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占平
《黄河》创刊三十年了。作为一份大型纯文学杂志,长篇小说必然应当占有一席之地,因为,这三十年,中国文学创作有过辉煌有过失落有过常态,出现过许多有成就的中青年作家,产生过不少值得人们记忆的重要作品,其中长篇小说是最能体现这些成就与记忆的体裁。盘点《黄河》这三十年所刊发的长篇小说,是一件既幸苦也大有收获的事情,阅读过程也是让我思考长篇小说创作如何选择题材、怎样才能算艺术探索的过程。
首先是一组统计数字:《黄河》三十年一共发表三十二部长篇小说,平均一年一部稍多,数量上看,的确是不太多;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又说明《黄河》在长篇小说选稿方面是慎重的,不能说三十二部都是精品,但决没有滥竽充数之作。这三十二部作品中,山西籍作家二十二人,二十一部,其中有两部是两人合作,有三人是各发表两部。根据篇幅要求,这次三十年作品选,共选二十部,以梗概形式呈现给读者,其中十四部为山西籍作家,六部为外省籍作家。从这组数字中,我们可以看出,山西籍作家作品还是主要力量,包括像马烽、胡正、高岸(李国涛)、成一、柯云路、张石山、王东满、王祥夫、李骏虎等老中青作家的力作。概括这二十部作品的特色,简单表述为:一是题材上的丰富性,表现为思想内容和主题意义上的深刻;二是艺术形式上的探索性,表现为叙述方法上的朴实和语言文字的创意。
一
创作最能体现作家对某—个社会进程生活经历深刻思考和昭示作家艺术追求的长篇小说,是每一位踏上文学写作道路者的良好愿望;而文学史家、批评家和阅读界对某一位作家的成就和价值的评估,长篇小说无疑是重要的一个尺度和参照依据;后代人们评价某个历史时期的文学成就高低,也是要看那个时期是否有一批高质量的长篇小说。因此,《黄河》创刊以来的三十年,就文学大背景而言,经历过小说创作短篇逞雄、中篇勃兴;之后,大多数在中、短篇创作上有过一定业绩的作家,都转入了长篇小说的构筑。据有关资料介绍,仅就进入新世纪以来的十多年,每年全国出版或发表的长篇小说大约有近千部,从数量上看,是改革开放以来最为活跃和创纪录的时期;从作者队伍看,中年作家是主力,老作家中也有不少新贡献,青年作家则初露锋芒。《黄河》三十年刊发长篇小说历程,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个特点。
我认为,长篇小说创作出现这种繁荣现象,应该说是文学创作内部发展规律的必然走向。当然,读者对文学的热情逐渐减退和各种文娱形式的兴盛,也促使作家们不必再追赶阅读写短平快作品而沉下来做长篇大活。从创作内部发展规律分析,经过“文革”十多年的严重摧残,使得整个文艺创作园地一派凋零;进入新时期以后,随着社会政策的拨乱反正,作家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显示了十分旺盛的活力,大家多年积蓄的生活感受汹涌喷发,短篇小说自然首先得宠,成为作家们表现形式的最好选择,“伤痕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差不多都是短篇小说。几年过去后,作家们似乎感觉到短篇小说难以将他们对人性的深层思考和对探索艺术的愿望全部承载上,于是,中篇小说以从未有过的显赫登上文坛,为作家们纷飞的思绪和艺术创新的热情提供了最佳工具,也为读者逐步增长的阅读要求提供了机会,“改革文学”、“寻根文学”、“探索文学”等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品,基本上多是中篇小说。随着文学作品在文艺形式中一枝独秀的局面开始衰微,同时,作家们经过十年的左冲右突,把过去的体验大都宣泄于尽,探索新的艺术表现方法的热情也告一段落,意识到认真地思考一些社会问题和确立自己艺术风格的时候到了,而这种“思考”和“确定”的结果,非长篇小说表现不行,所以,长篇小说创作开始走俏。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假如你碰到任何一位有过一段创作经历的小说作家,询问他的创作计划,无疑,都会以正在写长篇作答。
从外部条件分析,读者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对文学的热情逐渐减弱,人们把阅读小说不再当作接受教育的一种形式,认识到它也像其它娱乐形式一样是一种业余生活消遣方式。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电视、歌厅、体育、电子游戏,尤其是互联网横空出世后,娱乐形式越来越丰富多彩,使得人们的注意力不能不被这些形式吸引,而疏远文学作品。由于现代生活节奏加快,市场经济冲击着一切领域,人们都在为了生计奔波,休闲或余暇时间再也不愿接受所谓“教育”,只想轻松愉快一些,而阅读小说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尤其是新潮小说中所追求的深沉、探索、寓含、意识流、时空交叉等等,让许多读者感觉不是在消遣娱乐而是增加疲惫。另一方面,随着人们观念的改变和与国际交流的加强,大多数人的主动参与意识不断增强,被动地接受作家的思想已经让他们不喜欢,他们也要参与创作,比如风靡一时的卡拉0K,网络小说,就是因为给人们提供了参与自娱的条件,所以倍受欢迎。这些外部条件虽然不是专门为对付文学作品而出现的,但是,它们对作家的自尊、清高、以我为中心等多年形成的意识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作家的崇高地位开始动摇,职业的优越性转向了危机感。如此,促使作家们开始去冷静地思考文学的热情减退之后,创作应当采取什么对策,进而认识到应该从艺术的角度多表现些人生、历史的实在内容,让读者在为了消遣娱乐而阅读文学作品的同时,也不无某种生活的启示。长篇小说的基本属性契合了作家的意愿和社会发展的要求,因此,也就从中、短篇转到了长篇创作。这个过程,正是伴随着《黄河》三十年形成的。
二
1,题材丰富多彩
选择何种题材进行创作,是每一位长篇小说家进入写作前必须有的程序。近年来,一些作家和理论家对于题材理论有些异议,认为创作不必拘泥于题材的限制,可以完全凭着感觉和意识去驰骋,宣泄思想是不管题材的。我认为,这种看法对于某些情感型作家突发灵感后进行创作,有时是正确的;而且,也只有写短篇小说或个别中篇小说适合这种理论。相对而言,长篇小说的创作,如果不强调题材的作用,或者有意回避题材界限,那么,作者是很难驾驭整部作品和整个创作过程的,就我迄今阅读到的古今中外长篇小说而言,很少有难以确定题材归属的作品。我之所以特别强调题材这个问题,是因为宏观上研究某一段时期某个地域或者某个文学刊物或者某家出版社长篇小说的走向,首先应当从题材角度去审视,这样,才可能得出合理的结论。
纵观《黄河》三十年发表的三十二部长篇小说,从题材上看,可以说是丰富多彩,多点开花。传统的农村题材、城市题材自然还是占有重要位置,而历史题材、知识分子题材、风俗小说、爱情小说等等,都各具特点,自成体系,构成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作品予以反映。无疑,题材的丰富和广泛是值得肯定的,这也是整个国内长篇小说创作在这三十年的一个特点。出现这种现象,最基本的原因是社会生活呈现为前所未有的活跃和多姿,置身于任何一个行业的人们,都有丰富的生活感受,有复杂的人生思考,有变化着的人际关系需要处理,有不断袭来的观念需要更新,这些都为长篇小说创作提供了非常厚实的内容,生活在任何一个职业中间的作家,包括专业作家,都会获得他所希望得到的创作素材。一位专业作家就很有感触地说,他所生活的省作家协会有一间传达室,这间传达室是本单位人员交流各种信息的场地,是外单位人员来访的必经之地。他说,就这一间传达室足够写几部不错的长篇小说。
2,农村题材为主导
在丰富多姿的题材中,农村题材一直占据着《黄河》三十年长篇小说的主导位置。这是因为,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民,包括工作在城市的农民工,占总人口的一多半,农村社会的变迁和农民思想的动荡,影响着整个国家的发展,标志着民族的文明程度,体现着进步与落后的水平。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重大变革,绝大多数是从农村发生、发展,然后才走向城市的。共和国政权的建立是最典型的由农村包围城市战略的结果,而近几十年来发生在华夏大地的经济体制改革大潮,同样是在农村获得成功之后才推向城市的。因此,作为社会生活和人类情感全面反映的长篇小说创作,绝对不能不以农村题材为主要选择对象。
另外,我们都应当承认的一个事实是,当今中国的众多小说作家基本上是以农村为基础成长起来的。他们中的一部分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以后由于种种原因进了城,写起了小说,但无法抹煞掉农民的习惯、农民的心理、甚至农民的生活方式;也有一部分作家虽然生长在城市,可他们的父辈却是农民出身,他们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骨子里流动的依然是农民的血液;不少中年作家则由于时代的特点,上过山,下过乡,插过队,有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农民生活经历,他们虽然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却为后来从事小说创作打下了坚实的生活基础;还有一部分较为年轻的作家,从来没有离开过城市,可是我们都应当承认,中国的几百座城市中,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只是有数的个别几座,大多数城市人的生活传统、思维习性,尤其是文化心理,仍然是农民式的。这几类作家由于上述特点,决定了他们写农村题材小说会感觉轻车熟路,非常顺手,而他们无疑是中国作家群体的主要组成部分。
在《黄河》三十年的农村题材长篇小说中,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三部)、马烽的《玉龙村纪事》、王东满的《大梦醒来迟》、张石山的《乡野风流》、王祥夫的《咬紧牙关》、李骏虎的《母系氏家》、许建斌的《乡村豪门》、马旭的《善居》等等,都是这些作家长篇小说创作中重要的作品,尤其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改革开放以来国内最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之一,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成为了经典著作。这部作品以其恢弘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现了中国当代乡村社会生活和农民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作品以1975年至1985年为时代背景,通过陕北黄土高原双水村孙、金、田三个家族的命运遭际、矛盾纠纷,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为中心,刻画了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农民群众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路遥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够熟练地驾驭题材,新颖地创造故事,同时又决不受制于题材和故事的束缚。因此,《平凡的世界》所传达出的,就不仅仅是对人物或事件本身的认识,而且有升华出来的社会现实的深层思考。
马烽的《玉龙村纪事》,是这位“山药蛋派”骨干作家1997年初把构思五十年、并写出过部分初稿的作品续写、修改完毕,交给《黄河》先行发表的。此前,马烽曾写过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是与西戎合作的《吕梁英雄传》,一部是独立完成的《刘胡兰传》。这两部作品从创作起因看,似乎都有点“受命而作”的味道。《玉龙村纪事》却纯粹是马烽在观察社会、分析生活、思考问题的基础上自己要写的。
据马烽在《玉龙村纪事·后记》中说,1947年和1948年,他在晋绥边区参加了农村土地改革运动,闲暇时记录了一些人物和故事片断。工作结束后,整理记录材料时,萌生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想法,以便全面地反映农村土地改革运动,描述农民在那场亘古未有的运动中的种种表现。当时,他草拟出一份写作提纲,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动笔,但主要人物和重点情节一直活动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到五十年代中期,他从北京回到山西老家,在创作大量中短篇小说和电影文学剧本之余,陆续写出这部长篇的几个章节。不久,又因政治形势紧张,只得搁置起来。所幸“文革”动乱中这部未完稿没有遗失,使他得以续写、修改,完成了一桩多年的心愿。
《玉龙村纪事》恰如题名所示,记述的是一个叫玉龙村的小山村发生的故事。时间是在1947年清明节前后,农村土地改革前夕。玉龙村不同身份、不同性格和不同阶层的人们,在土地改革即将到来时,有的惧怕,有的兴奋,有的冷静,有的浮躁,不一而足。这些性格鲜明的人物,在玉龙村的生活舞台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演绎出了一幕幕生动而且深刻的人生剧。
毋庸讳言,《玉龙村纪事》的主题是反映农村阶级斗争的。如此主题,显然是如今小说创作中较少见到的。那么,马烽是怎样看待的呢?他说:“也许有人会说:当今已经不提‘阶级斗争这码事了,现在发表这样的作品还有什么用处呢?这说得也对。可是那时候却经常提‘这码事。有时候,有些地方阶级斗争还相当激烈,这是历史事实。我想,今天的读者,了解一点过去的情况,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的确,农村阶级斗争在土改前后特定时期,是一个重要的普遍的现象。作为一位亲身参加过土改的工作队员,马烽对这个现象当然有着真切的体会的。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把历史的那一页记载下来,让今天的读者了解一点过去曾发生过的重要事件。从艺术表现上看,《玉龙村纪事》基本上保持了马烽四五十年代已经形成的风格:结构匀称谨严,格凋清朗明快,情节跌宕起伏,语言质朴流畅,很容易同普通读者的阅读心理契合。
长篇小说《大梦醒来迟》,是王东满小说创作中思想最为成熟、深刻,艺术冲击力最强大的一部,也是山西作家新时期写农村生活的代表性作品之一。
《大梦醒来迟》反映的是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的真实生活现象。作品通过主人公程必成一生的遭遇和一家人的命运,描述了农民生存的沉浮和爱情生活的矛盾纠葛。读者从程必成和陈二冬这两个人物形象身上,感受到了几十年中,极“左”路线给中国人民身心造成的创伤,从而揭示了无法挽回的悲剧产生的历史和现实原因。小说首要的成就在于,作家王东满选取了撼人心魄的题材。他借程必成一家的故事,反思的是几十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现象。小农生产经济与传统宗法观念以及农业社会心理的因袭,使得中国农民不用别人征服,自己就倒在了伦理道德和宗法礼教的桎梏下。他们拖着长长的历史阴影,背负着几千年沉重的历史包袱,进入新中国。因此,在只讲政治斗争,只呼唤阶级复仇意识的社会政治生活中,他们中的不少人成为悲剧人物,一点都不足为奇。程必成在遭受非人的政治待遇中,逆来顺受,卑躬屈膝的生涯,一方面揭示了中国农民仍在遗传着封建意识的现象;另一方面则是说明,极“左”观念的影响,在日渐削减着中国农民的独立意识和创新精神。小说的意义在于强烈呼唤农民要敢于解放自己,解放家人,敢于从封建传统观念中跳出来,在改革开放时代充分体现出自身的价值来,尽快过上幸福的生活。《大梦醒来迟》在艺术表现上有着明显的独特性。虽然采用的是传统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却把传奇性融合进来,使得情节跌宕起伏,悬念不断,具有了很强的故事性和可读性。在人物心态描写上,特别真实、细腻,增强了浓烈的感染力。
李骏虎的《母系氏家》,笔触完全从他以往为同龄人画像和表达对城市生活个人体验中跳了出来,转到了探究中国乡村女性内心世界和描摹乡村风俗画卷上。作品中倾力描写的兰英、红芳、秀娟二代三个乡村女性的生活方式与情感态度,真实地折射出现代中国社会里乡村女性的命运遭际。她们既不是有远大理想和追求的令人尊敬的模范人物,也不是卑鄙无耻令人反感的落后角色,她们就是现实生活中具有普遍性的活生生的人,她们的生存环境和时代特征,决定了她们的所作所为只能是那样而不是别样。她们的个性非常鲜明,比如兰英的善于心计,红芳的憨厚直率,秀娟的固执内向,展示得淋漓尽致。同时,通过这几个女性生动形象的话语、行为、心态,呈现出一幅幅清明上河图般的乡村风俗画景象。他们生活得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富裕的,也不是多么愚昧的、贫穷的,跟大多数中国的乡村一样过着轮回日月的日子;然而,他们有自己的快乐与幸福,当然也有自己的痛苦与麻烦,可他们都能够从容地应对,能够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其中包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和文学内涵。
《母系氏家》在艺术上最突出的表现是李骏虎叙述方式的成功。这种成功是一种有独特个性、有创新意义,将叙述与结构、与细节融为一体的成功。可以说,整个故事的叙述节奏做到了几乎无懈可击的程度,无论是对现实状态的描述,还是对以往事情的追叙,或者是对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都是那样地自然顺畅,该详写之处决不偷工减料,比如写到兰英与公社秘书偷情时,两人的渴望却又紧张的心理,是那样真切,那样细腻,将两人的性格特征展示得一览无余;该简略之处决不冗长繁琐,比如有一些年代过渡期,就用几句话带过,让读者感觉到时代已经前进了就够了,不去做过多的交代。可以说,故事整体的力量,细节描写的魅力,语言丰富的张力,思想内涵的冲击力,等等,都得到了充分发挥,让读者不能不有一种阅读时的愉悦享受;同时,也引发读者对女性情感、乡村社会等问题的多方位思考。
3,城市题材的典型性
与农村题材长篇小说占主导地位相比,《黄河》三十年所刊发的城市题材长篇小说实在是偏少。面对三十年中国城市快速发展现状和内涵丰富的现代工业社会的形成过程,长篇小说创作的步履显得比较乏力。从全国范围内看,也很难列举出一系列在读者中引发轰动效应,或者在文学圈子内引人注目的长篇小说的篇目。实际人口已经超过总人口一半的城市人,阅读不到多少真正反映他们丰富生活、复杂感情、追求希冀的长篇佳作。应当说,大多数市民是具有阅读能力和阅读要求的,他们的文化基础已经和他们的前辈不同,不必围在一起听别人读,阅读的选择性越来越明显。
我以为,城市题材长篇小说创作之所以不尽如人意,关键是众多作家对快速发展的城市生活有一种隔膜感,他们还停留在传统的、单调的老式城市生活认知层面,这样,自然难以激发出创作时具备的热烈情绪、流动意识、审美感受等等,人们在现代文明与传统观念发生撞击时爆发出的火花,负载到城市题材中,似乎还进入不了熟悉的境界。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排除一个事实:由于熟悉写作对象,作家们更乐于去农村或者历史生活中寻求较为捷径的创作素材,去相对于稳定的农民和古人心态中挖掘民族文化特色,而动荡不定的现代城市生活,让作家们在短时间内就思考出较为深刻的内容来,显然是勉为其难的。这种现象也反映到《黄河》三十年长篇小说作品中。不过,也还有几部值得提到,像本书所选入的邓刚的《灯红酒绿》,张枚同和程琪合作的《市委书记的遗孀》,彭见明的《零隐私》,另外像柯云路的《孤岛》,高岸(李国涛)的《世界正年轻》属于知识分子题材,也能归于城市题材范围。在这些城市题材长篇小说中,作家们所反应的是城市中各个层次的人们,在不同的环境中,在不同的人际关系中,在不断变化的社会生活中,以不同的表现方式出现,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孤岛》是被评论家认为柯云路前期最有艺术氛围的作品,也是他本人自认为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作品问世当时,就有评论家评价《孤岛》在柯云路的创作道路上,预示了一种过渡和转析。从思想角度看这部小说,其实仍在延续着他之前引起很大反响的长篇小说《新星》歌颂政治理想的核心点;但从艺术角度比较,《孤岛》采用的是象征主义创作手法,别具一格。不管是艺术追求还是创新意识,都属于柯云路别样的小说模式。
《孤岛》的创作特色不在客观世界的真实写照,而在于某种哲理思考以及对人生的感受。小说写了一列火车,旅客和车组人员因一场特大洪水,被困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岛上,在一个传奇式领袖人物的引导下,组成了一支团结互助的整体队伍,最终战胜了大自然和内部敌人的威胁而获得新生。这是一部哲理小说。它通过岛上人们争食品发生的内讧和抢占制高点,意在暴露人类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和天性中自私、短视、怯懦、怕死等弱点。但是严酷的现实使人们认识到:“个体必须依靠群体而生存,个体的生存就系于群体的安危之中。”人只有超越自己的欲念,升华自己的情感,才能战胜孤独、绝境以及死亡的恐惧,坚守人的品格和尊严。然而,人类必须经历如此之大不幸,才能达到一种自我超越,那么,《孤岛》的寓言,无形中又透示了一种让人伤感的悲剧言语。
高岸(李国涛)的《世界正年轻》,以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建国不久的社会生活为大背景,描写了位于东岳泰山脚下的一所学校从筹建、开学到第一学期结束的过程,无非是一些学校如何管理、教师如何教课、学生如何学习等日常琐事,但是,却让读者感到了作品中寓含着的关于历史、关于社会、关于人生的厚重;读出了年轻的世界与沉重的心灵之间的悖论与反差。
4,历史题材的启示性
历史题材长篇小说的创作,一直是小说家投入较多的一个方面。这是因为,相对于现实生活的变幻莫测,历史题材更容易被作家们所把握,已经成为历史的人物或者事件,可以承载小说家的诸多艺术手段的尝试,承载小说家关于民族、关于社会、关于人生的多方思考。另一方面,读者对历史题材有着陌生感,求新、求奇的心理,趋使他们对历史题材小说不能不产生兴趣,这种阅读心理自然是作家熟悉的,也就要多在这个题材领域下点功夫。这一点也体现在了《黄河》三十年刊发的长篇小说上。从数量上看,历史题材长篇小说发表的并不多,产生反响的主要有:杨志军的《海昨天退去》、王永泰的《绝代廉吏》、胡正的《明天清明》等几部。
总体上分析《黄河》三十年发表的长篇历史小说,我觉得,多数作品可以看出作者是用新的历史观表现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并能产生较强的启示现代的作用,最有代表性的是“山药蛋派”老作家胡正的《明天清明》和王永泰的《绝代廉吏》。
2001年问世的长篇小说《明天清明》,是胡正创作生涯中的最后一部大型作品,那年他已经是近八十岁的老人。在这部作品中,胡正选择自己亲身参加过的上世纪四十年代解放区进行的“整风”运动为背景,通过几个革命战士所遭遇的残酷无情打击的事件,深刻地思考革命队伍中发生的错误运动,思考人生的坎坷命运,写作题材和思想深刻,都是那一代作家少有的。《明天清明》在胡正小说创作中,可以说是转型之作,以往他的小说农村题材占重要位置,而这部作品的主人公转向知识分子,背景转向解放区,主题转向思考极“左”路线对人性的打击,这些转变,对于一个老作家来说,是需要长时间的思考才能做出的,表明胡正是以与时俱进的态度进行小说创作的。这种转型,在“山药蛋派”老作家中是个例,也充分体现出胡正的个性。
王永泰的《绝代廉吏》,是表现清代廉吏于成龙的作品。于成龙是山西永宁州(今离石区)人,清代康熙朝曾官至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使、两江总督。康熙皇帝称他为“今时天下廉吏第一”。于成龙四十五岁踏入仕途,几经坎坷,备尝艰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被老百姓称为“青天”。他箪食孤饮,自甘淡泊,成为历史上少有的清官。王永泰写作《绝代廉吏》时,在保持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广泛采集民间传说,加上丰富的想像和合理的联想,以于成龙的仕途经历为主线,艺术地再现了于成龙的一生,塑造了一个典型的绝代廉吏形象。这部作品在正式出版时,改名为《清官于成龙》,之后,根据这部长篇小说改编成电视连续剧《一代廉吏于成龙》,在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间播出,产生了非常大的反响;近年来,这部电视剧更成为配合反腐倡廉风暴的文艺作品,在多地多家电视台播出。
5,长篇纪实小说走红
近年来,长篇小说家族中最为受宠的是纪实性作品。长篇纪实小说是在报告文学基础上演变生成的一种文学创作体裁。一般来说,报告文学强调所写人物和事件都必须是真实的,不可以有任何虚构;而且,时间观念也很强,作家进行深入思考的余地不够充分。纪实长篇小说则弥补了报告文学创作中文学性不强的缺憾,在基本事实真实的前提下,可以有一定的虚构,可以发挥作家的文学特长进行渲染,增强可读性;同时,也不必为某个细节或者对话并非真正出现过而担心受到指责。纪实性长篇小说时间性也不强,既可写近几年发生的事件,也可写十几年前、几十年前曾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披露一些鲜为人知而又让人们非常感兴趣的事实。所以,不少作家都乐意选用这种方式创作长篇小说,也出现了一些颇为引人注目的作品。
《黄河》三十年的长篇小说中,纪实性作品却不多,只发表过马波的《血色黄昏》(节选)等几部。《血色黄昏》,是作者马波根据自己八年草原生活经历创作的,他在题记中说,这部作品“算不上小说,也不是传记”。由于那个时候还没有纪实长篇小说这个名称,所以,他也说不出是什么体裁。事实上,就是现在人们说的长篇纪实小说。这类作品,在读者中是颇有一定的吸引力的。
三
三十多年来,整个国内长篇小说创作,比较趋向—致的艺术主张,可以概括为:追求平实的叙事风格,直面社会,冷静表达,强调故事的感染力,注意可读性,一定要让读者阅读之后能够获得某种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甚至对未来的启示或联想。事实上,这也是《黄河》三十年长篇小说的基本艺术特色。
我理解,这种艺术现象表明了这一代长篇小说作家已经开始走向成熟;他们似乎要寻找一条既能充分显示自己关于人生、关于生活、关于艺术的探索,又能唤起读者的阅读兴趣的写作途径。这样的途径按说是不难寻找的,然而,几十年来的长篇小说创作总是把握得不够准确。由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被动地适应读者的阅读能力而忽视作家自己的理解,导致八九十年代则偏向重视作家个人主体意识的渲泄而忽视读者阅读要求的一端,造成创作与阅读的隔膜。长篇小说创作属于艺术生产的一种方式,存在着生产与消费的过程,如果处理不好生产与消费的关系,会影响到作品的传播力。可喜的是,经过一段时期的探索,长篇小说创作的艺术走向,越来越适应阅读的需求,找到了一条合理的道路。
从《黄河》三十年一些有一定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作品可以看出,这些年来作家们切入的角度,往往是凡人俗事较多,更接近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我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长篇小说中常常读到的悲壮、英雄、理想主题和宏阔的大场面、大冲突等等,已经很少出现在当今的作品中,让读者阅读到的主要是逼真的生活过程,逼真的细枝末节,逼真的人物心态,逼真的文化氛围。例如,高岸(李国涛)的《世界正年轻》,便是冷静和客观地叙述了好几位普通教师的日常生活,他们怀着美好的愿望,到了新建的学校,也乐于辛苦,可许多事情并不尽人意,有许许多多实际问题他们无法获得解决。这部长篇让我们阅读到的逼真的生活过程和生活细节,是那样平常,又那样耐人寻味无穷,蕴含着不无深刻的人生道理和作家对现实生活的独到理解。成一的《回家的路》,以第一人称的写法,展现了一位聋哑少年眼中的独特世界和丰富的心理,是一部视角新颖的当代少年历险记。作品中那逼真的生活细节、文化氛围、人物心态,极似—幅富有内涵的饶有兴味的生活画面,从中看出作者成一精到的用笔功夫以及对人生、对社会独特的开掘与感悟。
四
由《黄河》三十年长篇小说,我产生了一点关于长篇小说创作博大艺术精神的思考。近三十年来全国的长篇小说创作,数量是创纪录的,一些代表性作家在创作方法上的有益探索也是值得赞赏的。但是,如果我们站在文学史的位置上观照,就会明显地感觉到,真正可以称得上具有突破性意义的扛鼎之作还是极少数,大多数作品属于探索或平庸之作。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乐观的数量与有待提高的质量共存的现象呢?我以为,简单地概括其直接原因,不外乎作家生活经历简单,人生体验不够深刻,感情投入不彻底,艺术积累不厚实等几个方面。实际上,这些直接原因的基本症结在于,作家缺乏一种博大精深的艺术精神。这种艺术精神决定着作家在理解人生、透视历史、叙述故事等过程中,能否具有不同于别人的独特风范。
不难确认,在大多数小说家的思维里,虽然不能说没有急功近利的意念,但是,他们总还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跳出平庸的圈子,用艺术的魅力感染读者。那种就事论事的艺术思维方式,那种肤浅单一的生活判断结论,那种直奔主题的建构形态,那种忽视长远艺术生命力的浅薄态度,都不可能是小说作家在创作长篇小说时愿意出现的景况。我不否认,由于整个国家的社会环境的冲击,例如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不断推进而强化了人们的务实与求实精神,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使许多人转向了“一切向钱看”的实惠主义,国外各种思潮的渗透致使部分人的人生价值观出现了某些失落,等等,这些都会对作家产生一定的影响。但是,长篇小说创作毕竟是一种颇具艺术精神的活动,不会让外界的干扰完全左右。所以,能否写出优秀作品,关键还是艺术精神本身是博大精深还是肤浅平庸。
从明、清时期的《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经典大作,到“五四”以来茅盾、巴金、郁达夫、老舍、钱钟书等文学泰斗的长篇代表巨著,之所以能够成为传世之作,成为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个辉煌纪录,成为长篇小说创作永远的楷模,最根本的一点,就是这些作品弥漫着一种悠远而充满了生命力的博大艺术精神的缘故。我们把当代长篇小说作者与这些辉煌之作的作者放在一起比较,不管是生活阅历、艺术修养,还是思想基础、情感投入,都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这一点,我相信人们是有共识的,包括多数当代长篇小说作者。
当代长篇小说的作者多数是从创作短篇和中篇小说开始各自的文学生涯的,活跃的文学时代和文化国门的洞开,让这些作者具备了进行博大艺术精神磨炼的可能。所以,经过一番博大艺术精神磨炼之后的小说作家,一定可以创作出博大精深的长篇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