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晋林
牵驴赶集的老贾是崞县大牛堡人,卖鲜姜的老黄是忻县高城人,两人有次碰一块了,老贾把姜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好姜,又说你家栽了几棵姜树?今年算是小年还是大年?老黄扑哧笑了,露出一嘴黄板牙,俺活这么大,还初听有栽姜树的,这玩意儿不是树上结的,是土里长的。老贾脸红了,板起脖颈跟老黄抬杠,你这老汉我看你也是上岁数的人了,懒得跟你瞎计较,姜本来就是树上结的嘛,你想日哄谁哩?我又不是二球坯。就因为姜是土里生的还是树上结的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两个人在崞阳镇的集市上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老贾是本地人,周围的路人不管对与错都偏向他,说甭跟那卖姜的瞎掰扯,干脆打赌得了,谁输谁赢,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老黄也为争那口气,决定打这个赌,赌注就是一头毛驴或一筐鲜姜,好多崞县人都为老贾摇旗呐喊,浩浩荡荡跨过滹沱河,经过原平镇,又越过界河铺,在老黄的地头停下。老黄顺着姜蔓从土里刨出一坨鲜姜说,土里长的还是树上结的?你服不服?是我日哄你还是你跟我瞎抬杠?老贾不情愿地把毛驴缰绳递给老黄,说输是输了,可姜就是从树上摘下来的,你还甭跟我较这真儿!
郝孟桥也是崞县人,他爷也爱跟人犟,但又不瞎犟,他图的就是个明白……
第一章
南河底村有个经常挎箩筐外出拾粪的老郝,某年夏天沿同河往上游的磨湾村走,一手执铲,一手挎篮,慢吞吞地行走,四处张望河沟里有没有黑枣似的羊粪呀,车辙里有没有槽子糕似的骡马驴粪呀,拾着拾着连田塍上遗落的白森森的狼粪都捡进箩筐里了。如果在往常,这条道上压根儿就没多少粪便可供他来拾,可老郝性子犟,就认定这条道了,所以天天来拾。
老郝那天走了狗屎运,没等走到磨湾村,箩筐就冒了尖,他倚着一棵歪脖子柳树想迷糊一阵。身边的粪筐散发出牲畜粪便甜腻腻的味道,让老郝一下想起农历十月初一刚刚出锅的黄米面油糕。
在前面不远处的河湾里,有个磨湾村的妇女,腰粗腿短大屁股,看不清眉眼,只看见她头顶一块蓝布花帕,裤脚挽到小腿肚上面,撅着肥腚,在搓衣石上浆洗被里被面。隔不远,还有几个南河底村的娃娃扑通扑通狗刨水,这些脱得溜光的娃娃跟老郝七岁的孙子郝孟桥是发小,他们都认得在树底下迷糊的老头是郝孟桥的爷爷。那天,郝孟桥没去河边,而是纠集了另外几个孩子在姑姑山下的树林里掏鸟蛋,有了鸟蛋就好“打平和”,你从家里拿点啥我从家里拿点啥,凑一块儿在火上烤熟了一起分享,说白了就是今天的AA制。因为郝孟桥那天不在场,狗刨水的娃娃便淘气地大喊老郝老郝雀盲眼,石头当作驴粪蛋,白天游门走四方,黑夜点灯补裤裆。几个娃娃开心地笑一阵就扑通扑通往河心游去,他们哪想到头天下了暴雨,上游会发大水呢,河水哗哗地上涨,眨眼间就把两个调侃老郝的娃娃卷跑了。
侥幸逃生的另一个娃娃光屁股蹲在没水的地方撕心裂肺地喊,喊那个倚着歪脖子柳树打瞌睡的老郝。老郝不聋,早听见娃娃的呼喊了,因为那些娃娃得罪过他,他嘟嘟囔囔不起来。洗衣服的妇女直起身,看了看激流勇进的河面,把洗了一半的被里被面,还有一堆杂乱的衣物塞进一个大木盆里,一手掰着木盆的一个边沿,另一个边沿卡在多肉的腰眼上,空着的那只手提留着搓板,急急忙忙往村里跑了。河边只剩下滔滔水响和娃娃的哭喊,老郝老郝你家孟桥让水冲走了,你不救他我也不管了。老郝不犟了,一下睁开眼。他并不清楚水中有没有他的孙子郝孟桥,却蚂蚱似的蹦起来,迈着两条罗圈腿,沿河跑出十多米远,果真发现浑浊的河水里一起一伏漂浮着两颗小脑袋,像是两颗没成熟的西瓜,他伸长胳膊想探又探不着,等不及褪掉衣服就跳下去了。
老郝不会凫水,被一个浪头直接给打懵了,连呛两口水,什么也不觉了。倒是那两个落水的娃娃漂流一段路后,鬼使神差地又被湍急的河水冲上一块沙洲,他们一前一后踩着浅水返回原来的地方,胡乱穿好衣服,悄没声地回家了。三个孩子都犟,没有一个告诉家里人拾粪的老郝是为救他们才让大水冲跑的。
不幸的老郝后来被下游崇仁堡的李大金捞上岸。
李大金是崇仁堡一个闲汉,整天东游西荡没事干,那天正在岸边用三齿钉耙替村西一个寡妇打捞从上游漂下来的河柴,钉耙下去竟钩起一个人来。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老郝拖上岸,试了试鼻息,知道救不活了,又翻了翻老郝的口袋,口袋里除了沙子就是河水,他打算把老郝再还给河神爷。你说怎么那么巧,恰好有个路人经过这里,那路人还是宏道镇东街挺有名望的先生郭岚。郭岚说,是你捞的人?李大金梗着脖子说,我没捞,他自个儿在这儿趴着呢。郭岚捋着三缕长髯笑道,死归死了,可捞人是积德,你怕啥?李大金看看那个干瘪的老头儿只好默认了,暗道一声“操鸡巴蛋”,把弃尸的念头就打消了。郭岚老了,戴一副石头老花镜仔细端详半天,最后确定死者是南河底村拾粪的老郝。他说,大金啊,你真做了件积德的大好事,要搁在往年,有人会给你立牌坊哩。又说,送佛送到西天,要不你干脆把老郝送回南河底得了。
郝孟桥七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两件大事都与村东的同河有关,一件是同河发大水把他爷爷给淹死了,一件是同河发大水把他们家五亩河滩地给淤埋了。爷爷死了,这家人的顶梁柱咔嚓一声拦腰折断;河滩地淤埋了,这家人秋后除了几亩干坡地打下三斗秕谷外,六亩水地颗粒无收。那之前,郝孟桥从不认得崇仁堡的闲汉李大金,因为李大金用独轮车把他爷爷的尸体运回来了,以后每年正月初四,李大金总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左手牵着扎了小辫儿的孙女李玉凤,右手牵着剃了光头的孙子李玉楼,沿同河高矮不平的河堤,一路唱唱打打来南河底村走亲戚。别人走亲戚不是带几个花馍,就是带一篮子年糕,最不济也带点花生核桃红枣柿子之类的特产,可李大金也犟,他啥都不带,就牵着两个带嘴的孙子来郝孟桥家吃请。郝家人厚道,倒也拿李大金当恩人看待,家里人吃茭子(高粱)面素馅扁食(饺子),给李大金他们吃的是白面肉馅扁食,李大金也不客气,对孙女李玉凤孙子李玉楼说,甭扭扭捏捏缩头缩脑的,你成寿叔(郝孟桥他爹叫郝成寿)成寿婶儿一家都不是外人,多吃几个饺子也吃不穷他们。他一边吩咐梳小辫儿的李玉凤吃饺子甭忘了夹菜,一边叮嘱留光头的李玉楼吃饱了放松裤腰带再多吃几个,三个人总吃得饱嗝连天。临走,还要把剩下的打包带走,他们就这么执着。
郝孟桥和李大金的孙子李玉楼同庚,只是月份比李玉楼早两月,李大金让李玉楼喊郝孟桥哥,郝孟桥咕嘟了小嘴不乐意答应,李大金用柴禾棍儿剔着牙缝说,孟桥啊,玉楼喊你哥哩你咋不答应?瞧不上玉楼你就明说呗。其实呢,人跟人一般般高,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哩,不应就不应,谁稀罕你。李大金这话偏让正给牲灵喂料的郝成寿听见了,郝成寿是个实在人,就怕外人说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便一手提着草筛,一手伸过来扇了郝孟桥一个耳刮子,你个兔崽子,给我听好了,你大金爷是咱家的大恩人,玉楼玉凤也是咱家的恩人,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欺负玉楼,小心我打断你的腿。郝孟桥脖子梗梗的,歪了脑袋一溜烟跑走了,活像一头犟毛驴。
童年时的郝孟桥心里充满无法化解的憎恶,他悄悄问过他娘,凭啥李玉楼李玉凤吃白面扁食,咱们吃茭子面的?他娘起初觉得很意外,这样的安排对于南河底村任何一个懂得感恩的家庭主妇来讲,都是再恰当不过的。款待客人呗,他娘轻描淡写地说,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瞟他一眼。可能这个解释稍显笼统,过了几天,就在郝孟桥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时,他娘又旧事重提。那天,他娘正在案板上搓茭子面面鱼儿,见他从家门外跑进来,浑身都是泥都是土,头上还粘着鸡屎,就叹口气说,你呀,一天到晚就知道个玩儿,还眼馋人家玉楼吃白面扁食哩。你倒争点气,往后做成大买卖,赚了大钱,我和你爹也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到那阵儿客人吃啥咱也吃啥。郝孟桥觉得委屈,好像吃不上白面扁食是他的责任,就大声说,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儿?这一喊,着实把他娘吓了一跳,停下手里的活儿,一把抓住他的一只小手,啪地打一下手心,孟桥啊,你咋的啦?不就是一顿扁食吗?你跟娘还犟上了?
南河底村子不大,南北狭长,处于同河西岸。打民国起,河道一股劲儿往西移,每年发大水总要淹几户人家,到郝孟桥十五岁那年,原本位于村中心的祖宅东墙外就已是同河的西堤了,日日夜夜听得见同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每至刮风下雨天,阖家人都提心吊胆的。对于郝孟桥一家来讲,搬家是迟早的事情,可起房盖屋又谈何容易。
娘娘(奶奶)在世时,郝孟桥听得最烦的就是她千篇一律的唠叨,这个小脚小身板儿的老人天天坐在自家街门口的大石头上絮叨,掉光牙的嘴巴瘪了回去,说话时显得有些含糊不清,即使再含糊不清也听得清她说些啥。她说世道坏了,河也不成河了,不是淹死人,就是淹塌房,有本事有办法的都搬走了,没办法的都是些窝囊废。我倒有儿有孙的,都是些榆木疙瘩犟巴脑袋,老的不成器,少的也不成器,麻袋布袋草袋,一代不如一代,我看是指望不上了……
郝孟桥就跟娘娘掰理,娘娘,不是我们不争气,是我们没钱盖不了房子,你啥都不懂。娘娘拍着巴掌说,好我的个娃哩,赚不下钱就是不成器,还说我啥也不懂呢。郝孟桥眨巴眨巴眼珠子说,寇武子家倒有钱,他天天赌,铁打的家业也让他踢打光了,只好替人家响器班背鼓混饭吃。娘娘,你说寇武子成器不?
他白发苍苍的娘娘闭口不言了。
但老人的话就像是谶言,还没等郝孟桥他爹选好新房的位置,六代祖孙居住过的老屋就被横冲直撞的洪水如同纸糊的冥器一样支离破碎地冲向下游,亏了这家人事先搬进村人郝银红家的南房里住了。
郝孟桥在一点点长大,趁着他还没完全长大,他像只窜梁的耗子一样东家进,西家出,结识着与他同辈或比他大一辈儿小一辈儿的朋友。南河底村的少年除了帮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农事或家务外,只要闲下来就会想到把郝孟桥喊上一块在官道上滚铁环,弹拐拐,一块在同河边儿攻城楼,跑马城。经常是月夜之下,习惯早睡的村人睡过一觉后,仍听见郝氏牌坊外面有人喊“急急令,跑马城”,有人答“马城隘,送过来”,接着是孩子们无所顾忌的呐喊,大人们就迷迷糊糊说,这帮兔崽子不怕狼把他们叼了去。乡间狼多,村人在自家院墙上用白灰画出许多圆圈,但狼仍肆无忌惮。郝孟桥一个表婶儿去里城村回娘家,本来男人要用毛驴送她一程,她说地里忙,就不要送了,男人说地里再忙,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行路呀。女人就反感了,我说话你咋偏不听哩?不用你送就不用你送。话说到这份儿上,男人只好选择退让,临出门还吩咐她走路要走大路,大路上行人多,免得遇上打劫贼。打劫贼倒没遇上,可遇上比打劫贼都难对付的狼了,而且是两只狼,一高一矮,一公一母,一前一后夹击她。女人吓得一个劲哆嗦,连腿都软了,心里直后悔不该跟自家男人犟,可再懊悔也不赶趟了。公狼咬她一口,她哎哟一声,念一句阿弥陀佛,母狼咬她一口,她又哎哟一声,念一句阿弥托福。她受不了彻骨的剧痛只好趴在地上,任由狼啃她的屁股,后来是普济寺在野外放骡子的二和尚用一根胳膊粗的柳树棍把两只狼赶走的。当时,妇女有一半屁股已入了狼肚……
第二章
民国四年以前,郝孟桥做啥啥不顺,先是跟发小郝铁林外出跑买卖,北上代州、大同、绥远,南下盂县、太原,甚至临汾、霍州,鞋底磨穿了十几双,除了本钱,利润没赚下多少。提起儿子郝孟桥来,郝成寿有次蹲在五道爷庙前闷头抽烟,抽到第六锅的时候,咳嗽起一口痰,重重地啐在地上,跟旁边的村人说,没那金刚钻,就甭揽瓷器活儿,安心种地得了。
可郝孟桥还是犟,他不相信自己揽不了那瓷器活儿,所以就没听他爹劝,而是约了上庄村的郭斗山,跑去黄河边儿,承包河曲、保德、偏关的商税征收业务去了。开始还好,头几年也略有盈余,到后来,三县商户都不买他们的账了,说与其让外地人赚钱,倒不如都赖着不缴呢。郝孟桥和郭斗山也不服软,双方僵持了几个月,最终熬不下去的是两个外乡人,只好向当地的差徭局递了销号申请。散伙后的郝孟桥没脸回南河底,在五台县东冶镇一户财主家打短工。那年年底,他爹托人捎口信给他,儿呀,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还是回家安心种地吧,好好赖赖比替人打工强。
可郝孟桥就不回去,他还是犟,还是不认命。
不记得从哪年起,郝孟桥突然害了牙痛病,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能要命。牙一痛,郝孟桥就捂着腮帮子在原地打转,转着转着脑袋就糊了,痛得没着没落的。好在牙也不是天天痛,不痛的时候他像正常人一样,该干啥干啥,该说啥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