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金飘带

2015-09-18 17:45贺虎林
黄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龙哥龙龙枣花

贺虎林

秦晋大峡谷的日头,总是比其他地方来得要晚一些。等太阳的金娃娃蹦到黄河浪尖上嬉笑腾跃的时候,河畔上人家已经做了半前晌营生了。

枣芽听见妈把第二锅花馍也揭出了,心里越发地着急。奶奶又进来了,问,河那边的还没到?妈说没呢。这是奶奶第三次问了。奶奶说,日头都下到枣树梢了,头趟船该过来了吧?妈说,秋收呢,敢许是忙。枣芽听出妈的声音有些黏。奶奶说,再忙也不在今天吧?再说了,他在煤窑,又不作务庄稼。妈说,挣人家钱呢,由不得自己。奶奶说,不会请个假?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话出口,举手扇了下自己瘪瘪的腮帮子。少停又说,要不去河边接接?免得走绕了。枣芽赶紧抢着说,我去我去。说着就要朝炕下溜,被奶奶止住了,说,你甭去,叫人家笑话死。枣芽顶一句:他笑话他不要上咱的门。妈赶紧说,芽儿别跟奶奶犟。枣芽说,是奶奶寒碜我。奶奶说,二丫片你今儿给我把那张嘴锁牢了,要不……枣芽说,奶奶你干脆把我锁地窨里算了,省得我给你丢人现眼。奶奶的牙帮紧了几下,嘴唇哆嗦着,终于没发作。媳妇说,再等等吧。婆婆乜媳妇一眼,转身出了门。母亲赶紧压低声安劝闺女:芽儿,咪孩懂事,今儿个咪孩千万别惹事,新亲戚上门呢,叫奶奶高兴。枣芽嘴嘟得像衔了颗大红枣,说,她高兴她不管咪姐高兴不高兴,咪爷咪爹高兴不高兴,还有你。甚新亲戚,我就不认他!

枣芽今早一起床就寻着法儿要出门,一会儿要去院里摘露水枣,一会儿又要去园子里薅葱剜芫荽,都叫爹妈阻止了,说芽儿别添乱,今天大家没功夫照护你。枣芽说谁用你们照护,我又不是自个儿没出过门。妈说你出过门你没少惹麻烦,今儿不比往常,有个磕磕碰碰谁顾你?妈一边说一边使劲揉案板上脸盆大一坨发面团,倒过来摁过去,拿刀从中切开来看,再掐一块凑到鼻子底下闻,然后接着揉。爹忙着杀鸡褪毛切猪肉,洗枣洗菜拉风箱。妈没给枣芽派任务,说你就安生生炕上呆着。她只好跪坐在炕头,帮妈揩洗出的湿枣儿。

枣芽耐着性子瞅机会。妈揭出第三锅枣馍来,是一条梳子印清晰的面馍狗。屋里蒸汽腾腾馍香弥漫。妈问枣芽香不香?枣芽脸一扭说,香个屁!爹说芽儿,今儿个只说吉利话。枣芽说我就不叫他吉利,我就不待见那条面面狗。妈把一条龙形面剂子铺在笼篦上,说,芽儿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操心奶奶听见撕你的嘴。枣芽说,她把我嘴缝住我肚里也要说。

又一锅花馍出锅了。妈从两个属相花馍上各掰下一小块,再掐成均匀的几个小蛋蛋,搁进个红花白瓷盘子里,说,他爹,你去献神神。枣芽又抢着说我去我去,说着呼噜溜下炕。做娘的没敢再阻止,只好把瓷盘递到她手里,用手腕蹭蹭闺女的黑刘海,嘱咐说,咪孩操心些。

枣芽拎起小竹棍就蹦到院子里,很熟练地从门神院神土地神一圈儿献过去,边丢面团边磕着牙嘟哝,“神神神神多保佑,千万别叫咪姐嫁给那条面面狗!”献到大门口时候,竖起耳朵听,见屋里屋外没动静,一扬手将剩下的面蛋蛋全泼了,踮着脚闪身溜出了大门。

枣芽像鸟儿飞出了笼子,小竹棍敲着道边水渠石头堰,跟着叮咚流水高一脚低一脚一溜小跑,不大会儿就到了黄河边。渡口静悄悄,只听见河里的浪花在吟唱。枣芽捏起小拳头捋捋胸口,长舒一口气。浪花的歌喉很好听,枣芽打小就爱听。枣芽说,黄河的嗓门是金嗓子。要在往日,枣芽还会跟着浪花快活地唱,“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或者背龙龙哥写的诗,“黄河是条金飘带/太阳的金飘带/一头连雪山/一头连大海/……一头挽哨所/一头系着歇马寨……”不过今天她没心思背诗,也没心思唱曲儿,她的心思全钉在河对岸来的人身上。“噢嗬,噢嗬!”一串艄公扳橹的号子,清晰地从斜上游荡过来。枣芽眯缝起眼得意狡黠地笑了,接着小脸又像吹起的气球绷紧了。

一条水渍斑驳的方头大木船,吭哧吭哧靠向岸,船头一壮汉一个箭步跳下船,回身拽紧手中的黑缆绳。船上又一船工把块尺把宽木板从船帮搭到河堤上,嘴里嚷嚷着,走稳了,走稳了,跌进河里喂鳖了。船上人笑骂“这龟孙”,依次走上窄木板。

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边笑骂边抻着个矬小伙的手,摇摇摆摆下船来。枣芽马上大声说,是铁嘴婆婆吧?那女人闻声站住了,说,是枣芽呀,等婆婆呢?枣芽说是呀,我都等你一清早了。咋才来?那女人容光闪烁说,哟,枣芽,是给你姐说亲呢,你比你姐还着急。赶明儿婆婆得空了,给你也说个好女婿,把你嫁到神木府谷大城市。枣芽说,我就不劳婆婆操心了。咪妈说了,婆婆给咪姐说了个倒插门,我就不用出嫁了,就靠咪姐夫养老吧。矬小伙的嘴咧了一下。那女人鱼尾纹也摆了一下,拉开肘弯里俗艳的人造革红坤包,摸出把青白牛角梳梳理吹乱的鬓发,侧脸问,那是你奶奶打发你来接我们?枣芽说,也是也不是。婆婆我等你来是要告诉你,今儿个的亲订不成了。那女人眉头立时拧起个疙瘩,问,咋订不成了?你姐要反悔?枣芽马尾辫甩甩说,不是。那女人说那是你妈你奶奶变卦了?枣芽说都不是,是老天爷爷不作主,圪搅得出了大事了。女人说,甚事能比订亲的事还大?不是你小丫头片要圪搅吧?说着把牛角梳丢回坤包里。枣芽说,婆婆说啥哩,我巴不得有个上门姐夫呢。真是老天爷不作主,昨黑地半夜里,咪姐突然肚疼得炕上直打滚,连夜把镇上的医生请过来,打针吃药也不顶用。又把后梁上八婆请过来,求神捉鬼烧黄裱,折腾了半夜还是不顶用。今个早早儿扎了担架,抬到镇上雇拖拉机送城里医院了。女人直了眼珠问,那你爹你妈呢?枣芽说,咪爹咪妈都去了。女人又问那你爷你奶奶呢?枣芽说,咪奶奶还指望咪姐撑门户呢,更着急,也跟去了。旁边一老一壮俩男人嘀咕,咋弄毬呀?女人说,我进村打问打问。矬男说,打问甚?枣芽说的,还会假?女人神色狐疑眺着村子方向说,事情哪会这么巧?枣芽捋着手中的竹棍不紧不慢说,谁说不是呢,虱子钻进了针关关,你说巧不巧?不过婆婆要是不信,就跟我回屋,看我说的是假还是真。只是怕没人接待,怠慢了新亲戚。女人瞅瞅枣芽,瞅瞅俩男人,再瞅瞅枣芽,小眼珠滴溜溜转几下,欲待开口,同来的老男人说,我说昨黑间梦的梦不好,怀孩儿怀了只瞎狸猫,果真不吉庆!回吧,趁船还没开。那女人还想说什么,看见枣芽小嘴巴抿的紧绷绷,手里的小竹棍鞭子似的一甩一甩,知道老男人的话伤着枣芽了,脸色灰塌塌勉强说,那就先回吧。

船开了,那女人扒着船帮高声说,枣芽你回去跟你奶奶说,改日你姐病好了捎话给我们。枣芽扯长了嗓门大声说,铁嘴婆婆,你就不用费心了。就叫狗狗父子俩,回家自己下崽吧。船屁股哗啦啦喷出一串肥腻腻的笑,推攘着一声尖锐的女高音:呀呀呀,果然上了这瞎女女的当!

软软秋阳照彻了露水浓重的枣园,枣叶上晶莹的露珠,像枣花眼角的泪水轱辘轱辘滚来滚去。她已经在菜园田埂上,蹲了近两个时辰,脚都木了,腿也木了,脑袋也木了,浑身都木了,但还是一动不动。她真想就这么一直蹲下去,化成一坨泥胎,再也不要活转过来。

可是,她的心还在跳,她化不成泥胎,说不定再过几分钟,爹就来叫她回去了,她就得给那只面面狗,掇红点点了。一切已是铁板钉钉。她的泪水啪嗒啪嗒砸在葱叶上。她恨自己,永远不会像芽儿那么硬气,敢想敢说敢做。都是一娘所生,自己还有文化,却不如个啥也看不见的妹妹。

就是昨天,也是在这里,枣芽和她争执了一下午。枣芽撅着她,又是跺脚又是捶她,一个劲地逼问,你不情愿那个骨蹙枣,为啥不说?为啥不明跟奶奶跟妈说?她伏在枣芽肩头,只是抽泣。急得枣芽咒她,妈说你是个闷葫芦,真是个闷葫芦,还是个牛皮闷葫芦!就只会哭,只会憋着,都甚时候了,八枷都打不出个屁来!她淌着泪,喃喃说,我说了,顶甚用?奶奶跟妈决定的,我不能伤她们的心。枣芽说,你真没出息!自己的终生大事,自己不拿主意,要她们决定。再说了,你明明不情愿,奶奶和妈还要替你做主,你怕伤她们的心,她们咋就不怕伤你的心?她说,这不光是我的事,还是咱老阎家的事。枣芽说,你把你的事办好了,不就是把咱老阎家的事办好了?她说,芽儿你不懂。枣芽说,我不懂你懂,你就等着明儿个,给那只面面狗当狗屎吃吧!

她知道她说不过枣芽,她也知道枣芽说的不是没道理,可是,有些道理,芽儿你还是不懂。她在心里说。自古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咱家没有长子,我就得担起长子的责任。爷爷奶奶和咱爹妈,都指望我给咱家撑门户呢。芽儿你说这是屁话,咱家的门户撑得好着呢。你说的没差,不过那是过去,过去咱爷咱爹是把咱家门户撑得很体面,可是现在不行了。你看不见人们的眼神,那些眼里的意思多着呢,芽儿你看不见。你也看不见咱妈现在活得多低眉下眼。你觉得咱妈不鄙低,你是错把那些婆姨们在咱妈跟前说的假话当真话,什么男娃女娃都一样,那是在挖苦咱妈呢,用咱妈当妇联主任时候宣传的话,挖苦咱妈呢。在背后,嚼的舌头能下蛆。咱妈当年是风光,人见人夸咱妈俊俏能干又孝顺。可是现在掉价了。连铁嘴婆婆都敢当着咱妈面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芽儿你骂人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妈生了咱俩怎么说没有后?可是世人不认女娃是后人。所以,姐必须听奶奶的。姐不是跟奶奶一样顽固,姐得体谅奶奶的苦衷。咱爷咱爹两辈给咱家把门户撑得那么好,到咱俩这辈,非得这么,才能撑起门户来。不能叫奶奶失望,不能叫妈永远抬不起头来。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枣芽吼她:你招个武大郎骨蹙枣,你就有脸了?就给咱妈争气了?我看你是给咱妈憋气!孝顺,孝顺就不管好歹,捉个哈巴狗也成?你就不能寻个体体面面的好后生,自己顺心,叫咱妈咱奶奶也顺心?

葱叶上一只虎皮花蝴蝶,扑棱着沉重翅膀,怎么也飞不起来。头发丝一样细弱的腿脚,努力撑持着庞大的身躯,踽踽朝前挪两步,又颤巍巍倒退一步。花里胡哨的翅儿,艰难地忽扇一下,再忽扇一下,脚底一打滑,差点从葱叶上摔下去。她心疼地探过手去,轻轻捏住那对花翅,另只手撑地用力站起来,慢慢抖动几下麻木的双腿,然后走到阳光鲜亮的地堎畔,把它搁在朵盛开的紫菊上。彩蝶紧紧抓住花瓣,定了定神,慢慢转过身,一颤一颤朝她点头。她定定盯着它,瞅着阳光一点儿一点儿晒干它的翅膀。终于,翩翩飞了起来,在她头顶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依依不舍飞走了。她呆呆凝视着远去的蝶影,泪水淌下来。

昨天,枣芽责问她,为啥不去找龙龙哥?为啥不跟咱妈咱奶奶说你喜欢龙龙?我知道你爱龙龙哥,龙龙哥也爱你。她说,龙龙哥甚会儿说过爱我?枣芽说,龙龙哥给你的诗里说的多清楚:“金鸡岭下,有花似仙。传我鱼雁,寄汝雪莲。”我问过娜娜姐,她说,那就是龙龙哥向你表真心。你还要人家怎么说?她说,那是诗,不是情书。再说,龙龙是独苗,他就是爱我,他也不一定同意当招女婿,他就是愿意倒插门,他爹他妈也不会同意。姐还是得找别人。不同意这个,还得找另一个,端午的蛤蟆,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十五。枣芽说,你管它情书还是诗,你明儿个就给龙龙哥写信。她说,这会了写信顶甚?姐就是会飞,一天也飞不到青海。她的话提醒了枣芽,枣芽说,对,你走!你不会飞,你会走,你长着腿,你今天就走。你走了,他们就没戏了!姐,你走吧。她说,姐往哪走?枣芽说,去找龙龙哥,要不,去北京找娜娜姐,也行。

枣芽说的是今年夏天的事。

几个月前,从北京来了群美院师生,住在她家的女孩,叫朱李娜。他们是来写生的。整天挎着相机,背着画板,村里村外地转悠。这些娃,看着什么都稀罕,看见什么都惊叹。那些在歇马寨人眼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成了神水仙山。连婆姨生娃门扇上贴的剪纸喜帖,也令他们情羡神迷。手不停地拍呀画呀刻呀捏呀,嘴里不停地啧啧赞叹,表达不尽的时候,还用外国话一惊一咋地喊。她听不懂。她和人家的年龄差不多,朱李娜只比她大半岁,可人家是大学生,她只上了九年学,乡里的中学没外语教师。他们画山,画水,画树,画云,鸡牛猫狗,在他们眼中都是精灵。他们尤其感兴趣这里的人,说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随便请一位,都是绝好的模特儿。铅笔画了毛笔画,水彩画了油彩画,有时还挖一坨泥巴,三揉两捏,就把你活脱脱捏成了个泥人。他们最喜欢画她家一家人。他们画的奶奶,慈祥凝重得像尊菩萨。奶奶戴上老花镜,瞅过来瞅过去,说,脸上棱棱壕壕斑斑驳驳,像河对沿的石崖老树皮。嘴上这么说,手中画却舍不得丢下。他们尤其喜欢画她们姊妹俩,在炕头,在灯下,在井台,在河畔,叫你靠棵树,叫你洗件纱,叫你赶群羊,叫你采朵花,或者,挎篮红枣,要不,抱只羔羊……把她和枣芽摆布得羞羞答答,又美格滋滋儿。他们夸她俩比仙女都好看,说她们美得摄骨,美得天然。还说姐俩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双胞胎。不过,妹妹似乎更有气韵。他们画下的枣芽,眉毛像嫩嫩的狗狗草,睫毛像绽开的蒲公英,鼻梁从眉心直直顺下来,到鼻头那里轻轻一挑,就和努起的小嘴唇,构成个优美的图案。但是她看出来,他们画的枣芽,不是侧身,就是背影,瞭着天儿,打着盹儿……她悄悄跟他们说,你们假说哩,你们不敢画芽儿的眼睛!他们说,这叫残缺的美,像伟大的维纳斯。她不懂残缺的美咋还伟大?他们说,枣芽的眼珠若是透亮的,要比电视里那个还珠格格还漂亮十倍!这话她信,她在电视里看见过那个小燕子。不过,临走的时候,那个带队的胡教授正经八百跟奶奶商量时,是叫她跟他们去北京当模特。被奶奶一口回绝了,说甭想,俺还要凭咪枣花抱重孙孙呢。胡教授说奶奶,您孙女是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搁村里可惜了。奶奶说,你才是魔鬼!笑得娜娜他们差点岔了气。

她理解奶奶,也服膺奶奶。奶奶不只为老阎家香火,奶奶还丢不下芽儿这个除了她们心疼再没人心疼的可怜猫。昨天,看着枣芽气呼呼噘起的小嘴,憋得通红的瓜子子脸蛋,鼓得快要蹦出来的眼珠子,她就越发心疼可怜的芽儿,比那个没有胳膊的美人还凄惨。那美人没了胳膊,但是她的眼是明亮的,她能看到真实的世界,能弄清红是红,蓝是蓝,眼睛能让她的心灵和外界真实地沟通,她就活得明明亮亮。而可怜的芽儿,你的眼睛是一面只能反光不能穿透的琉璃片,眼前花花绿绿的世界,被严严实实挡在外头!你只能听姐说,太阳是黄的,月亮是白的,枣叶是绿的,枣儿是红的……你听我这么说,你摸着枣叶,说你知道了绿颜色,摸着枣儿,说你知道了红颜色。可是,枣还是青杏的时候,你摸到了,也说枣儿是红的。秋天枣叶黄了,还说枣叶是绿的。芽啊芽儿,姐一听见看见这些,姐的心就滴血!你的心田永远是黑洞洞的!你还不如娜娜姐画的你怀里抱着的那只羊羔,那只小羔羊,还有一对明亮的瞳仁,可是芽儿你没有,姐的眼就是你的眼。你说,姐咋忍心丢下你?咱爹咱妈咱爷咱奶奶怎能叫我丢下你!我要是离开这个家,日后,谁给你梳洗?谁给你引路?谁给你念书,谁给你讲故事?谁告诉你花开了,枣红了,日头落了月明出来了!等爷爷奶奶咱爹咱妈都老了……这些姐能说给你吗?姐知道你的脾气。一想到这些,她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两个佝偻的人影,一个男,一个女,一个背二胡,一个肩三弦。吓得她紧紧搂住枣芽,浑身哆嗦啜泣着说,芽儿姐不能,就是妈跟奶奶不怨我,姐也不能走!

两只蓝喜鹊很精神地从她头顶飞过,落在不远处一个砂石井梁上,喳喳喳喳地聒噪。她弯腰拣起块土坷垃,想撵走它们,刚举起胳膊,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的心装满泥沙一般突然急速地下沉,胳膊没骨了似的耷拉下来。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她用手蹭蹭泪,头也不回低声问,爹,人家来了?

回答她的却是枣芽。枣芽绷着脸,说,头都磕过了,口也改了,爹呀妈呀爷爷奶奶叫得甜着呢。我的口也改了,就等你回去俩人给属相花馍上掇红点点了。等你的红点点一掇上,我就不能再叫你姐了,我得管你叫嫂嫂。姐呀,你真给咱家撑大门户了。枣花哭丧着脸,说,芽儿,你别这么气姐好吗?你不知道姐姐的苦?枣芽说,知道,可是,我有啥法?你说的,招女婿就是你当家。你当家你还苦啥?你应该高兴才是。今天我都高兴了,你咋反而不高兴了?说罢嗤起牙嘻嘻笑起来。枣花说,芽儿你是要叫姐死吧?枣芽说,死啥死,你连说都不敢说,跑都不敢跑,你还舍得死?唉,你看看你,都要当家了,还这么没出息。自己的家,人家进门,你还得先躲开,等人家行过礼,认了亲,改了口,你才能回去。你说你和奶奶你们都弄的些啥?人哄人鬼哄鬼!枣花说,芽儿别说了,现在说甚也迟了,我跟你回。枣芽却皮笑肉也笑地说,别别别,姐,我不是来叫你的,我是妈打发来薅葱剜芫荽的。说着蹲下身,摸索着揪一把葱,薅一撮芫荽。然后仰起脖子说,不过也顺便给你捎个信,你要是想开了,还来得及走,你走了,那狗狗也得夹着尾巴走了。枣花低下头,牙咬着嘴唇,眼泪再次咕噜噜滚下来。半天,说,芽儿你等会儿,爹来了姐搀你一起回。枣芽说,唉,你真是死狗扶不上墙。你就等爹一会儿来叫你吧。说罢笑眯眯离开了。枣花看着她摇头晃脑的身影,一时莫名其妙。这死丫头,昨天还恨不得吃了人家,今儿咋突然又嬉皮笑脸,乐成个红屁股猴?

奶奶七天后才知道,是枣芽把锅底的柴火抽走了,气得她差点背过气去。爷爷却说,咪枣芽要不是缺两只明眼眼,保不准能成个巾帼英雄。奶奶咬着牙问老汉,是不是也有你的份?爷爷眯了眼嘿嘿嘿嘿笑。奶奶气得骂,你们上上下下串通起来鬼捣我!

那天,枣芽妈瞅着高粱篦上早不抖气儿了的花馍,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喊几声“芽儿”,听不见回应,心里就暗暗叫苦:不会是小祖宗又捣鬼了吧?若果真是,可把奶奶的天捅下个大窟窿了,就赶紧解腰里沾了面粉的蓝围裙。婆婆一掀竹帘又进来了,问,怎么还没到?媳妇支吾说,我正要去瞅瞅。婆婆说,你拾弄菜吧,叫她爷爷去。儿子说,叫咪爹歇着,我去吧。奶奶说,你不能去,还没行过礼。说着支起帘子喊,他爷,你到河畔上瞭瞭去,怎么也该来了。当中窑里传来慢腾腾的磕烟锅声,爷爷咳嗽着走出来,说,有甚瞭的?要来的迟早会来,要不来拽也拽不来。老伴白起眼:叫你去你就去,老骚了不是?爷爷背起手,慢悠悠下台阶,当院一群叽叽喳喳灰雀儿忽噜忽噜跟他玩起麻雀战。

爷爷走出大门没几步,瞭见红袄绿裤的二孙女,手舞足蹈迎面颠过来,小斑竹花枪似的左右翻飞。爷爷站住脚,待孙女走近了,撑住劲咳一声。枣芽一愣,立定了,仰起脸朝着咳嗽的方向问,爷?爷爷低声问,你孙孙去哪了?枣芽层次分明的眼皮快速眨巴几下,诡谲一笑说,我去薅葱剜芫荽了,说着扬起手。爷爷瞅着她手里握着的芫荽葱,咧开嘴笑了。然后弯下腰,手抚孙女的黑头发,胡茬贴着孙女耳朵悄声说,芽儿,把芫荽给我,悄悄坐到大门石墩上,没人叫你别进去。枣芽笑出了白白的牙齿,也悄声说,晓得了,爷。爷爷瞭着孙女蹙在大门石墩上,回头继续望河边走。

枣芽听着爷爷亲切的脚步,一股热流朝上涌。在她的记忆中,她几乎是骑在爷爷肩膀上长大的。她不知道给爷爷脊梁上浇过多少热乎乎的尿,也不知道拽掉过爷爷多少白头发。她也记不清爷爷给她说过多少遍歇马寨的来历和典故,讲过多少黄河两岸的故事和人物。妈说过,要不是爷爷,说不定早把咪孩送人了。枣芽说为啥要送人?妈没直说,妈只说咪孩刚出生,脐带还没铰断呢,奶奶一撩脚就出了屋,仨月再没进过媳妇的门。枣芽说,奶奶是嫌我眼瞎?妈说,咪孩三岁才看不见的,发高烧,叫一个油壶壶当夜壶的野郎中,一针扎成了黑窟窿。枣芽说为啥不给我县城请医生?妈说河两头的县城都老远,那时候交通也不便。都怨妈,是妈害了咪枣芽,妈后悔死了。

枣芽喜欢爷爷宽阔厚重的肩膀,喜欢爷爷粗壮结实的大手,爱闻爷爷暖暖的带着烟叶枣叶胡麻叶幽香的体味,更爱听爷爷有武有文有古有今的故事: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走过九曲十八弯,跳过龙门变成仙……最好听的,是关于歇马滩。爷爷说,歇马滩是嫦娥男人丢下的一张弓。金鸡岭,骆驼背,望河梁是弓背。黄河,是弓弦。爷爷说,古时有一朝,胡人来犯边,八百秦晋壮士血溅歇马滩,所以咱歇马滩的枣才又大又红又甘甜。爷爷还说,歇马寨都是那些将士的后人。当年晋陕军民,硬是把小日本挡在了河东,没叫狗日的铁蹄,踏过黄河去……

枣芽正在想象,秦晋壮士一样的爷爷,到了码头上,会咋地处理,奶奶出来了。枣芽装着没事人似的嘴里哼着小曲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奶奶一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皱起眉头瞅瞅她,问,龟孙孙你坐这儿做甚?枣芽说,我献神神唻。奶奶说,献神神你的盘盘呢?枣芽说,搁土地爷龛龛里了,奶奶没看见?奶奶扭回头,见门里石照壁前土地神龛里立着个白瓷盘。就又问,见你爷爷没?枣芽说,见了,不是刚出去?奶奶定了定,说,回屋吧,露水这么重。说罢伸出一只手。枣芽闪出俩酒窝,说还是奶奶亲我。

母亲看见女儿跟着奶奶回来了,嘴张了张没开口。枣芽竖起精致的小鼻孔,嗅嗅,再嗅嗅,表情夸张地说,嗯,香,真香!父亲和妈都用蹊跷的眼神瞅她。又过半个时辰,爷爷和枣花相跟着回来了。爷爷一进门就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枣花,上饭,今儿个咱爷孙改善!样子仿佛很生气。枣芽立即响应,伸手就摸到那只面面狗,三把两把掰成七八瓣,一边给大家分一边说,爷,吃,咪妈蒸的花馍,好吃,面面狗,好吃!说着,自己大口嚼起来。

奶奶弄不清定得好好的事情,对方咋连个屁都没放就失信了,心里非常地恼火。说,我还说多少沾点亲,好歹还挣俩活钱,要不图他们啥!跟咪枣花比,哈巴狗撵狼呢,要跑跑不过,说咬咬不过!奶奶嘴上说狠话,但还是见天早晚到大门口张望两趟。就这么耐住性子,等了四五天,还是见不着河那边人过来,就托艄公捎话过去。隔一天,河那边回过话来,枣芽捣的鬼就彻底穿了帮。气得奶奶把枣芽狠狠臭骂了两天,捎带着也没少教训媳妇和老伴。但是没法再挽回,人家说,打光棍也不上他家倒插门!那个瞎眼猫的气就受不够。枣芽倒仿佛立了件大功,说,奶奶,我看这门亲吹了吹对了,那后生,肯定是个七成成。奶奶说,你龟孙咋看出人家是个七成成?枣芽说,奶奶你想想,二十九的大后生了,叫我个瞎子都能哄了,你说他不是个七成成,是个甚?奶奶骂归骂,但是也觉得,这爷俩加起来也不够二百五,说话还那么损,这门亲不结也罢了。

不过奶奶还是顺不下这口气,一看见枣芽就说,你个二讨债,你给我捅下这个窟窿,你就给我补!枣芽说,我补我就补,世上好男人多着呢!爷爷说,芽儿,奶奶把你当补天的女娲神神了,你就天天去河边捡几块花石头回来,叫你奶奶挑。背后,爷爷悄悄教孙子,芽儿,这几天你就顺着些奶奶,你知道奶奶是只顺毛毛虎。没人的时候,老两口叨咕,爷爷说,你看不出来,俩丫头惦着龙龙?奶奶说,我咋看不出来。可惜父子俩,也是单传,你说那能行?爷爷说,现在年轻人,不看重这些了,你不要用你的眼光衡量。奶奶说,这是我的眼光?这是世人的眼光。世上有几个人,真能看得开?爷爷说,看开看不开,到了都一样。奶奶说,一样不一样。你看现在看风水修坟的,有多少。还尽是有钱当官的!爷爷说,再看也是一堆黄土,顶个甚!奶奶说,顶不顶枣花嫁出去,连个立碑的也没了。爷爷说,没有就不立它了吧,有个甚?你见老祖宗的坟头,如今在哪?奶奶说,我不跟你吊嘴,老的不管小的总得管!我替她想,她不替我想,想起来就想撕死丫片的嘴!爷爷说,娃做的也不一定不对。你还是叫娃们自己争取争取。奶奶叹口气,换个思路说,玉柱那娃,还许有点谱,他家兄弟俩。爷爷说,拉倒吧,玉柱妈那德行,跟兰兰还结着死疙瘩。奶奶说,划起来她还是我远房侄女呢,也算沾点亲。计划生育,也不是枣花妈罚她,是政策。她不该把账记到兰兰身上。爷爷说,不说不败兴,谁不知道你那侄女,一脑勺浆糊……

离八月十五还有好几天,枣林里已飘浮起缕缕酒香油香月饼香,把个三面环山一面水的歇马滩,腌酿得香格喷喷。栖息在枣林深处的歇马寨,家园,枣园,田园,没有截然的界限,院里有树,林中有园。红片石窑洞,篱笆土墙儿,三五一簇,散落在林中。窑前屋后,枣树婆娑。阶前檐下,瓜豆盎然。丝瓜,黄瓜,冬瓜,南瓜,野山娃似的攀篱上房,有的甚至爬上树杈,冷眼看,像蹲了只偷枣吃的金丝猴。

奶奶黑裤鸽子灰袄,外罩件深蓝纺绸夹背心,盘腿坐在张宽大的草编蒲团上,手捏个绿塑料喷壶对着瓮口嗤嗤喷,一边又不轻不重数落起姊妹俩,“狗胆包天没规矩,悄悄就作了大人的主!”

枣花把一碗洗净晾干的脆枣递过来,抿了嘴笑,不言声。她的脸蛋比前几天放开许多,又恢复了过去的红润,不过鬓角还藏着几丝愁痕。奶奶使劲剜她一眼:龟孙孙,你还笑!说着接过搪瓷碗,仔细把枣儿一颗一颗摆进一只肚大口小的黑瓷瓮。

家里每年做酒枣,都是奶奶亲自动手。奶奶说,做酒枣跟做人一样,不能含糊。奶奶做酒枣的每道工序都很严。枣要选树梢的,绿屁股的不要,软了的也不要。摘枣不叫拿棍打,说一打就伤了。洗枣要用烧开晾凉的井水,不许用生水。枣洗净了要晾干,不能带水往瓮里搁。枣要一颗一颗摆,不能往里倒,摆一层,喷一回酒。不像有些懒人,放满了最后再倒酒。酒喷的不能多,也不能少,喷多了,腌出来的枣发蔫,口头不脆。喷少了,枣要烂,也吃不出酒枣那种特有的甜香。最后封瓮口,要拿糊窗的麻纸,喷湿水一层一层搭,至少搭五层。封口后放到后窑掌不冷不热的地方,到第二年清明,还跟新枣一样鲜。

当院枣树底跟妈一起掐月饼剂子的枣芽,正自说自道这个模子是蝙蝠,这个模子是梅花鹿,这个是只大寿桃,这个是嫦娥姐姐和她的小兔子。听见奶奶又说招亲的事,就说,奶奶,你做个酒枣都那么顶真,给我姐找女婿呢,咋这么含糊?妈赶紧用胳肘悄悄戳女儿,然后噔噔噔磕模里的月饼。

奶奶停住手,远远瞪着二孙女,褶皱的嘴唇颤动了几下,表情复杂地说,我倒想把你姊妹俩,嫁给朝廷呢,现在不时兴三宫陆院了。

正在西窑墙根儿看炉的爷爷,一只手捉着月饼鏊耳子,一只手拿捅镣扒拉火中红红的焦炭。然后就势把炉膛里烤得焦黄的月饼,挨着翻个个儿。再把鏊子座火上,回头不紧不慢冲着老伴说:你妈那会儿就赶上朝廷选秀唻,我听说,吓得脸上摸了锅底黑,躲进地窨里藏了半个月。

全家人哄地笑了。

奶奶说,爬你的场!咪妈嫁时你在哪?越老越不正经了。

爷爷款款坐回靠在枣树跟的高凳上,翘起二郎腿,磕绿玉嘴烟锅里的灰。枣芽翘起眼帘,等爷爷再说啥,可是光听见爷爷嘿嘿笑,就替爷爷回敬说,奶奶,不兴咪爷爷听古啊?说不准,咪爷还是听咪老外婆自己说的呢,是吧?爷。

爷爷捋着络腮胡须呵呵笑。

爷爷奶奶这类斗嘴枣芽听多了,有甜有咸,蛮有味道。一般情况,最后总是爷爷先收锣。有时候,枣芽也替爷爷“打抱不平”,当然要看氛围,看什么话题,还要看奶奶的心情。今天奶奶心情好,昨天乡里来慰问,说建国五十年大庆,送来两盒双合成月饼。奶奶说,日头咋想起井底的蝌蚪了?玉柱爸说,一盒一百九十八呢。奶奶说,鸡屁眼儿大四疙瘩,就值一百九十八?里头包金包银呢?玉柱爸说,这还算贵?城里几千上万的都有。如今人送礼,出手阔得吓人。爷爷说,敬鬼敬神,敬的是一份实诚!

奶奶直起腰,说二丫片,你孙子不要嘴刁,迟早给你黑老林山里找个人家,把你打发的远远的,省得你一天跟我斗嘴。

枣芽说,奶奶,你把我嫁哪,我都不怕。你给我找个疤子,麻子,瞎子,拐子,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也看不见。他们爱不爱我,我不管,反正我爱不上他们。只要不缺胳膊不少腿,能动弹就行。白天三顿饭,黑间一铺炕,咋都是个活。可是奶奶,你不能给咪姐找个不顺心,咪姐懂得爱,你得叫咪姐,找个心爱的人。

奶奶说,二丫片你甚都懂,我活了七十多,你还不到十七,你比我都懂得多。你给我说,爱是甚?奶奶把最后一颗枣摆好,捉起瓮盖子接着说,我跟你爷,订亲前,面都没见过。媒人说,河那头寨上二楞家小子,人实受,地里活一把好手,人性口碑也不赖。你老外婆问,属甚?媒人说,猴。你老外婆说,行,狗嫁猴,年年有。奶奶就这么跟了你爷这个黏黏糊。那会儿,奶奶还是边区支前模范呢,屁股后好后生,成天跟着一大溜。

满院的笑声震得枣叶朝下落,奶奶自己也笑起来。爷爷说,芽儿,看你奶奶,王婆卖瓜呢。好后生一屁股,咋还跟了个黏黏糊?枣芽说,就是,奶奶还不是爱下咪爷人俊马俊骡子俊?奶奶说,我是没眼猫碰了只死老鼠。枣芽说,奶奶你碰上了百里挑一的好后生,还说是碰住个死老鼠。不过奶奶,你不能狗嫁猴嫁对了,就叫咪姐也龙招狗。我听后山八婆说,狗配龙,一辈穷。何况,咪姐碰的那只狗,还是个七成成。奶奶你不怕丢了咱家的人?

芽儿你咋跟奶奶说话呢?妈端了一高粱箅拓下的月饼往鏊上贴,听见女儿这么说,赶紧抢过话头:你没听说,奶奶年轻时,也是一河两岸有名的人物,长得俊,好脑筋,彭老总,贺老总,都给奶奶戴过花。如今这把年纪了,说话办事,依旧钉是钉针是针。一河两岸的人,谁见了奶奶不敬三分?

枣芽说,奶奶是一河两岸有名的女人,咪爷也是黄河畔上的好后生。奶奶自己说的,咪爷当年是民兵队长,解放后又当村长支书。咪爷爷要是个歪瓜裂枣,咪老外婆就是再厉害,凭咪奶奶的脾气,也不会嫁给咪爷爷。奶奶还问爱是甚,你说爱是甚?夏天胡教授给咪爷捏了个泥人人,叫我把鼻子杵歪了,急得奶奶还把我骂了一顿。这叫甚?这就是秧歌里唱的,人爱人,心里疼!奶奶憋住笑斜过眼说,你龟孙这张八哥嘴,总有理,把你爷的鼻子杵歪了,我都不能骂你。枣芽说,奶奶,你骂的好,是你骂我我才懂得了,甚是爱。找对象就要找真正心里疼的人。奶奶,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奶奶说,对,对!你龟孙这张嘴,能说得枣树上结石榴,石头变成猴。说着说着,脸色忽然像头顶飘过一块黑云来,长叹一声:我何尝不想叫咪枣花找个合心合意的心上人?可是,偏偏老天不长眼呀!

媳妇知道话题又戳到了婆婆的伤心处,赶紧阻止女儿说,芽儿,不要再跟奶奶饶舌了,奶奶还不是为你好,为你姐好,为这个家好?枣花,扶奶奶回屋歇去吧。

枣芽却直通通地说,为姐好奶奶就该让咪姐自己找。说来说去,不就为抱个重孙孙?奶奶你只管放开叫咪姐找个顺心顺意的好女婿。至于我,你不用操心,瞎猫有天养着呢,我不会拖累咪姐姐。

奶奶说,天养着,天要长心唻,还用我操这份心?只要你俩有本事,能给你姐找下个心爱的人,人家肯上咱的门,我有甚不情愿?就怕你顺心人家不顺心。

枣芽说,奶奶我给你保证,咪姐肯定给你找个顺心顺意的孙女婿。用不了两年,保准叫你抱上重孙孙。

奶奶说,这可是你说的。要是找不上,我抽了你的筋!说着,挣扒着往起站,枣花和妈赶紧上去扶。奶奶说,我就怕你孙子,捏上雪疙瘩蒸馍呢,蒸来蒸去,下沥半锅水,上抖一股汽!

枣芽一大早就醒来,穿上衣裳就催姐姐赶紧走。枣花只好依着她,从炕毡底抽出双绣花鞋垫,又去凉窑里装了二十个月饼,随着枣芽出了门。

昨晚上,枣芽又逼着姐姐,把龙龙的信挨着翻腾了一遍。枣芽说,姐,你再好好寻寻,里头哪些话,是龙龙哥向你表真心。枣花耐不住她缠磨,只好把信都拿出来,一封一封翻看。不过她也真想看。很多夜晚,枣芽睡熟的时候,她都悄悄找出信来看,看得她又甜蜜又苦涩。枣芽追问她找到没有?她说都念过多少遍了,还不是那几句话。枣芽说,姐你是不是断不清,你断不清你叫妈替你断。那天妈问我,龙龙信里都说些啥,我说我又看不见,你叫我姐拿给你看,妈说你不叫他们看。你为啥不叫咱妈看?枣花说,人家不允许父母看子女的私信。枣芽说,那有啥?爹妈还会害儿女?枣花说,不会也不能随便看。枣芽说,不看就不看,你也不用寻了,明天你就照我说的办。说着说着,进入了梦乡,发梦呓还在背“太阳的金飘带”。

仲秋的黄河谷地凉意还不深,一层薄薄的雾,温柔地缭绕在枣林农舍间。枣芽的脚步像晨雾一样轻。姐姐叮嘱她,到了家,不许多嘴。枣芽鸡啄米似的点头,五官开得像菊花。

大龙家的柴门虚掩着,枣花轻轻推开门,院子里没一点动静。篱笆上的瓜蔓枯黄了,长圆黄绿的大南瓜,突兀地吊在篱笆上。有豆角蔓梢还绿茵茵,撑几束紫色的嫩花,秧下一抓一抓的干豆角,鸡爪似吊耷在架杆下。院子空白处摊满糜子和谷穗,几只芦花鸡在上头信马由缰地食,听见柴门响,大公鸡支楞起金红脖子左右巡视,矫情地呱呱呱发出警报声。几只燕子从挂满葫芦玉茭的石窑天窗射出来,空寂的院子显得愈发冷清。

枣花走到窑门口,叫声大妈,没人应,再叫声大伯,还是没人应,就掀帘走进中间窑。上炕角卧只虎皮猫,睁开眼软软地咪呜一声。枣花往它跟前走,它也站起来朝她跟前走,她抚摸着它柔软的毛,说,虎虎,看你一个人多恓惶。

枣芽在门外说,姐,大妈回来了。枣花透过布帘子上的破窟窿,瞭见篱笆墙外大龙妈穿过枣林朝回走。她下了台阶快走几步,在大门口迎住大龙妈,说大妈你起的真早,一边接下她胳膊上沉甸甸的荆条篮。大龙妈也没谦让,说龙龙喜欢吃脆枣,昨黑间还跟你大伯说哩,今儿后晌有空了叫你,过来给龙龙写个信,明儿李乡邮来呢。枣芽抢着说,咪姐就是为写信来的。

大龙妈进屋看见炕上的东西,问是甚?枣芽又抢着说,月饼,咪姐要给龙龙哥寄些去。枣花说,芽儿,你答应过姐的。枣芽就笑着捂捂嘴。枣花说,龙龙哥说那些城市兵娃,就爱吃咱自家打的枣泥花生馅月饼。大龙妈端了水洗手,说,地里活紧,咪家还没顾上打。枣花问,大妈酒枣做了没?大龙妈说也没顾上做。枣花说,那今儿我帮你做吧,再过几天枣软了就不好了。大龙妈说,今年还想多做些,龙龙赶正月里就能回来探亲了,就怕你营生多。枣花说没事,咪家人手多。大龙妈说,看着多,老的老,小的小,主要劳力,就你爹和你娘俩。说罢瞅一眼身后的枣芽。

大龙爹担一担谷穗回来了。肩头沉重的扁担压得老汉呼呼喘,腰和脊背弯成了一张弓。裹着山羊皮护膝的两条腿,迈得很吃力。

大龙爹仰脖咕咚咕咚灌半瓢冷水,摸着胡须上的水珠说,枣花你们早早就过来了?大龙妈说孩过来给龙龙写信,还拿来那么多月饼要寄给龙龙。大龙爹流露出感激的眼神,说那我赶紧把盒盒钉好了,边走边爱抚地摸摸枣芽的头。一会儿,院子里传来锯子斧子声。

大龙妈舀水洗枣的时候,问起了河那头来人订亲的事:听说是枣芽把人家挡回去了?枣花说,也不是。大龙妈问那人家再来过没?枣花说没。枣芽说他们不会再来了,咪姐不要他。大龙妈说,如今要找个上门女婿不容易。那些年计划生育紧,家家都是一个半个娃,一家俩仨男娃的还真不好找。再说了,就是有,如今的日子比过去宽裕了,但有一指奈何,谁愿倒插门?黑老林山里倒是有,不是半憨圪蠢摆不上台面,就是穷得裹不住屁股。咱花儿生得俊丹丹,哪能要那种撑不起门面的人。说罢,又瞅眼枣芽。枣芽说,北京来画画的大学生,都夸咪姐呢,说咪姐是仙女的脸蛋,魔鬼的身材。去北京当模特,也一顶一。大龙妈说咋是魔鬼?枣芽说,就是水蛇腰。

大龙妈眨巴几下干涩的眼睛,说,这还差不多。然后叹息说,花儿你要是生在城里唻,不知道多少大官有钱人家的娃,踢塌门槛呢。枣花身后的枣芽闪向前,说,大妈,龙龙哥给咪姐写信说,他们那里的兵娃子,听说奶奶要给咪姐找个倒插门,都笑话。还有那些北京娃,也笑话。说现在啥时代了,还讲究啥香火后人姓谁的姓。现在男方女方都是一个娃,结了婚生下娃都是双方的后。人家城里人,现在还有把两家姓合在一起叫的呢,住咪家的娜娜姐就叫朱李娜,她爸姓朱,她妈姓李。枣花说,芽儿,你能不能不插嘴?

大龙妈拿一块干抹布在洗过的枣上蹭,扒拉得满笸箩的湿枣咕噜咕噜响。抹一阵,拧一把布上的水,再抹,一边说,唉,说是那么说,差别大着哩。咱农村哪能跟人家城里比,人家城里人有工作,有这金那金,咱农村人有甚?老了不能动了,靠甚?还得靠儿来养活。远的不说,你看咱寨上这几户,你家,没男娃,咪家,就龙龙,还叫你大伯打发到部队了,一年四季在雪窝窝里站岗,叫大妈我有操不完的心。你看人家玉柱妈多日能,你罚你的,我生我的,双儿双女,全挂马车,现在过得红红火火,又是当干部,又是开公司,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孩啊,活人难呀,耍住的,都是老实疙瘩。你不要听龙龙的,跟你大伯一个模脱的。花儿你还是打倒心思,寻个招女婿。说着,再瞄瞄眼珠都快要蹦出来的枣芽。

枣芽一再用手掐姐姐屁股,说,姐,姐,你说话,你说话呀,你咋一碌碡也压不出个屁来!枣花的脸红得像霜打过的枣,一声也不吭。枣芽憋不住了,大声说,大妈,龙龙哥给咪姐写信说,咪姐是他的心上人!枣花说,枣芽你……大龙妈停下手中活,睁大豆瓣眼,问,甚时候?我咋不晓得?枣芽说,前些日,要不我去拿信叫咪姐念给你听。大龙妈说龙龙他说了不算数,婚姻大事得由爹妈说了算。枣芽说,大妈,你当年嫁给咪大伯,不也是自己跑出来的?大龙妈说,哎呀枣芽,你揭大妈的短。大妈那不是短,那是我那个死鬼男人翻船淹死了,公公婆婆不叫我改嫁,逼得我才跑了的。龙龙可不能由他说了算。成了这门亲,龙龙脊背上就背着六个老人哩,还有个嫁不出去的你。枣芽说,大妈你不要算我,我自己活法我自己寻,我不会拖累他们。大龙妈说,说着轻巧,搁谁家,还不得拖累一辈子。这都是命。枣芽说,我就不信命!大龙妈说,孩啊,你不要犟,谁也犟不过命。你妈当年,好不容易不当干部了,想给你奶奶再生个接香火的,结果养了你。

枣花的脸由红变白,正在朝坛子里摆枣的手像蚂蚱断了的腿,眼角有泪掉下来。她把头埋下去,再埋下去。枣芽揪着姐姐胳膊一个劲地说,姐,姐,你去拿龙龙哥给你写的信,你去,你去呀!枣花带着哭腔央求说,芽儿姐求你了,别再多嘴好不好?

枣花代笔给大龙写信的时候,枣芽再没说一句话,手中那枝精致溜光趴满仙人泪滴的小竹杖,轻一阵儿重一阵儿急一阵儿缓一阵儿不停敲击着地面。叮叮叮,笃笃笃,嘀嘀嘀,哒哒哒。尤其是大龙妈瞅她的时候,敲得就越发响,仿佛她看见了那张宽额大嘴的表情和眼神。走出龙龙家大门,枣芽立刻消防员端水枪,冲着姐姐一阵扫:村里人谁不知道龙龙妈的心眼比镢把窟窿粗,自己说的啥自己也不清楚。夏天娜娜姐说了,龙龙哥将来能成个大诗人。大诗人肯定比他妈有水平,保准跟他妈想的不一样。你就直接给龙龙哥写信把你的心事直说了。跟他妈说和跟奶奶说一样,沙圪堆上旋窑呢,白费劲!

姐姐不说话,牵了她的手疾步走,她觉出姐姐的手冰凉,鼻子就突然一酸,带着哭腔说,姐,我想哭。姐姐的脚步越发加快了。

快走到一口古井前时候,迎面驰来辆黑摩托,到她俩面前戛然刹住。跳下车的人来不及摘头盔,叫声:枣花,是我。

浸泡在凄凉中的枣花略微点下头。摘下头盔的玉柱说,他正在塘沽跟外商谈桩红枣生意,接到玉梁电话,说奶奶给你订了个招女婿,他就急着赶回来。进村直接给爷爷奶奶送去桂发祥麻花,耳朵眼炸糕。奶奶说你一早去了龙龙家,他就寻到这里来。

枣芽问,玉柱哥你找咪姐做甚?玉柱没接枣芽的茬,把枣花拉一旁说,枣花,我跟龙龙打小耍大的,按说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说心里话,龙龙家就他一个娃,你叫他招女婿,对他爹他妈太残忍。你不招他你嫁给他,爷爷奶奶也会急得肚子疼。咱都知根知底,你说是不?

“甚甚甚?柱儿,你说甚?”

一棵两搂粗枣树后,闪出来胖墩墩的玉柱妈。

枣花低低叫了声大妈,玉柱妈没应承,上前一把拽住玉柱的胳膊,用劲一拽说,你给我回去!玉柱说,妈,我跟枣花说几句话,你来做甚?玉柱妈说,我来做甚?我来叫你回。大老远回来,几个月不见你妈了,也不先回家,照直就跑人家门上了。

枣花顺下眼,说,玉柱你回吧,你妈想你呢,我也该回家做饭了。玉柱说我不回,枣花你也甭急着回,咱俩到河边说会儿话。

玉柱妈瞪起眼,说,柱儿你说甚?你大了啊,出息了啊,儿大不由娘啦?你回来不先跟你爹你妈说话,你要叫人家到河滩去说话。你有甚话要去河滩说?有要说的话,叫她来咱家说,听见没?

玉柱说妈你看你说的,是我要跟枣花说话,咋叫人家到咱家?玉柱妈说,下三烂!你要跟她说甚?先说给我听听。你是我的儿,你千把里跑回来,不关心你妈肚疼不肚疼,你关心人家残忍不残忍。你知道你妈怀了你,肚疼了多少回?你知道你妈因为要生你,花了多大的本?我养了你一回我白养了,我为她们养了?

枣花见玉柱妈话难听,就说,你快跟你妈回家吧,有甚话回去跟你妈说。大晌午的,别跟你妈站这儿嚷,外人听见了会笑话。

枣花说罢拉了枣芽要走,玉柱妈挺一挺圆圆的肚皮,脸上横出几棱南瓜纹,嘴一撇说:哟,枣花,听你这话,好像我不该来喊咪玉柱?枣花挂着凄楚的笑,说大妈看你听哪了,你是玉柱的妈,你叫他,我咋会嫌你。玉柱妈说,可是我听出来,我来叫玉柱好像碍了你的事。

“大妈,我没听见咪姐说,你碍了她甚事呀?”枣芽掂着竹杖站出来。

玉柱妈肉袋眼甩出两道鄙视的光:哟哟哟,没看见这儿还站着个长眼的!枣芽说,大妈,没看见是你的眼朝下长着,对着茅坑呢!玉柱妈眼皮“噌”地瞪到了树梢:瞎×片你说甚?你连白日黑间、狗屎枣糕都分不开,你敢咒老娘?枣芽说,大妈,我分不清你分得清,但我懂得嘴是说话吃饭的,不是骂人屙屎的!玉柱妈说,你个瞎窟窿敢骂我。枣芽说,是你不讲理还骂人。玉柱妈说,我咋不讲理了?枣芽说,明明是玉柱来找咪姐的,你反说是咪姐嫌你来碍事。玉柱妈说,要不是狐狸精勾引,咪玉柱会千把里跑回来?枣芽让一步,说大妈,你几十岁人了,话是越说越难听。玉柱妈变本加厉说,噢,你想听好听的?来来来,撑大狗耳朵我说给你,回家问问你妈,瞎驴配瘸马,下下的是个甚!

枣芽不恼反笑起来,神气轻蔑地说,大妈,你不用咬人,我也不用问咪妈,你已经告诉我了,瞎驴配瘸马,下下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姐姐赶紧拽了枣芽走,说,芽儿,不跟她争,咱回家。枣芽边走边继续说,甚人呢,早些年跑咪家,跟苍蝇似的,这边一声姑——,那边一声姑父——,比哈巴舔屎都殷勤……姐姐用劲扽一下她胳膊。枣芽说,怕她甚!

玉柱跳起来去拦枣花,嘴里喊,枣花你不要听咪妈的,我就相下你了。你说咋合适咱就咋,他们谁也管不着我!玉柱妈一听急了眼,哎呀呀,我把你个没脑子糊脑×,养了你这么个下作货,你给我回不回?你要不回,老娘我就跳井了!说着真的蹦到了井沿上。

枣花枣芽吓得都站住了。

玉柱气得跺脚吼,妈呀妈,你真给咪爹丢人现眼呀!咪爹如今好歹是支书了。行,我跟你回,我送你回去我立马走,我走了再也不回来。说罢跟他妈揪揪扯扯回了家。

玉柱家院子是红砖水泥的两层楼,铁门铁锁的高院墙。在这个意趣天成的枣林里,仿佛美女脸上趴了块膏药。一黄一黑两条大狼狗,对着来人呲牙裂嘴汪汪咬。夏天胡教授对玉柱爸说,支书我给您建个议,还是把您家院子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好。玉柱妈说,胡教授,你大城市人看俺们发了也眼红?过去俺没经济,穷得住石窑,现在俺有了经济了,俺也该风光风光,排场排场,俺花钱费物盖起好房了,你叫俺拆了再去住烂窑洞?胡教授说不是那意思,有钱了,该享受,您内部尽可以可着劲的装,但外面最好保留黄河谷地农桑文化的原生态。如果您把这座院子改回去,歇马寨就是个天然影视基地,那来钱,比您贩红枣还要冲。玉柱妈听了下巴咧得丝瓜长,背后损道:披长发,留胡须,男不男女不女,看也不是个好东西!

玉柱娘俩进了院吵得更凶了。玉柱妈扯开嗓门嚷:不生娃不知道×疼,不养儿不知道心疼。我费了八担芝麻的劲,我给她养下了?没门!我一条儿是五千块钱换来的,那时的五千,如今值五万,我要没那五千块,咪孩现在就不是俊丹丹一条后生,早成一滩红水水沤了粪。自己没×本事,还不叫别人生。今天铁姑娘,明天妇联主任。呸!现在知道恓惶了?知道绝后的绝望了?早是个做甚的?早知道那是损阴缺德,就不要假积极。对你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哦,谋下叫咪玉柱倒插门?脑枕到茅石板上做梦吧。不要说倒插门,就是把她家枣花嫁给咪玉柱,也得她亲自上我的门,给我写下个夜哭单,按上她的爪印印,写清楚,先把那个现世报,打发得远远的,休想沾咪玉柱的光!

枣花屈辱的泪珠,砸在剧烈起伏的胸脯上。枣芽小竹杖擂得枣树梆梆响,冲墙里大声冷笑道:茅蛆蛆吃屎呢,自己闻着香!

枣芽像枣林里一缕伤心的雾,在太阳一竿子高时候,突然蒸发了。蒸发的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一家人把村子旮里旮旯水井茅房都寻了个遍,不见人。前后邻居帮忙到村前村后庄稼地河畔上撒开网的找,望河梁,骆驼背,金鸡岭,沟沟岔岔都踏遍了,也没枣芽的一丝儿影。全村人都丢下手头的活帮着找,周围邻村和附近亲戚都问遍了,还是没一点点音信。这几年,不时听说有妇女被拐走,还有偷人身体零件的,偷肝,偷肺,偷腰子,都有。还有挖眼的。枣芽的眼不能用,却更容易被歹人下黑手。大家害了怕。枣花爹龙龙爹还有玉柱爸分了工,一人过河西奶奶的娘家亲戚家打探,俩人顺着河两岸朝下寻,爷爷去乡派出所报案。

枣花妈简直要疯了。奶奶又急又气病倒了。枣花哭成了泪人人。

奶奶一遍遍数落,这个不省心,咋这么大脾气呢?奶奶也没说你甚,你姐就是招不下女婿,奶奶也不会抽你的筋,也舍不得把你嫁到黑老林山里。奶奶再顽固,也不会逼着你姐非要……嗯?不要看奶奶老了,奶奶也做过人前头的人,你爷也是当过多年干部的人,俺们就那么不懂事理?俺们就真的怕老阎家绝了后?你妈那会儿当妇联,还不是我跟你爷支持着?你个不省心,奶奶都快八十了,还能活几天,还怕老了没人伺候,死了没人送终?还不是牵挂你个倒运龟孙孙?你姐要是嫁出门,你个恓惶的没眼猫,将来谁照应?嫁给人家将来由不得你姐呀,你个一养下来就不省心的龟孙孙。你要活活气死奶奶,嗯?

枣花不停地给奶奶揉胸口。枣花说,奶奶,芽儿肯定不是因为你说她,说不定又是耍性子,跑到哪故意吓唬大家呢。

枣花嘴上安慰奶奶,心里实际很急很害怕,脑海里不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记得头天晚上,枣芽钻被窝里跟她说,姐,你别管她们说甚,你想好了的,你就去做。人不能为别人口水活着。龙龙哥不给你回信,你就干脆去北京找娜娜姐,你去做模特,挣很多很多钱。你有钱了就能养活爷爷奶奶和爹妈,你成了大模特那些男娃就会抢着嫁给你,奶奶的心病就治好了。姐,你走吧。枣花说,我说了我不走。我走了妈和奶奶会急死。还有你,姐知道你都是为姐好,你越是为姐,姐越不能不管你!枣芽说我也说过我不用你操心,我有我的活法,你有你的活法,你照护不了我一辈子。我的事我自己有办法,龙龙哥说得对,黄河越往下越宽。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该咋做就咋做,记住,姐!

姐姐抱住妹妹呜呜地哭了半夜。

一个多月后,终于有了枣芽的消息,枣芽跑到了桃树窊。

消息是李乡邮带来的。李乡邮负责沿河三个乡镇的邮递,十天打一个来回。枣芽失踪的那天,李乡邮还和枣芽说了很长一阵话。李乡邮说那天枣芽又在村口等着他。枣芽一见他就问,李叔今天该有龙龙哥的信了吧?李乡邮说还没有。枣芽说,你不是说从青海,七天就到了?怎么都二十多天了还没?李叔说也许部队拉练吧。枣芽说,那李叔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李乡邮说能呀,只要我能办到的。枣芽说你肯定能办到,但是你说话得算数。李乡邮说我哄谁也不能哄你。枣芽说那你替我给龙龙写封信寄去。李乡邮笑说,大龙家的信都是你姐写,你咋不叫她写要我写?难情,你想跟大龙说悄悄话?枣芽说,是,不过不是替我说,是替咪姐说。李乡邮说你要替你姐说甚悄悄话?枣芽就把几个月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一五一十都说给了李乡邮。然后说,李叔啊,那天咪姐帮龙龙妈做好酒枣,又帮龙龙爹把二十个月饼,几斤脆枣,还有一双她亲手绣的碧水红莲彩鸳鸯鞋垫,装在老汉钉好的木匣里,用碎布绵纸填实封好了,然后替老俩你一句我一句给龙龙哥写了满满一张信。龙龙爹说,花儿你有甚要说的,自己写上头。咪姐恓惶地说,没。该说的你们都说了,龙龙哥只要知道你们都好,他就高兴了。李叔你看看,咪姐心事多重,甚都先替别人想。叫龙龙嫁到咪家吧,她看着龙龙爹妈太恓惶,咪姐嫁到他家吧,咪姐又怕急死了咪妈咪奶奶,还舍不得丢下我这个瞎妹妹,你说咪姐多恓惶。因为有我在,咪姐的身价掉了几十倍,谁家也怕我成了他们的大拖累。李乡邮说那你要我给大龙说什么?枣芽说,你就告诉他咪姐就嫁给他,都是一个村,分你家我家那么清做甚?将来他回来,生俩娃一家一个不就都有了?李乡邮哈哈笑着说,枣芽你真是了不起。枣芽说我有甚了不起,这都是咪爷爷说过的话。咪爷爷有回问奶奶,你知道你家上十辈姓冯还是姓陈?说不定你老爷还是你老祖爷道上捡的呢。李乡邮又是哈哈一通笑,说枣芽说的非常有道理。俩人说说笑笑拉呱着,不知不觉就朝下游走出了八里地。到了下一个村,李乡邮惊醒过来,吓一跳,说,枣芽,我得把你送回去。枣芽举起斑竹小手杖,说不用,咪老姑家在这村,你忙你的差去吧。临分手还一再提醒李乡邮,千万别忘了答应下的事。李乡邮再一趟来到歇马寨,才知道枣芽失踪了。李乡邮懊悔不迭骂自己,四十多的人了脑子像头驴。

那次回到县城后,几个同事叫李乡邮去喝酒,李乡邮心情难受闷头喝酒不说话,同事们逗老李,是不是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了?李乡邮说我弄这事比他娘戴顶绿帽还丢人。同事们奇怪问他做了啥丢人的事,李乡邮把前后经过说一遍。最后说,亏得人家阎老汉一家是达理人,要搁给玉柱妈那个散黄蛋,还不告我个拐骗少女的罪名?同事们说那你替枣芽写信了没?李乡邮说本来我也只当是说耍话,回来后想,我答应过那娃的,不冲别的冲娃冰疙蛋一样透亮的那颗心,也得替她把这件事办了,要不跳了黄河也赎不回自己作下的孽。几个同事就唏嘘感慨,说这世上的许多事,长眼的倒没有不长眼的看得清。大家就约定,送信的时候挨家挨户问,多跑几百里也要把枣芽娃寻着。

去接枣芽那天,半村人都跟去了。桃树窊离歇马寨其实不算远,抄近也就三十里山路,是个不到十户人家的山窝窝。可是不在李乡邮跑的线路上。奶奶病倒再没下过炕,这天知道了枣芽的下落,硬撑着非要亲自去接这个不省心。大家知道奶奶的脾性,只好扎了个担架,下狗皮上羊皮,把老人家包盖得严严实实。天空稀稀拉拉飘起了茸雪花,站金鸡岭上能瞭见黄河滚动的冰凌。一干人浩浩荡荡迤逦行进在山道上,像过去支前的民工队伍。大家一边走一边高一声低一声议论,枣芽是怎么磕磕绊绊走了这么远?听得爷爷老泪纵横,长长的胡须上挂满冰豆豆。

大家走进一个土墙破院落,听见土窑洞里传出说书声,一个女的唱一句,枣芽跟着学一句,唱的是《小寡妇叫床》。枣花妈像抢救点燃的炸药包一样扑进去,一把拽掉枣芽手里的牙板,抱住女儿撕心裂肺一声“芽儿——”就晕过去,震得窑顶的泥皮钱串串哗啦啦朝下跌。一家人抱住枣芽哭成了一滩,这边玉柱爸枣花舅舅忙着给枣花妈掐人中。

土窑洞里两个小孩抱着一对盲男女吓得哇哇哭,全家人瑟瑟抖作一团。盲男人冲着窑顶一个劲解释说,可不关俺们事,不是俺们把孩哄来的,是她自己寻上门。俺们一再问大人情愿不情愿,娃说是她爹把她送到村口的。俺们说如今有电视,有剧团,家庭二人台比猫走草还唱得欢,哪还有瞎子们吃的一碗饭?一年也混不得几个柴米油盐钱,娃儿你不嫌恓惶可怜?娃说不嫌不嫌,只要有口饭就行。你们要带娃走你们走,可不要寻俺们的麻烦。

这边一家人哭完了劝,劝完了哭,枣芽死活不答应再回去,说她迟早也是走这条路,迟不如早。枣花说芽儿,姐知道你因为甚,你要疼姐姐,你就跟姐回,姐说过姐不要女婿也不能不要你,你要不回,姐也不回了,姐就在这里陪着你说书。枣花爹说芽啊芽,奶奶都把话给你说到顶了,奶奶这些天见天都是这几句话,都快神神叨叨要疯了,你还不相信?奶奶因为你病成这样了,奶奶还亲自来接你,难道你要奶奶给你跪下不成?要不,我替奶奶给你跪下?爷爷蹲下身,搂住枣芽,冰茬茬胡须蹭着孙女的脸,说,芽儿,咪孩灵丹丹,懂得大道理,咪孩比爷爷奶奶强,咪孩比他们大人都强,咪孩听爷的话,跟爷回家。枣芽才进去给那对盲夫妻磕了个头。枣花爹塞给盲夫妻两张人民币。

枣芽寻回来了,歇马寨却又传回个更坏的消息——龙龙负伤了。

部队寄给村党支部的信中说,张大龙为抢救牧民生命财产负了伤,正在急救治疗中,请村支部协助做好家属抚慰工作。玉柱爸没经见过这种事,来找老支书。爷爷给出主意,摆一桌酒席,请大龙爹妈,就说娃在部队立了功,捎带说娃多少负了点伤,让两口子有个思想准备。玉柱爸说,好办法。另外,用不用打发个人去趟部队,一代表家乡表示慰问,二代表家属照顾大龙。爷爷说,应该。你看派谁去合适。玉柱爸踌躇,说,有才他们几个都出外打工了,守在家的就咱四个党员,你和咪姑都老了,我走不开,枣花她妈一个女人家。蛰在门外的枣芽听见了,马上进屋说,爷,我跟咪姐去吧。大家一愣。玉柱爸瞅瞅枣芽,瞅瞅枣花爷,心思有点复杂。那天婆姨在院里发飙,他骂婆姨搅茅棍,婆姨倒骂他操着×丈母娘的心,巴不得跟那烂×结亲家。骂得他脑门冒火星,脱了鞋扣婆姨。不过他真不想让枣花去。年轻时没有竞争过枣花爹,是他这辈子的一点儿遗恨。这桩不了情,想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又递支红塔山给爷爷,爷爷接了搁炕棱边,依旧叭嗒叭嗒抽自己的旱烟。眯住眼想了会儿,说,芽儿,容爷跟你奶奶你妈商量下。

爷爷避开枣花枣芽开了个家庭会,说这是代表村支部办一件公事。枣花妈心里很矛盾。奶奶知道自己现在是老鼠钻到了风箱里,唉声叹气说咪枣花的命咋这么苦。枣花爹这面看看娘,那面看看婆姨,不知道该说啥。爷爷说,现在还不晓得龙龙究竟严重到啥程度,你们先把事情想得这么怕。我看这样吧,这个事呢,芽儿提出来有道理,不管娃心里图了啥,龙龙是为国家负的伤,咱长辈该比娃的觉悟高。至于说以后会咋样,我看由孩儿们自己去决定。过去咱大人干涉了,害得全家老的小的像得了场瘟疫,思前想后不值当,也没道理。咱都这么大岁数了,要是还弄不懂,这辈子白活了。爷爷吧嗒口烟,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娃甚会儿也是咱自家的血脉,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连着皮,还连着心呢。我知道你们都不好表态,我今天斗胆做个主,咱先公家后私家,咱举手表个决,同意的就举手。爷爷说罢自己把右手举起来。媳妇看看婆婆,手抖着也慢慢举起来。枣花爹瞅一眼爹,瞅一眼娘,再瞅一眼婆姨,不知道该举不该举。奶奶闭着眼,一颗樱桃大泪珠颤巍巍顺着苍凉的眼角滚下来。爷爷说,好,先党内,后党外,少数服从多数。然后直起腰硬铮铮地说:儿啊,跟娃说去!

陪同姐妹俩去的,还有中央美院的朱李娜。她是利用寒假又返回歇马寨来写生的。她说她画遍了青枝绿叶的歇马寨,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但是没欣赏过铁干沧桑的歇马寨,冰封雪拥的黄河滩。恰好她赶上了这件事,她就提出来。大家一合计,觉得很不错,一家人也就放心了。

三个人汽车火车颠簸了几天来到部队,双方却都陷入了尴尬。首长单独约见了朱李娜,向她介绍了大龙负伤的经过和伤情,然后告诉她,大龙坚决不同意见枣花。首长也认为,既然目前俩人处在模糊的状态,也是不要过早见面比较好,免得刺激太大受不了。照顾大龙的任务,就落在了朱李娜肩上。

枣芽天天在招待所嚷嚷,为什么不让她和姐姐去看龙龙哥?大龙的战友告诉她,医生说大龙的伤需要静养,等大龙的伤好了就让她们见。枣芽说,我们就是来照顾龙龙哥的,等他伤好了,还要我们做甚?还说,既然龙龙哥要静养,怎么让娜娜姐天天去看他?战友说大龙是我们的军旅诗人,娜娜姐是帮助大龙整理诗稿的。枣芽问娜娜姐是真的?朱李娜只好和战士们一起编假话。不过她手里的确握着本打印的诗稿——《男儿何不带吴钩》。枣芽果真相信了,五官灿烂地跟大家说,等龙龙哥的伤一好,就给姐姐和龙龙哥订亲,她要亲自捏两条大大的面面龙。说得大龙的战友和王军医啪啪掉眼泪。

但是终究捂不住,见面的这一天还是到来了。是首长为张大龙颁发军功章,枣芽姐妹作为家乡代表也参加了。仪式结束后,大家给了大龙和枣花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俩整整呆了一下午半晚上,从病房门的玻璃小窗口,能看见枣花小心翼翼一勺一勺给大龙喂饭喂水,也看见她一次次伏在扁扁的被子上啜泣。看着她一起一伏单薄的肩头,大家的心像被锥子狠命地戳,走廊里一片唏嘘叹息声,医护战友都在偷偷抹眼泪。大家多么希望,这是个幸福的开端。然而谁也没想到,这竟是场生离死别。

第二天早晨,枣芽醒来前,枣花离开了招待所。枣花不辞而别了。

枣花的突然离去,让所有人都很震惊,大家的心要被昆仑雪域的酷寒冻裂了。她为什么这时候离开?她和大龙到底谈了些什么?是被迫离去,还是主动要离开?那十几个小时,俩人经历了怎样灵魂的炼狱,情感的挣扎?成了一个谜。

反应最激烈的是战友们,其次是——枣芽。

那一天,战友们和王军医争论得很激烈,把桌子擂得咚咚响。王军医说,我是军人,我也是女人,我们不能感情用事。

枣芽在衣兜里摸到张纸条,上面一行泪渍模糊的字:芽儿,奶奶病重,姐先回去了,你和娜娜姐在这里,好好照顾大龙哥。朱李娜念给枣芽听,枣芽喊,不可能,我咋不知道奶奶生病了?奶奶病了她为啥不明着走?她为啥要丢下龙龙哥悄悄走?咪姐她疯了,她看见大龙哥没腿了她变心了!她给咪家丢人啊,她给咪爷丢人啊!枣芽哭了喊,喊了哭,哭得很凄厉:姐你给龙龙哥心上扎刀子啊!你对得起龙龙哥吗?

朱李娜劝枣芽不要乱猜,说不定奶奶真的病很重,姐姐不得不回去。在旅途,枣芽一直很快活,又是讲龙龙哥的故事,又是憧憬姐姐的未来。她给朱李娜讲,龙龙哥小时候为了保护她,不止一次被赖小子打得流鼻血。说龙龙哥打小就勇敢,十六岁就跳进黄河救翻了船的人。讲龙龙哥学习怎么怎么好,结果考大学听说被别人冒名顶替了。还说龙龙哥当了兵娃子多优秀,站岗放哨还要写诗。朱李娜说,龙龙信中的诗她都看过,龙龙将来一定能成个大诗人。枣芽说,娜娜姐,这回你一定要帮咪姐说服龙龙哥,不要听他妈的话。枣花一路心事重重不说话,表情忧郁像沿途的黄沙丘。枣芽说,姐姐你该高兴啊,老天爷长眼着呢,龙龙妈不想叫龙龙哥娶你,老天爷偏安排机会叫你来见龙龙哥,这回,你可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枣花眼里汪满浓稠的泪。

大龙没问怎么不见了枣花,仿佛枣花原本就没来过。他的断肢伤口愈合的还好,已经可以坐在轮椅上行走,假肢也配好了,只是暂时还不让用。他的心情一天天好起来。但是,他的身体状况看着却不妙,人愈发的消瘦,头发一把一把地脱。战友们每次来看他,走出病房脸色就冷成铁青。王军医在大龙面前总是很和悦,鼓励他配合医生战胜病魔,可背转脸就挂起厚重的阴霾。

2000年的春节到了,王军医劝枣芽和朱李娜暂时先回家。枣芽坚决不肯走,说她要陪着龙龙哥,直到龙龙哥能走路了。说龙龙哥答应腿好了带她去看黄河的源头,巴颜喀拉的日出,牧民的毡房,藏民的玛尼堆。龙龙哥说巴颜喀拉山的日出,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日出。

除夕夜,医院举行了军民联欢会,大龙成了晚会上瞩目的明星。藏民们轮番给他敬酒献哈达,并为他唱了很多吉祥祝福的歌。枣芽戴着墨镜,穿着厚厚的军大衣,紧挨在大龙轮椅边,粉扑扑脸蛋上闪烁着幸福的酥油花。王军医建议枣芽大龙也各出个节目,枣芽就大大咧咧唱起“毛眼眼”。大龙说他还是朗诵他的那首《太阳的金飘带》。枣芽断然制止说,龙龙哥别念,那个仙女不在了!王军医说,在,在,小芽子,你不就是那个仙女么?

王军医把枣芽抱在怀里,让她教唱“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枣芽说,王军医,我要是有一对毛眼眼就好了,我要是有咪姐那么双眼睛,我就替咪姐嫁给龙龙哥。可惜我没有。我没有毛眼眼,就不配给龙龙哥当媳妇,龙龙哥该找个比咪姐还好看的好媳妇。说着,突然转向朱李娜,说,娜娜姐,你愿不愿意嫁给龙龙哥?问得朱李娜腾地脸绯红。枣芽听不见回答,又追问一句,娜娜姐,你说过,龙龙哥是最棒的男子汉!你是不是也怕你爹你妈不同意?要么,就是看不起咪农村娃!王军医看着朱李娜窘迫的样子,笑着说,芽儿是个好姑娘,你可以当大龙哥的腿,大龙哥的眼就是你的眼。

没想到,王军医一句即兴抚慰枣芽的话,竟一语成谶。

春节过后,很快到了春分,巴颜喀拉仍像华北的隆冬。这天上午,战友突然叫上枣芽朱李娜去车站。枣芽以为是姐姐回来了,高兴得说,我就知道她会回来,咪姐她舍不得龙龙哥。可是从车站走出来的,却是大龙爹妈。

枣花没有回来,她正在从家乡去天津的长途车上。

枣花万万没有想到,龙龙会那么决绝的拒绝她,而且不说任何理由,就是一句话:咱俩不合适!他的眼睛,一直在躲闪她,表情也是很冰冷,像病房玻璃上厚厚的冰花。让她怎么也看不透,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她说,我愿意伺候你,愿意伺候你一辈子。但是他说,我不用你伺候,你伺候的人够多了。她说,我不用你当招女婿,不用你改姓改口。他说,不当招女婿我也不。她说,那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他说,不喜欢,你回吧。这让她很伤心,也很绝望。但是她又怀疑大龙的话是真的。她给他喂水喂饭的时候,从他眼睛里,能窥见水底游走的云翳。使她想起小时候,他为她姐俩挨了打,还说“不疼不疼”的眼神。她伤心得哭了又哭,一再说,龙龙哥,我真的愿意伺候你一辈子,哪怕天天背进背出,我都愿意。可是龙龙就是死活不答应,就是要她走,让她的自尊心,她的脸面,实在没地儿搁。她在为他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枕头下面有一沓信,多数是她代他父母写给他的,还有几封,来自天津,被他一把夺去了。这让她很诧异,里边有什么秘密?她问他,他不回答。她问是不是玉柱的?他说不用你管。她越坚信,一定是玉柱跟他说了什么。要不就是,他当了英雄,心大了,有了别的女孩。她痛苦无助地离开了。但她不甘心,她要当面问问玉柱,到底他跟他说了什么,或者弄清是别的因素。

张大龙忍着断腿假肢摩擦的疼痛,自己轻声喊着口令,一二一 ……立定,敬礼!扑通跪在父母脚下:爹,妈,孩儿给二老磕头了。

大龙妈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说起来快起来,好好的磕啥头?叫妈好好瞅瞅咪孩。战友赶紧把他搀起,娘已把儿子搂在怀里。

大龙妈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把儿子的身体摩挲了个遍,竟没有摸出下面的假腿,只是一个劲地说,瘦了,咪孩瘦多了,现在的部队还吃不饱?大龙挂着泪强笑着说,战士要打仗,胖了哪能行。妈说是、是。大龙爹坐在沙发上站不起,大家把娘俩扶到沙发上。

一家人从下午一直拉呱到深夜,家长里短能说的话几乎都说了,还是说不够。大龙妈抱怨儿子过年也不回家,爹妈还打算给他说媳妇。大龙说妈,以后你们就把枣花枣芽当亲闺女待。妈说傻娃你说的啥,枣花枣芽自己有爹妈,咱凭甚要把人家当闺女?

枣芽怕大龙妈会责怪姐,一直缩在门后椅子上数手杖的竹节,终于有机会表说了,赶紧说,大妈,咪姐你就不用当她是个人了,你就把我当闺女吧,王军医说了,以后我就是龙龙哥的……张大龙赶紧截住她,说,妈,我认了枣芽干妹妹。说罢揉着父亲的腿,说爹呀,以后担庄稼少挑些,儿就是惦记爹的老寒腿。父亲也摩挲着儿子说,咪孩不要操心爹,咪孩操心你自己,这地方,冷,你在雪窝里站岗,操心好你的腿。

王军医知道这是儿子和爹妈在作最后的诀别,一言一语,都肝肠寸断。她死命闸紧泪泉,就听见胸腔里血在汩汩哀鸣。几个月来,她一直努力为他精心治疗,然而没想到,截肢竟然发生癌变,而且来得这么凶猛。为救两位牧民,雪崩吞噬了他的双腿,现在,癌魔又要夺走他的生命,情,何以堪!

朱李娜从医护眼神里似乎也隐约读出了什么,但她不敢问,她怕听到不愿听到的答案。一股惭愧的潜流,像巴颜喀拉冰底的黄河水在周身奔突。这些天,她一直受着道德人性的双重诘问,精神世界里的许多标杆许多殿堂,都遭到冲击甚至颠覆。都是同龄人,可是想想,在此之前,自己享受安逸甚或奢侈生活的时候,可曾想起可曾记得,在边陲大漠,雪山海防,还有这么一群人,在为国家,在为人民,奉献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还有枣花,就那么决绝离开了自己曾经爱慕的人。可是一想起除夕夜枣芽的责问,又羞愧自己咋有权指责别人。她们都无颜面对枣芽,面对龙龙。她一次次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大龙妈听见里头有呕吐声,悄悄问:龙龙,这闺女不是……有了吧?

医院虽然尽了最大努力,然而大龙还是走了。带着微笑,带着梦想,带着遗憾,也带着哀伤。医护人员为他举行了个简短哀悼仪式,然后遵照他的遗愿,开始摘除他的几个器官。

在眼科手术室里,枣芽正躺在手术台上,准备接受眼角膜移植。不过她并不知道,是谁把光明,奉献给她。

是在大龙离去的半个月前一个上午,枣芽终于鼓起勇气,跟大龙说,龙龙哥,要是你不嫌弃,我就给你当媳妇,一辈子伺候你。没想到,龙龙哥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让一向言行不羁的枣芽,都突然变得羞涩腼腆。大龙说,不过芽儿,我有个要求,就是要你治好眼睛。等你能看见的那一天,你亲自给咱捏面面龙面面猪,我要你睁着明亮的眼睛,给我的面面龙上掇红点点。枣芽说,那哪能?大龙说,能,我问过医生了。枣芽又说,那要等到哪一天?大龙说,快。枣芽绽开了自姐姐走后第一次发自心底的笑。

从那天起,朱李娜下意识开始为大龙塑一尊雕像。战友给她一帧大龙站岗的英姿照,绚丽的国徽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胸前的钢枪闪着蓝光,身后的雪山伟岸苍茫。她和着泪水夜以继日加班,同时一刻不停虔诚地祈祷。枣芽问她每天忙啥?她捧给她一只小泥龙一只小泥猪,她幸福得每天在床头抚摸无数遍。

枣芽躺在手术台上,很幸福,又很紧张。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这么快就能治好眼睛了,龙龙哥真是神了,说甚是甚。她憧憬着,却又担心能不能治好。更担心一旦看见这个世界了,会不会好的变坏,美的变丑。龙龙哥是什么样子?我是什么样子?我会不会实际很丑?我要是很丑,龙龙哥还会看下我吗?还会娶我吗?她就有些害怕。忽然又想,真是傻。龙龙哥不是一直夸我很漂亮吗?龙龙哥不是已经答应我做他的媳妇了吗?龙龙哥不是说了,等我眼睛能看见了,就定亲,叫我亲手捏花馍,亲手给他的面面龙上掇红点点吗?龙龙哥不会说假话。龙龙哥是男子汉,是秦晋壮士的后,是英雄,还是诗人。娜娜姐说,诗人都是蘸着自己的血写真话的。这么想着,她又踏实了。甚至想,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叫我当龙龙哥的腿,他不要也不行。我也是老天爷安排,以前还说将来找个男人,只要不缺胳膊不少腿就行……这真是,人爱人,咋都行!她就笑了,静静地笑了。听见有悦耳的金属綷縩声,像村里娶媳妇的丝弦笙磬,好听极了。听着听着,慢慢睡着了。

枣芽的绷带拆除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第一次焕发出熠熠光彩。她用陌生的眼神审视着大家,突然说,快带我去见龙龙哥!

王军医把她领到一间病房,床空着,旁边一张轮椅上,端坐着大龙涂了金粉的塑像。枣芽目瞪口呆盯着那个嘴眼耳鼻都不动的“人”,不知所措。王军医递给朱李娜一帧粉彩信笺,说,念给芽芽。

上面是一段童话一样的文字:

“枣芽妹妹,当你看到光明的时候,你就看见你的龙龙哥了,我永远在你身边。我要一直看着你,过上幸福的生活。一直看着你,找到自己心爱的人。”

泪水砸在地板上,一片冰凌击地的碎裂声。

“龙龙哥,黄河为啥是金飘带?”

“因为黄河是金色的。”

“那它为啥是太阳的金飘带?”

“因为,它是太阳用金丝线编成的……”

枣芽猝然一头栽下去。

枣花陪着枣芽回来了。

枣花是和玉柱一起去的青海。玉柱说,他没有做任何对不住龙龙的事。过去想跟龙龙争,是觉得他有这个权利。现在不能了,不要说他跟龙龙打小耍大的,就是个外人,他也不能乘人之危。那不是人做的事。可是,等他俩到达部队……枣花抱着大龙的骨灰,哭得死去活来。

枣芽回村那天,全村人都来看稀罕。姐姐说,芽儿,到村了。枣芽很奇怪,这是歇马寨?怎么跟以前的歇马寨,完全不一样?她指着枝桠初绽的枣树,问,这是啥?姐姐说,枣树。她说,不对,我原来看见的枣树,不是这样。她又指着路边的野花问,那是啥?姐姐说,牵牛花。她又摇摇头,说,我原来看到的牵牛花,也不是这样!大家很惊讶。枣芽看着惊讶的人群,自己也是很惊讶,一脸混沌初开的惊异。一张张面孔都是很陌生,连爷爷奶奶,她也认不出。奶奶说,芽儿,来,奶奶瞅瞅咪孩儿。枣芽才听出,那是奶奶。奶奶的眉眼,跟原来她认得的,完全不一样!她只有瞌住眼,奶奶才是原来的奶奶,爷爷也是,爹也是,妈也是。绿树,红花,蓝天,白云,都不是原来的样子。她就磕上眼,朝村里跑,这样跑,她就感觉还是老样子,村路,水渠,大门,炕棱,都是原样子。可是睁开眼,一切都变了,变得好明亮,好鲜艳,好真实,好亲切。又觉得好虚幻,好生疏,好坚硬,好恐怖!她又返出来,朝哗哗哗波涛欢唱的地方跑。一口气跑到河沿上,猛地站住了,凝视了好久,好久,突然回过身,指着粼粼波光大声说,姐,黄河,没有变。金飘带,还是原样子!

人群里,玉柱妈也来看热闹。她突然看见,一双似曾熟悉的大眼睛,射来两道闪电一样的光,她像被霹雳猛地击中,吓得“妈呀”一声,掉头没命朝村里跑。回到家浑身筛糠一样抖得收不住,嘴里一个劲地嚎:有鬼,有鬼了。玉柱,快打鬼,快打鬼呀!

春阑夏雍。

五月的黄河,浪软波轻。两岸田畴里,滚动着拔节的噗噗声。一望无际的枣林,努出米粒大枣芽,密密匝匝,淡淡的黄,淡淡的香,有种贯通古今的诱惑,有股沁透天地的冲击。成群的燕子、蜜蜂,在香海里穿梭忙碌,知了在树荫里“忙啊——苦啊——好啊——难啊——”可劲地煽情。

望河梁上那抔新冢已芳草萋萋彩蝶纷纷,不时有前往烧钱化纸的身影。岭下那座篱笆院里,聚拢来好多人。朱李娜代表学校向枣芽姐俩转达邀请,希望她们去北京。枣芽一袭天蓝上衣,正和大龙爹妈给开始窜秧的黄瓜丝瓜西红柿搭架,乌黑的毛眼眼忽眨忽眨。朱李娜说,学校会教给你们很多本领,彻底改变你们人生。枣芽说,谢谢娜娜姐。不过,要去就叫咪姐去吧。我要替龙龙哥,孝敬爹妈呢。我就陪咪爷咪奶奶咪爹咪妈们,过咪庄户人家的日子呀。还要替龙龙哥,每天看看黄河,代他天天去摸摸,太阳的金飘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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