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远远
易象与审美意象思想的萌芽
胡远远
“意象”作为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核心范畴,受到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以《周易》为源头,经刘勰、皎然、司空图、王夫之、叶燮等人的理论建构,确立了以意象为特征的独特美学传统。新时期以来,关于“审美意象”这一范畴的研究,突破了对经典进行静态诠释的传统做法,既有朱光潜等人对西方审美意象理论的译介和发扬,又有宗白华基于传统哲学基础上、以意象为基本单元的“意境说”。此后,胡雪冈等人从本体论的角度全面考察了意象范畴形成的历史过程、源流正变,对审美意象做了历时性的建构和阐释。近年来,叶朗先生提出“美在意象”,朱志荣先生提出“美是意象”,都强调了意象在审美过程中的地位,将美视为意象世界的呈现。在宏观研究的基础上,从微观上厘清审美意象在萌芽状态时的具体表现,可以反观一种有价值的理论是如何自然生长的,同时,也对理论的发展具有正本、规范的意义。如考察易象在形象性、主体性、超越性以及观取譬喻的思维方式上是如何体现意象理论的萌芽状态的,对于理解意象理论基本因素的发生和发展具有溯源意义。
关于何为易象以及易象的功能和地位的问题,在易学典籍和后学的研究中,常有论及。易象是《周易》的核心,《系辞下》:“易者,象也。”①把“象”作为“易”的核心概念看待。在“经”、“传”中,“象”有多个层面的意义。一是自然物象,如:“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现矣”(《周易·系辞上》)②、“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周易·系辞上》)③、“见乃谓之象”(《周易·系辞上》)④。都是指自然事物之形貌,是客观物象。二是卦爻符号之象,即由阴爻和阳爻组成的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如“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周易·系辞上》)⑤;“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周易·系辞下》)⑥。三是指观取物象的动作。如“圣人有意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周易·系辞上》)⑦;“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周易·系辞上》)⑧。四是象征的手法,如“吉凶者,得失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周易·系辞上》)⑨。客观物象、卦爻之象、观取之动作以及象征手法,以上四者概括了“象”在《周易》中的基本含义,有助于对易象的理解和把握。但是,这一角度的研究囿于“象”字本身语义学的考察,尚不足以概括易象在意象及审美意象思想形成过程中的萌芽意义。《周易》作为卜筮之书,其根本目的在于“立象以尽意”。基于此,易象对于意象及审美意象思想生成的意义就彰显出来了。首先,在易象创构方面,从观取客观物象到创制卦象符号的过程,是化意为象、形式积淀的过程。其次,在易象阐释方面,从抽象的卦象符号到超以象外的审美体验,是化象为意、美感生成的过程。简言之,易象的创构是从形式积淀到审美超越的过程。
第一,化意为象的易象创构过程。从千差万别的客观物象到简易抽象的卦爻之象,是意在象先,立象尽意的卦象创制过程,从意象生成的角度考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意从何来”、“何以尽意”两个问题。《周易·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⑩研究者普遍认可,这段话解释了《周易》是如何产生的:包牺氏为天下计,观日月变化之天象,观四季交替之地祗,观察鸟兽身上的纹理以及适宜于存在于地上的万事万物,“意”满胸襟,这一心理过程实际上就是“意象”、“心中之象”生成的过程。进而,要达到“以教天下”的目的,必须完成由心中内在之“意象”向外物化的过程,这就是“何以尽意”的问题。《周易·系辞上》:“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⑪可见,在“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困扰下,要想突破语言和文字的障碍充分表达圣人之意,必须“立象以尽意”,这充分肯定了“象”在传达义理方面的强大功能。但是,易与天地准,弥纶宇宙万物,以自然物象之驳杂,借助形似之象或感性形象来达意是不具现实性的。《周易》在“象”的选取上,采取了感性形象符号化的做法。具体而言,就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⑫。“近取诸身”就是以生理意义上的人身存在为出发点,以男女生殖之别为逻辑起点,将表意符号固化为阴爻和阳爻的特殊形式。同时,“远取诸物”就是以天地万物运行变化的现象和规律为观取对象,划分出阴阳、刚柔之别,以类统之,并分别以阴爻和阳爻来象征。
易象创构的过程可以简单地概括为“物象——胸中之象(意象)——卦象”的演进过程,最终形成由阴爻(--)和阳爻(—)为基本单位组成的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这一过程的特殊之处在于将丰富的“胸中之意”简化为特定形式。黄宗羲《易学象数论》充分肯定了易象“形象性”、“形式化”的特征,他指出,《周易》取象计有“八卦之象”、“六画之象”、“像形之象”、“爻位之象”、“反对之象”、“方位之象”、“互体之象”七种,就是将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作为一个“形象”系统,依据不同的取象标准进行分类的。只不过,卦爻之象不同于具体形象,而是经直观理性强制固化积淀了的“形式”。“形式化”的易象体系之所以具有表意的功能,是因为易象对“意”的体现是一种“自觉象征”的表意运动。即象征的意义“明确地看作是要和用来表达它的那个外在形式区别开来”,“普遍的意义本身占了统治地位,凌驾于起说明作用的形式之上,形象变成了一种单纯的符号或任意选来的图形。”⑬易象所采取的阴爻(--)和阳爻(—)的外在形式完全不同于它所要表达的任一具体物象,但是,这种简易的形式却因象征而具有“普遍的意义”。至此,可以说,易象创制是在观取客观物象的基础上,在直观感性和逻辑理性的共同作用下,运用象征,将形象沉淀为形式的过程。
第二,化象为意的易象阐释过程。易象创制的过程是从物象到卦象的过程,在美学意义上,它回答了“意从何来”及“何以尽意”的问题,即易象作为意象,是对客观物象的“观取”和“立象以尽意”的结果。从易象阐释的角度而言,卦爻之象既是感性形象形式化沉淀的终点,又是象外之意生成的起点。在美学意义上,它需要解决的是“尽意何为”、“何以据象出意”的问题。汪裕雄先生认为,“易象‘致用’的功能大体有三:其一是观象以定吉凶……其二是观象致知……其三是观象制器。”⑭易象“致用”的功能和特征,在《周易·系辞上》中也有表述:“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⑮易象之“用”在于它是“意”的表象,人们可以“寻象观意”,在情感、想象以及经验的参与下,把握卦象的“象外之意”。那么,何以据象出意呢?《周易》对“寻象观意”的心理过程概括为“占”、“玩”、“通”、“感”。《周易·系辞上》:“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居无不利’。”⑯这段话是说遵循《易》所包含的时位之序行事,就能够“居无不利”。同时,洞察《易》之深微精义,必须通过“玩”和“占”的过程。从审美态度的角度看,“玩”、“占”是不同于功利、实用的日常态度的,它实际上是“味象”的过程。“味象”就是以卦象为认识对象,排除干扰,凝神潜心,使主观感受和个人经验与卦象形式默会神合,达到感性直觉与卦象混融的“澄明之境”,主体精神在超越和自由的活动中“尽意”、“体道”。此外,“通”、“感”之说更是体现了审美意象思维的直觉性和重体验性特征。《系辞上》:“《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⑰“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⑱“几”,转捩点,引申为关键之处,深微之意。《系辞下》:“古者包牺氏……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上述“天下之故”、“几”、“神明之德”都是与“道”处于同一层次的形而上范畴,易象体道是主体直观把握的结果,是以易象为召唤结构,使主体与“道”瞬间激活、连通的过程。易象重体验的特征表现在它以男女构精交合而生生不息的模式推演至宇宙万物的存在模式上。《系辞上》:“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⑲《系辞下》:“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⑳这里以男女之事为喻的做法是显而易见的。推而广之,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存在也是如此。《系辞上》:“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㉑达到主体在还原卦象所蕴含的“意”的过程中,投射了自身的情感、想象以及经验,具有鲜明的意向性特征,所以,卦象及其象外之意已经具备了“意象”的基本特征。
易象是审美意象理论的源头,它的意象特征虽然仍以“点”的形式存在,尚不能称之为成熟的理论形态,但是它在形象性、主体性和情感性、虚实相生的超越性等方面与审美意象有共同之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易象堪称审美意象的萌芽。
首先,形象性是易象的突出特征。审美意象的传达离不开具体感性的形式——形象,无论是客观物象,还是主观化的心象都是美感赖以形成和传达的基础。《周易》的形象性特征突出体现在其尚象思维、“象在其中”方面。易象初制时,圣人面对驳杂的自然物象与人文事象,采取了“立象以尽意”的办法,正如《系辞上》“见乃谓之象”㉒、《系辞下》“象也者,像此者也”㉓,即把自然和人文的客观物象描摹下来,最终形成了“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的卦象体系。这一卦象体系以自然界的八种事物——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为具体形象,并模拟其运行规律象征、预示事物的发展趋势,以定吉凶。易是靠立象尽意的,六十四卦就是一个意象象征体系。考之可见,从乾、坤两卦开始到既济、未济结束,体现了一个完整的宇宙、社会、人生发展变化的图象,如“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㉔八卦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的序列就是天地运行循环往复的变化过程。
事实上,不仅整个六十四卦卦象体系是以形象为基础的,每一卦或每一爻之间也是以象表意的,尤其是卦爻辞,更加以形象化、情景化的描述,使易形象性的特征更加突出。例如屯卦:“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六二:屯如遣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六四:乘马班如,求婚媾,往吝,无不利。九五: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㉕以一系列物象、形象来表达吉凶悔吝、元亨利贞的判断。再如乾卦六爻,就是以巨龙潜藏深渊、飞升天空、陷于池中一系列形象、情景来喻示处世之道的。
据此可见,易象是以具体的物象、事象作为具体可感的形象,在主体情感和想象的基础上,加以推演而衍化万物之理的。形象是其思维的基本单元,卦象是抽象的、类化的形象,虽不同于审美意象的艺术形象,但是它“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的做法,实际上就是以相应的物象、形象传达深微之意。而且,卦爻辞所呈现的也大多是感性形象或具体情景。卦象和卦爻辞都是立象尽意的,两者的内在本质都指向易象的形象性特征。
其次,易象具有鲜明的主体性色彩。在这里,主体性指易象与“人”这一主体生命、情感、想象等相关的特征,这些特征也是审美意象的重要指征。首先,易象创制过程本身就奠定了重视主体生命体验的出发点。《系辞上》:“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以配日月,简易之善配广德。”㉖又有“乾道成男,坤道成女”㉗,易象以男女交合的生命体验为逻辑起点,构成以阴爻和阳爻为基本形式的六十四卦,是将主体生命体验宇宙化的过程。《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附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㉘此处,“近取诸身”就是以主体身体结构和体验为基础,创制易象以摹拟万物之情状的。其次,仰俯观取的方式,也是主体主动选择、自觉投射个人意志的过程。“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肯定了主体感受的澄明之境可以与自然之道相交通的认识功能,这一结论本身蕴含着人与自然同源同构的前提,将自然看作主体生命体验的外化,这充分说明易象将“人”这一主体提升到极高的位置。
突出主体性,是审美意象真正成为审美意象的关键。在洪荒时代,人面对自然是极其无力、弱小的,认为一切自然现象都是“神”的意志,人只能被动遭遇或接受,这样的心理和情感是不可能产生审美感受的。而《周易》满篇都是“元、亨、利、贞、吉、凶、悔、吝”的断语,处处显示出其“利命安身”、张扬主体精神的价值取向,即《周易》的目的是解决人的生命困境。这种由崇拜神、畏惧自然力到尊重人、尊重个体生命的转向,才是审美的开始。这一观点,正如汪裕雄先生所说:“一旦信仰告退,自觉的虚构代替不自觉的虚构,普通人取代神话的英雄——神与半神,以人类或氏族的集体命运为主转向以个体命运为主,意象就从激发宗教信仰与宗教情感的手段,转为抒发主观情思,激发世俗情感意志的手段,审美意象由此宣告诞生。”㉙
最为重要的是,易象是情感和想象的灌注。曹丕《典论·论文》:“西伯幽而演易。”㉚“幽”即幽拘,幽拘之人思虑蕴发之际,是极具情感张力的。周文王通过对自然物象和人文事象的归纳概括,把主体在现实人生中的实践和体验以渗透着人的精神和意向的方式在卦象及卦爻辞中呈现出来。因此,《系辞下》:“圣人之情见乎辞”、“爻传以情言”、“作《易》者,其有忧患乎!”㉛同时,卦爻辞中所取用的物象、事象或情境也是饱含情感和想象的。例如“乾卦”用来指天,《乾彖》:“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㉜该卦借助羲和驾驭六龙之车的神话原型,描绘了朗阔苍天,云行雨施的壮丽景象。在驰骋的想象中,流露出对“天”的赞赏和叹服之情。实际上,也正是由于情感和想象的因素,才是《周易》这一哲学经典呈现出经久不衰的文学魅力。其中关于情感和想象的美学因素,也启发了后世的美学理论,如比兴传统、“假象尽辞,敷陈其志”的赋体创作等,都是挟情感和想象借助意象抒发情志的典范,这与审美意象通过艺术形象传达象外之意的做法有相通之处。
再次,易象的超越性表现在它所形成的象外之意是一个有无相生、虚实结合、超以象外且指代多元化的意义世界,它与审美意象所形成的意境具有相通之处,即超越客观物象本身而呈现出“象外之意”。对此,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易教下》中说:“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说卦为天为圜诸象,约略足以尽之;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㉝此处所谓“人心营构之象”就是指经过主观思想情感创构之后的意中之象,它已经超越了客观物象、事象,成为一个意蕴圆融、有无相生、虚实结合的意义世界。例如“离”卦,《彖传》:“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柔丽中正,故‘亨’。”㉞意思是说,日月并出照耀于天,百谷草木点缀于地,日月附丽于正道,才能使化育万物,使之欣欣向荣。但是,制卦者的意义并不止于此。在治国方面,它的象外之意还可以是要以天地自然之秩序为范本,顺乎天、顺乎时、顺乎人心,才能使人间秩序归于正道,才能形成“化成天下,柔丽中正”的社会秩序,才能“亨”通。同样,在其他情形下,它的意义还可以多元化。取象于大千世界,化此象为彼象,义理融于此间,引领读者在虚实、有无之间把握事物的本质和规律。这一特点,《系辞下》有云:“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㉟与易象“曲”、“隐”的特征相似,意象也具有不粘不滞,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特点。王廷相在《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中这样论及“意象”:“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黏著,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事求是也。”㊱这也体现了意象虚实结合、意蕴无穷的特征。总体来说,易象在意境创造上,连通了意象之言、象、意三个基本维度,从单薄的物象走向深微的意象,从简单的反映论、认识论的层面走上哲学、美学的高度,这对于审美意象的启蒙意义不可忽视。
易象创制过程是观物取象的过程,它虽然源自自然和社会,但是是经主体化的物象,是主体“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的结果。观取和类比是主体构象的主要方法。对此,宗白华先生曾说:“俯仰往还,远近取与,是中国哲人的关照法,也是诗人的关照法。”㊲宗白华先生把易象创构的方法称作“诗人”、“哲人”的关照法,这是对先民独特审美关照方式的肯定。这种审美关照方式的独特性在于易象创构主体的直觉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也是审美意象的重要特征之一。
首先,“观取”说。“观取”构象,必须以独特的直觉思维和高超的审美能力为基础。易象创构极其强调主体超感性的审美能力。将天地运行的规律和人生命运的判断纳入简单的六十四卦象之中,对于制象者而言,必是深谙天地之道者。同样,卦象和卦爻辞也只是象外之意的一种象征和提示而已,能够味象得意者,亦非等闲之人。易称此类人为“圣人”、“君子”。据易而论,“圣人”、“君子”之所以能够立象以尽意,在于其主观能动性和感通天地的审美能力。圣人面对驳杂的万事万物,仰观俯察、远近撷取,结合自身经验去推演世事变幻的规律,以自身体验和敏锐的感觉,达到“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的审美境界。这一过程本身就是直觉思维方式作用下的结果。
具体而言,易象创构的直觉思维方式一方面表现在“化繁为简”的做法上。世间万象,不可能一一取象描摹。圣人的高明之处在于建立一个二元体系,化繁为简,即以阴爻和阳爻为基本单位,将自然和社会的各种具体情形分类概括,从而形成一个从乾、坤两卦开始到既济、未济两卦结束的这样一个完整的宇宙、社会、人生发展变化的图式。另一方面,易象创构的直觉思维方式还表现在“天人合一”的原始意识上。《序卦传》:“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又夫妇,有夫妇然后又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措。”㊳这段话阐明了天地生万物以及万物之间的衍生和依存关系。它以天地生万物的自然规律为典范,推演社会人伦的存在方式,认为“人之道”与“天之道”共存不悖,是直觉思维的具体运用和体现。再者,易象甚至直接以身体感官之体验为出发点阐明义理,尤其体现了了直觉思维的特点。如《咸》卦:“初六爻:‘咸其拇。’六二爻:‘咸其腓。’九三爻:‘咸其股。’九五爻:‘咸其股。’上六爻:‘咸其辅颊舌。’”㊴孔颖达认为,咸即感也。此卦意指男女之间互有感应,才能成为夫妇。随着爻位的变化,所取之象也在变化,意蕴丰富多兼。推而广之,此卦认为天地万物都处于交感之中,人与物、人与人、物与物都是互相感应的存在。从身体体验到万物交互感应的思维方式,尤其具有诗性的特征。易象这种不通过概念却可以启发人的认识的思维方式,正是“审美意象的主要特征,就是他无关功利而普遍令人动情,无关概念而指向认识。”㊵可见,易象与审美意象一样,都是在人的精神领域以直觉思维运动为特征的。
其次,取类譬喻。以情感和想象为双翼,创造意蕴无穷的象外之境,这也是易象与审美意象的共同之处。易象取类譬喻的特征很早就受到论者重视,《周易》中对象的解释为:“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此处“像”,就有比喻、象征的美学意味。唐代孔颖达疏:“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㊶这里,孔颖达不仅注意到易象象征、比喻的功能,还把这一特点与诗经常用的比兴手法联系起来,是颇有见地的。正是由于易象的类比譬喻手法,才使易象具有了丰富的阐释可能,才能创造出意蕴深微的象外之境。以“乾”为例:“乾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㊷基于化繁为简的二元易象体系,易象把世间万物分类,以适用于具体情境,是易象取类譬喻的具体表现。再如,《小畜》云:“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此处取象于乌云密布但是不下雨的天气状态,并判为“亨”,比喻事物仍然保持整体的稳定和统一,仍然是亨通的。《大过》九二爻:“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妻女。”九五爻:“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两爻取象于枯树生出嫩芽,开出花朵的情景,比喻年老之人得到年轻的配偶。再如,《明夷》初九爻:“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此爻先言鸟垂翼而飞以起兴,进而引入所喻之事——行役之人羁旅之苦。不难看出,卦爻辞虽简单明白,但是却意象鲜明,在主体情感和想象的作用下,它所呈现在主体心灵的表象,在本质上已经十分接近于审美意象的艺术形象了。所以说,易象观取构象和取类譬喻的思维方式,是主体以审美的方式关照物象、事象。审美的方式就是情感、想象、象征、比喻等因素参与的方式,是不依赖于抽象概念而使人有所悟、有所得的方式。这些因素对于促进魏晋南北朝时期审美意象成为具有独立品格的美学范畴具有深远的影响。
总体而言,无论是由阴爻和阳爻组成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这一卦象体系,还是由文字描述的卦爻辞所撷取的物象、事象,在形式和内容上,《周易》就是一个“象”的世界。如王夫之所言:“汇象以成《易》,举《易》而皆象,象即《易》也。”㊸“象”是“易”的核心,易的意义全凭象出。易象创构过程是主体观取的结果,构象过程本身就是渗透主观色彩的,所取之象实际上是意中之象——意象。同时,易象作为意象,在形象性、主体性、超越性以及诗性、直觉思维方式上与审美意象具有相通之处。易象虽然不同于艺术形象,但是在情感、想象、象征、比喻以及象外之意境等方面,已经显示出审美意象的端倪。但是,尚需明确的是,易象还只是审美意象的原初形态,它的合理内核犹如零星存在的闪光点,尚不具备系统的理论形态,更谈不上与审美意象理论的整体一致性。
易象向审美意象的生成,还有待文学艺术的高度自觉和主体精神的解放。具体而言,易象向审美意象的转向,还需要进一步跨越以下几个方面的鸿沟。第一,在思维方式上,与审美意象相比较而言,尽管易象也有重体验、重直觉的特征,但是易象还体现出逻辑和理性的特征。易本为卜筮之书,把丰富的人生经验纳入卦象之中,再从形式极简的卦象中导出义理,需要逻辑推理和分析综合的能力,而这种思维方式是科学的、理性的,与审美意象重视直觉的、诗性的思维方式有明显的区别。其次,易象的抽象性和审美意象的具象性存在较大的反差。阴爻阳爻的构象过程,就是对世间万象进行抽象概括的过程,构象者把个人的理解和判断诉诸简单形式中。而审美意象的象外之意常常诉诸直观、感性、具体的形象之中。再次,易象以认识为目的,审美意象以审美为目的。易鲜明地体现了其引导人们“趋利避害”、“安身立命”的价值导向,强调《周易》对于现世人生的实用性。而审美意象强调无所凭依的自由的审美心理,在“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之中获得超验的审美感受。
尽管如此,易象在审美意象理论的发展和成熟中,仍然是不可小觑的。审美意象理论的发生、发展、成熟、嬗变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我们在探讨这一理论的时候,不能因为它仅是萌芽状态而将易象排除在这一过程之外。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241)】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⑮⑯⑰⑱⑲㉑㉓㉔㉖㉗㉘㉛㉟㊶孔颖达《周易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7、76、82、82、76、85、79、82、76、86、82、86、81、77、81、81、78—79、76、85、82、89、76、86、89、89、32页。
⑬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1—33页。
⑭㉙㊵汪裕雄《审美意象学》,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8、68、18页。
㉕㉜㉞㊳㊴㊷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9、5—6、2、647、259-260、631页。
㉚曹丕《典论·论文》,叶朗总主编《中国历代美学文库》魏晋南北朝卷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5页。
㉝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下》,叶朗总主编《中国历代美学文库》清代卷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64页。
㊱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叶朗总主编《中国历代美学文库》明代卷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66页。
㊲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1页。
㊸王夫之《周易外传》,叶朗总主编《中国历代美学文库》清代卷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12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审美意识通史”(编号:11AZD052)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