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友芝诗歌创作四期论

2015-09-29 06:41李朝阳陈昌琳
文艺评论 2015年10期
关键词:诗作诗歌

李朝阳 陈昌琳

莫友芝诗歌创作四期论

李朝阳陈昌琳

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号郘亭,清代贵州独山人,著名目录版本学家,宋诗派代表诗人。莫友芝一生创作不止,给后人留下了一千多首诗作,诸葛忆兵先生在《论莫友芝诗风之转变》一文中将莫友芝的诗歌创作分为前后两期,认为莫友芝“前期诗风清新明丽、轻快愉悦;后期诗风悲凉感慨、凝重沉滞。”①此言甚是,却略显简单。我们还可以按照莫友芝的生平经历,将其诗歌创作划分为四个时期,详细考察其诗歌创作风格萌芽、形成和成熟的发展过程。

一、稚气未脱的早期创作

莫友芝诗歌创作的第一个时期是34岁之前。此时,莫友芝已于16岁考中秀才,21岁考中举人,并于22岁时与麻哈夏鸿时之女夏芙衣完婚。莫友芝这个时期的诗歌创作大部分保留在三卷本的《影山草堂学吟稿》中,此本卷上收录莫友芝道光十五年乙未(1835)和道光十六年丙申(1836)两年之间的作品,共79首诗作,是莫友芝二十五、六岁时的习作;卷中收录道光十七年丁酉(1837)和道光十八年戊戌(1838)两年之间的作品,共收诗95首,是莫友芝二十七、八岁时的作品;卷下收录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和道光二十一年辛丑(1841)三年之间的作品,共录诗124首,是莫友芝29岁至31岁时的作品。三卷共收诗298首,从总体上来看,这298首诗作有如下特点:

1.模仿痕迹较重,还没有脱略前人窠臼。莫友芝在《哀孙上学》一诗中云:“老夫三岁授《毛诗》”②,其在《影山草堂本末》中亦云:“周三岁,能识字,先君授之《毛诗》”,由此可见,莫友芝所受诗学启蒙教育甚早。在以后的成长道路上,莫友芝孜孜矻矻,勤奋好学,一直不辍对诗艺的锻炼,其《影山草堂本末》即云:“值冲风回旋,筱荡开阖,山态乃隐约在西北端,因诵元晖‘竹外山犹影’之句,请以‘影山’榜堂。先君笑颔曰:‘可。’于时友芝方七岁。”由莫友芝七岁时对谢朓山水诗的熟悉程度可知,莫友芝七岁之前即已学习了汉魏晋南北朝诗歌,其早期的诗歌创作即是对前人优秀遗产的模仿,其诗集《影山草堂学吟稿》中即留有大量的模仿痕迹。如模仿《楚辞》的《春晚三首》第三首:“若有人兮在江汉,珠佩陆离鬾服粲。云车乍回迟不来,波浪吞天独长叹。”此诗很明显是化用屈原《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之句,《过话子尹听莺轩,叠搓韵二首》第二首中的“牢骚一曲惊山鬼,窈窕窥人带女萝,……岁云晏矣秋风老,天纵华予去日多”也是模仿《山鬼》的作品,这说明莫友芝的学诗道路不仅仅是学习《诗经》一类的现实主义作品,对于《楚辞》一类的具有强烈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亦有所吸收;模仿汉魏六朝诗歌的则有《古意三首》,第一首中的“轧轧复轧轧,贫女终夜织”化用北朝民歌《木兰诗》中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古意寄子尹》中的“南国有佳人,天然谢华饰”化用汉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为王兰上丈题〈竹里琴啸图〉,次子尹韵》中的“手挥五弦送飞鸿”化用嵇康《赠秀才入军》诗中的“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模仿唐诗的有《和子尹〈晨起感怀〉六首,并寄越峰假司马松桃》第一首中的“寒月照遥夜,怅然思远人”,化用张九龄《望月怀远》诗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寄远曲》中的“蓬山迢迢隔青天,上有万里之风烟,下有不测之长川”,化用李白《长相思》诗句“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模仿宋诗的有《和子尹听唱〈董逃〉之作》中的“老坡重九元无定”,此句之下有莫友芝自注:“坡公有‘有菊便是重阳’语”,说明此句是对苏轼诗意的化用,《舟行口号二首》中的“山光水色尽消受,付与一卷涪翁诗”又说明其对黄庭坚诗作的学习。

从这些早期诗作中,我们不难看出莫友芝对前人诗歌遗产的广泛学习,但我们也能看出其对这些诗歌遗产还没有完全消化吸收,在其诗作中处处都留有模仿前人的痕迹。

2.已有其诗歌主体风格的萌芽。莫友芝被视为宋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诗歌的主体风格是具有宋诗的风格特征,这在其早期诗作中已有所萌芽。这种萌芽的趋势首先表现在莫友芝的早期诗作中有表现其学术取向和爱好金石的诗作,如《秋间杂兴》诗云:“夜雨不能寐,起坐读小雅。古言接周秦,古器供玩把。……训纂《凡将》篇,千年寂扬马。”这说明莫友芝早期对经学、金石和文字训诂都有所钻研。莫友芝对学问涵养的重视,还表现在《晋虚谷秀才自昭为购〈通志堂经解〉至,和东野〈忽不贫〉,兼寄舍弟庭芝》一诗中:“插架一万轴,不经徒异书。拄腹一万卷,不经亦空如。”其学养的锻炼,为其以后写出浑厚的“学问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次,莫友芝早期诗作中留有学习杜、韩、苏、黄的痕迹,如《五月廿二日湘江观涨》中的“如麻雨脚愁仍急”,化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雨脚如麻未断绝”,《平樾峰太守示新获文待诏端砚,因为作歌》中的“愧非雷电波涛老词客”,下有莫友芝自注:“‘其滑乃波涛,其光或雷电’,老杜《平侍御获砚石》句也”,自己道出此诗对杜甫诗歌的模仿;《秋间杂兴》中的诗句“感此汲汲惧,石儋窥以盗”,下亦有莫友芝自注“韩诗:‘所要石与儋。’”又透露出此诗是对韩愈的规模;《题黎静圃先生安理〈读书秋树根遗像〉》中的“中有幽人自来往”和《郑子尹见过,适他出,留二诗案头,归而次韵》中的“知有幽人林外去”,两用苏轼的名句“中有幽人独往来”,其对苏诗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舟行口号二首》云:“山光水色尽消受,付与一卷涪翁诗。”《日出入行有序》的序言又云:“庚子初夏,梦中读一诗,似是《山谷集》,……因检《山谷集》,无有,聊为续之。”莫友芝游山玩水时随身携带一卷黄庭坚诗集,其梦中也在吟诵黄庭坚诗歌,可见其对黄庭坚诗歌用功之勤。以上诸例证明莫友芝早期对杜甫、韩愈、苏轼、黄庭坚诗歌有过刻苦地学习,而杜、韩、苏、黄诸家正是宋诗派的取法对象,这对其诗风的逐渐形成影响极大。

再次,莫友芝早期诗作中已有具有宋诗风格的作品。宋诗“以学问为诗”的特点在莫友芝早期的题画诗和金石题跋中即有所表现,这在其《平樾峰太守示新获文待诏端砚,因为作歌》中表现得较为突出,此诗从观平翰所获端砚写起,历叙此砚的历史,再言平翰获砚后的喜悦,最后言端砚的品性,表现了文人对文房四宝的喜爱之情。于诗之中,作者又留有四条自注,表现了其对待文物的严谨态度,虽然其中的学术性不强,却透露了其“以学问为诗”的端倪。宋诗“以文为诗”的特性在莫友芝的早期诗作中亦有所表现,这在《牟珠洞》一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该诗为一首记游诗,其章法显然是模仿韩愈的《山石》诗。此诗从进洞写起到出洞止,中间是对洞中景物的细致描摹,章法井然,层次清楚,游踪亦清晰易晓,俨然一篇诗歌体的山水游记文。宋诗“以俗为雅”的特色在此时期的诗作中亦有所体现,这主要体现在《王莘农衡材三上礼闱,皆被放黜,逐队而返,颇赢须髯,朋好戏谓恐入门时无以对妻子,因为解嘲》、《过村学》、《仲坚斑韵不成,太守代作,同韵戏之》、《晏起和子尹,戏反其意,以为解嘲》四首诗中,这几首诗不仅诙谐,而且幽默有雅趣,表现出了宋诗“以俗为雅”的特色。

3.刻意为诗的成分太多,人工雕饰的痕迹太重,缺乏自然天成的化境,这在其《赋得〈冷露湿桂花〉》一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其诗曰:

“丹桂凌寒吐,秋容玉宇清。花深惟见影,露湿不闻声。密蕊霑应重,圆珠滴未成。蟾光浮万叶,鹤梦浸三更。水气凉初透,天香静愈生。岭高霜意结,楼回月波明。妙啼参无隐,微吟对有情。一枝谁管领,恩湛赐金茎。”

这是莫友芝于道光十一年(1831)参加乡试时写的试帖诗,其年21岁,这首诗被荐卷房师胡芸阁相中,对其评价甚高,谓其“字字细切,不徒以清丽恬雅见长。”③然而,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字字细切”即是雕琢过甚,刻意为诗的痕迹太重,有伤其自然直至之美,于咏物之中亦难看出有所寄托,故此诗虽然工整,却并非上乘之作,还有诗歌创作初期的稚嫩成分。

总之,莫友芝的早期诗作还比较稚嫩,题材较狭窄,不出山水田园、酬唱赠答和自我感怀的范围,很少有反映现实、反映人生的诗篇;在诗歌艺术上也不够成熟,风格特点不突出,有明显的模仿雕琢的成分。但就是在这些诗篇中亦孕育了莫友芝后来诗歌的主导风格,已有清代宋诗派诗歌特征的萌芽。

二、诗风形成的中期创作

莫友芝诗歌创作的第二个时期是从道光二十四年甲辰(1844)34岁至咸丰元年辛亥(1851)41岁八年之间的创作。这个时期,莫友芝经历了数次科考失败的打击,其人生历练已有一定的深度,使其意志更加坚定,对于其学养的培育亦有一定的帮助。故这个时期的诗歌创作与上个时期的诗歌创作有很大不同,显示出了融通唐宋的创作倾向,这在其诗集《郘亭诗钞》和《影山草堂学吟稿·郘亭外集》中有所体现。具体来说,莫友芝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的特征有以下几个方面:

1.在题材内容上以山水田园、登临游览、送行留别和酬唱赠答为主。莫友芝在此时期所作山水田园、登临游览诗作大部分描写了贵州遵义近郊的风光,也有其前往故乡独山和岳父夏鸿时家麻哈省亲途中所见之山水。如《乌江渡》写乌江之险峻,《东山》写山路凝冻的艰险难行,《大箐小箐》写山间的羊肠小道……所有这些山水诗都是对黔中山水的描写,读后对贵州山国的地貌特征就会有亲临其境的感受。莫友芝还有一部分山水田园诗是其进京赶考时对当地山水的描写,从湖南、湖北到河南、河北,各地的风光在莫友芝的笔下都有描述,如《辰阳晚泊》、《桃源舟中》写舟中所见湖南风景,《公安县》、《出荆州》、《荆门道中》写湖北景物,《新野道中》、《风走襄城》写河南物色,《大河北百里间,自去秋至今无雨雪》、《沙河县》写在河北所见的情景……莫友芝的送行留别诗则多是其与亲友分别之时所作的诗歌,情感比较真挚,充满了依依惜别的深情厚谊,其中写与亲人分别的诗作有《送伯兄》、《别兄独返》,写与兄长莫希芝话别的情景,其中充满了依依不舍的深情;《送内之麻哈归宁》写夫妻分别,显示了莫友芝夫妇之间的夫妻情深。与友人之间分别的诗作则有《送子尹权古州厅训导》、《送柏容》、《送柏容之大姚省觐》等;此时期的酬唱赠答之作多为朋友之间来往应酬的作品,如《赠赵芝园商龄》写与赵商龄的共同遭际,《寄答王个峰介臣上舍》写希望早日归隐,《次子尹韵赠晓峰》写赵晓峰的气质非凡及其学术成就……总之,莫友芝作于此时期的酬唱赠答之作多是朋友之间的诗酒唱和,反映了莫友芝34岁至41岁之间的交游情况,和其来往的多为黔中文士,他们虽然生活清苦,但不乏文人雅兴和诗性精神。

2.此时期的诗作大部分都呈现出质朴自然、情感真挚的风格特征。莫友芝在34岁以后,对陶渊明的诗歌用功较勤,其作于道光乙巳岁(莫友芝35岁)的诗作有大量的集陶诗和和陶诗,如《寄舍弟生芝集陶二首》、《青田山中集陶六首》、《集陶寄子尹古州兼示胡长新》、《登楼,集陶》等。对陶渊明诗歌的学习,使莫友芝深得陶渊明诗歌的精髓,其所作《移居八首》即已呈现出质朴自然的风貌,即便把其移入陶渊明诗集之中亦有以假乱真的可能,如第八首:

“南园极轩敞,斗室罗诸清。南山不须招,日日来我楹。把我鸟迹书,读之倚前荣。好风送远籁,相和如韶音。客来忘寒暄,觞至时一倾。我醉客竟去,风叶乱纵横。醒来卷书坐,爽气不可名。”

诗中写新居非常宽敞,既有清荫遮蔽,又面向南山,清风送来天籁之音,和自己的读书之声相互应和……这一片闲雅恬静的气象,很有陶渊明诗歌言约意丰的韵味。这种质朴自然的风格特征在莫友芝的亲情、友情诗中亦有表现,如《甲辰生日,伯茎兄来遵义省先墓,述呈,兼示诸弟侄六首》:

“我生亲已衰,我长家益蹙。谁使垂老人,犹来就微禄。微禄元非羞,卑官亦非辱。道德挽颓波,煌煌照邦录。所伤首丘正,未是故山复。虽云治命然,岂不为恩育。葱葱五英冈,郁郁青田麓。新生草木枝,枝枝向南簇。安知地下恫,不断天涯目。”

此诗写父亲莫与俦年届花甲还来遵义担任教职,使遵义学风焕然一新,伤心的是父亲去世后因家贫不能归葬故乡,每念及此,不禁使人潸然泪下。诗歌语极平易,没有呼天抢地的悲哭声,却极有悲伤哀痛的深情,不仅质朴平易,而且真挚感人。

3、“清新流丽”和“生涩奥衍”并存。在此一时期,莫友芝的诗歌有时还呈现出清新流丽的唐诗风貌,如《春官报罢,国子学正刘菽云传莹招同曾涤生学士国藩小饮虎坊桥寓宅,歌以为别》:

刘子之肠粲若万花谷,曾子之度汪如个顷波。长安城中有二子,使我鄙吝俱消磨。虎坊桥东一尊酒,云泥参差鬨入口。只应勒帛错刘郎,坦率如予复何有。翰林堪罢千佛文,掷杯起坐倚半醺。此中由命不须叹,古来得丧元纷纷。南风吹沙北冥阔,满目缁尘涨华发。归心万里入延江,重为两君迟不发。曾翰林,眉间黄气何清深。眼前卿相恐不免,政要休休一片心。刘博士,讲席纷纶谁得似。好凭经术作南车,长养周桢待庀甄。郘亭本乏经世才,分当弃置穷山隈。明朝策蹇归去来,息鞅定及荷花开。知君走马昆明立,我亦天池放棹回。

此诗是莫友芝第四次进京赶考落第后与曾国藩、刘传莹分别时所作,诗歌没有丝毫的落第后的失落消沉之气,倒是有与曾、刘结交后的喜悦之情,显得旷达爽脆、信心百倍。诗一开始即以两句出人意表的比喻劈空而来,然后写三人在虎坊桥设酒订交的情谊,再写曾、刘两人的学识气度,相信他日两人定会成为国之栋梁。最后言自己缺乏经世之才,科举不中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言语之中有归隐的旷达,却无落第的消沉,语言爽脆利落,清雄豪宕,很有李太白《将进酒》之风。这种有唐音风味的诗歌还有《延江吟,送李根石梦松教谕归思南》,此诗从两人同饮一江水写起,再回忆去年冬天两人相会的情景,最后写送李梦松归还思南。全诗一波三折,摇曳多姿,兼有唐诗风骨声律之美,显然是受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影响。

当然,莫友芝在此一时期最重要的诗作还应该是其具有宋诗风神的作品,这类诗作才是莫友芝诗作独特风格的呈现。这类诗作大多是些评书论画、金石题跋和名物考证之作,如《为巢经巢释跋〈汉人记右扶风丞武阳李君永寿未完褒斜大台刻字〉而系以诗》、《公孙橘二首并序》、《巢经巢观李少温篆书元次山〈浯溪铭〉拓本,用皇甫持正题〈浯溪石〉韵》、《以泰山石刻十残字拓本寄柏容二首》、《郑君生辰,敬赋二十四韵并序》、《梦砚斋歌,为唐子方树义方伯作并序》等。这些诗作无疑都是“以学问为诗”的作品,中间充满了古色斑斓的书香气,或述其学术源流,或评价其价值,显示了古雅奥涩的宋诗特色。而最具“学问诗”特性的考证诗则是清代考据学风影响下的产物,这类诗作也是最能代表清代宋诗派特点的作品,如《公孙橘二首并序》就是典型的名物考据诗,诗前有近300字的序言对公孙橘进行考证,在40字的五言律诗之后又有自注,可谓细大不捐,考证翔实,是名副其实的“以考证为诗”。即便是在一些清新秀丽的山水诗中,莫友芝也不忘大作一番考证,如《乐溪三十二咏之八》中的一首绝句《枫香枰》,即在描写家乡山水景色时,又在序言中对家乡的一种饭食进行考证,表现出了“清新流丽”和“生涩奥衍”交融并存的特色,也即意味着莫友芝诗歌创作中有调和“唐音”和“宋调”的倾向。

总之,莫友芝34岁至41岁之间的诗作是其诗歌创作的第二阶段,在这一时期,其诗作的题材内容以山水田园、登临游览、送行留别和酬唱赠答为主,既显示出了质朴古拙、情真意挚的艺术风格,又表现出“清新流丽”和“生涩奥衍”并存的特征,透露出调和“唐音”和“宋调”的创作倾向。

三、风格成熟的鼎盛时期

莫友芝诗歌创作的第三阶段是咸丰二年壬子(1852)42岁至咸丰十年庚申(1860)50岁九年之间的诗歌创作。这时,继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英法联军又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国逐渐沦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与此同时,广西又爆发了大规模的太平天国运动,更使清朝政府雪上加霜、手忙脚乱、应付不及。一时之间,救亡图存、悯时伤乱成为了时代的主题。而贵州虽地处偏远山区,因与广西接壤,受其影响极大,太平军又一度打进贵州腹地,石达开部最后亦是在贵州境内被清军歼灭。因此,贵州的动荡程度不亚于广西,以往宁静幽僻的黔中大地亦遍地狼烟、烽火四起。所有这些内忧外患,对于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来说都是极大的冲击,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激起了忧国忧民、保家卫国、悯时伤乱的悲悯情怀。莫友芝作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黔中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亦不例外,面对如此动荡不安的局势,其救国图存、悯时伤乱的情怀在其诗歌创作中时时有所表现,成为其第三期诗歌创作的时代最强音;而莫友芝作为清代杰出学人,其早期养成的学术修养又使其在战乱之中仍然能够手不释卷,在撰写大量学术著作的同时,又创作了数量虽少却最有特色、质量上乘、堪称其代表作的“考据诗”,这些诗作的产生,象征着莫友芝宋诗风格的最终定型,也是其诗歌风格特征成熟的重要标志。

1.以悯时伤乱为主题的诗作。莫友芝以悯时伤乱为主题的诗歌在其《郘亭遗诗》中随处可见,无论是山水田园、登临游览、酬唱赠答,还是送行留别、节令时序、怀古哀悼的诗作,都离不开悯时伤乱这一时代主旋律。这首先表现在莫友芝对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义愤填膺上,远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莫友芝即有诗歌反映这一时代悲剧,表现出了其对时局的关注之情,如作于道光庚子年(1840)的《黎柏容自泸州来,道英贼据宁波甚张》诗:

“沪南昨日传消息,海上军书只未闲。已有聚师横绝浦,尚愁飞舰漏重山。勾杭北极鱼盐地,台荡东垠天地关。此日至尊忧最切,几时诸将捷音还。”

此诗描写了东南沿海一带的危难局势,火药味甚浓,已经到了剑拔弩张、战争在即的地步。莫友芝一方面盼望有人能替皇上分忧,一方面希望有人能率军击败英国侵略军,其关心国家安危的心情溢于言表。这种心情在其早期的诗作中还有《威远楼》、《萧秀才炳离招同李教谕蹇臣饮谪仙楼,用前韵,时李新自京以大挑二等归》和《睡中闻边将大破英夷,悉夺归昔和议所斥予千万以上》。

而咸丰年间发生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在莫友芝的心灵深处引起的震动更大,因为此次战争爆发时,莫友芝正在北京候选知县,战争即在其身边发生。这次战争又是以英法联军入京、清政府割地赔款而告终。因此,这次战争使莫友芝更真切地感受到国家安危已迫在眉睫,救亡图存已刻不容缓,这在其诗作中亦有所表现,如《有感二首》:

“海腥吹入汉宫墙,无复门关亦可伤。杂种古来忧社稷,深仁今日太包荒。羽林说卫存文物,车架巡秋冒雪霜。卧榻事殊南越远,可容鳞介溷冠裳。

烟艘未肖靖机蠃,月落霜黄趣负戈。精卫有心衔木石,爰居何事避风波。筹边上相朝辞阙,横海将军夜渡河。十道援师齐擐甲,汉廷已许莫离和。”

这两首诗第一首写侵略军侵入北京,国家已门户大开,无复遮蔽,国家的文物因圆明园遭受抢劫而流落民间,皇帝蒙尘外逃。在此危难之秋,莫友芝大声疾呼,中华民族应该振奋精神,岂能容忍外邦小丑混乱我堂堂华夏!第二首写在这硝烟四起的危难面前,应该坚定救亡图存的决心,绝不能采取躲避的态度。然后又欣慰地说清政府已调集精兵强将,各路勤王部队只要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够攘除入侵之敌,虽然这只是一种理想,但语气之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其次,莫友芝这一时期的悯时伤乱诗作还描写了清军与太平军的战争。如“粤氛竟下岳阳来,南纪军书日夜催。转饟百帆趋虎渡,枕戈千帐压龙堆”,写太平军已进入湖南境内;“胜算操侍郎,皖鄂解愁惨。廉访淬选锋,澎湖靖葭炎。中丞去镡潕,黠獠乃肆敢”,分写镇压太平军功臣曾国藩、罗泽南、胡林翼;“妖广偷生糜岁月,将军谁是汉廷援”,写清军与太平军连年战争,胜利遥遥无期的感慨;“早晚喜看包贡人,千峰翠色引杯觞”,写自己听说清军收复江西景德镇的喜悦之情……这些诗歌从各个方面反映了清军与太平军作战的形势,对于了解太平天国运动史有一定的帮助。

再次,莫友芝这一时期以悯时伤乱为主题的作品也反映了贵州动荡不安的现实。我们不用细读这一类型的诗作,只要粗略浏览一下诗题,就可以感觉到贵州当时遍地狼烟的危急形势,如《围城九日》、《遵乱纪事》、《铜仁陷》、《松桃厅、印江县、思南府相继失守》、《闻都匀、麻哈以次解围》、《闻都匀陷二首》、《抵鄂城寻柏容,饮次,京师及故乡警报沓至》……在这些诗作中,有的写黔北杨龙喜起事给遵义城带来的灾难,有的写黔南故乡独山州的动乱,这南北两处,一是作者居住的地方,一是作者故乡亲人所居住的地方,故此两方的动乱最牵动作者的心弦,其安危存亡时刻使作者牵挂,难以放下,从中可以看出莫友芝心系黔中的悲悯情怀,也可以看出当年黔中动荡不安的历史事实,故钱仲联先生在《梦苕庵诗话》中评其诗为:“忧时纪乱之作,传之他年,足当诗史。”④

2.“以学问为诗”。这一时期,莫友芝虽然身处动乱之中,但其仍然笔耕不辍,除了集中精力搜集整理贵州有明一代的诗歌总集《黔诗纪略》而外,其还把自己的学行修养带入到诗歌创作中来,创作了大量的“学问诗”,以至于把这类诗歌发展至无以复加的地步。莫友芝此时期创作的“学问诗”有的为名物考证之作,如《甘薯歌》、《芦酒三首》、《红崖古刻歌》;有的为书画题跋,如《黄子寿编修示所校〈尔雅〉、〈集韵〉,书其后》、《题傅虎生钧〈山古望图〉》;有的为金石题跋,如《书孙淮海先生楷书〈谕陕西官师诸生檄〉石本后》、《刘子重铨福示“八君子”专墨拓卷,兼惠新拓,为题二十韵》……在这些“以学问为诗”的诗作中,尤以《芦酒三首》和《红崖古刻歌》为最,这两首诗最能体现莫友芝诗歌为宋诗派诗歌的艺术特色,最能证明其这一时期的“学问诗”是其诗歌艺术成熟的标志。

总之,莫友芝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以悯时伤乱类诗歌和“学问诗”为主,这两类诗题材类型突出,特色鲜明,最能代表莫友芝诗歌的艺术特征,故莫友芝此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为莫友芝诗歌艺术的成熟期。

四、老成拙重的晚期创作

莫友芝诗歌创作的第四期为咸丰十一年辛酉(1861)51岁至同治十年辛未(1871)61岁10年之间的诗歌创作,此一时期,莫友芝客曾国藩幕府,先是从北京至曾国藩安庆行营,湘军攻克南京后,又随曾国藩幕府移居南京,是为莫友芝江表十年的晚年生活,在这十年中,莫友芝的学术成就达到顶峰,撰有引起文字学界轰动的《说文木部残帙笺异》,足以传世的目录版本学著作《持静斋藏书纪要》、《宋元旧本书经眼录》、《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在其身后皆由其子莫绳孙整理出版),而记录贵州有明一代的诗歌总集《黔诗纪略》亦即将完稿(亦在其身后由莫绳孙整理刊刻)。相对而言,莫友芝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不多,这可能是其主要精力放在学术研究上的原因,也可能是其此时之生活由曾国藩照顾相对安定,能激起诗人诗兴的事件太少的原因。总的来说,其此时期诗歌创作的特色有以下几点:

1.题材内容以山水纪行、登临游览、送行留别和酬唱赠答为主。莫友芝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除了从京城南下、刚至胡林翼太湖行营和曾国藩幕府之时,写有少量悯时伤乱之作外,其余皆为山水纪行、登临游览和酬唱赠答之作。这时期的悯时伤乱之作也不同于前一时期的同类作品,这一时期由于战局逐渐有利于清军,故其诗作中更多的是对清军胜利和清军将领的赞颂,如《太湖行营别胡咏之林翼中丞四首》中的第一首:“当代安危手,如公复几人。澄清揽辔日,浩荡故乡春”赞颂胡林翼,《收安庆凯哥,献湘乡节帅,兼致沅浦观察国荃、士恒博士贞干两介弟》第二首:“临淮号令肃清秋,不动如山有定谋。试看宛城新壁垒,湘乡群季是营州”歌颂曾国藩。莫友芝此时期的山水纪行、登临游览诗作即是莫友芝奉曾国藩之命寻访扬州、镇江文宗阁和文汇阁两阁四库全书残书时游历江南名胜所作的诗作。扬州、镇江、南京、苏州、上海、杭州为江南名区,多风景名胜之地,和僻远山区的贵州的地理特征自然不同,故莫友芝此时所作此类诗歌多表现了江南水乡的秀美风光,如《舟发江宁出下关、遇大风雨,遂泊燕子矶》写南京燕子矶、《金山》写镇江金山、《焦山》写镇江焦山、《舟中望昆山》写苏州昆山、《吴淞江舟行五首》写上海吴淞江、《五人墓》写苏州五人墓、《平山堂》写杭州平山堂。

送行留别、酬唱赠答类作品则是莫友芝与在京结识之朋友和曾国藩幕府文人之间的往还唱和之作,如《寄送翁药房中丞内召还京》送翁同书、《后逃城行,简刘融斋熙载供奉》赠刘熙载、《东流行营送李芋仙之江西》送李士棻、《雪中和答慕庭》答姚濬昌、《和丁雨生日昌大令〈除夕〉,用东坡〈除夜赠段屯田〉韵》、《赠郭筠仙都转》赠郭嵩焘、《赠刘伯山毓崧优贡,即题其〈通艺堂集〉》赠刘毓崧、《虎丘和高伯足》和高心夔、《赠张廉卿裕钊中书四首,时自白门联舟出高、宝间累旬,偕渡江及吴会,廉卿复为浙游》赠张裕钊等,由这些作品可以看出莫友芝此时期交游的广泛,其知名度日益提高,可以厕身于清代一流学者之间。

2.莫友芝此时期的诗歌创作随其年龄的增加、学问的积累而愈显厚重,诗艺亦日益精纯,呈现出老成拙重的风格特征。就诗体而言,莫友芝此时期古诗、律诗各体皆工,七律又为各体中之精华,无论是表达何种主题,都能做到对偶工整、用典贴切、毫不生硬,如《湘乡节相写苏、辛“大江东去”、“千古江山”长短句为惠,赋谢》:

摧敌浑如翰墨场,伏波横海见湘乡。笑谈早已收庐皖,草窃宁容老建康。古调铜琶飞激越,高秋盾墨姿轩昂。野人心迹同捐扇,东下犹堪一奉扬。

此诗以战场争锋比拟挥毫泼墨,形象生动,又和曾国藩的身份功劳非常贴切,虽为颂赞之词,却毫无拍马逢迎之态,词气生动,豪迈激扬,亦和曾国藩所书苏轼“大江东去”和辛弃疾“千古江山”两词内容风格相合,可谓知书识音,气韵相通。

就情感色彩而言,莫友芝此时期之诗歌毫不张扬,情感内敛,又收放自如,神完气足,有苍劲古拙的特色,如《胡咏之宫保挽诗》:

江国郊多垒,湖南起数公。使君开鄂府,尤是出群雄。未吐平吴气,刚成下皖功。桥山弓剑在,攀去曷匆匆。

此诗哀悼胡林翼,从国家多难之秋写起,历数胡林翼督抚湖北,攻克安徽的政绩和战功。又说令人心痛的是,就在胡林翼功业克就之时,却最终未能完成平生志愿,匆匆地离开了人间,全诗哀恸沉着,苍劲古拙。

就章法而言,莫友芝此时期之诗歌创作随意挥洒,又整饬有法,如《湘乡相公命刊〈唐写本说文残帙笺异〉,且许为题诗,歌以呈谢》:

湘乡相公治经如治兵,号令罢苶龃龉皆峥嵘。莫府军闲结习在,刊徐左许时铿铿。谓余此卷虽晚出,试数四部官私谁第一。元钞宋刻总奴隶,为子性命耽书报良值。子笺好成为子歌,中有大义数十不可磨。

此诗虽为“学问诗”,却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把生涩难懂的学问诗写得异常灵动,有龙腾虎跃之势,而无生硬枯涩之弊,显示了莫友芝古体诗随意挥洒又整饬有法的特色。

总之,莫友芝诗歌创作的第四期虽然题材内容较为狭窄,以山水纪行、酬唱赠答之作为主,但这些诗作各体皆工,七律精严,古体随意挥洒又整饬有法,无不显示了其精湛的诗歌艺术,呈现出老成拙重的风格特征。

结语

综观莫友芝的诗歌创作,34岁之前是其诗歌创作的早期,这一时期的诗作虽然模仿痕迹较重,却已有其主体诗风的萌芽;34岁至41岁八年之间是其诗歌创作的中期,这一时期的诗作表现出“清新流丽”和“生涩奥衍”并存的特征,有调和“唐音”、“宋调”的创作倾向,显示出质朴古拙、情真意挚的艺术风格;42岁至50岁是其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这一时期的诗作以悯时伤乱类诗歌和“学问诗”为主,既有足称“诗史”的厚重感,又有奥涩古雅的学人精神;51岁至61岁是其诗歌创作的晚期,这一时期的作品各体皆工,七律精严、古体挥洒自如,呈现出老成拙重的风格特征。

【作者单位:黔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558000)】

①诸葛忆兵《论莫友芝诗风之转变》,《国学学刊》,2012年第1期。

②张剑、陶文鹏、梁光华编辑《莫友芝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页。本文所引莫友芝诗作皆出自此书,下文不再出注。

③张剑《莫友芝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2页。

④钱仲联《梦苕庵诗话》,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284页。

贵州省教育厅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项目“贵州明清诗歌中的地域风情研究”(编号:14GH023)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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