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军+姜春
在当代女作家中,范小青的小说有着与众不同的个性化品质,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一些作品,突出表现当下人们的生存景观和精神状况,在不动声色的叙事中蕴含着丰富的象征意味。如中短篇小说《父亲还在渔隐街》 《生于黄昏或清晨》 《寻找卫华姐》等等,都不同程度地表现了现代人身份焦虑问题,叩问与寻找在市场化、消费化与媒介化深刻影响下的人们失落的某种精神与灵魂。范小青的近作,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王村》(下文简称《王村》)更是寻找精神与灵魂,追问生命与存在的力作。同时,在浮躁的当代创作语境中,小说立足现实的态度与批判现实主义的尝试更显得弥足珍贵。《王村》将现实生活内容与象征叙事技巧有机融合在一起,达到了新的高度。小说的现实批判正是通过具有某种荒诞性的象征叙事来完成的。下面从叙事视角、叙述对象与叙事伦理等方面对《王村》的象征叙事作简要分析。
一
叙述视角在小说叙事中占有重要地位。它是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指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本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同样的事件,不同的人或者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可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可能有不同的意义。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隐含作者”的概念,他是作者的“第二个自我”,是小说中作者潜在的“替身”,是主宰文本思想意义的真正主体。a这种“隐含作者”在小说里的一个重要体现与反映就是叙事视角的选择。确立什么样的叙事视角对自我经验、情绪情感和文化意识的表达来说事关重大,意味着叙述者的身份、权利、道德立场和美学意图的确认。“说到底,叙事就是作者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把人生经验的本质和意义传示给他人。”b《王村》的叙事呈现出虚实相间、庄谐杂糅、逻辑错乱、悬念倒置的总体特征,这与其叙事视角的选择密切相关,这使小说的底色更为斑驳,肌理更为细密,象征意趣更为丰厚。
《王村》从表面上看是第一人称叙事,“我”既是叙述人,又是参与故事的人物;是观察者,又是一个被观察者。然而,细究起来,由于文中“我”与“我弟弟”身份的混乱,以及“我弟弟是一只老鼠”的非人化处理,使小说在叙事视角上就像迷宫一样设置了岔道和障碍。小说常出现这样的叙述:“我弟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喊他的名字他是不会理睬的,喊他的名字等于没有喊,他只认我的名字,所以只能用我的名字代表我弟弟的名字。”“我弟弟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我弟弟的名字。”“我就是我弟弟”、“我不是我弟弟”、“我就是我”、“我不是我”等等,让读者弄不清楚到底“我”是谁?“弟弟”又是谁?“我”到底有没有弟弟?“我”到底是寻找自己?还是在寻找“弟弟”?“我”和“弟弟”到底是同一个人还是两个不同的人?小说似乎又具有了第三人称叙事的某种特点。如此一来,《王村》突破了惯常的叙事模式,采用双主人公的设置,可以说视角是“我”与“我弟弟”,他们时分时合,有时形成绕口令式的迷径,这就造成了小说叙事视角的不稳定性与多义性,象征在城乡变迁中人们迷失了自己,想寻找自己又根本无法确定的荒诞。
这样的叙事视角使小说出现了并存的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可调和的声音或者表意手段,呈现出众声喧哗的景象,传达出更加多种多样的信息。这样的叙事策略,使小说具有了多重复义性,增加了《王村》的象征意蕴。“换一个角度看世界的结果,便是打破了偏激与执迷,比较更容易看透人生的本质。”c“叙事视点(叙述视角)不是作为一种传递情节给读者的附属后加上去的,相反在绝大多数现代叙事作品中,正是叙事视点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d
从另一个角度看,《王村》的叙事视点人物是被抛弃的、边缘化与异化了的角色。这种叙事视角具有无功利性或者说是前功利性,犹如过滤镜一样,将理性、逻辑、社会习俗等外在的东西都给过滤掉了。这样的叙述视角把握和观察世界不依赖科学知识,不遵循所谓的逻辑规范,依赖的是直觉、感觉和丰富的想象。这就使小说叙事表现出“自然”状态,理性的道德说教在叙事范畴中被边缘化,成人世界中的道德性价值判断被突破,从而使小说呈现出生活原生态的情境。这就明显区别于正常的成人把握世界的方式,使习惯了从观念到观念,习惯了抽象概括和推理的人们体验到一种新鲜感与陌生感。用这种视角来观照世界,“一方面使人的感觉更接近自然天性与潜意识本源,另一方面也使作品世界更趋感觉化与奇异化。”e带着成人经验和判断进入阅读过程的读者,会惊异地发现自身与“我”及“我弟弟”的巨大反差,从而引起人们对自身生存状况与现实世界的思考,从而将作品的主题引向更深刻的层面。“这就在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确立了某种张力,简单的叙述者与复杂的隐含作者共同承担着叙述责任,使叙事文本充满了内在的张力,拓宽了叙事的空间,展现了一个更为复杂的生活世界与文学世界。”f
一部成功的小说从来不会直接去表达作家的创作意图,而是通过具体的形象来隐含作家对现实与历史的一种经验的认知与理解。《王村》通过具有象征性的多重叙事视角的设置,来表达这种经验的深度,从而能够广阔而深刻、真实而生动地反映社会生活,揭示社会矛盾。范小青曾说:“我的主观色彩就是我的客观呈现”,“回避直接说出自己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回避直接亮出自己的观点到底是什么”。g《王村》的叙事视角更有利于隐喻作者的态度,就如“我弟弟”这一视角,在文本中几乎是隐藏着的,他几乎不会说话,但他最后不经意的一句“我的名字叫王村”,却又石破天惊。这种象征叙事体现了作者对现实清醒的认识与深沉的批判。小说于无声处发出了自己的呐喊,或许声音还很微弱,却也向世人昭示了某种变革社会的途径,表现了作者省察历史与现实的理性精神以及关注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忧患意识。
二
叙述对象与叙述者一样,是叙事文本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小说文本通过二者才能建立起来。《王村》的叙述对象丰富复杂、蕴藉深厚,具有某种象征与暗示性寄寓意义,透露出作者深刻的现实批判意图。
小说是围绕“我”丢弟弟与找弟弟展开的。“我”的家庭因为受到把自己当做老鼠的弟弟的困扰与拖累,决定将弟弟遗弃,家庭会议决定由“我”来执行。然而在丢掉弟弟后,连一个名字都似乎没有,总是与“我”相混淆的这位弟弟,却一直困扰着或者说压迫着“我”的道德底线与内在灵魂,在这种力量的促使下,“我”又与村、乡、县、市各类机构联系,力图找回自己的弟弟。在寻找过程中,小说人物张弛有度而又紧锣密鼓地带领我们到了省城的救助站、精神病院,偶遇在省城混社会的王大包,经历了村里改选、办企业和征地等事件。凡此种种,描绘了一幅写照世道人心的鲜明图景,撕开了当下生活中的种种暗角诡秘,诸如民政管理的混乱,身份证使用的随意,离婚证的滑稽,现代信息传播手段的便捷,乡村助理的油滑等等。但这些并非叙事的重点所在,在叙事文本的渐次展开中,办理大蒜厂的重重帷幕、拆迁的逼迫与土地流转的各种交易到最后我历尽艰辛找到弟弟时,那个叫王村的故乡却似乎找不到了的残酷现实,最终就是让读者明白,“我”找弟弟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不无隐喻的徒劳寻找。
《王村》中的“我”身上同时存在着理性、非理性,启蒙、非启蒙的精神特征,是不受世俗社会所欢迎,甚至被抛弃的受害者、见证者,是受到某种精神压抑,具有一定反叛性的形象;是在金钱物质至上的浮躁社会中仍怀有恻隐之心与悲悯情怀的小知识分子形象。一般来说,在相对封闭落后的环境里,越是觉悟有思想的人,越是孤独不被理解以至于孤立。《王村》中“我”的经历就是这样: “我”越是良心发现,越是坚持克服重重阻碍去寻找弟弟,周围的人就越认为“我”有病,就越认为我就是“我弟弟”,越不值得理解和同情。当“我”多次发出自己的“呐喊”:“我不是我弟弟”、“我不是老鼠”时,周围人们投过来的是怀疑、鄙视与嘲笑。“我”在寻找弟弟的过程中,与包括自己父母兄弟在内的“大多数”形成一定的对比与对照,使小说文本呈现出一种分裂性,对立的因素相互碰撞、颠覆与消解,形成了反讽的结构,表现出了作者对现实的深刻怀疑和深度失望。这些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当代觉醒者的悲哀。
小说中的“我弟弟”是一个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老鼠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很少正面出场,几乎没有说话,更没有什么交流,隐隐约约,却又与“我”如影随形,具有深刻的象征意味。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是身体发生“变形”,那么“我弟弟”则是精神“变形”。弟弟消失了,就像格里高尔死去一样,直到最后才回光返照式地出现了一下,而且出现得令人生疑。但“我弟弟”并不孤单,在江城救助站中,小说刻画了几个意味深长、充满言外之意的病患形象,可以说是“我弟弟”的化身。如一个人在水龙头下洗手,水龙头没有开,但他依然有板有眼地做着各种洗手动作,“我”觉得好笑,自以为是地跟他开玩笑说:“水很凉吧。”没想到专心洗手的他突然停下来瞪着眼骂道:“你他妈神经病啊,你没有看见水龙头没开吗?”;站里的两个人在像模像样地争论其中一人写的“小说”,“我”拿来一看是一个写满电话号码的号码本,正暗自嘲笑他们,随意拨打上面的号码时却发现都是空号,也就是说上面所有像真人一样的人名、貌似真电话一样的号码都是他虚构的,这一点还真和“小说”有几分相似,一如某些自诩后现代的前卫小说实验……,凡此种种。“我”在救助站遇到了形形色色这样的人,你无法预料他们此刻是否清醒理智,无法分辨他们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它们的疯癫充满隐喻与象征。
小说叙事对象的荒诞与变形并不会无故凭空出现,其产生必然有社会现实的土壤,卡夫卡的《变形记》、鲁迅的《狂人日记》都是如此。“我”丢失了弟弟,“我”又去寻找弟弟,对此,作者自己曾指出,这样“反复兜圈子所加强的印象,就是我们的现实,就是现实中无处不在的荒诞。”h或许,小说作者就是试图通过某种荒诞性来达到某种批判目的。认为自己是一只老鼠的弟弟,基本不会说话,从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的弟弟,在被千辛万苦找到后却发生了奇迹,他说:“我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王村。”其中蕴含着深远的象征寓意,既有“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批判性暗示,也有在失败的“悲哀”中透露出一抹希望的“亮色”的企图。
《王村》的象征叙事丰富了小说的内涵,增强了小说的艺术表现力,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在表层结构上,作家用现实主义的方法准确入微地描写了各色人物的话语、行为、心理与梦幻,表现了现实生活的状况,在深层结构上,则通过象征叙事创设的荒诞性的情境氛围,引领读者走向对现实世界的哲学深思。
三
小说写作既是一个语言事件,也是一个伦理事件,它在讲述和虚构时,必然产生一种伦理后果。叙事伦理的根本,关涉一个作家的世界观。好的作家,一定是一个有赤子情怀的灵魂叙事者。亨利·詹姆斯十分强调小说叙事中道德的统一性,他曾表明“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有他的伦理核心”i。《王村》的叙事伦理“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叙事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j这是“理性的道德法则”所无法说清的。《王村》通过发生在乡间大地上的“故事”,立足“生命的本真状态”,书写生命的自我“感觉”,从而建立起叙事的伦理向度。更具体地说,《王村》是一出揭示生存病相,叩问存在的生命伦理叙事。
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小说作品表现乡村民间的并不鲜见,但像范小青这样的描写却并不多见。如孙犁笔下的故乡永远是美丽的、纯洁的,鲁迅笔下的《故乡》是“萧索的、没有一些活气”的、不可能被拯救的。而范小青所关注的是城乡变迁中的乡土,它是那样的卑微脆弱,那样的荒诞不经,那样的不堪一击。小说勾勒出了一种向外辐射的网状场景,真实、全面地描写城乡变迁中的乡村世界。《王村》以独特的叙事将中国的城乡变迁象征、隐喻与符号化,揭示人们的痛楚、挣扎与非我的状况。在小说“寻找弟弟”的循环叙事中,承载了社会百态、城乡巨变及现代人的身份焦虑与失落的乡土情结。扑朔迷离的理性与疯癫、姓名与身份的象征叙事背后,包含着作者对现代人存在状况的智慧反思与温情悲悯,直指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
《王村》的写作根本是对人的生存之“根”,对人存在的叩问。作品运用象征手法建构了一个荒诞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无法弄清自己的身份,从而无法证明自己。小说从“我”带弟弟看病开始,清醒与疯癫、理性与非理性就相互交织,两者纠缠不清、界限模糊,难以确证。我与“我弟弟”模糊难辨,小王村的王图真疯假疯最终存疑,“我更是变得对一切心存怀疑”,“我”登记入住救助站的表格时,面临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尴尬境地,这些都反应了深深的身份焦虑与对自我存在的迷茫。用范小青自己的话说:“这部长篇小说从头到尾都弥漫贯穿了不确定因素,可以算是我的一个新尝试。既是艺术创作上的尝试,更是我作为作者,内心对历史对时代对于等等一切的疑问和探索”。k
《王村》中的人物似乎都不那么正常,甚至是“有病”的人。在王家,从父母到兄妹,没有人对亲人的下落表示关心;在医院,大夫分不清王全和弟弟谁是病人;在乡民政局,助理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对找到乡民负有责任;在救助站,科长认为“我”才是精神病患者,等等。他们游离于常态生活之外,以特别的方式生活着,自觉或不自觉地逃避社会、家庭、责任,盲目地折腾、失败地反抗、无原则地忍受。他们有时也奋起反抗、挣扎。但这种反抗和挣扎,最终还是被无情地消解,以残酷、荒诞或悖谬的失败告终,让人心灰意冷。小说深入到现代人生存的缝隙之中,以独特的象征叙事对现代人的生存病相及其精神境遇进行深刻的探索,在艺术地呈现城乡变迁中人们的孤独、茫然、焦虑、空虚、荒诞的精神景观的同时,叩问存在。小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叙述让一种颓废的情绪在文本内外弥散开,宣泄出切肤的生存之痛和沉重的存在之思。
昆德拉称小说是“关于存在的一种诗意思考”,“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l《王村》未必是明确的存在主义的,但对人的存在的关注,即对“自我”的本质的探求,是超拔的。当今年代是一个物质化、消费化的时代,也是一个价值失落的时代。“价值的全面陷落造成了人的异化,种种异化导致了人的‘自我的分裂和丧失,于是,生存悖谬成了无处不在的东西,空虚、绝望成了人的基本存在感受。”m面对世界的荒谬性,小说家需要做的,就是呈现和揭示这种荒谬性,并引发人们的思考。《王村》用日常生活叙事的形式,把貌似平常的生活推到存在的聚光灯下,残酷地显示出荒谬、绝望的生存图景,向存在发问,这样的写作姿态是独特的。“当欲望和消费日益成为新的时代意志,谁还在关心存在?谁还在坚持揭发存在本身的疾病?又有谁还在倾听这些存在的私语以及作家对生活的抗议?”n《王村》引人注目的地方也许就在于其对存在的关注,在日常生活叙事中,剖析人类灵魂内在的黑暗和疾病,揭示存在的冲突,追问存在的真相。这也是范小青创作这部小说所坚守的伦理立场。《王村》关注的是普通大众的存在与命运,它用灵魂说话,用生命发言,而不是以现实、人伦的尺度来制定精神规则。这种叙事伦理通过普通个体的生活际遇来关怀芸芸众生的基本处境,没有简单的善恶评 判,也没有单一的道德结论,小说重在书写人性世界里的复杂感受,重在表现人类存在的深层处境。这也许就是象征叙事带给读者深度审美感悟的艺术魅力。
【注释】
a[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b[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6页。
c莫言:《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页。
d[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吴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58-159页。
e许志英、丁帆:《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 (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8页。
f姜春:《莫言小说的三种叙事策略》,《求索》2013年第9期。
g范小青:《我不忍心把人物推向极致》,《羊城晚报》2014年6月1日。
hk范小青:《寻找王村就是寻找我们丢失的自己》,《江南时报》2014年5月22日。
i[美]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亨利詹姆斯文论选》,朱雯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55页。
j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l[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45、54页。
m方志红:《别一种灵魂叙事——戴来小说的叙事伦理》,《南都学坛》2014年第3期。
n谢有顺:《为破败的生活作证——陈希我小说的叙事伦理》,《小说评论》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