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住家家政工的劳动过程分析

2015-09-17 06:08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助理研究员博士
中国工人 2015年2期
关键词:私人生活家政公司商品化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助理研究员 博士 马 丹

家政服务是一个古老的职业。随着改革开放的转型、家庭功能的社会化、职业女性的增加、老龄社会的深化,家政服务业迎来了全新的市场化阶段。在此阶段,一方面,家政需求日益增加,从改革开放前的精英福利转变为老百姓的日常“刚需”。因此,家政服务业成为“朝阳产业”,跃升为服务业经济中突出的一支:据中国家庭服务业协会统计,2011年,家政行业创造产值近8366亿元,占国内GDP的1.77%。2012年,我国家政工达到2477万人,家政企业与网点60余万家。另一方面,家政服务业呈现出诸多问题:性别化的从业者、法律缺位、培训不足、专业化程度不够、职业化程度低、供需不匹配、社会认同度低、社会问题丛生等,影响民生,也影响2000多万家政女工的劳动与生活。因此,对家政服务业的研究非常迫切。本文从劳动社会学的视角出发,研究北京市住家家政工的劳动过程,试图描述家政工的劳动方式、特点与问题,并以此为切入点分析引发家政服务业各种问题的个中原因。

谁是家政工?

家政服务的工作自古代奴隶社会就已存在,至今已经历4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1840年以前的古代阶段,家务劳动由罪犯、战俘及其家属等女性奴隶承担,女婢为雇主的私人物品,受到阶级与性别的双重压迫;第二阶段是1840年至1949年的近代阶段,女佣大部分来自于农村与城市底层,她们通过中介如荐头店、女店、老娘店等与雇主建立劳动关系,其劳动方式、特点与问题和现代家政工极其相似,建立起沿用至今的雇佣劳动关系体制;第三阶段是1949年至1978年的计划经济体制阶段,外包家政服务基本上是政治精英、经济精英与文化精英独有的权利与福利,同时在平均主义的经济体制与“为革命服务”的平等意识形态下,保姆与雇主之间呈现出相对的平等与和谐;第四阶段是1978年之后的市场化阶段,家政服务成为一般百姓家庭的普遍需求。根据2012年中国家庭服务业协会的统计,家政服务员90%以上为女性,其中农村人口比重达77%,40岁-50岁人员比重约占60%,初中及以下文化水平从业者约占56%,高中及以下从业者达94%。因此,概括地来说,市场化阶段的家政工是由大部分进城务工的农村中年女性与小部分城市底层中年女性所组成。

就北京市的情况来说,20世纪50年代,在北京做“保姆”的人多数是城市贫民,少数来自农村。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北京工作的“保姆”达 3-5万人。这些“保姆”半数以上来自安徽,大约有2万余人。2006年,北京市的家政工达到23余万人,其中小时工为4-5万人。2007年直接进入家庭的家政服务人员达30多万人,年平均缺口2-3万人。2010年,北京市家政工总数已达40余万人。在京从事家政服务的人员,主要来自安徽、四川、河南、甘肃、湖北、重庆等地,以农村进城务工的女性为主。 家政工群体并非整体一块,存在不同工种之间的分化,也根据不同的标准存在不同的分类。

根据工作时间与工作方式,家政工可分为3种类型:第一种是传统意义上24小时住在同一雇主家里从事家政服务的“住家型家政工”;第二种是不住在雇主家里、但在固定时段(如:白天8小时、夜里8小时等)去同一雇主家进行家政服务的“非住家型家政工”(也可称为“包月小时工”或者“固定小时工”);第三种是不住在雇主家里、按需求上门为多个雇主进行家政服务的灵活“小时工”。大多数家政工属于前两种类型,尤其是第一种类型“住家型”。同时,家政工并不被严格限定在一种类型里:有些住家型家政工与“非住家型家政工”在为同一雇主服务的特定时段之外,还兼做“小时工”或者其他工作。

根据具体工作内容,参照2008年北京市劳动社会保障局发布的《关于家政服务业部分职业工资指导价位》的分类,家政工大体可分为11种具体的工种:保洁、烹饪;产妇护理;婴幼儿护理;育婴师;私人管家;宠物护理;儿童看护;家居保洁;老人护理;家庭病人护理;医院陪护。

根据不同的职业进入方式,家政工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过自荐或者私人社会网络介绍的家政工,如通过老乡、朋友、亲戚、老雇主等介绍工作;一种是通过家政公司。后者占绝大多数。

综上,家政工在进入家政业之前主要有两种身份:农村进城务工人员与城市下岗失业工人。她们大部分是来自外地、学历不高的女性、母亲,处于30-50岁的年龄段,婚姻状况以已婚或离异为主,做家政工最主要的目的是挣钱养家。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女性劳动者通过熟人介绍、广告、网络、政府输出等方式找到某家合适的家政公司,面试成功就可以成为一名待岗的家政工。家政工作虽然不好做,但在文化传统中属于女性擅长的家务劳动范畴,门槛相对较低,又存在巨大的市场需求与较高的劳动报酬,因此成为很多人进京打工的首选。

成为家政工:身体与情感的“售前商品化”

“成为家政工”是家政工劳动过程的第一步,其步骤包括:进入一家家政公司、通过审核、培训、体检、面试,面试成功才可以“上户”,进入正式的劳动过程。“成为家政工”是“上户”的前奏,是家政工身体、心理、情感与生活方式的“售前商品化”过程。

1.公司审核 想要从事家政工作的女性劳动者进入家政公司 (家政公司分为员工制、会员制与中介制。由于员工制尚不成熟,所占比例低,而会员制又更贴近中介制,因此本文的“家政公司”默认为中介型的家政公司,对员工制公司不做讨论),需要经过公司的基本审核。虽然不同规模与性质的公司对于审核的标准与要求不同,但大多包括身份审核与资格审核两种。身份审核包括:姓名、年龄、籍贯、家庭、学历等基本身份资料,身份证是必备的;资格审核包括:以往工作经验、对城市生活的熟悉度、家务技能、资格证书、性格与心态等。在这些表面的审核之下,公司会从客观条件与主观条件出发挑选出适合“上户”的劳动力,而这些条件均来自于家政市场的需求,如“有经验”、“性格乐观开朗”、“年轻漂亮”、“听话”等。如一位家政中介老师所说:“我们对阿姨也有评判,你的认知能力、动手能力、诚信度、稳定度,后台都有评语、标度。我们面试的时候,我要跟你谈谈话,我就要写评语。我培训完了之后,我们也要写评语。家政行业来不了半点儿虚假。它就是一分一秒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你假不了。我们必须真诚。”通过审核之后,家政工缴纳一定的费用后就可以在家政公司拿到“上户资格”、待价而沽。

2.培训 培训是家政工“上户”之前最重要的“售前包装”,也是“售前商品化”的重要一环。有的公司培训较少,且仅培训最基本的家务技能;有的公司不仅培训频率高,还从实际操作与心理疏导两个方向同时进行。事实证明,后一种公司的家政工更适合市场需求,能提供更高端的服务。

家务技能的培训以了解城市生活、掌握所服务人群生活方式、学习劳动内容与劳动技能为主,并因为工种的细化而有所不同。例如,月嫂会重点学习产妇与初生儿的护理,育儿嫂要特别了解各个年龄段儿童的生理特征与护理方式,家务工则要关注各种家用电器的使用方法和有效率的保洁方法,这些基本技能是家政工培训的基石,也是家政工在劳动力市场上最基本的竞争本领。

心理疏导的培训比家务技能的培训更深入,不仅涉及物质性的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还涉及情感劳动与私人的生活方式。它是在家务技能的基础上决定家政工工作效果与持久度最重要的因素。培训内容以严海蓉批判的“素质说”为主,一般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为心态,保持积极、乐观、稳定的心态,不受客户情绪的影响;二要“会沟通”,这是家政工必须做好的情感劳动的一部分。沟通不仅指家政工与雇主之间的沟通,也指家政工与公司老师之间的沟通,是一项可以达到“三赢”的重要技巧;三是强调自立、自强、自信、积累经验,尤其那些刚进入家政行业的工人;四是借助优秀家政工的榜样力量,给家政工树立努力的目标。心理疏导的培训能够给家政工发声和交流的机会,减轻她们的心理压力,更重要的是让她们调整心态、学会沟通,成为适合家政市场与雇主需求的合格的劳动者。合格与否取决于技术、知识、经验,更取决于心态、沟通、情感和生活方式。

3.体检与面试 上户时家政工需要提供体检报告、合同、上户单、入户工作范围与身份证复印件。因此,在上户前的待岗期,新来的与体检报告过期的家政工都要进行体检。即使持有有效、合格的体检报告,也有许多雇主认为不安全,要求家政工在雇主的陪同下再进行一次体检,体检的费用由雇主承担。而对于这样一个雇佣双方近距离接触的私人领域的工作而言,雇主的身体却是免责的:雇主有权利知晓家政工的身体状况,家政工却无法对等地获知雇主的身体状况。体检是身体的商品化过程,在审核、培训、体检都通过的前提下,家政工在“上户”之前面对的最后一道关卡是“面试”。

“面试”基本上是一个博弈的过程。有的公司是三方博弈,家政中介参与到家政工与雇主的谈话之中,就彼此的情况进行介绍,负责询问与部分地回答他们的疑惑,并且从中调和供需之间的矛盾,就薪酬进行传达与讨价还价。有的公司则是雇主与家政工直接谈判,家政中介仅起到介绍的作用。雇主介绍家庭情况、劳动内容、服务需求;家政工介绍身份背景、展示以往工作经验与服务技能、提出工作请求,双方再进行工作时间与空间、薪酬、福利等各种细节的讨论与博弈,如可达成一致就可以签合同“上户”了。

成为家政工是家政工进入正式劳动过程前的商品化过程。审核、培训、体检与面试都是此商品化过程中的重要链条,通过这些过程,劳动者的身体、心理、情绪、情感被规训为适合市场需求的合格的商品。规训是从外部进行的,却通过长时间的反复进行而内化为家政工的内部要求与自身需要,成为一种工作标准与职业道德。

“上户”与“下户”:私人领域里的公共劳动

“上户”是家政工正式劳动过程的开端。对于经历了或长或短、焦虑的待岗期的家政工来说,“上户”是一件让人振奋的事,等待她们的则是不确定的工作。

1.不确定的工作 家政工的工作性质最主要的特征是不确定性,她们何时、何地、为谁做什么工作只有一个大致的范围,例如家务、育儿、月嫂、家教、管家、护理老人等,却无法得到具体的内容确认。政府部门、民间组织、学术界与家政公司都对家政工的工作内容进行过规定,北京市家政服务协会还编写了《家政服务员入户工作范围》,家政工上户时也会将这份文件与上户单、合同、身份证复印件、体检报告一起带到雇主家,但在具体工作中这些规定很难实现:一方面,家务劳动本来就琐碎繁多、事无巨细、无一定之规,家政工自身也默认这份工作的不确定性;另一方面,在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劳动关系中,家政工在无第三方监督的私人领域并不具备同雇主讨价还价的能力。因此,家政工上户后的工作几乎完全取决于雇主的意愿。

家政工有一个普遍的共识,就是雇主在面试时大抵会做出“我们家没什么活儿”、“我们家的活儿很简单”这样的表达,但是一上户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份工作很少会有简单轻松的时候,工作内容也因为雇主的意愿而随时改变,改变大多是增加,而非减少。例如,蓝宝琴在雇主家负责的是做饭和家务,后来又包括了喂狗和遛狗。她特别强调喂狗和遛狗一开始并未包括在她的工作内容里面,但是后来雇主养了一条狗,这项工作就自然而然地归她了。她对这项工作很不满意,因为“要给狗抓屎擦尿,还得每天遛狗”。她每天早晨5点多起床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晚上九十点睡觉,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门遛狗。丁倩的经历则更为普遍,她的工作是照顾两位老人,但是只要一位老人生病她就随着另外一位老人到老人的儿女家居住,本来她的服务对象只有两位老人,后来就变成老人和儿女家所有的人,这无形中增加了她的劳动量。

不确定的工资、待遇、福利也预示了不确定的职业前景。家政工在雇主家每一天都绷紧了弦,因为这份工作随时可能因为任何原因而停止。一旦停止,她们又将进入漫长难熬的待岗期。然而,家政工作因为细节繁多,包含相当多的情感劳动,一切又取决于雇主意愿,最主要的是停止这份工作太过简单方便,因此她们还是很容易就会失去工作而下户。所有家政公司都在客户的服务费或中介费中包含了这样的保证:一个月内免费无限次退换,一个月后每退换一次收取50至100元的换人费用。因此,家政工作为劳动者在工作中不仅被物化,还要承受各种不确定性。下户是这份不确定的工作最后的注脚。在我访谈记录的近50位家政工中,每个人都经历过下户,下户的原因五花八门,可大致总结为:吃不饱;吃剩饭剩菜;雇主搬家到外地;雇主不再需要人;雇主家太远;与雇主和其他家庭成员相处不来;与其他家政工相处不来;雇主犯错却不道歉;工资低,不给长;活太多,干不了,太累;烫坏了衣服;没给孩子盖好被子;自己家里有事,要回家;想换个环境;想换份工作;不能休息;工作内容与己之长不匹配;口角;等等。

2.被卷入的私人生活 家政工作的不确定性体现在她们工作的每一个环节。不确定性偶尔可以理解为自由自在,然而更多地则表现为脆弱性与风险性。由于工作与私人生活的高度重合,工作时间与空间的不确定性也相应地蔓延至私人时间与空间。私人时间与空间的不确定性是家政工私人生活商品化的重要内容。按照家政工的普遍说法,只要醒着,就都是工作时间,因为家务劳动永无止境。很多家政工都是从早忙到晚,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在这种情况下,自在放松的私人时间很难保证。做别墅家务的徐文彬这样描述她的工作:“我现在做别墅家务,别墅400多平方米,我成天没有一点时间休息。本来活儿也特别多,我这个人干活又不偷懒,天天我都擦一遍地,桌椅也擦一遍,整个卫生都搞得特别彻底。他家有个老爷子,特别好,叫我怎么着也休息几分钟。但我觉得活没干完,我都不想休息。我早晨6点多钟起床,一直干到晚上7点多钟吧,一天工作13个小时!”

徐文彬的工作虽然累,但至少拥有完全放松睡眠的时间,还可以睡个安稳觉,有的家政工连睡眠时间都无法保证。月嫂和育儿嫂的时间自不必说,睡觉时照顾孩子本就是工作内容,然而家务工有时也不能保证睡眠时间:程果的上一个雇主会在半夜1点半叫她起床擦地,500平方米的房子擦完就三四点了,她只好擦完直接开始新一天的工作。许燕的雇主有产后忧郁症,会半夜一两点把许燕叫起来给她换床单:工作时间的不确定意味着工作时间变长,同时私人时间被挤压得极为短暂。

除了时间,家政工的工作空间与私人空间也高度重合,并充满不确定性。不确定性一方面体现在不确定的服务家庭,如照顾老人的丁倩有时工作、生活于两个老人的家,有时是儿子的家,有时是女儿的家,有时是医院。无论处于哪个工作空间,家政工都是提供服务与劳动的人,服务对象则是与雇主有关的所有人;另一方面,即使处于固定的服务家庭,被缠绕在工作空间中的私人空间也呈现出不确定性,要依照雇主家的环境与要求而定。 首先要看雇主家庭空间的大小,其次要看家政工的工作内容。做家务的家政工夜里睡觉是在工作之外,虽然有人投诉说半夜被雇主叫醒擦地板或者换床单,但大致都可拥有属于自己的睡眠时间。如果她们同时拥有足够的私人空间,那么她们私人生活中很重要的休息就可以得到保证;如果她们没有私人空间而只能在公共空间休息,那么她们的私人生活则要依靠雇主的生活习惯与意愿而定,无法自主。做月嫂或者育儿嫂的家政工则一般都会被安排与宝宝或者产妇共眠,因此最私人的睡觉时间也需要工作。因此,月嫂与育儿嫂比家务工普遍工资更高不仅与技术含量有关,也与工作时间、工作强度、情感付出的程度与私人生活牺牲的程度有关。

工作空间与私人空间的重叠、不确定是家政工情感与私人生活商品化的物质基础。即使家政工拥有一定的私人时间,但如果缺乏足够的私人空间,她们的私人生活也无法得到保障。因此,家政工的私人生活因她们的工作时间、空间、性质而定,也因雇主提供的客观环境与主观要求而定,呈现出来的状态就是失语的商品与全面控制的消费者。家政工李琴常常这样问自己:“抱着别人的孩子,躺在别人的床上,行走在别人的家里,过着别人的生活。有时候,我还真是迷糊,这个忙忙碌碌的女人,是不是我?我这么忙碌,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过着别人的生活呢?”“过着别人的生活”是家政工私人生活商品化的最真实写照。吃、住、看电视、洗澡等都显示出家政工在雇主家里进行完全自我和放松的私人生活多么困难,想拥有自己的时间、空间与自由的心境又多么困难,而可以忍受这些的能力又是做好这份工作的前提。除了技术层面的劳动,家政工必须能够在别人家里过好自己的生活,而这生活必须按照劳动过程中的雇佣方说出或暗示的方式进行。她们唯一可以完全放松进行自己私人活动的时间就是离开雇主家外出休息的时候,这也是为什么家政工都会觉得这份工作“很压抑”。

“投入与抽离”:“虚拟家人”压抑的情感劳动

家政工与雇主虽然是雇佣关系,但工作性质与内容却使得家政工是作为“虚拟家人”的角色进入雇主家庭的,这意味着家政工首先要充分扮演好家人的替代角色,这种扮演要付出足够的、令雇主满意的情感;其次这种扮演还要掌握好“度”,不能喧宾夺主代替了真正处于这个角色的家庭成员,也就是在情感付出的基础上要学会控制与抽离。因此,家政工必须在做好体力和脑力劳动的同时不断在付出情感与控制情感之间徘徊,需要反复试探与实践才能扮演好“虚拟家人”的角色,这使得她们心理压力非常大,这也是她们在工作中感到最难也是最累的部分。

王家珍的故事充分说明了家政工要付出比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更复杂、更内化的情感劳动。王家珍是来自于南方小城的下岗工人、单亲妈妈,也是一名专门护理早产儿和先天缺陷新生儿的月嫂。她对她所服务的宝宝尽心尽力,有的宝宝出生时只有3斤,她每隔1个小时用滴管给宝宝喂1次奶,就等于她无法连续睡觉超过1小时。因此就体力、脑力与情感劳动的付出而言,她相当称职。但同时,她成功的原因不仅是她的付出,更重要的是她的抽离。比如宝宝跟她过于亲近了她会避嫌,要求宝宝的正牌母亲增加亲子时间;再比如正牌母亲用于建立母职的方法失败了,她会主动承担责任。对她来说,控制与抽离比付出更关乎这份工作的成败。因为这种反复计算、试探、对比、实践的心理过程,她的劳动比想象的复杂得多。

家政工情感劳动的本质是“家人化”的情感劳动:雇主雇佣家政工作为“家人”代替真正的家人进行劳动、付出情感,因此雇主也会与这位“家人”进行情感交换。但在交换的同时,双方都有一个情感控制的过程,家政工如果不进行控制而只是投入、交换,会威胁到雇佣关系的本质;而雇主如果只进行投入和交换、不进行控制则会产生不安全感,也会威胁到雇佣关系的本质。因此,雇主与家政工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家人,真正的家人与雇佣关系存在内在的矛盾。通过家政工劳动过程的研究我们发现了家政工私人生活的商品化,而通过家政工情感劳动与压抑状态的研究我们则发现了家政工情感的商品化。私人生活与情感的商品化共同促成了家政工服务性劳动的高度异化状态。

一个外地的女性打工者从进入家政业、成为家政工开始,她的劳动、劳动力、身体、心理、情感、私人生活就进入了商品化的过程。这个商品化的过程是雇主合力形成的市场的需求,转换面目变成家政公司的招聘需求,最后通过家政公司的培训、体检、正式与非正式的制度、亚文化和工作程序内化为家政工的工作要求与职业道德。对家政工来说,商品化的过程首先是被动的,由于改革开放前后国家的进入与退出,无论女性的农民还是下岗职工都无法在已有的秩序中找到合适的位置,她们只能用打工的方式赚钱养家。在劳动力市场中被边缘化和不断挤压的她们面对庞大的消费社会的市场只能妥协。商品化过程是一个从国家到市场的转变,也是一个从制度内到制度外的转变,看似是家政工的主动选择,其实是时代背景下的被动卷入;其次,商品化的过程也包含家政工的主动建构。NicoleConstable在研究香港菲佣如何形成纪律性时发现,除了雇主的规定,菲佣也会主动参与到对自身的剥削和压迫当中去,既不单一地接受,也不单一地反抗。北京市家政工的劳动过程也体现出这样的特点:只有主动参与私人生活与情感的商品化过程,家政工的劳动的商品化过程才可以顺利完成,她们才能找到、维持一份不错的工作,从而达到赚钱养家的终极目标。因此,家政工的私人生活与情感的商品化过程既是家政工与家政公司和雇主博弈的结果,也是合谋的结果。

通过详细分析家政工的劳动过程,可以发现家政工作并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它有固定繁复的步骤,需要面对瞬息万变的劳动关系,高流动并不是不稳定的原因而是结果。家政工作在付出体力与脑力的同时,需要付出大量的情感,按照雇主的意愿与工作的需要规范、牺牲、商品化自己的私人生活。雇主需要的家政工的私人生活方式,常常不是家政工原本的私人生活方式。许多关于家政工的研究都证实了家政工的生活存在明确的“前台”和“后台”,无论衣食住行还是私人装扮都尽量简化和低调,因此蓝佩嘉称她们是“灰姑娘”。这些“灰姑娘”的劳动体现出后工业社会服务业劳动的一种高度异化的状态,同时由于法律缺位、保障缺乏,有针对性的立法与规范性的劳动市场成为最迫切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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