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的日子

2015-09-18 12:57李建芳
黄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晨光

李建芳

一个叫哈利·法兰克福的教授写过一本书《论扯淡》。大意讲扯淡是现代人生活中最多的言谈。我至今还没有找到原著,但仅就亲历的茶话,聚会,酒场,宴会,座谈,微信,博客,笔会,确实都在扯淡。许多貌似严肃的会议,学术,论坛同样在一本正经的扯淡。没有扯淡的日子反而变得无法想象。扯淡如此重要如此无所不在而我们对此没有认识,没有理论,这是一个有效的问题。生活中无疑有一些严肃而不可或缺的问题,例如良知,道德,思想,爱情等等,但很难成为日常生活语言的内容。哈利认为扯淡比谎言更能侵蚀人的灵魂。因为谎言在蒙蔽真理,而扯淡几乎不承认真理的存在。甚至谈不上玩世不恭,游戏人生,因为那毕竟是一种有意识的生活方式。而扯淡什么都不是却又处处在场。这让人一晕到底无所适从。于是我回头看,看看是不是曾经有过认真地言谈过哪些严肃的问题。这一下,我回到了少年时代。在一个大善大恶大实大谎极为复杂地绞缠在一起的年头,晨光和他的朋友们曾过过不扯淡的日子。现略说一二。

知道《宋词》

1968年夏天,晨光写了一个剧本《陆游》,讲放翁与唐婉的故事。源头自然是那首凄美的《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我印象里,手写的稿纸装订的整整齐齐,封面上有一幅晨光自己画的景色,湖光,垂柳,一匹白马,一个带双翅帽的青年,不远处有一位面带忧郁的淑女。那时 ,他不到20 岁。能写出剧本,还能配图,实在佩服的可以。

那个本子的情节早已忘却了,好像写了与范成大的以文会友,写了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未酬壮志,但印象深刻的还是与唐婉一唱一和的两曲《钗头凤》。本子之外,还有一首歌谱,据说是男低音唱的,周恩来请外宾时就请出来一唱。我把那首谱子抄在了笔记本上,至今还记得那个旋律。只是不知出处,至今未考。陆游的这段感情念了一辈子,82岁时依然浓烈。即《沈园》两首。当时我也一笔一划抄了一遍。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一段感情,一片国殇,让人感怀一辈子,着实令人唏嘘。那时,我十五岁,恰是爱上层楼,爱上层楼的年龄,看到这样的诗词,挠手躁肢地每天都想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小时候是不喜欢旧体诗的,觉得不如小说好看。读了晨光的剧本,由不得喜欢起来。见了好句子就抄,抄啊抄,抄了一本子。扭头一看,家里就有书。于是再不抄了。抄过的,就能记住几句。不抄了,也就忘了。

抄多了,心中不免产生疑惑。《宋词》里最多的词句是空,怅,寂,寥,独,悲,恨,叹,梦断,挥泪,等等。无论怎样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边尘千里的雄壮,到头来都是把栏杆拍遍,登临意,无人会。那么多的文人墨客,那么强烈的国破山河情怀,那么多的科学技术,那么发达的工商业,怎么一打仗就节节败退。我们曾说起此事,也都说到几任皇帝的无能。皇帝无能,就像一只老鼠带领一群狮子。狮子们只好零落成泥碾作尘,倒不如一个女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个女人实在了不起,她不光会哀怨,也不仅有豪情,她的项羽,是杀掉带兵的主帅,掀翻那个小朝廷,才破釜沉舟,大败秦军的。此等见识,怎是几个刀笔小吏,几个豹子头比得。

1972年,我有幸认识一位北京某名校高中的学生,他酷爱宋词,读书卡片厚厚抄了几大本。当年我们曾彻夜长谈,我把心中的疑虑说给他,也说起事不孤起,必有其邻。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将来有机会好好读一下。但我食言,再无兴致。偶尔看到陆游的文字,也粗粗一过。但只要看到就会想起,我是从晨光那里知道《宋词》的。

怀疑“文革”

1969年,记不清什么时间了,老简把一堆洗放像设备搬到了晨光家,这下有事了。一到天黑,就用毯子把窗户门堵起来,显影液,定影液,有时还有烘干机。洗放像最大的好处是享受点评,再记忆,再创作。留下来的好片子大都是后加工了的。剩下的时间就是聊天。大多数是没有主题的,一件事没说完就拐到了另一件事。有几次却是有点主题。好像有一次是从大树特树绝对权威开始的。1968年杨余傅事件出来以后,人们已经议论的懒得再说,无非是权力再分配的斗争牺牲品。但那一次聊天却是思想性的。有人说,革命是对旧社会的破坏,到了新社会,革谁的命。马克思开辟了认识真理的道路,却不会终结真理。只有在相对真理的长河中才有绝对真理。没有绝对真理,哪来的绝对权威。另一个人说,他,就想树自己的绝对权威。有人说,他不是反对这一套吗。另一个人说,他反对这一套,又需要这一套。他要挑战这个世界上的理论权威。

我们都知道他是谁。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由的一种恐惧。

另一个人说,马克思喜欢一句格言。怀疑一切。言外是他也可以怀疑。另一个人又说,一个国家不能取得无产阶级革命的成功,这是马克思的原意。但我们却在一个国家搞世界革命。有人说,他在读书笔记中不是也提出这个问题了吗。另一个人说,用革命的方式重搞一种文化就背离了文化,用不断革命的方式解决不可能成功的革命,这样治理国家是有问题的。有人说,历史不能假设,我们看到的只有一个结果。另一个人说,只看到一个结果,就没有了理想。 但信仰呢,信仰什么,信仰一种理想。闹不清。

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但觉得谈下去太危险了。

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思想性讨论。在那以前,社会上已有各种小道儿,二月逆流,林彪眉毛,江青轶事等等,各种灰皮书也开始偷偷传阅。我当时看到了列宁的遗嘱,认为斯大林同志一切都好,但太残暴。也读到了毛泽东关于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读书笔记。为什么革命没有在大机器工业比较发达,工人阶级人数较多的国家首先成功,而在苏联,中国这样工人阶级人数较少的国家首先获得成功。这样的问题足以改变一个少年的生存状态,引申出一系列更为复杂的问题。但从不敢向任何人提及。因此,那些个晚上的讨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以后我参加了不知多少次正式或私下的讨论,多数是泛泛的浮光掠影,绝少有纯粹的层层递进的思想。后来我们都知道,在全国各大城市的重点中学中,有一批类似的思想型部落。朱学勤曾把他们称之为思想型红卫兵。说他们率先对文化革命产生怀疑,并从德国古典哲学和俄罗斯文学中汲取思想营养。但我以为,还是思想型部落更为准确。红卫兵只是一个短暂的历史产物,而部落却是和人类文明与生俱来的。因为在那一代代人中,总有一小撮人把理想,信仰与家国命运一直放在心底把玩。1980年代后期,有一本书叫《首脑论》。第一句话就说,首脑,也是研究的对象。

这个话题在我心里埋了几十年,每每想拾起,却总是放下。研究伟人是一种极为困难的事。众人虽然也能闻道,但只是常道,道不远人之道。伟人们的思想却是出众的,那是万千生死打出来的,他们思考的历史是以万年与天下为单位的。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救人心,生死之地有真理,非特殊非亲历一回不可能懂 。但以思想而言,真正精纯的思想首先是存疑的。

现在以研究之名说伟人的人很多,但说到点子上的几乎没有,甚至有一种猥琐的阴暗的心理。这是一种很不好的文化。 古人说,千人之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一个落后国家的领袖,质疑并挑战由发达国家统治的国际政治文化秩序,一个少年,质疑自己准备为之而献身的思想,在不同的层面,他们都很 值得尊敬。

上天龙

在我认识的几个人圈儿里,到太原附近的山里野游,首推晨光。或者说,我能体会到野游的乐趣,功在晨光。当年上天龙,是只能步行的。天不亮,就骑车赶到晋祠,把车存到一位同学家里,立即上山。一步一步走,爬上一座山,还有一座山,正是山外有山。上了一座山接着就下沟,所谓有高山必有深谷。在谷底或山间某处,总会出现一点景观,令人惊喜。于是感叹一番。接着再走。待到快晌午,远远看到那大佛。一路疲劳顿时没了踪影。暗自窃想,佛家为什么把寺院修建到深山。

当年的天龙山还没有给佛盖房子,从山腰向上看,郁郁绿色中,那石雕群佛是从群山中成长出来的。一路向上爬,那佛就一点点清新起来。等站到跟前时,佛是那般巨大无比。

有一次我们在山里住了一夜。山中夜里很冷,无灯无火,只能在暗中瞎扯。有几个话题还有些意思。好像说到高欢为什么要把行宫建到山里。一边修寺拜佛,一边打仗杀人。佛有万象,兵以诡立,实在搞不清的。佛法东来是从北魏开始大规模引进的。一个穷小子成了气候,须有佛法保佑。也有继正统之意。还好像说到男女的,佛有男相,亦有女相,菩萨同样。观音开始是男像,后渐渐以女相为主。或许与文化环境的变迁及适应有关。女性得道,女相菩萨便多些。修佛的人群中女性偏多恐与此有关。中世纪的女神像也是类似道理。维纳斯是女神,但身体是以名妓普拉克西戴斯为模特的。命名为神,便无人敢乱碰了。那时太年轻,兴趣过多而缺乏知识准备,胡言乱语,只言片语,但肆无忌惮的自由对思想的成长有好处。

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接触到宗教问题。下山以后,我在家查了查辞典,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但从此开始留心相关的故事。出差时,每到某地,总会去看看当地的寺庙。1970年代初期,我在沁源,看到了北魏的石窟群。到大同,第一次拜谒了云冈大佛。那时,石窟还不开放,我是偷偷一个人翻墙进去的。在洛阳,看到了那巨大的石窟群雕。上大学时,曾到襄樊实习。每到一处,总会想起第一次上天龙山的情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中国文化有一条南北纵轴线 ,大同,太原,上党,沁阳,洛阳,襄阳就在这条轴线上。毛泽东说,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那沉沉一线就是这一线。

那天晚上,还有一个小故事。天龙寺外有条小路,路上有座石板铺的小桥,桥下有山泉流过,过桥十米左右,有一小庙,庙里有各类神祗塑像。白天看,平常的很。但那天晚上,月黑天高,几米之外黑漆漆如另一个世界,几苗小汉子们站在桥边,说些不三不四之事,兀的有人说,谁敢过桥到那座庙里一走,留个证据。说着就开始打赌。就那么几米,谁也心虚。说话间,晨光一声不响走将过去,片刻又走将回来。大家问,进去了吗,答,进去了。留字了吗,答,没有。傻子。晨光平常就被称为傻子,此时更是傻子,傻子笑闹成一片。

那晚睡觉时,已近子时,山里松涛声如风,如泣,如诉。我想起《听松》。

听音乐

晨光有两个弟弟,分别是纪光,建光。哥三共同的兴趣是听音乐。

有一次听唱片,听到某一地方好像音不太准。纪光告诉我,不是不准,那是一个泛音。说着就拿琴演示,手指在弦上不按到底,声音出来的特别感觉。纪光的乐感很好,听唱片的时候有立体感,听着听着就说,听,云铃,在那个位置,好像他眼前有一个交响乐团。众人笑曰,曲有误,周郎顾。他拉琴也肯吃苦,左腮帮子下边磨出了茧子。晨光拉琴的进步比较慢,据说是耳朵听力有点儿问题。他们曾去请省歌一位姓季的高手指点,他给晨光指出了这个问题。但对晨光的打击似乎不大。几天以后,他们自己组织起了一个小乐队,有了黑管,有了中提琴,甚至真的有了云铃。

拉琴,不能只用简谱,于是就出现了五线谱。拉好琴,不能单纯苦练,需要专门训练,于是就开始拉巴赫的练习曲。巴赫,不能光练,于是就有了再听。听原作。这一来,有麻烦,因为当时能找到的唱片极少。走投无路之际,晨光和谁,想不起来了,到大营盘垃圾站翻腾,把人抄家抄出来的,怕惹事扔出来的,反正是闹回一麻袋。大喜。

那真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听音乐,拉琴,练块儿,读书,晨光家的后门立起来单杠,地上摆着有杠铃,哑铃,太原话说,要咋地闹了么。

唱片来路很杂,听得曲子也就很杂。贝多芬的,柴可夫斯基的,也有刘天华,陈刚何占豪,瞎子阿炳的。甚至还有广东小调。具体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没曲名不影响听音乐。也不影响听不听得懂。许多大调本来就算不是名字,也不知道创作背景,并不影响听得痴迷。有一次听《梁祝》,院儿里一位大婶进来说事,说完了问,你们听得是什么,忘了谁说,雷锋颂。大婶听了一阵,恰好到了跳坟一节,大婶恍然说,雷锋同志牺牲了。她走后,众人哄然大笑。其实这并不奇怪。有一年我在平山堂游园,园子里游人很少,不远处传来佛家音乐,有几段似曾相识,上前请教,果然是改编自广东小调。英雄交响曲原本是献给拿破仑的,贝多芬后来改主意了,不给他啦,但人们都能听出关于英雄的旋律。贾湖遗址的考古发现里,有一支骨笛,鹤骨做的,至今已有七千多年,现在还能吹出简单的曲目。我以为,这是音乐的本真。音乐源自于大自然,源自于人的内心,音乐的奥妙盖于此。

听音乐,拉琴,带来了很多好处,最直接的好处有以下几点。一,学会一种生技。直接见效的是建光,他在他们那个小学搞起了一支乐队。团弄了一帮青年,每天演练不止,乐不思家。这批人后来多数都喜爱上音乐。那年头有一技之长相对好找工作。许多人因此受益。当兵,进厂有了这点武艺,便有了特招的优势。本来最愚笨的我,参加工作后也在厂宣传队舞摆几下,甚至自己动手搞了一个配乐长诗朗诵。玩弄的事儿嘛,怎成了养生之技。二,有助于谈恋爱。建光当时就搞到一位,几十年后还念念不忘。何况别人虎狼之辈。三,学习现代化。听,拉,都是从现代红色经典开始的。但要学好听好,却听了许多古典音乐。粗粗分类,可以分为三类,古典中国,现代西方,现代中国。交响乐是从西方引进的,用西化的方式演奏古典中国的乐曲,表现力更为丰富。小征泽尔指挥的《二泉映月》便是典型一例。中国的交响乐早了两千多年,编钟为主的交响乐壮观之极。可惜早早消灭了贵族,那种音乐民间搞不起来。古典中国的音乐零败的很厉害,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组织了大量人力到民间收集采风。阿炳的曲子就是那会儿整理出来的。现代中国的代表作就是《红色娘子军》和《梁祝》。一个说革命,一个说爱情。说革命的在民间影响更大,流传更广。1970年代,几乎所有的工厂乡村,都有自己的乐队,乐团,闲时训练,节日里演出。由于缺乏足够的人才和乐器,二胡,唢呐,笛子等等民乐也加入到现代音乐的合奏中来,古今中外,混作一团,虽不够标准,却也称得上是一种首创,其乐融融。后来看到十二女子乐坊的演出,不由会心一笑,如果现代性表现为不断地革命和创新,那么,有关现代性的扬弃和反思,是从那个时候就活泼泼地开始了。

一个传说

1970年夏天,一个年轻的女军官突然来找我,绿色的确良军装,红领章,红帽徽。神采奕奕的样子。她很大方地自我介绍说,我是李红江,晨光说他不在的时候可以找你。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对友谊神圣的感觉,被朋友信任其实极为难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红江。

晨光那时已经出事,被人抓走。万里,小兵,卢允等人纷纷落网。问题是什么,严重到什么程度,人们不清楚,但那个时期,一旦出事,后果就很可怕。传出来的零零星星的消息,有听敌台,攻击林彪,江青等问题。好像是小兵,在一个全厂大会上,军代表一声喝令,把现行反革命某某某押上台来,几个大汉就揪住头发,扭住胳膊,推打到台上。大家听了都很紧张,不知什么灾难什么时间降临。从后来的情况看,那五条结论无论哪一条都会拉出去毙了。我也很紧张,晨光出事当夜,建光把一大包日记,信件给了我,让我藏好,给我的时候神情很紧张,很严肃,像地下党,我绞尽脑汁想啊想,不知如何是好。想的时候,想起一句警句,说聪明人藏树叶藏到哪里,藏到树林子里。藏石头藏到哪里,藏到河滩上。但我显然不是聪明人,把东西用油布包好捆好,藏到我家后门的烧土池里。后来,这包东西跟着我走遍大江南北,压在箱底,也时时压在心头。

红江就是那个时间节点来到我家的。我能做的就是听风是风地说说情况,陪她见见同学朋友。对晨光的出事,她好像一点不怕。好像是说起晨光的追求是有道理的,坚信晨光是信仰革命的。也有人劝红江分手,讲了很多理由,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出身问题,晨光的父亲是一位1929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康生还公开点名说老人的坏话。这在当年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任何爱情要越过出身的差距都是极难极难的。或者付出巨大的代价。白娘子废掉千年修为,罗密欧与朱丽叶双双殉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孟姜女哭倒长城,以及简爱,危险的怜悯等等,古今中外关于爱情的文化差异很大,在出身障碍这一点上,却惊人的一致。但红江看的很远,她认为一切都不是问题,老人的右派问题迟早会平反的。原话早已记不清了,好像也没有理论依据。她只是相信高尚的东西必须追求,困难都会过去,光明一定到来。她就在那样特殊的时期,去探视可能被打成反革命的晨光。很了不起。

红江回部队后,还给我写过几封信。说起在长江航轮上想到江姐。也提到上了前线,准备牺牲。那时我已经离开太原。后来听说,晨光被押送到保德后,红江去看过他,两人像明清小说里的传奇一样,终成眷属。但我当时的审美偏好,以为更像十二月革命党人和他们的妻子们。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

1990年代初,我曾很偶然地写了一本书,书名叫《婚姻的裂变与组合》,发现爱情这个东西居然有上百种定义。多巴胺,脑垂体,大脑皮层,房中术,爱的艺术,相互尊敬,财富再分配机制,等等八竿子够不着的东西,都与爱情相关。完全是人类最早的跨学科机制。但爱情又是最为稀缺的,凡是真正超凡脱俗的爱情,盖以悲剧而告结束。当我试图用科学的,理工的,甚至是量化的方法去解释这一些时,发现所有的模型都言不及义。一旦分析结构,例如婚恋自由,怎么解释安娜的复杂而深刻。难怪美国人读不懂托尔斯泰。审美上的风情万种,生理上的千姿百态,世俗中的精打细算,憧憬中的高雅及适度的距离等等等等,都不如灵魂与对方互为一体的片刻。都不如譬如朝露的一句比喻。譬如朝露,何等地准确而传神。一觉过来便万劫不复。神,如同上帝,怎么量化描述。我地那个神啊。尽管如此,人类还是飞蛾扑火般追求爱情。使那些真正称得上爱情的传说,即便是短暂的成了一瞬,也应定格在神圣的殿堂。许多传说,古希腊的爱神与古中国的嫦娥,鹊桥,白娘子与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雷雨与安娜卡列林娜,斯巴达克斯与霸王别姬,伤逝与复活,都一样是一个传说,最后和老托尔斯泰一样都走在一个小车站。我想那一天一定很冷。冷到麻木,失去全部知觉,只剩下还有一个传说。

拣尽寒枝不肯栖

2009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我们几个人在西内环街的一个小酒馆里聚会。平常的聚会是没主题的,但那一次多少有点主题,原因是晨光得了癌症,大家多有关切。他们是一起同过学,一起患过难,一起好了五十年的朋友。仅此一点,就足以令人敬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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