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离骚》“綦”字考释与文学解读

宫婕

《反离骚》“綦”字考释与文学解读

宫婕

扬雄《反离骚》有文句：“带钩矩而佩衡兮，履搀枪以为綦。”《汉书》注曰：“邓展曰：‘搀，妖星也。’晋灼曰：‘綦，履迹也。此反屈原虽佩带方平之行，而蹈恶人迹，以致放退也。’师古曰：‘綦，履下饰也。搀，初咸反。抢，初行反。綦，音其。’”①颜师古认为“綦”是鞋子下面的饰物，晋灼则认为“綦”是脚印，屈原是“蹈恶人迹，以致放退”。张震泽《扬雄集校注》注本篇采纳了晋灼的说法，认为“綦”是“脚印、履迹”，并将这句话解释为：“身佩方圆平正之物，却踏着彗星的足迹，喻屈原品格方正，不能远害而像彗星一般逝去。”②林贞爱《扬雄集校注》则注释说：“綦，古方言，谓两足连并不能行走。《谷梁传·昭公二十年》：‘两足不能相过，齐谓之綦。’又指鞋带，《仪礼·士丧礼》：‘綦，系于踵。’注：‘綦，履系也，所以拘止也。’皆有束缚、限制之意。”将“綦”释为“束缚、限制”，将此句译为“（屈原）遵循规矩，持正公平，但却遇到了不详的灾星，使你的行为受到了限制。”③

那么，“綦”字如何训释？这两句如何理解？这不仅涉及本文词义训诂的准确性，也直接影响到对屈原思想和扬雄情感的认识。

“綦”最早见于《尚书·顾命》：“二人雀弁执惠，立于毕门之内，四人綦弁。”“弁”是帽子，“綦弁”是青黑色鹿皮帽。《诗经·郑风·出其东门》：“缟衣綦巾，聊乐我魂。”高亨将“綦巾”释为“浅绿色的围裙”④。可知“綦”最早出现的词义是一种形容颜色的词，与“弁”、“巾”等服饰词连用。再如《礼记·玉藻》：“玄冠，朱组缨，天子之冠也。缁布冠，缋緌，诸侯之冠也。玄冠，丹组缨，诸侯之冠也。玄冠，綦组缨，士之齐冠也。”“组缨”是系冠的丝带，“朱”、“丹”、“綦”同为形容颜色之词。除了纯色，“綦”也被用于表示“杂色”，由杂色引申为“花纹”。“綦组”常常连文，指彩色的丝带。如《韩非子·诡使》：“仓廪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而綦组、锦绣、刻画为末作者富。”《管子·重令》：“女以美衣、锦绣、綦组相稚也，谓之逆。”《西京杂记》卷二：“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又，“綦履”连文，“綦”用于形容“履”，是一种有花纹的麻鞋，《睡虎地秦墓竹简》：“男子西有秦綦履一两。”⑤《后汉书·刘盆子列传》：“侠卿为制绛襜衣、半头赤帻、直綦履。”李贤注曰：“綦，履文也。”⑥又《西京杂记·飞燕昭仪赠遗之侈》：“鸳鸯褥，金错绣裆，七宝綦履。”“綦履”就是系鞋带的单底鞋。

“鞋带”词义最早见于《仪礼·士丧礼》：“夏葛屦，冬白屦，皆繶缁絇纯组綦，系于踵。”清俞樾《茶香室续钞·履屦》：“按四饰者，絇也，繶也，纯也，綦也。……綦，履带。”“履”是单底鞋，由“系于踵”，也可判断“綦”是鞋的带子。由“鞋带”名词用作动词，意为“系鞋带”，如《礼记·内则》：“衿缨，綦屨。”衿，结；缨，香囊。本句可译为“系着香囊，系好鞋带”。引申为“某种染织物”意，《国语·齐语》：“故天下诸侯罢马以为币，缕綦以为奉。”韦昭注：“缕綦，以缕织綦，不用丝，取易共也。綦，绮文。”⑦“绮文”即为用“缕”织成的有花纹的织品。《逸周书·王会解》：“陈币当外台，天玄毼宗马十二，玉玄缭璧綦十二，参方玄缭璧豹虎皮十二，四方玄缭璧琰十二。”此处“綦”与“豹虎皮”、“琰”位置相同，由此可推知“綦”是用于系鞋的，等同于鞋带，同时代此类用法有很多。由此，我们可以推测“綦”和“履”、“屦”、“踵”等与脚相关的字连用时，表示具体的名词鞋带或活用为动词词组“系鞋带”；与“缕”、“组”等纺织类词汇或“璧”、“马”等贡品类词汇连用时，表示名词“某种染织物”，且这种染织物有花纹，颜师古概括为“履下饰”，颇合词义。

“綦”尚有“极”意，《荀子·仲尼》：“然而仲尼之门，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五伯，是何也？曰：然！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与“致”对文，训为“极”，意思是没有把天下的事理观察深透。⑧《荀子·王霸》：“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如是者危削，綦之而亡。国者，巨用之则大，小用之则小；綦大而王，綦小而亡，小巨分流者存。”均是“极”意，此意也可活用为名词“穷极之时”，《荀子·王霸》：“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齐湣、宋献是也。”

在《反离骚》中，扬雄表达了对屈原的崇敬与肯定、对屈原艰难处境的理解和对屈原投江的深深惋惜。他用凤凰、骅骝、神龙、圣哲等具备潜力与才能的形象来类比屈原，对屈原的人格和理想给予了肯定。“惟天轨之不辟兮，何纯洁而离纷”、“图累承彼洪族兮，又览累之昌辞”、“素初贮厥丽服兮，何文肆而质解”，其中“纯洁”、“洪族”、“昌辞”、“丽服”等词汇的使用，也可以看出他对屈原高洁理想、纯正人格的评价。屈原所处之时，正值奸臣小人当道，楚怀王昏聩无能，屈原进不能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退不能使楚怀王明白自己的冤屈，其理想抱负的实现受到了极大限制。“凤皇翔於蓬陼兮，岂鴐鹅之能捷！骋骅骝以曲傦兮，驴骡连蹇而齐足。枳棘之榛榛兮，蝯貁拟而不敢下”，写的是凤凰、骏马、猿猴在环境不利情况下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能，表现的却是扬雄对于屈原身处恶劣环境的深切理解。但扬雄与屈原不同，他写作《反离骚》时，国家政治虽与楚怀王时一致，都在走下坡路，政治混乱，统治者无能昏庸，扬雄的意志和行为也受到了“限制”，但他并没有采取激进的方法去表白自己对政治的理想，而是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将大部分思考和精力倾注于《法言》、《太玄》的写作上，通过立言来使自己的拳拳之心得以表达和长久流传。他感慨屈原如果当初也这样做，凭借屈原政治和文学上的才能，只要静待时机，隐居避世，有朝一日定会有所作为。所以文中说：“灵修既信椒、兰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蚤睹”、“知觽嫭之嫉妒兮，何必扬累之蛾眉”、“亡春风之被离兮，孰焉知龙之所处”、“舒中情之烦或兮，恐重华之不累与，陵阳侯之素波兮，岂吾累之独见许”，这些疑问不是扬雄对屈原的讥讽，而是扬雄从自己明哲保身的思想出发，认为屈原应该看清时势，明哲保身。

古人闻彗星色变，视为天祸，扬雄在《反离骚》中所寄予的是他与屈原穿越时空的等身代换。既然是将屈原与自己“代换”，肯定屈原的忠贞爱国与“美政”理想，那么就不会将屈原比作“小人”和“彗星”，说屈原“追随了恶人的脚踪”欠妥。“带钩矩而佩衡兮，履搀枪以为綦”二句中，“履”意为经历某种景况。《元史·许国桢传》：“朕昔出征，同履艰难者，惟卿数人在耳。”李渔《比目鱼·骇聚》：“怪无端，履祸危。”“履搀枪”与“履祸危”、“履艰难”用法和意义相同，都是经历某种危难，表明屈原所处之时正是奸臣小人当道。故此处“綦”本义指“鞋带”，由颜师古引申为“履下饰”，奸臣小人缠绕着屈原的鞋子，成为鞋子上的“饰物”，屈原又是品格方正之人，行动必然会受到限制，故此引申为“限制”，句译为“（屈原）遵循规矩，持正公平，但却遇到了不详的灾星，行为受到了限制。”这样解释，无论是词义的发展，还是《反离骚》表现的思想，都更符合文章本义。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116081）】

①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265页。

②张震泽《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62页。

③林贞爱《扬雄集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4页。

④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37页。

⑤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266页。

⑥范晔《后汉书·刘玄刘盆子列传》，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20页。

⑦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47-248页。

⑧杨柳桥《荀子诂译》，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