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视野下《汉宫秋》“地理空间”解读

2015-09-29 04:50张晓燕李中耀
文艺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汉元帝灞桥昭君

张晓燕 李中耀

文学地理学视野下《汉宫秋》“地理空间”解读

张晓燕 李中耀

“万花丛里马神仙,百世集中说致远,四方海内皆谈羡。战文场,曲状元。姓名香,贯满梨园。《汉宫秋》,《青衫泪》,《戚夫人》,《孟浩然》,共庾、白、关老齐肩。”①从这段文字可见马致远及《汉宫秋》在元代被时人喜爱和推崇的程度。清人焦循云∶“马东篱《汉宫秋》一剧,可称绝调。臧晋叔《元曲选》取为第一,良非虚美。”②梁廷柟赞扬其曲文“写景,写情,当行出色,元曲中第一义也”③,清人对《汉宫秋》思想性和艺术性也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当今学术界研究《汉宫秋》的作品可谓汗牛充栋。对其主题、艺术、题材流变等方面的研究颇多,其中主题思想研究方面争议最大,“政治说”、“爱情说”、“人生体悟说”不一而足。本文旨从文学地理学角度,通过对《汉宫秋》“地理空间”的解读来理解其主题思想。

地理是人类生存活动的场所,地理如果没有人就没有精神,人如果没有地理,就没有立足的根基,探讨文学和地理的关系,它的本质意义就在于关注人在地理空间中是怎样以生存智慧和审美想象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生命表达,物质的空间是怎样转化为精神空间的,因此,文学地理学的研究,使人文之化成、文学之审美与地理元素互动、互补、互释,从而使精神的成果落实到人类活动的大地上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致远在《汉宫秋》中建构的“汉宫”“朔漠”“灞桥”“黑江”这样的地理空间,是作者艺术化审美建构的结果,它们既是人类活动的自然地理空间,更是剧作家主体的审美关照,这些地理空间与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思想主题具有紧密的内在联系。因此,本文通过对《汉宫秋》地理空间的探讨,以期洞见作家的创作情怀、创作目标与创作理想,从而揭示作品的思想主题。

马致远生活的元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由少数民族统治者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在政治政策、取士政策上都存在着与以往汉族大一统政权不同的地方。忽必烈明确规定:“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充同知,永为定制。”⑤清袁枚云:“所谓达鲁花赤者,国言荷包压口,取管辖之义。”⑥那就意味着各路“达鲁花赤”不论素质高下,只因血统高贵而充当第一把手,“其长则蒙古人为之,而汉人、南人贰焉”⑦。在取士政策上,由于蒙古统治者“务施实德,不尚虚文”⑧的观念,曾经近80年废止科举。即使恢复科举考试后,在取士名额的分配上,也是按照元朝统治者所分的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人均分,但是汉人、南人的实际人口要占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天下治平之时,台省要官皆北人为之,汉人南人万中无一二,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秩,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⑨,诸种因素导致元代前期文人“门第卑微,职业不振”⑩,社会地位普遍降低,这摧毁了传统文士“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他们由文化主流跌落到文化边缘,这种落差感使他们无法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归属感。错位的文化心理,边缘化的文化身份使得元代文人普遍具有激愤和压抑的情绪,这些情绪毫无疑问地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中。郑振铎说:“那些戏剧的题材,尽管说的是秦皇、汉武,写的是杨妃、昭君,唱的是关大王、黑旋风,歌颂的是包龙图、王倚然……然而在这一切人物与情节的里面,却刻骨镂肤地印上了元这一代的社会情态——任怎样也抹拭不去,挖改不掉。”⑪马致远借助《汉宫秋》地理空间所表达的感情当然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气息和内涵。他将历史兴亡之思和身世沉沦之感融入了“汉宫”、“朔漠”、“灞桥”、“黑江”这些地理空间之中,这些空间成为元代汉族文人在社会遽变中产生的文化身份困境和民族心理诉求的表征——一种由自身身份的窘境和边缘感而产生的对以长安为代表的传统中原文化的认同,表现了一种地缘文化、民族身份、政治国家合而为一的朴素的国家认同观。

《汉宫秋》首先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汉宫”与“朔漠”的地理空间并置,一开场“楔子”部分,汉元帝与呼韩邪单于在象征着中原文化中心的汉宫与象征着边地文化的朔漠的空间对立中登上舞台。汉元帝上场诗“嗣传十叶继炎刘,独掌乾坤四百州”典型地体现了中原文化所代表的优越性。“嗣传”的正统血脉和“继炎刘’的正统地位,“独掌乾坤四百州”的无上权威,这些都体现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⑫的中国古代深层的价值文化结构中家天下的实质:汉元帝便是国家与民族的象征。汉元帝在华夏文化的优越感和血统正传的民族国家的自我认同感中享受着大汉盛世的承平欢乐,“边塞久盟和议策,从今高枕已无忧”,春风得意,自我陶醉。认为天下“四海宴然,八方宁静”,只觉后宫寂寞,要幸臣毛延寿遍行天下,刷选宫女。

呼韩邪单于所在的朔漠却是另一番景象:“毡帐秋风迷宿草,穹庐夜月听悲笳”,“毡帐”、“秋风”“草地”“悲笳”的空间意象,展现了一幅辽阔、悲凉、落后的北国苦寒图。论家世则是“久居朔漠,独霸北方。以射猎为生,攻伐为事”,体现与中原迥异的游牧文明,与中原文化形成鲜明的对照。“款塞称籓属汉家”,在传统的华夏国家构成图式中,与中原地理距离的远近体现了政治、经济权力的不同与尊卑关系。中原文化与边地文化的权力关系是不对等的。虽然呼韩邪单于的历史记忆中,也有过祖先“围汉高帝于白登七日”的辉煌与荣耀,但如今“实是汉朝外甥”,“称籓汉室”。“空间感的不同,表现着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阶级,在不同的经济基础上、社会条件里不同的世界观和对生活最深的体会”⑬。开场并置的地域空间,潜在地体现着“华夷之别”、“内诸夏而外夷狄”的民族意识。因此,中原与朔漠不仅仅是地理层面上的所指,更是个体生命体验与时代文化的所指。

那么,昭君从汉宫到朔漠,便不仅仅是地理空间的转换,而是深藏于昭君内心深处的地缘文化、民族身份、政治国家这种深层价值结构观念的转换。在地理空间上表现为由长安到朔漠,在内心深处则要完成由“华”到“夷”的转换。从最早记载昭君出塞的历史资料来看,长安“汉宫”确是历史上故事发生的实际的空间背景。《汉书·元帝纪》载:“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向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⑭《汉书·匈奴传》载:“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樯字昭君赐单于。”⑮在最早的历史记载中“汉宫”这个空间并没有发生汉元帝与昭君的帝妃之恋,并没有匈奴大兵压境,不日南侵的政治局势,但马致远在《汉宫秋》中特意对这一历史史实进行了改造。让男女主人公在“汉宫”这个代表了中国极高权利、富贵、尊严的特定场所中相遇、相恋,又被匈奴逼迫而相离、相思。作者的这一改造正体现了空间所蕴含的文化意义。

汉宫在长安,而长安是中国历史上由汉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的都城,也是第一座向无数寒门弟子敞开的科考之城,在这里,承载了汉民族昔日的荣耀,凝聚着汉族文士无比的自豪,长安与知识分子的政治命运息息相关,是“学而优则仕”的文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天堂。因此长安不仅仅是作品的自然地理意象,而成为政治地域意识里主流文化的承载之都。因此,在以“汉宫”为代表的长安的地理空间里,汉元帝与昭君经历了从相遇到相知相恋再到生离死别的情感发展历程。汉宫不是纯粹物理意义上的无情的空间,而是理想实现之地,也是作者愿望幻灭之地,因此,这一空间寄寓了作者深沉的历史兴亡之思与身世沉沦之慨。

在“汉宫”,昭君虽曾退居永巷,十年未承帝王幸,但最终两情相悦。汉元帝得遇美人,“守着那皓齿星眸,争忍的虚白昼,近新来染得些症候,一半儿为国忧民,一半儿愁花病酒”。“一头地离明妃,早宋玉悲秋”,昭君成了汉元帝的精神寄托,一旦离开,元帝就像宋玉悲秋一样愁苦。而昭君在汉宫得遇恩宠,父母得福,自身得贵,尊荣备至。这一“汉宫知遇”的情节,是红颜渴望遇知己的写照,更是贤士渴望遇明君的隐射。历代文人学子满怀希望,赴京赶考,以求实现“达则兼济天下”的自身价值。“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⑯。在代代文人士子奔赴长安以求个人价值实现的过程中,长安已在他们心理烙下了深刻的印记。作为元代知识分子,虽然都城不在长安,而他们作品中表现求取功名的指向多在长安,“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⑰,“往常我望长安心急马行迟,谁承望坐请了一个状元及第”⑱“我但得一朝冠盖向长安道,趁着这万里风头鹤背高。有一日享荣华、受官爵,早则不居无安,食无饱”⑲,“须臾,须臾,行过长安市上去,便是臣衣锦还乡去”⑳,长安已然成为元代文人实现功名的理想之地,知遇汉宫成为历代士人衡量自身价值的标准。

呼韩单于索要昭君的消息像轰雷惊破了汉元帝与昭君甜蜜的美梦。又是在“汉宫”这个士人的理想天堂里,在象征一国之君权利威严的特定空间中,贵为大汉天子的汉元帝亲手将爱妃出嫁,眼睁睁拱手送于“款塞称籓属汉家”的汉朝外甥。享受承欢的时刻太短,咀嚼分别的离恨太长,“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真正是“悲莫悲兮生别离”㉑,最刻骨铭心的无过于发现美却痛失美,留下的只是梦断人空的幻灭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汉元帝才发现曾经至为信赖的文武大臣,平日“舞蹈扬尘,山呼万岁”,国难当头却“似箭穿了喉咙,没一个敢咳嗽”,昭君的出塞便和国败家亡的痛苦深深地牵在了一起。汉宫也便成了元帝丧失尊严、人格受辱的地方,汉元帝作为国家与民族的象征,尚且不能保住自己的爱妃,何况沉沦下士的作者?在悲欢离合的纷陈中,寄寓了作者凄凉的身世沉沦之悲与痛楚的国败家亡之思。在家国飘零之痛中,汉元帝发出了“太平时卖你宰相功劳,有事处把俺佳人递流,你们干请了皇家俸”,“谁似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的深沉愤慨。至此,我们可以洞见作者何以要将历史史实进行改造,让汉元帝与昭君在汉宫相遇、相知,又在汉宫相离。“汉宫”作为大汉权威和辉煌的象征,如今却承载的是忧患乱离之思,承载了帝王的无限悲切与无奈,成为民族与国家的耻辱之地。长安这个元代之前十三朝古都所承载的中国古代历史的荣耀,在此刻似乎都化为灰烬,元代汉族知识分子追求梦的道路也被阻断,理想无法实现。马致远在作品中以“汉宫”寄寓元代知识分子对于理想的追求以及在文化身份困境中悲切的心理诉求。

昭君被迫与长安分离,她和汉元帝同时走上了一条精神流放之路。昭君承受着家国难归的相思之苦,元帝却要咀嚼国败家亡的幻灭之感。这条流放之路的第一站便是离别长安的灞桥。程大昌《雍录》载:“汉世凡东出函潼,必自灞陵始”㉒,自然地理意义上的灞桥位于古长安城东,灞水是古长安城的屏障,灞桥是长安向东出入的要道,都城与野外的分界。跨出灞桥,路分三道,行人从此分离,天涯相隔。《三辅黄图》云:“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㉓在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灞桥”已经逐渐演化为一种文化符号,成为文学作品中的一个“地理意象”,而这个意象“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历史中大致按照同样的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和悲伤的残留物”㉔。古代知识分子的正直与固守使他们多灾多难,因而自古文人墨客又有多少没有遭受过贬谪流放之苦,又有多少人没有在承载文人迁客千古同悲的“失意之桥”上曾经黯然销魂过呢?灞桥是羁客离人的相思别恨之桥,是离别之情的纪念碑,是“销魂桥”。在《汉宫秋》中,灞桥是昭君被迫离别汉朝走向胡地的真实地理空间,也是作品的审美空间,成为作者文化精神的母体,成为作者精神流放的起点。灞桥见证了汉元帝与昭君痛苦而艰难的离别历程,“灞桥”这一地理空间充满了历史的沧桑感与现实的沉重感。

在灞桥这个地理空间里,汉元帝的精神之苦达到了极致。在他的眼里,这里的一切都印上了他感情的标记。“尚兀自渭城衰柳驻凄凉,共那灞桥流水添惆怅”,“渭城衰柳”“灞桥流水”也在替元帝与昭君鸣不平,物我同悲,意蕴尽在不言中。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㉕。“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色早迎霜,犬褪得毛苍”,在衰草迎霜、犬褪毛苍的秋风中,作为大汉天子,亲送爱妃和番,面对列队相送的大臣,心中的苦楚向谁诉说。只能寄寓那无情的时间,“您将那一曲阳关休轻放,俺咫尺如天样,慢慢的捧玉觞”,希望时间能化解无尽的空间隔离之苦。“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楚霸王当年乌江自刎,何等悲壮。“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旌旗飘飞,控诉着国运衰微;鼓角声悲,倾诉着剧作家无限的悲悯与同情。在这里“地理意象”细致入微地揭示了主人公凄婉痛楚的心态,不露痕迹地融入了剧作家失意沦落的自我形象。

汉地的最后一站是黑江,是汉胡之界。《汉书·匈奴传》载昭君并未在黑江赴死,而是嫁匈奴,并“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㉖。而且马致远有散曲【南吕四块玉】《紫芝路》:“雁北飞,人北望。抛闪煞明妃也汉君王,小单于把盏呀喇喇唱,青草畔有收酪牛,黑河边有扇尾羊,他只是思故乡。”㉗《汉宫秋》中却将黑江这个空间的情节特意进行了改造,让昭君拒不入番,投江而死。昭君死在了“和番路上”,她始终没有跨过汉胡之界。他的和番之路起于灞桥,终于黑江。昭君死前“望南浇奠”:

【番使云】这是黑江,番汉交界去处。南边属汉家,北边属我番国。【旦云】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浇奠,辞了汉家,长行去罢。【做奠酒科,云】汉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做跳江科】

“在路上”而不是在目的地,这一地理空间非常深刻、非常悲凉地丰富了文学作品的审美空间。面对黑江,昭君是如何潇洒、从容地回望长安,“望南浇奠”,又是如何在忧郁绝望中纵身沉入黑江。路,代表着四通八达,充满希望。然而昭君无法将这条路走下去。这是一条精神分裂之路,一条让自身的身份、文化和国家没有归属的路。塞缪尔·亨廷顿说:“我们只有在了解了我们不是谁、并常常只有在了解我们反对谁时,才了解我们是谁。”㉘昭君无法忘记过去,过去的经历已内化为她的生活方式、行为观念,使得她从内心深处与汉朝联系在一起,潜意识中用培育自己民族生长的文化来界定自己,这种联系认同于自身生命绵延不绝的文化,与她的过去紧密相连,与现在休戚相关,给予她的是深刻的民族记忆和身份确认。正是这种认同注定了这是悲剧之路,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她将失去自己的根,失落自己灵魂的家园。她必须成为一个“毁灭者”才能完成她的精神回归。黑江不是一个普通的自然地理意义上的界限,它以其文化的意义而上升为作者的精神空间,成为文化、民族、国家的分界,它承载的是中国自古以来的华夷之别。地处中原的汉族自古都是“世界的中心”,从来都是德威四夷,何曾有过如此的屈辱。因此,昭君义赴黑江,承载的是国家与民族的大义。昭君这一死,情义两全,为情而死,死得贞烈;为义而死,死得其所。昭君在黑江洗雪了大汉的耻辱,完成了他的使命。

昭君的毁灭又何尝不是作者的毁灭?自幼接受儒家思想熏染的马致远,在蒙元王朝长时段的废止科举的现实中,仕进无门,请缨无路,实现个体价值的通道被阻,这正是德国美学家立普斯所说的“堵塞”心态,这种“堵塞”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宣泄,作者便只有借助“黑江”这个界碑来表达士人失落幻灭之痛,“宁做南朝黄泉客,不做他邦掌印人”。因此,昭君黑江赴义熔铸了作者对宋元之交战乱、亡国现实的沉痛感慨,是对古老的“中国”国家与华夏(汉)民族不可分割的同一性的再次确认。

昭君死前回望长安,死后化作孤雁,魂回汉宫,在梦境中与元帝相见。长安汉宫是昭君民族感情与国家感情的寄托地。美好的事物毁灭了,但这并没有阻止作者的精神追求。昭君化作孤雁,执著地在汉宫外盘旋。“他叫得慢一会儿,紧一声儿,和尽寒更”,凄婉地孤鸣,抒发思家之痛,思君之哀,诉说流寓的痛苦与悲凉,离群的孤单与寂寞。孤雁渴望回归,寻求接纳。剧作家在流寓的痛苦——绝望的毁灭——灵魂的追寻模式中寻找失落的精神家园。

而此时的汉元帝自昭君离去,日日陷于思妃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只能挂起美人图,“稍解闷怀”。经亲送爱妃和番的汉元帝,重回汉宫,回忆着昭君“晚妆罢,描不成,画不就,尚对菱花自羞”的情景,回忆着“消磨人幽闷,陪伴我闲游”,“便宜向梨花月底登楼,芙蓉烛下藏阉”的昭君,“一百日不曾设朝”。曾经花前月下相守的汉宫是美的象征,“画烛银台下,剥地管喜信爆竹花”,“和他也弄着精神射绛纱”,曾经的烛光如此之美,毕毕剥剥带来喜信,打起精神照美人。“明夜里西宫阁下”,“必悄声儿接驾”,曾经卿卿我我的快乐,如今都化作痛楚的相思,物是人非,夜景萧索:

【中吕·粉蝶儿】宝殿生凉,夜迢迢六宫人静。对银台一点寒灯,枕席间,临寝处,越显得吾身薄幸。

在正反落差中,汉宫的“地理影像”完全发生了变化。大自然中的声色光影,地理空间上的自然万象,都在这里传达着特定的情怀:宝殿生凉,银台寒灯,长夜绵绵,六宫人静,生死悠悠,相隔阴阳,正所谓“此恨绵绵无绝期”㉙。

而最让人肝肠寸断的是这孤雁哀鸣“声”:

【幺篇】伤感似替昭君思汉主,哀怨似做薤露哭田横,凄怆似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令。

【尧民歌】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画檐间铁马响丁丁,宝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

在这冷冷清清的宝殿御榻中,独自听着不离开皇城的呀呀的雁叫声,伴随着长门暗淡的烛光,汉元帝刻骨铭心的思妃之痛沁人心脾,在人耳目,孤雁鸣叫的伤感、哀怨、凄怆、悲切,再加上寒夜的打更声,萧萧的落叶声,这声音像一根无弦琴,撩动着汉元帝蚀骨销魂的失落之痛。此时的汉宫已再没有昔日的富丽荣华,而是饱含亡国之悲。汉元帝的这种天崩地裂的幻灭感,是马致远的心灵绝唱,是作者对历史的反思,也是马致远作为汉族文人对自身民族身份在其国家、文化品格上的一种自我定位。“汉宫情结”、“长安情结”,所表达的是汉族文人的心声。“物质的空间存在着观念的文化世界,因此地理不仅是一个物质性的地质状貌,还是人们生存于中、建构于内的符号世界”㉚。

回到历史现场,我们被马致远深沉的悲痛与无限的哀思所感染。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㉛。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是生物意义上的人。人本身从他诞生到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便被不断地在特定的时空中赋予生命的意义。我们深受自身所处时空的浸染与熏陶,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理空间便成了一种文化符号。我们产生了特殊的乡土情怀、帝都情怀、家国情怀。这种情怀逐渐与我们的身份融而为一,空间便成为一种具有重要意义的存在物,他形成了对人类的包围。梁启超认为“地理与文明二者常相待,然后文明以起,历史以成。若二者相离,则无文明,无历史。其相关之要,恰如肉体与灵魂相待以成人也”㉜。作为元代处于被迫放弃自己曾经拥有的主流文化身份,以至于连个体生存都可能出现危机的汉族文人,他们对于代表汉族文化最高荣耀的长安古都的留恋,对于华夷之界的执著固守,是长期处于中原文化优越感中的汉族士人的正常心态。因此,马致远在《汉宫秋》中借助地理空间所诉求的文化身份、民族从属与政治国家合而为一的认同感是处于身份困境与士进无门的幻灭感下的元代汉族文人共同的心迹。

【作者单位:新疆大学(830046)】

①⑩钟嗣成《录鬼簿》(外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页。

②焦循《剧说》(卷5),读曲丛刊本。

③梁廷柟《曲话》(卷2),藤花亭十种本。

④杨义《文学地理学的渊源与视境》,《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

⑤宋濂等《元史》(卷6)《本纪第六》,武英殿本。

⑥袁枚《随园随笔》(卷7)《官职类〔上》,通行本。

⑦宋濂等《元史》(卷85)《志第三十五》,武英殿本。

⑧宋濂等《元史》(卷4)《本纪第四》,武英殿本。

⑨叶子奇《草木子》(卷3上)《克谨篇》,四库全书本。

⑪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中)(第3卷)《戏曲研究·论元人所写商人士子妓女之间的三角恋爱剧》,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536页。

⑫《诗经·小雅·谷风之什》,阮元校刻本。

⑬宗白华、林同华《宗白华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11页。

⑭班固《汉书》(卷9)《元帝纪第九》,百衲本。

⑮班固《汉书》(卷94下)《匈奴传第64下》,百衲本。

⑯高适《高常侍集》(卷1),四库全书本。

⑰㉗叶桂刚、王桂元《中国古代散曲精品赏析》,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83、148页。

⑱马致远《半夜雷轰荐福碑》(第4折),涵芬楼影印明万历臧氏刻本。

⑲关汉卿《山神庙裴度还带》(第3折),古本戏曲丛刊本。

⑳王伯成《李太白贬夜郎》(第2折),古本戏曲丛刊本。

㉑刘向集《楚辞·九歌·少司命》,通行本。

㉒程大昌《雍录》(卷7),通行本。

㉓《三辅黄图》(卷6),清阮元刻附校勘记本。

㉔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陕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第87页。

㉕许梿《六朝文絜》(卷1),通行本。

㉖班固《汉书》(卷94下)《匈奴传第64下》,百衲本。

㉘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第6页。

㉙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0435),扬州诗局本。

㉚杨红旗《文学地理学的格局拓展与理路开创—读〈空间与审美—文化地理视域中的中国古代文学〉》,《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7期。

㉛卢梭《社会契约论》,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8页。

㉜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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