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童
正是这碗面里的清欢撑起了倾塌的寺庙
也正如我所见:面里的陶潜慵懒、不堪
在汤汁里振着蹼拨着水
一片桃源隐匿于碗底
从那里传来论道者的狮吼之音
我下楼去买张大眼家的这碗面时
正值黄昏雨歇,空气中饱含尘土的体香
而此刻,我已坐在玻璃窗前大快朵颐
窗外,明媚的霁色挂于天际
其间飞过两辆卡车:一曰蜻蜒,一曰大雁
然而正如我在午后疲乏的阅读中
长舒的一口气那样
我必须在天际搭建一座檐头铸有铜兽的彩虹
以饲养雨幕中哭泣的情侣
和自已日复一日熄灭着的斩蛟之心
小时候我曾赤臂狂奔于雨中
嘴角翻滚着万钧的雷霆
正如此刻我嘴角边翻滚的这碗清汤挂面
我需要陶潜的酒
和他引颈时两下“嘎嘎”的叫声
才能在浮世学习遁世的本领
才能像他一样在碗底的旋涡中
保持御风而行的姿态
皆非善类。一群擅于白戕的人
聚在须弥山下大谈济群法师和星云大师
手中的碗,有的残损,有的老旧
有的易碎却仍不忘白性的圆满
伙房师父眼中的菩提有着非菩提的一面
正如第一次到斋堂用斋时
我突然湿润的眼也有着其干涩的一面
我珍爱这干涩里的锐角与六棱
就像珍爱温善者的狮子吼
它让我们一碎再碎,如洗好的碗装进柳筐
并使我们杀气腾腾的龙胆渐息
在西伯利亚,相遇两位俄国诗人
普希金和布罗茨基
十九年,与他们相濡以沫并相互伤害
牙齿秃了又长,湖水清了再清
湖底的武帝也换了几次鳞衣
长安城里的狗头铡终于换成了推土车
而我已无羊可牧,无故乡可回
只得牧一万头苏武于肺腑
看他如何嗷嗷待哺,并白戕成性
檐下那棵苦楝树已垂垂老矣
先我出生多年而未被斩首
仅因它和梯子互换了身份
腰上用铁丝绑了几块砖充作脚蹬
如穷人的几世之累
就这样苟活了下来
每年雨季来临的时候
我都会摸着它的骨骼爬上檐顶
扫尘、除叶、捅水箭
坐下来吟啸数声以诱邻女
嗓音涨破她清白的身子
而冬天来临时
苦楝似乎悲苦愈重
在馊粥般的北风中飒飒作响
像祖父震悚的咳嗽
和临死时与世不甘的痉挛
口出诞语,只为言说虚空
那天,在钟山的山顶
我突然问想赞美这个世界了
遂以肝胆为杯,取长江之沙
和南京城四处耸立的水泥酿酒
但以酒祭天时,我却一心想着
地藏王所说的“地狱不空”的空处
并渴望一剂嗜血的雷霆
而祭地时,却义邀来
云端的睡眠里翻身的游龙
尸骨埋于大地,皆是我的躯壳
我遂再邀来那些散于各处的旧颜
那些小宛,那些香君,那些李白和东坡
而作为一个诗人,我一生所梦
仅是死于瑶池。并在祭酒歌里
继承这些饮风者渴死的喉咙
终生披覆挖掘的命服,北爱尔兰的
沼泽深处,你倾听农具的潜行。
炭化的橡树(历史的脚手架)
你攀爬,并攥紧眼前一整片跳舞的淤泥。
正如我的祖父已死。你的死亡已来过,
在经过每一只蝙蝠的喉咙时螺母般拧紧。
你的语言仍继续在异国的土地上,
创造谙熟馒头与稀粥的宗教。
而我渴望成为你的第三颗死亡,
燃烧孤独和爱,谦甲与敬畏,
于黄昏悼念你:以古中国的一声“呜呼”
和幸存于舌的汉语的纸钱。
我曾与李白互换身子
在家乡的院子里酗酒、狂舞、玩月
好多次,在无人之时
捡起小时候的尚武之志
在院子中央,先打一个旋风脚
接着奔跑着一跃,一脚踩在墙上
一脚收缩而腿成V型
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像一条疯狗
而在大雪天,我多想赤身裸体
接受寒风与斧钺,接受老天爷
从天上扔下的雪花刀片和
无形无迹却嗜血成瘾的狗头铡
以这幅无州的色身
供养生我养我的天与地
供养中原之地三万里的哀鸿与白骨
然而,我终不能像他一样
用金刚怒目练就金钟罩、铁布衫
以向隅的背影展示布施之技
向狼虫、向虎豹、向田间鼠、山头浪
向三头六臂的鹰隼和无头无臂的游魂
而诗人用汉字的纸钱所布施的
仅是自己百无一用的苦胆
耐心如何练就?用缩骨功囚禁自身于
话语之中、丛林之中、狮吼之中
竹杖、芒鞋、破钵、敝衣
吟啸、呓语、舞之、蹈之
用向死而生的剖腹术
和对一只蝼蚁无言的微笑
在鸡足山,他都替我们做到了
而此刻在南京,暮色四合
我朝着大理方向磕了三个头
如同祖父仙逝时我向着河南方向的遥拜
出世与入世,阴间与阳间
都是一个荡子的身首异处
而鼓荡在我肺腑之中的虚空
仍似轮回中无以解脱
绝壁上无处卸甲的猿啸与狼嚎
仍活在天的谎言里。
姥爷死,她说:天塌下来了
哦,我的姥,她曾用婴儿之眼
日睹河南省黑青胎记般的干旱
那苦楝煞白而又纷落的旱
门神敬德黑髯葱笼的旱
小庙里袅娜的香火被午后的青松魇住的旱
而昨夜南京下了一夜的雨
早晨起来我发现我的身依然是河南省的身
正如我心的干渴从未曾停止
哦,河南省;哦,河南省。我该为你哭一场吗
当杜甫生于巩县的洪荒
当牛得草的嗓音像一块焦炭
我早已只剩无哭之哭
而救赎从来只拒绝瑶池以外的事物
中午。我死去的祖父来了
他仍坚持让我背诵《无家别》
《石壕史》和《干哭赋》
祖父啊祖父。一个无喉之人如何诗与哭?
为那些饿死的、吊死的和入土后
义被刨出再死一遍的,让我嚎吧
嚎出街角草丛里鬼头鬼脑的盛世之甘
嚎出从您身上继承的皲裂之血
而狗头落地,滚落于天堂一词虚假的所指
正如碌碡,正如一个青年无用的白头
哦,这过江之鲫,这滚动的雨。它们瞪着我
如道士持铎,我已无力超度你们
我爱你们终年辟谷的肠与胃
我拜你们瘦骨嶙峋的恐龙架
向自已学习孤独
我是纸钱坐在自身的蝴蝶中
寂灭像火焰笼罩我
日不能见的雷声
如上帝垂直而浩瀚的咳嗽
我义必须成为自已的雨了
而且成为自己的旧檐和敝窗
尽管此刻,它们瞧见了
阳光之手正托举太阳的新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