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昧与现代冲击下的乡村生存形态(评论)

2015-09-21 19:51刘媛媛
黄河 2015年3期
关键词:金宝小说

刘媛媛

山西文学界大力扶持的新锐作家,大多出生于6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期,生于70年代的居多。有学者将他们归类为山西文学“族谱”上的“第五代”。总体上这一代人童年时代有计划经济的成长背景,青少年时期赶上改革开放,新旧时代交替的生活变化和观念冲击对他们有深刻影响。这批作家还有一个共性特点:他们当中除了少数人是来自于城镇外,大部分人都生于乡村并成长于乡村文化的环境中,有较丰富的乡村生活体验,因此他们笔下的世界不可避免地留下成长经历的烙印,这在文学传承上也十分自然地接续了山西文学的传统——乡土叙事。作为一个黄土高原的内陆省份,其厚重的历史与闭塞恶劣的自然环境,造就了山西独特的文学风景,无论是建国初期创造了中国文学史上辉煌一页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还是80年代新时期文学“晋军”崛起,以及90年代以乡村写作凸显晋风特色的王祥夫等,再到当下新世纪成长起来的这代新锐作家群,诸如葛水平、王保忠、杨遥、杨凤喜、韩思忠、曹向荣等等,乡村书写成为山西文学的标签,也成了山西作家们享誉文坛的特色和亮点,为学界提供了极为典型的地域文化研究范本。当然,不同时代写作者的关注角度叙事方式也会不同。老一代标志性人物赵树理深受民间文学影响,强调故事性,以连贯的情节结构全文,这种手法通俗易懂容易吸引读者,在当时深受欢迎。但是赵树理小说里几乎没有纯粹的自然风景和环境的描写,更没有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分析,因为时代的局限性,他笔下的人物类型分明,可以用“进步”、“落后”这样的标签标注,造成人物外在表现的心理因素则被忽略,使得人物形象扁平单一,缺乏立体感。而纵观众多的农村题材作品,更多的是在“苦难”这样一个先人为主的主题下多层面展示农民生存的艰辛以及命运的悲惨,对于他们内心世界的形成及变化关注较少——相对于“生存”这样一个重大命题,个体的心理感受被遮蔽。从这样的意义上说,杨风喜的新作《少年刀》有意做了一种新的尝试,试图用一种新的观察视角和叙事方法来诠释乡村生存的精神流变。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乡村生活是粗粝的,农民的思想是简单愚钝的,他们的精神世界更是匮乏,那些弥漫在乡间的生老病死,像原野里野生的灌木,自然又触目惊心。众多的写作者在写作目之所及的生活表层,很少有人去探究外在环境对他们精神世界的影响。《少年刀》通过一个少年的遭遇,叙写现代背景下农村依然缺失的人文关怀,警示我们在物质生活异常发达的今天,底层的精神世界依然混沌。小说以一个少年“我”的围观,写发生在乡间的一起凶杀案:只因为一棵树,亲哥哥杀死了弟弟和弟媳,金荣、金宝这对关系十分亲密的堂兄弟,突然变成了仇恨的对立关系。金宝这个说话和走路都慢吞吞的,眼角总是沾挂着眼屎,什么时候也蹙着眉头像是没有睡醒的老实本分的孩子,在一瞬间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庇护,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兽,被突然地毫无准备地抛到了荒野,小说就是围绕金宝在父母惨遭杀害后的种种表现以及周围人的态度展开。

心理学认为人在面对重大突发事件后,大部分受灾者会经受高度的压力从而进入应激状态,心理反应主要有情绪反应异常、认知障碍、生理反应异常、行为异常、交往异常等五个方面,需要做相应的心理干预,疏导受灾者情绪,避免悲剧再度发生。对于金宝来说,他还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存能力和是非辨别能力的孩子,在经受这样残酷的灾难时,特别需要亲人的关怀,需要有人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在怀里,给他一点安慰和温暖。然而金宝母亲家族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复仇,邻居如“我”的父母觊觎金宝家的房子,风烛残年的奶奶只会自责,“我”作为金宝的好朋友被禁止与金宝接近,案发后曾经视金宝为亲弟弟的金荣逃走了。围绕在金宝身边的亲情友情全消失了,这其实比这场惨烈的意外更残酷。在巨大的恐惧孤独中,这个不幸孩子的精神世界一点点地崩溃。作者从三个层面写他的心理变化:其一是灾难发生之初,他是茫然的,所有外在反应都是应急状态下的情绪变化。首先是外表的变化:“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他长出了胡须。他瘦了,但他高了。他不再流鼻涕,那两挂鼻涕被他永远抽进了鼻孔里。”他对“我”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不上学了,我要报仇!他声音嘶哑……我要到少林寺学武艺。”然后是他的行为,他剃了光头,训斥我,体育课上疯狂地朝别人扔沙子,无缘无故就抽了晚生一个耳光,金宝变成了一杆冒着硝烟的火枪,可以想象,这个少年的心里充溢着仇恨,无处释放的悲伤和无法相信的残忍煎熬着他,但是他其实是茫然无措的,他不知道怎么办,而周围的人因为他这样的举止越发疏远他。其二,他找到了可以借助的依傍:刀。因为父母是被刀砍死的,这个少年自然地想到刀,他从赖五那里得到了一把刀,这把刀成了他复仇的武器,也成了这篇小说的意象,“刀”是少年金宝的借以对抗外部的形式,也是他面对这个世界的障碍。他曾经三次举起刀,一次是在幻想中寻找杀父仇人,另外两次是面对杀父仇人的妻子和儿子,但是金宝三次举刀都归于失败,小说借“我”母亲之口点出真相,“金宝还是个孩子,他哪敢去杀人?”刀成了金宝内心世界的外化之物,与他的内心一样不堪一击,气势汹汹地虚张声势。其三,是金宝内心压抑的爆发。人们只注意到金宝年龄弱小不足以构成威胁,但忽略了这个单薄的少年承受的与年龄不相匹配的压力。人们本能地同情他,但又担心给自己增添麻烦,这个遭遇了巨大不幸少年,不仅要孤立无援地面对这个突然失去屏障的世界,还要在世俗的共识里担负复仇者的脚色,就如“我”的想法那样,“我突然间意识到,其实我内心深处一直盼望着金宝杀人,就算杀不掉黄明灯也该杀个人”。即要承受失去父母的无助,又要承担复仇的使命,双重重压让金宝不知所措,他表现出语言和行为的矛盾,嘴里高喊着我要报仇,我要杀人,但真正举刀面对,他又无法下手。这是人面对血腥本能的恐惧,也是一个孩子良善未泯的软弱。但是金宝没有办法摆脱复仇、胆怯、愤恨、绝望种种情绪的困扰,他只能着魔一般带着刀四处转悠,这样执着的行为终于引起人们的忧虑,在支书设计的以羊代人让金宝泄愤的计策实施后,金宝将锋利的刀刃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这个少年以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释放了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金宝这一系列的心理变化,作者揭示得细致生动。尽管是关注人物心理,但在写作手法上,作者并没有采用心理分析、意识流等西方流行的现代派表现方法,仍然延用了传统的通过语言动作表现内心,通过第三者视角去“看到”、“听到”,尤其这个观察者是人物的好友,以一个同龄人的思维和理解力去感受人物的情感,令读者感到更客观和真实。这篇小说从题材的选择和人物心理走向,有一点现代派的荒诞感,假设作者变化一种写法,可能是另外一种效果。尽管作者在小说语言上做了处理,与传统叙事方式有所不同,根子上还是传统一派。

作者在写金宝遭遇的同时,也在写围绕在金宝身边的人们,写乡村社会人文关怀的缺失和尚存的淳朴厚道。金宝身边的亲人,二姨、奶奶,仅在生存层面帮助金宝,无法涉及金宝的精神世界;马老师是文明的代表,他关心金宝,耐心劝导他上学,他不同意支书让金宝杀羊的计划,但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帮助金宝。金宝杀羊自戕后,全村的女人们终于喊出了“金宝别怕,妈守着你呢,妈就在你身边”这样温暖人心的声音,这是人们心底善良的苏醒,也是乡村古朴的救赎。另外一些值得注意的人物是杀人犯黄明灯和他的儿子黄金荣,叙述者有意将这两个人物复杂化,一方面他们是乡村地痞,暴虐凶残,黄明灯因为一棵树杀死自己的亲弟弟和弟媳,另一方面他又对妻子不乏柔情。黄金荣小小年纪已经无恶不作,但是面对金宝的刀他岿然不动,他毫不犹豫地给金宝输血。父辈的残酷结局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兄弟情义。小说的结尾更是出人意料,金荣和金宝像亲兄弟一样一起卖西瓜,光膀子剃光头的形象预示着金宝变成了第二个金荣。笔者困惑于这样的结尾,聪明的读者们自有独到的解读吧。

坦率地说这篇小说的阅读并不是一个很愉悦的过程,作者在叙事方式上借用了一些时髦的因素,如语言上的去书面化,带有某种刻意的随意,就像某些文化人,偏偏要表现得匪里匪气,但拿捏得稍欠火候,失于油滑有些做作。笔者始终认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作为叙事的载体至关重要,一个作家可以尝试多种风格,但前提是审美意义上让读者舒服。我们看老舍的作品,那种大俗里的至雅真让人折服。贾平凹早期的乡土小说,语言充满秦地厚重的暖意,就如闻陕西方言特有的那种古老亲切。作为新锐的年轻作家,杨凤喜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我也看过他的其他小说,他在努力构建自己的文学地标。坚持自己的方向,逐步形成个性特色,这应该是写作者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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