春秋》的理治观念与文化精神并撰文,则论文立意及使用“三本思想”的概念,皆宗师之。
⑥⑧⑨⑩⑪⑫⑬⑭⑯⑲⑳㉒㉔㉕㉖㉗㉘(31)(32)(33)(34)(35)(36)(42)赵晔《吴越春秋》,四部丛刊本,卷九、卷三、卷六、卷八、卷十、卷一、卷一、卷一、卷一、卷二、卷二、卷九、卷四、卷五、卷四、卷五、卷十、卷四、卷五、卷七、卷八、卷九、卷九、卷三。
⑦罗贯中《三国志通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3页。
⑮《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第5400页。
⑰泰伯祠大祭一节,见于《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常熟县真儒降生,泰伯祠名贤主祭”。李汉秋先生从作品体现原始儒家思想的角度看泰伯祠大祭,认为:“泰伯祠大祭,是全书的最大事件和高潮,是俯瞰全书的高峰,是掌握全书艺术构思的枢纽。”诚如是。见《儒林外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0页。
⑱(37)吴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8、1页。
㉑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475页。
㉓白喜,《史记》作伯嚭。按:伯、白、帛三字,上古音韵部相同,均属铎韵;伯属帮母,白、帛属声母不同,喜属晓母,嚭属滂母,无由通用。喜字,当是嚭字半边脱落之残字。薛正兴《〈吴越春秋〉词语校释》,《社会科学战线》1988年第3期。
㉙董仲舒:《春秋繁露·对胶西王越大夫不得为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5页。
㉚孙武《孙子·谋攻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6页。
(38)钱福撰《重刊吴越春秋序》,四部丛刊本。
(39)袁康、吴平《越绝书》卷一,四部丛刊本。
(40)徐天祜《吴越春秋序》,四部丛刊本。
(41)张锦池《论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三本”思想》,《文学遗产》,199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