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夜奔的灵魂

2015-09-21 17:43杨遥王朝军
黄河 2015年3期
关键词:灵魂小说

杨遥 王朝军

编者按:本期《黄河对话》的“话题”,是青年作家陈克海的小说创作。陈克海是湖北恩施人,2004年一脚踏进《山西文学》这块肥田沃土后,像他家乡的一株青冈栎,10余年茁壮成长,从编辑做到副主编。而且胃口特好,“鱼”和“熊掌”皆朵颐,稿子编得响当当,小说也写顶呱呱,很是了得。

杨遥(青年作家,以下简称“杨”):读完克海的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一个瘦骨嶙峋的灵魂在寒冬夜奔的感觉却越来越深,包括我们在一起吃饭喝酒,他放声大笑的时候,还是这种感觉。克海的许多小说都涉及到了人的灵魂,又大概和他书写的内容与表达的主题有关。这种无形的东西让我感觉瘦消、寒冷、黑暗。

第一次记住克海的文字是他描写南方人的一句话,像铁丝一样。这是篇什么文章,写什么内容都已忘记,但这句话总不能忘记。南方人不像稻草,也不像钢丝、铜丝,像铁丝,觉得很有意味。

2014年夏天杨东杰、钟小骏、孔令剑、手指、克海,我们几个的文学沙龙开始之后,每个星期五雷打不动地谈论文学。对于克海的了解越来越深,正是因为对克海的了解,所以读起他的小说来总是对号入座,他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基本都能在生活中找到原型,当然在小说中发现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影子,尽管他喜欢变脸,许多小说用女性的视角来写,但我一眼瞧出那就是写他自己。这样写,觉得未尝不好,许多大文学家都在写自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里的病人,郁达夫差不多所有小说中的主人公,鲁迅《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酒楼上》中的“我”,沈从文的湘西系列等等,甚至被冠以荒诞派代表作家的卡夫卡《变形记》里面的格里高,也满是他自己的影子。克海《土豹子》中的宋明凯、《拼居》中的朱东、《问凤梅》中的问凤梅、《清白生活迎面扑来》中的杨春艳等等,不管男女,都附着了他的灵魂。

王朝军(青年评论家,以下简称“王”):我想我对克海的了解应该没你深,想想,你们同在作协的楼上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也比我要近水楼台吧。不过,他的性子是什么样,我倒是还能颇为自信地说出个一二。是什么呢?是天生的腼腆,是内心的韧劲儿,就像他精瘦的身体。不过他这个腼腆和表面上又有差别,表面上他还是很活泼的,整个一大男孩儿。还有,我能看出来,他有一种诉说的激情和冲动,但跟旁人又总是要留点儿,留下来干嘛,我想都应该在他的小说里了。所以,我同意你说的,他的小说其实更多地是在写自己,把平时的,酒桌上欲言又止的话搬到了小说里。

这就让我联想到现今的80后小说家,似乎大多数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写“我”。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们这个“我”包含着很多的自己的经历、感受和情感。克海的小说虽然第三人称多一些,但实质上也是在写“我”。我想,这和80后小说家的阅历有限有关,也和他们追求个性、崇尚自我有关。至于是不是在某些小说里,比如《问凤梅》中,用女性的视角来写,你说是写克海自己,我倒真还没看出来。就说《问风梅》吧,我觉得就是一个农村的普通的女孩子到城市三流大学读书,然后在四年大学生活中成长的故事。问风梅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傻傻的,有着农村人的朴实,但也有农村人的那种勤劳和不服输的劲儿。你看别人再怎么嘲笑她,她都几乎不生气,不是心里生气、表面不生气的那种,是压根儿就生不起气来。要我们说是榆木疙瘩,可是看在哪个方面,在自己的爱情和工作上,她还是很有自己的想法的,只是处理得有些可笑罢了。不过这种可笑的事情发生在问凤梅身上,倒显出的是一种可爱,憨厚的可爱。或许,克海是很怀念、很欣赏这种憨厚的可爱的,所以才塑造了一个这么样的人。性格上是有克海那么点影子,但我觉得还是不要等同于他吧,因为这样说容易泛化,比如我们可以说:所有的作品都是在写作者自己,可这样也就限制了作者的创作视角,把他关在了笼子里。照我看,从克海小说所选择的题材来看,很是丰富多彩的。你说呢?

杨:是的,克海平时确实有些腼腆,是那种好男孩、好男人的形象,很多人喜欢他。他有诉说的激情和冲动,尤其是喝了酒的时候,平时是很腼腆的。记得有一次他喝了酒,跑到院子里抓一只猫,遇到单位的一位领导,问克海干什么?克海说他抓猫。那位领导说你赶紧结婚吧!一下午,他把这件事情反反复复说,最集中的一次我们给他数着,一连说了七次。这种倾述的愿望放到具体创作中,就成就了一篇篇小说。但是我感觉克海给自己的冲动加了一把锁,叙述起来总是太理智,还是那副好男人形象,没有像他喝醉酒那样,把内心最本性的渴求和欲望表达出来。我希望他在以后的叙述中,再往深走一步,那或许作品更震撼。从我的阅读经历来看,那些最坦诚的作品,是最有感染力的。不管坦诚的是光明、善良、坚韧、勇敢等种种美德,还是邪恶、丑陋、卑微、脆弱,在艺术上应该是一致的,在每个人身上也应该是或多或少统一的。坦白了,可以达到我心与他心通。

克海的小说写“我”,这是很多作家的共性,不光“80后”,“70后”、“60后”、曹雪芹、托尔斯泰等人也在写“我”,这不是一种贬义。克海写的“我”与现在许多作家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的“我”有灵魂。现在许多小说,作家们一味地追求情调,或者编造离奇的故事煽情,表达各种欲望,但精神关照非常少。克海的小说里面也写金钱、爱情、性欲,但无论表达哪种主题,都有灵魂方面的亮点。那些奔赴在人生旅途中的年轻人,总会时不时停下来审视自己的心灵,甚至为了灵魂,放弃一些现实的东西。如《土豹子》中的宋明凯,一直关心自己的身份,尊严在他那里异常重要,使得他敏感到女朋友带他回家参加一场聚会,以确认他们的关系,那种豪华排场的场面让他不自在、恼火、尴尬,以至于最后放弃自己喜欢的女友。《清白生活迎面扑来》中的杨春艳生活很富足了,但不甘心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喜欢上那位老艺术家,出轨、离异,把自己弄得体无完肤、名誉扫地也在所不惜,再一次见证了对灵魂的追求。我希望克海一直坚持灵魂的追求。

当然克海小说中的“我”,不是纯粹地写他自己,而是借助那个“我”表达他对人生的态度。《问凤梅》不是克海,那个憨憨的、不算漂亮、一根筋的女孩,到了克海笔下,变得非常可爱,这是克海的选择。他为了写好这个人物,把自己身上发生的许多事情加在了这个女孩的身上。比如开头写问凤梅上大学他父亲送她时的那段,那是发生在克海身上的事情,他用在了问凤梅身上,这增加了小说的真实度,也拉近了作者和人物的距离,我觉得挺好。

王:对普通人的灵魂的观照和表现,的确是克海小说出彩的地方。灵魂之于肉体,前者是内在的,后者是外在的。如果仅仅是外在的描述,或者叙述事情和人物活动的本身,虽然也可被看做小说,但这样的小说就缺乏了韵味,缺乏了力道。我们每每读小说时,优劣高下之分,除了语言的表现,叙述的结构等等技术因素,更看重的恐怕就是“灵魂”二字。也就是说,这篇小说能否通过这种技术性的平台将灵魂刻画出来,刻画得是否深入,是否能够让有一定认知水平的读者产生某种较为强烈的理解和共鸣。因为人之为人,活得就是那股子劲儿,小说家所表现和凸出的也应该是那股子劲儿。没有了灵魂的内在作用,小说无论写得多么漂亮,都不能算真漂亮。这也就是小说虽大多为虚构,但其表现的情感和灵魂应该是真实的,而且越深入越好。

现在很多青春文学作品,从外在的叙述和语言的运用方面,都已经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说运用现代白话文的能力非常强,但总感觉是浮在半空中,没有实在地落地。我想,应该就是缺乏灵魂。或者作家所表现的灵魂是虚假的,不真实的,是矫揉造作,是小矫情,根本上脱离了真正的灵魂的轨道。这些青春类小说可能在市场上大卖,但往往经不住时间的淘洗,产生共鸣者少,凑热闹者多。华丽是华丽了,却是装出来的华丽,作者根本就没有在意组成这华丽的元素的合理性,一味地哗众取宠。《小时代》就是个典型的例子。郭敬明可以用各种理由为自己辩驳,当然,在这个什么都市场化的时代,拿出宣扬个性的幌子很容易。

而且他有那么多粉丝力挺,也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地方。不能说没有和青少年读者契合的方面,但我觉得,这种契合或迎合,是低级的,感官的,庸俗的,纯粹是商业化的。这不应该是小说正确的路向。没有灵魂,只有灵魂之外的虚构,终究要被灵魂的拥有者抛弃。

杨:在花枝招展的现实面前,小说越来越显得无力和没用,但恰恰是这些无力和没用的东西,能让人抵制虚无和浮躁,让人在黑暗中能看到光。尤其是对于那些初出校门,满怀抱负,而又一次次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壁的年轻人,沉沦还是继续上下求索,需要一个参照物甚至有人指点的时候,有灵魂的文学作品经常能发挥路灯一样的作用,也许它可能虚弱、笨拙、偏激,但它就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人抓住这根微不足道的稻草,渐渐浮出水面。而另一类作品,会让人在沉沦中得到快感,也就让人一步步迈向深渊。克海小说中的人物,基本没有一个成功的,大多在人生奋斗的路上,像宋明凯、晓燕、乔飞、问凤梅等等,偶尔也有看似成功的人物,但他们正在向另一个方向费劲地努力,最后以失败告终,如孟如月、王永军、杨春艳。其中以宋明凯为例,作为一个河南来山西上大学的年轻人,经常寄居在卖五金的姨夫家里,他感觉到“那些有钱的孩子知道怎么在学校里谈恋爱和人交往,而那些刚从乡下来的家伙,还没有从死记硬背的学习状态中恢复过来,天天只知道去占座位。”“大二那个寒假,他闷在姨夫的五金店,白天卖货,晚上还要帮着姨夫撬开井盖偷自来水。他们做得那么自然,好像半夜不起来占点小便宜,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就是这位只知道占座位,偷自来水的小伙子,“在往前跑的时候,他意识到,不管他怎样努力,他和那些有钱人都是有差距的。”这种感觉,许多从农村到城市里的人都有,但是他没有像《红与黑》的于连一样,不择手段地拼命往上层社会爬;没有像《战争与和平》中的阿纳托夫一样,通过和不喜欢的贵族小姐结婚,达到自己挥霍的目的。他还是像老实的农村人一样,从精神上抵制这种屈辱。当马伊丽出国前,尽管保证留学一回来就和他结婚,他却主动放弃。当姨夫孟爱民生意越做越大,希望让他独当一面时,他同样还是放弃。这样的人物,活得贫穷、艰难是能想到的,但他在失去爱情、物质的同时,得到的是内心的安宁。他永远不和娇生惯养的女人来往了,再也不想自取其辱。这些人在现实面前尽管“瘦弱”,实际是强大的。

从马伊丽和宋明凯刚好那会儿,她调侃宋明凯时不时带出对他家乡河南的偏见,到问凤梅的努力遭遇到嘲笑,希望追求精神生活的杨春艳遇到骗子一样的艺术家。克海的小说中让人感觉到处处的不如意,所以他写道:“当他看到九岁的表弟在五金建材店拿杀虫剂捕杀蟑螂时,心慌,做类似的噩梦,蟑螂巨大的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里的蟑螂和卡夫卡《变形记》中甲虫其实是一样的,社会巨大的压力,能让人变异、发疯。这是现实的存在,也是我感觉他小说黑暗、寒冷的原因。

王:对于现今的“80后”一代,无力感、无奈感乃至焦虑是普遍的情绪,这中间有社会巨大的压力,也有自身的因素。急剧的社会转型,造就了“80后”,也造就了“80后”小说家。其实“80后”小说家在叙述“80后”的时候,也是在叙述一个时代,展现一个时代的爱恨情仇、生存状态。而“80后”一代面对的生存压力可能远比祖辈父辈要大,要严酷。骨感的现实总是在不经意间敲击着我们的灵魂,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曾经的豪情壮志、热血满怀,只有经过社会的熔炉才能够慢慢冷却下来,开始理性地面对人生,面对将来的路。

克海在讲述这种时代情绪的过程中,充分地挖掘到了时代投射到人物身上的影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就这样呼之欲出。“土豹子”宋明凯、穷酸的乔飞、常遭人嘲讽的问凤梅,都刻画得很到位,他们的内心是单纯的,他们的性格又是复杂的,有时候是一种随波逐流的自然状态,就像清水煮白菜,比如宋明凯的恋爱、婚姻和事业,谈不上什么惊心动魄、意气方遒,完全是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生活,是典型的从农村到城市里的年轻人的小奋斗,有那么一点点波澜,却终归平静、淡泊。可是如果这么理解克海的小说就未免浅薄了,从淡处着眼,但绝不为淡而淡,浓的在字里行间,尤其在结尾的某处。不是刻意的升华,是某一个场景或某一句调侃,触发了主人公的神经,然后前面发生的一切均有了应该有的归宿,有了需要回味和纪念的意义。《土豹子》里的宋明凯就是在陪儿子去动物园看百无聊赖走来走去的豹子时,儿子冷不丁的一句话——“他才不想看这土里土气没精打采的豹子,他想去吃必胜客,想去玩过山车”——便勾起了他对自己的某种定位,他的遐思和怀想,包括读者的遐思和怀想才立马一股脑地涌现出来。“他的过去,早被甩到了一边。”一个时代就这样匆促地走完了,时代中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便只剩下对青春岁月的祭奠了。这有点像贾平凹的《秦腔》,虽然表现的是不同年龄的人物和不同的主题,但都是在一种原生态的自然叙述方式中找到了其“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终极意义。

所以,我觉得克海可以在这种小说叙述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我说的是原生态的自然叙述。他有这方面的禀赋和潜力。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不同的人写小说都有自己擅长的某些方面,我们不能以一个标准去衡量,其他人不论,单单对克海来说,这就是他的小说的特点所在。克海接下来要打磨的恐怕是怎么样让这种叙述在不动声色中更精致、更圆融,更有呼应的“噱头”或空间。你说呢?

杨:是,我赞同你这种观点。出生于鄂北山村,又是土家族的克海,来到山西上大学并工作,扎根在太原这个城市,山村与城市的不同,土家族与汉族的两种文明,农民与知识分子、机关职员的差别,其中自然就会繁衍出许多有意义的东西,把它们加工、提炼,会产生许多好小说。克海在这方面做了相当的努力,并写出了一些出色的小说。但是我觉得他还应该继续往深挖,直至写出那种真正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小说。现在读克海的小说,尽管已经写得相当不错,里面不时会蹦现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如宋明凯决定和马伊丽分手时,克海写道,“大太阳底下,他眼泪流得哗哗的,走路也不看红绿灯。他把手机举在耳边,生怕漏掉她的话,其实在嘈杂的街上,他什么也没听清。”在《都是因为我们穷》写道,“他天天和她蹲同一个马桶,共用煤气灶,从头至尾,也没见她和他说什么多话。”《清白生活扑面而来》中写道,“这带着喜悦的声音,陌生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又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开怀大笑,仿佛脱离了当时的背景:在这黄昏卡住太原的时分,这声音好像来自梦中,好像是多年前的环境。”类似这样的句子,小说中不少,非常富有感染力和表现力,可以看出克海非凡的才华。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讲,他挖掘和表现得还是有些不够。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有些地方克海采用了当时社会流行的说法来表达自己笔下人物的思想,缺乏独特性。我想每个人不管怎样普通,应该也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写小说应该尽力把这些人物不同抓出来,努力去表达。另一个方面是,有些本来很好的、属于自己独特的特色体验,克海没有发挥好,一笔带过,使人非常遗憾。比如《问凤梅》第一段写问风梅和许多人讲她上大学时父亲送她的情节。克海写道,“报完名,父女俩到西门夜市逛街,父亲买了双袜子,临走时,却又脱下来给了她,自己光脚穿双破皮鞋跳上了公交车。据说,从没有做过公交的父亲,第二站就下来了,那趟车不去火车站。”关于这个情节,我在克海酒喝高的时候,听他讲过多次,非常感人,觉得把它写下来,不比《平凡的世界》开头差。而且他多次讲,一定是在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记忆。但是写到小说中只是寥寥几笔,不会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我不知道克海为什么会这样处理,是觉得在此篇小说中不必过多交待,还是不愿意把人物窘迫的一面过多地暴露给读者?

我想好的素材一定要用心用好,不要白白浪费。真诚是一种美德。读者读每一篇小说都在和作者交流,哪个作者真诚实在,哪个作者虚伪圆滑,哪个作者不负责任,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来。而人心又是相通的,甚至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那种东西是一样的,不管他的年龄大小、职位高低、职业怎样。我们不会因为一位读者在作品中真诚表达了他的怯懦、虚伪、卑微而去鄙视他,反而会去更加尊敬他,因为我们从那些阴暗的东西中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而且作者在书写这些不愿意让人看见的弱点时,是在一步步纠正自己、净化自己,也是在净化读者。所以,我希望克海写作时不要犹抱琵琶半遮面,把自己的思想、处境、行为通过笔下人物实实在在、坦坦荡荡表现出来,像他在喝高酒后和朋友们坦诚的那样。这样的作品我觉得是深入人的灵魂的。

王: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就是克海的小说长于叙述,而相对要轻视描写。但对于小说,尤其是写实类小说,我还是觉得描写非常重要。无论从环境氛围的营造,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的架构,都需要丰富而生动的描写。其他的,比如从西方传过来的具有现代文体特征的先锋实验小说,可能会有所差别,也有纯叙述的,由于和我们谈的无关,所以就不多讲了。还是回到克海的小说,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以写实为主,叙述很流畅,语言感觉很好,也能给人灵魂的震撼。就像你前面列举的这些眼前一亮的语句,都极富感染力和表现力,但感染力和表现力是否能再深入一些呢,再充分一些呢?我想还是可能的。

你谈到了《问凤梅》里父亲送她上学的情节,如果能描写得更充分一些,体量再大一些,可能会更好,更能够发掘出人物当时微妙的心理变化,将读者带入作者营造的情境中去。而不是读了以后,仅仅荡起一点涟漪,很快又因为叙述的转向而让涟漪如此之快地消失。在《清白生活扑面而来》这本小说集中的其他一些篇章中,也同样存在类似的问题。比如《良家女子》,这是我比较偏爱的一篇小说。一个刚出生就因为接生婆不小心而毁容的孩子,成长的家庭环境又是那么恶劣,父亲暴戾猥琐,母亲懦弱蠢笨,虽然在村人的冷眼和磕磕绊绊中算是长成人了,经过整容后也漂亮了,但好运并没有如期光顾,一番折腾之后,终是受不了钞票的诱惑,去洗浴中心做起了推拿女。最戏剧性的情节,应该是黄大智欲图强奸她那一段,她用修脚刀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和灵魂。然后就是杀人后她的一段经历。这样的故事结构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朱丽的形象也立了起来,但我总感觉立得不够稳,好像还欠缺点什么。后来想想,应该是一个字:势。用老套的话来说,就是铺垫充分,爆发点强烈。当然,这两方面是相辅相成的,前面的铺垫做好了,才有后面的爆发。这篇小书里,大的背景铺垫还是相当到位的,朱丽始终挣扎于物质上贫穷和地位卑微的底层,但那颗不羁的年轻的心依然在跃动,所以即便后来去做推拿工作,都有现实的合理性。可是杀人事件作为小说的高潮部分,并没有因此而凸显出来。究其原因,还是没有将此事件前后的“势”造出来,最精彩的部分,被克海用一以贯之的简洁轻快的叙述节奏稀释了。

我想,以克海的功力,本是可以将这一情节描述得更详细,或人物的心理活动,或动作语言,或环境氛围,或其他手法的运用……但不知为什么,克海却放弃了。我想,这应该是造成他小说某种程度上平稳和柔顺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如同你所说,“犹抱琵琶半遮面”,想表达的不是表达不出来,而是仿佛有某种顾虑,一旦到那里时,便将口袋收起来。

杨: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对笔下的人物不仅要爱护关心,更要狠追猛打、严刑逼供,让他把最阴暗、晦涩的东西交代出来,否则满足不了读者的心理需求。这不是说读者都有窥阴癖,而是通过照镜子,可以让自己正衣冠。克海几个小说写到紧要关头,都是笔锋一转,轻轻交待几句收场,在他对笔下人物放松要求的时候,也降低了作品的深度。对于《良家女子》,我也比较喜欢。因为它较深刻地表达了特殊的社会意义,而且里面有克海具有个人特色的叙述和对话,如“她企图跟上去,没想到穿的棉鞋太大,步子还没迈开,鞋就掉了。”“这个社会要的就是光鲜,人人都在做面子工程。”“妈,我是你打了二十几年工,才修补成如今这个样子。”对于这样经过自己思考和观察写出的句子,一看就由不得你不喜欢,如果这样的再多些,再多些……

这篇文章读到朱丽用修脚刀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和灵魂时,我想起了2009年5月10日,在巴东县野三关镇雄风宾馆梦幻城,服务员邓玉娇用修脚刀刺死镇政府人员,引起全国轰动的事件。这个邓玉娇,恰好是湖北省恩施州人,可以说是克海的老乡。现在打开百度,关于邓玉娇的内容有972000个,把这样的公众事件引入到小说中,不能说不好。从我的阅读经历来看,做得最好的,应该是司汤达的《红与黑》,离我们比较近的,是2001年获得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的《被雨淋湿的河》。自从有了网络,我们和世界的距离一下近了,每天有许多新奇的事情涌人我们的眼界,如果能把这些能成功地融入小说,那素材真是取之不尽,而且确实能真实地反映时代,但这样做起来太难。克海在尝试,有了开端,我相信他会越做越好。但具体在这篇中,读完之后,我也觉得欠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小说的走向和事实的走向基本一致,克海写道,“连中央台都报道了。真是举世瞩目。最终,朱丽赢了。无罪释放。”邓玉娇呢?邓玉娇为心境障碍(双相),属部分(限定)刑事责任能力。据此,依法判决对邓玉娇免于刑事处罚。作为小说的爆发点,杀人事件很有力度了,但确实如你所说“杀人事件作为小说的高潮部分,并没有因此而凸显出来。”除了“势”的原因,我想细节不充分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克海毕竟没有像杜鲁门·卡波特写《冷血》那样,深入实地多次调查,也没有像卡波特那样,通过对两名凶犯心灵状态的深刻剖析和犯罪背景的冷峻挖掘,给真实的灭门血案提供了另一种阅读体验,克海的表达基本和新闻一致。在此,我想应该思索怎样能更好地在小说中书写社会事件。

王:有了好的素材,无论是自己亲身经历的,还是道听途说的,抑或是社会事件,怎样用小说的形式,去将其表现出来,书写出来,让读者产生这样或那样的情感体验,是小说写作的最重要一环,也是最终目标。但在实现这个最终目标之前,小说家要做的事情,应该说还有很多。拿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来说,这就是一部取自于真实社会事件且写得很成功的小说。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一个贵族子弟引诱女仆,致她怀孕,却又抛弃了她,然后便是偶然在一起案件中的相逢和赎罪的过程。但在托尔斯泰笔下,却被演绎为一部暴露和批判19世纪社会丑态的现实主义杰作。这其中有几点老生常谈的启示,我想还是有必要说一说。

一是作者从社会事件中是否捕捉到了普通人没有注意的信息,并以此做深入的思考,从而形成有关小说主题的初步设想?二是故事情节和人物要围绕主题展开,当然人物情节必须是符合生活逻辑的,源于生活的。三是线索的安排,一条也好,多条也好,但应该有,且清晰明确。四是结构的安排。五是多种艺术手法的运用。六是语言的表达。这其实就涉及到了写实类小说的基本要素。如果以此反观克海的小说,其独特和优长之处非常明显。对普通人灵魂世界的准确把握,对乡村和都市生活的独特体验和感悟,灵活的视角切换和复杂的人性呈现,以及那种具有陈氏风格的,洋溢着鲜明时代特征的,简明而轻快的语言表述。这些绝对是他小说创作的成功之处。正如这本集子的题名,有一种“清白生活迎面扑来”的感觉。

不过,从小说的形式或文体上来看,克海还是有可以继续提升的空间的。其一是如前面所说,“势”也好,细节也罢,都是感觉小说的血肉可以再丰满一些,叙述得或描写得可以再充分一些,这样,读者才会有更好的阅读体验。其二是语言。简明轻快的原生态语言在让克海的小说呈现其个性风貌的同时,也无形中加快了小说的叙述节奏。其实,快节奏无可厚非,但一味的快节奏的确在某些情况下会使情节变得单薄起来,缺乏起伏波折。随之,也会消解小说本应具备的思想深度。是否可以尝试保持主体快节奏的同时,在情节发展的重要部分放慢节奏呢?其三,就是有关叙述的时间跨度问题,是否可以再短一些呢?克海小说的时间跨度其实并不长,两三年,三四年,或大不了像《搭台唱戏》中的王拥军,一直写到他死。但若是中短篇小说,我感觉选取的时间段还是再短些为宜,这样有利于表达的集中和深入。比如选取某个横断面?这方面,杨兄前面谈到的鲁迅就是典型。当然,即便是时间跨度大一些,也完全可以将不同时间段的情节通过“蒙太奇”或其他方法拼接起来。情节也不宜过多,过多就显得分散、平均了。文似看山不喜平,小说亦同。

杨:好的素材加上好的表现形式无疑会出更好的作品,就是通常所说的“写什么”和“怎么写”,但能把二者很好地合二为一的非常少,就是那些大师们也是偶尔有几篇作品能达到这个要求,这就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克海显然在做这方面的努力,读他的小说集子,我惊奇地发现克海很少用或基本不用“我想”、“××认为”、“××感觉”这样表达主观或内心的词语,他无论表达作品中“我”的想法,还是其他人物的想法,都是直接介入,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使行文简洁。我觉得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自觉,或许也算一个“伟大”的创新。

对于小说的节奏和时间的跨度,我倒觉得节奏应该和小说的走向保持一致,就像山间的溪流要和山势道路保持一致一样,有时需要飞流直下,有时则要迂回婉转,做到自然最好。时间应该看如何把握,有的短篇寥寥几千字,可以把一个人的一生讲完,有的一个大部头,只讲了一天的故事,看作者怎样来表达。对于克海来说,他表达的大多是出生卑微,初出校门的年轻人奋斗拼搏的故事,这些人大多经过努力,以失败而告终,但因为他们能坚守底线,追求理想,所以让人感觉失败了还是英雄,像《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我认为这种人物的塑造是非常有意义的,他能代表一代一代这样出生卑微的年轻人的奋斗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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