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
论及80年代文学,人们总要大谈“文学解放”,讲文学与政治意识形态的一致性和同步性。不错,80年代的确是一个文学解放的年代,也确是一个文学空间随时代变革不断拓展的年代,但需要正视的,是80年代文学进程并不像一些文学史描述的那样顺畅,文学的空间也不及描述的那般宽松。所以,谈论80年代文学,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历史所提供的文学空间。1977年到1983年,是文学释放的第一波,也是旧规范松动和新规范初建的阶段,直接关系到80年代文学的运行机制和面貌呈现。在“拨乱反正”、“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等有着积极色彩的政策性描述下,文学面对的是属于这一时期新的文学规约和文学诉求的不断撞击、较量与妥协,是在社会转型、经济变革等多重力量角逐的夹缝中生发出的新命题。那么,在这些相互制约的关系中,1977年到1983年文学的推进,是像对80年代文学的整体性描述那样一路高歌顺风顺水,还是路途坎坷阻力重重?所谓“开放”与“突破”,空间有多大,边界在哪里?只有对它进行具体考察,才能有效进入80年代文学。
一、 从李剑的遭遇说起
“文革”结束之后,伴随着1978年5月开始的思想解放运动和12月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文化禁锢开始松动,文学界积压已久的力量找到了一个释放的机会,大有一发而不可收之势。作为一种文学新潮流,最先引人注目的是暴露“文革”灾难的作品,也就是所谓“伤痕文学”。面对这种新潮流,一些人拍手称快,极力推动,力图由此为文学开出新路,一些人忧心忡忡,担心此风冲击了几十年形成的文学传统,更有人对这股潮流视若洪水猛兽,并且开始怀疑三中全会之后的方针政策,要在思想文化领域抵制“修正”和“复辟”。尤其是1979年3月“四项基本原则”提出之后,有人做出了政策要“收”的解读,于是对“伤痕文学”的批判开始形成波澜。
就在这时,《河北文艺》发表了《“歌德”与“缺德”》,引发了一场风波,文章的作者李剑也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
文章由为“歌德派”鸣不平开始,继而对暴露阴暗面的人们进行了抨击,认为“坚持四个原则,在创作上首先表现为站在工农兵的立场上为无产阶级树碑立传,为‘四化英雄们撰写新篇”,而有人“用阴暗的心理看待人民的伟大事业,对别人满腔热情歌颂‘四化‘的创作行为大吹冷风”,不“歌颂毛主席的丰功伟绩”,不歌颂“美好的社会主义”,“大叫大嚷我们不如修正主义、资本主义的人,虽没有‘歌德之嫌,但却有‘缺德之行……”a应该承认,李剑很有过去年代培养起来的政治觉悟,也有很强的政治敏感,所以,他感受到文学面貌的变化对过去文学道路的冲击,发现了文学新潮的某些“离经叛道”的性质。应该注意,李剑在当时并不孤立,他代表了许多人的思想倾向和文学观念,有一个相当大的群体作为后盾。而且,在四项基本原则提出的时机,文章发表后响应者不乏其人,他们宣称文艺界的思想解放已经引起了“思想混乱”,走上了“否定毛主席文艺路线”的道路,搞不好“会出现五七年反右派前夕的那种状况”,甚至把矛头对准文艺界领导层,指责他们大都是“在俄罗斯和欧洲18世纪文学的染缸里染过的”。
然而,李剑不太走运,或者说文坛的保守派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 《文艺报》等主流报刊率先做出反应,发表文章对其予以批驳。7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阎钢的文章指出,一些人“以为中央重申四项基本原则就是文艺界反右的信号,因而又操起棍子准备打人了”。7月20日,《光明日报》发表王若望的文章,认为《“歌德”与“缺德”》的发表“犹如春天里刮来的一股冷风”,文学必须为工农兵树碑立传和写四化英雄,比“大写十三年”的口号还要“左”。7月31日,《人民日报》又以整版篇幅就《“歌德”与“缺德”》展开讨论,不仅摘要转载了王若望的文章、报道了《河北日报》7月22日发表的崔承运对《“歌德”与“缺德”》的批评,而且配发了周岳题为《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的文艺短评。短评认为李剑的文章是打着“歌颂社会主义”、“为四化服务”的旗号反对解放思想,反对“双百”方针,抵制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贯彻执行。随后是上海、北京及全国各地纷纷召开座谈会,反击这股“春天里的冷风”,与之相伴的是各地报刊纷纷发表批判《“歌德”与“缺德”》的文章。
之前名不见经传的文学青年发表于地方报刊的一篇文章,竟在全国引发一场轩然大波,想来是它触动了文艺界尚未愈合的伤口,的确在文坛引发了众怒,再加上它暴露了思想领域的问题,干扰了仍在努力推进的思想解放运动。历史的伤痕未愈,冤屈未伸,肇事者的罪行远未被清算,作家们刚刚尝试把历史情景铸成文字,不想遇到这样的迎头棒喝,自然是怒气满腔。如果这棒喝来自不可抗拒的权威力量,早已习惯于逆来顺受的中国作家也许未必有多少勇气反抗和还击,但这棒喝却并不来自最高权力。尤其让文艺界很多人无法接受的是,李剑的文章不仅把现实粉饰成阳光明媚的太平盛世,而且习惯性地用着文革式的大批判语言,杀伐之势让一些人不寒而栗。许多人心中清楚,历史刚刚进入一个转折时期,新旧两种力量的较量刚刚开始,自然要投入进来迎住这场“冷风”。
在高层,这场风波之所以会受到重视,是因它的确干扰着思想解放运动,听之任之就有可能向全国传递错误信号,增加拨乱反正的阻力。9月4日至7日,在胡耀邦的倡导下,中宣部主持召开了座谈会,参加者是文章的作者李剑、河北省委宣传部和文艺界的负责人、全国文联的负责人和在京的部分评论家。胡耀邦在座谈会结束时到会讲话,指出《“歌德”与“缺德”》的问题在于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相违背,同中央粉碎“四人帮”以后反复强调的方针不合拍。同时又补充说,文章的作者是个青年,要允许青年犯错误,要采取教育的方法,诱导的方法。李剑没有为此受到处分。
然而,让文艺界没有想到的是,一年之后,李剑一反“歌德”姿态,在1980年第6期《湛江文艺》发表小说《醉入花丛》,又一次惊动文坛。接着又陆续发表了《暗想玉容》 《竞折腰》等等。这个“歌德”的健将突然变脸,连续创作了曾被自己痛斥的“缺德”文学,而且比其他“伤痕”作品更加暴露,伤痕也更加深重。
《醉入花丛》写女红卫兵叶丽在串连的路上掉队,住进一户农民家。半夜,农民跪在她面前:“俄想亲亲你们城里姑娘”,“俄今年35岁了,俄不知道媳妇是甚么,俄是雇农……”。面对单身汉的非分之想,她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是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是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小说写道:“她激动地把农民拉了起来……‘贫下中农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贫下中农的困难,便是我们的困难,我要狠斗私字一闪念,急贫下中农之所急。”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之后,叶丽成了农民的妻子,成了“两个决裂”的模范人物。不久,她却被地委书记奸污。因为她的“不贞”,加上只会生女孩,经常遭受丈夫任意的凌辱。小说结尾,叶丽一无所有,醉卧在油菜花丛,茫然不知所归。在这一组小说里,不管《醉入花丛》中的女红卫兵被奸污,还是《竞折腰》中的几百名知青葬身海底,关键之处都是“毛主席的教导”,其用意不言自明。
李剑再次受到批判。一些地方举行了大型讨论会,《人民日报》 《文汇报》等发表了批判文章,批判者上纲上线,指责他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如果说上一次批判还有一些同一阵营的人助阵的话,这次的李剑非常孤立,在文艺界的一片挞伐声中,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仔细想来,这种情况不难理解,之前与李剑站在一起的人们带着讨伐叛徒的义愤,批判起来是绝不手软;而支持“伤痕文学”的开明派人士,也不愿对这位昔日的论敌伸出援手。正当一片声讨之际,《中国青年》署名华铭的文章《评〈醉卧花丛〉》由小说本身说开去,肯定了它的思想价值,对那些上纲上线的批评做了回应。这一次,仍然是胡耀邦为李剑解了围。当他读到华铭的文章后,给文艺界领导人林默涵、贺敬之、张光年和冯牧写了一封信,称赞华铭文章是讲道理的,没有打棍子,希望文艺批评界形成一种“恰如其分的、有充分说服力的文艺批评风气”。胡耀邦的用意很明显,他希望批评能以理服人,而不是棍棒飞舞。
李剑所遭遇的,正是80年代文学一直存在的一个大问题:“新时期”文学的主流何在?边界何在?80年代的文坛并不只是二元对立,而是左中右或前中后的三分天下,主流在中间,“新时期”意识形态所要求的文艺,既不是“文革”或“十七年”的文艺,也不是一些作家艺术家所追求的自由文艺。在这种情况下,偏于两极都不受欢迎,因为前者意味着思想僵化,有碍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推进;后者背离某些原则,意味着更大的危险。与“文革”和“十七年”不同,80年代政治和主流意识形态对文艺的规约不再是强硬的、粗暴的,高层领导人一再宣称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再把任何一个作家打成反革命。然而,规约虽然温和而且柔软,但毕竟还是规约,一些界限依然不容跨越。如若越界,作者虽然不会有生命和安全方面的危险,但艺术的影响却已无从谈起,这也就构成了80年代文学规约新的实现方式。
二、 两条“战线”之间
1982年,中宣部主持的“文艺评论工作座谈会”在河北召开,会议结束时贺敬之进行总结,强调文艺批评要在“左”“右”两条战线作战。实际上,从1977年起,这两条战线就一直此隐彼见,贯穿整个80年代,基本划定了文学的空间。然而,由于文艺界高层领导人之间认识并不一致,战线的前沿就不好确定,边界也比较模糊。正因为这样,文艺界的问题显得更加复杂。
1977和1978年,总的来讲是文坛“同仇敌忾”的两年,虽然《班主任》 《伤痕》等作品的纷纷发表已经引发争议,但整个文艺界的重心还在对“四人帮”“阴谋文艺”的清算上。当1966到1976年的文艺生产方式被当作反动文艺路线抛弃,新的文艺方向或文学范式急需建立,却并非易事,因为拨乱反正,“正”在哪里,人们的认识并不一致。那么,回到“十七年”,回到“双百方针”,回到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就成了一种安全的选择。无论是批“阴谋文艺”,还是讨论30年代文艺,是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强调工农兵方向,还是由“两结合”的创作方法出发号召创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其实都是在对“十七年”文学进行着小心翼翼的评价,是文艺界在寻求一个恰当的立足之处。此时的文坛虽已潜流暗动,但其间分歧,都还在文艺界寻找一个可靠而安全的文学评判尺度中被暂时搁置起来。
1979年,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谈到:“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b周扬也在四次文代会的讲话中强调“创作、演出和学术研究的充分自由”。但是,不要就此以为1979中国文坛便扫清障碍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年月。实际上,1979年恰恰是文艺界分歧激烈化、公开化的开始。也正是这些分裂与对抗,才有了所谓“开明派”和“保守派”。“伤痕文学”最终成为文坛分裂的导火索。1979年2月3日,《人民日报》发表晓风致陈荒煤的信,为新出现的新人新作而兴奋,提出“这十年是非写不可的,不写不能加速时代的步伐,不能促进全民族的提高”;陈荒煤在致编辑部的信中则赞扬青年知识分子是“思考的一代”、“战斗的一代”,主张为他们开辟园地,鼓励他们解放思想,突破“禁区”,开拓文学新局面。c但是,也有人对这种揭伤疤的做法持否定态度,比如林默涵就以感伤主义来概括“伤痕文学”,说这是一种“腐蚀剂”,“由于受‘四人帮的折腾,我们的不少青年‘看破红尘,受伤感主义的毒害已经很深了”。在对《大墙下的红玉兰》 《铺花的歧路》的批评中,有人直接讲“人民给你们纸张,是希望你们提供好的作品,而不是要这些思想和艺术都很低劣的东西……其实质是向人民散播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情绪,搞乱人们的思想”。之后《广州日报》的《向前看呵!文艺》和《河北文艺》的《“歌德”与“缺德”》也同时把矛头指向描写“文革”的“伤痕文学”,认为这是一种“向后看”的文艺,不赞颂社会主义制度,不为人民“歌德”,不称颂工农兵,很是“缺德”。
1979年文艺界的分歧,开明派与保守派的公开对抗,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70年代末中国政治格局的一个缩影。在这里,对“文革”的评价还是一个大问题,像崔坪在《文艺报》讨论会上的发言,“对毛主席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是全盘否定,还是三七开,或者是倒三七开?我反对把造反派头头都写成坏人。亿万人民起来参加‘文化大革命,难道他们都是群盲吗?轰轰烈烈怎么解释?应写‘文化大革命中的英雄,‘四五英雄也可以写。辽宁的武斗和枪毙人,在文学作品中怎么反映?文学作品反对‘文化大革命可不可以?动手术要是触伤了心脏怎么办”d,多少隐藏着对“文革”的认同和对全面否定“文革”的不满。而以周扬、陈荒煤、冯牧、张光年等为代表的开明派,不但全力推动“伤痕文学”的发表、出版,而且尽力为之辩护。应该注意到,政策上的“新时期”已经开始,但“左”的倾向及批判思维和话语系统经过十年“文革”的“训练”,其攻击性和破坏力有增无减,这时的开明派确实显示着他们的开明。
正因如此,在主流文学史的叙述里,对这一时段批判指向的“伤痕文学”倾向十分明显。新的文学潮流被看作“具有历史阶段性的意义,也是文学自身发展的突破”e,或是更加强调对立与斗争的效用,比如是伴随着“权威的崩坏”和“冲决思想禁区的冲动”f,“从长期的窒息禁锢中解放出来”g。虽然1977年到1979年文坛保守势力依然强大,文学批评言辞激烈,多带有打棍子、扣帽子的遗风,但从文学史来看,保守派的文学批判是失效的——文学史的叙述更愿意把它看成是文学生长的阻力,并以之突显一种新文学现象和一个新文学时代的到来,而借此确立了开明、开放的姿态。
1980年,情况开始变化,缘由是1979年下半年一批不仅“向后看”而是看“当下”的作品接连出现。它们不是“伤感”地回忆“文革”带来的伤痛,而把矛头对准了腐败、特权、官僚主义等问题,比如刘宾雁的《人妖之间》、沙叶新的《假如我是真的》、王靖的《在社会档案里》、白桦的《苦恋》、叶文福的《将军,你不能这样做》等等。这些作品引起争议,双方分歧在四次文代会上没有解决,便留给了80年之后的剧本创作问题座谈会和一次次讨论。
“四项基本原则”在1980年后的文学批评中成了一个重要的关键词。以对《苦恋》的批判为例,邓小平在谈及它时就说,“对电影文学剧本《苦恋》要批判,这是有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问题”。《解放军报》4月17日发表了《坚持和维护四项基本原则》的社论:“有的作品公然违背四项基本原则,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描写得一团漆黑,歪曲和糟蹋爱国主义,向社会主义制度和人民民主专政发泄不满,恶意嘲弄和全盘否定毛泽东同志和毛泽东思想,像这种在政治倾向上有严重错误的作品,难道不应该批评吗?”次日《解放军报》发表的读者来信《一部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作品》同样“深深感到这个剧本和党中央一再提出的四项基本原则的精神背道而驰……我们希望报刊展开批评,使人们具体生动地看到:什么样叫违反四项基本原则,怎么样才能更好地坚持和维护四项基本原则”。4月20日《解放军报》的特约评论员文章《四项基本原则不容违反——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认为剧本是“借批评党曾经犯过的错误以否定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否定四项基本原则”,“它的锋芒是指向党,指向四项基本原则的”。《时代的报告》 《文学报》 《红旗》 《北京日报》 《长江日报》 《湖北日报》等报刊也都发表了对《苦恋》的批评文章,批判者指责的,也是该作有违“四项基本原则”。
伴随对“四项基本原则”的强调,被批判的主要是“资产阶级自由化”、“人道主义”和“精神污染”等。1981年7月,邓小平就讲到“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核心就是反对党的领导”h,把它视为思想战线上的重要问题。十几天后,胡耀邦在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又强调:“对于《苦恋》的批评,《解放军报》和其他一些报刊四月间就已经进行了。《解放军报》的批评,小平同志已经做了正确的评价。但是全国文联、作协、影协这些直接有关的组织至今还没有开始。这就是思想战线的领导涣散软弱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当前思想界的一个有代表性的现实问题……《苦恋》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类似《苦恋》或者超过《苦恋》的脱离社会主义的轨道、脱离党的领导、搞自由化的错误言论和作品,还有一些。”i1983年4月到5月中宣部召开部务扩大会议,持续批判了《苦恋》 《在社会档案里》 《离离原上草》 《妙青》 《人啊,人!》 《晚霞消失的时候》 《早晨三十分钟》等一系列作品,关键在指出这些作品“资产阶级自由化相当严重”;1983年下半年对诗歌界“三崛起”的批判,像郑伯农、程代熙等人的文章,也将问题归结于“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与此同时,以周扬在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学术报告会上的讲话为导火索,引发了持续时间不长,却对文艺界有重大影响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
1980年后文学批判使用的某些概念,产生于新的语境,“新时期文学”的“新”,同时也滋生着新的阻力——它相比那些带着历史惯性的批评更具权威性,更能代表着当时的国家意志。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批判风波中,保守派与开明派虽然矛盾尖锐,冲突不断,但在很多方面是一致的,所以能够达成共识,对试图跨越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学诉求进行压制。随着改革派在高层地位的确立,保守派虽然能够掀起风波,但无力控制最后的走向;几次大的批判风波都很快完结,最终是以相对温和的方式对待文艺问题。然而,尽管反复强调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再把文学艺术家打成“反革命分子”或“右派分子”,“不能再走老路,不能再搞什么政治运动”j,但温和的态度与方式决不是放弃对文艺的控制,对于那些被认定为超越边界的作品,常常是不禁而禁,剧本不能继续上演,电影不能公映,小说和诗歌不再传播。1982年“文艺评论工作座谈会”对形势的判断依然是“不够敏感和清醒,甚至暴露出某些思想上的混乱”,“一方面对‘左的流毒的斗争,缺乏力量;另一方面,对新形势下滋长起来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没有引起应有的警觉,对其危害性估计不足”,“整个来说,文艺评论还是文艺战线的一个比较薄弱的环节”,因而“要加强对文艺评论的政治思想领导和文艺评论队伍的思想建设,以确保文艺评论同党中央在政治上的一致”。k虽然开明派有一些人对批判对象抱有同情,有些批评文章也是一拖再拖,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创作就能够突破界限。
大部分文学史对1980年到1983年的讲述,相比当时文坛风起云涌的波澜要简单得多。这并非那些被略过的现象不值一提,恰恰相反,意识形态的变化、高层在文艺问题的摇摆、开明派身份的转换、文学创作多方面的尝试、突破和突破未果,实际为文学史提供了充分的叙述空间和展开可能。但是,绝大多数文学史所呈现出来的却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一条流畅的文学脉络,而在1980年到1983年受到批判的诸多作品都被阻隔在文学史之外,很少被提起。当我们把1977到1979,1980到1983放在一起,绝大部分文学史的书写规则便浮现出来:这是一个开明派的文学史,在向“左”和向“右”两条战线同时开战的过程中,作为其对立面的保守派和自由派,都无法进入文学史的视野。这也造成了文学史有关80年代的一个假象:文学与政治的“蜜月期”。但这仅仅是政治改革派与文坛开明派的蜜月,是主流意识形态与界内文学创作的蜜月,而对界外的保守派和自由派,是需要与之进行“两条战线作战”的。
三、 文学史面貌与当前研究
1977到1983年,一个历史的惯性尚未消退、政治上力图拨乱反正、新的文艺规约初建的时期,其间的波动、冲突和反复可想而知。这一时期的文学批判,成为文艺界乃至高层政治动向的晴雨表。它与文学的关系是复杂而尴尬的:一方面,它对当时以及之后的文学走向影响极大,直接决定着一种文学样式、一种文学思潮的高涨、低落或是终止;另一方面,它对作品的批评主要围绕政治立场、政治觉悟的表达,是来自文学之外的政治规约而非文学的自身生产,它的起伏和波动,不全是文艺界对文学创作持续的认识和判断,而更多体现着上层意志的权衡和摇摆。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一时期文学创作的内在要求与外部制约力量的冲突。如果抱有“历史的同情”,倒可以考虑这样的问题:十年“文革”过去,无论是从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作家,还是在“十七年”就被打成右派的“归来者”,在文艺上的约束有所松动之时,他们最需要表达、记录、抒发以及反思的会是什么?与此同时,那些同样作为经历了动乱与苦难的读者,他们想看到的会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去记录历史的伤痛,反思伤痛的根源,为了避免悲剧的重演战战兢兢地对社会问题做出警示,这大概是一个自然而合理的要求与实践过程。正如在对《苦恋》进行批判的时候,一位导演不禁责问:“我国出了这场大灾难,难道连划一个问号都不可以吗?”但是,紧随“十七年”、“文革”文学规约松动之后,是属于“新时期”的文学规则的建立。虽然政治上拨乱反正,虽然第四次文代会允许创作自由反对横加干涉,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无情展现出来的却是历史惯性的冲击和文学生长的新的阻力——其中既有“歌颂与暴露”、“干预生活”、“文艺为什么人”的老命题,又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精神污染”的新说法,文学生长的最大难题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文学的自身要求与文学之外的政治规约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
不可否认,那些因“犯规”而受到批判的作品同样包含着某种意识形态。对此,无论是以意识形态的冲突将文学创作与文学批判之间的矛盾刻意放大,还是将其置于相同的逻辑框架中解构其突破的力量,解构其面对的阻碍和压力,都是不负责任的。离开文学载体进行粗暴的评判甚至上升并简化为阶级、立场、阵营的对抗,固然无助于深入认识80年代文学及其意识形态的处境,但是,把逻辑等同于内容,以抽象的理解消解意识形态的差异,把文学上包含意识形态的突破与文学之外同样包含意识形态的规约视为同质,却往往是有意顾左右而言他,离问题越来越远。
时过境迁,当年那些引起风波的作品,那些剑拔弩张的批判,在之后的主流文学史中被一带而过,出现的是一个更为流畅的文学史。它是推陈出新,是去政治化,是纯文学的生长,是新方法和新形式的胜利……于是,一种说法应运而生,那就是80年代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与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官方意识形态形成了一种共谋,并以此强调80年代文学在运行逻辑上与之前的文学样式别无二致。这似乎也讲得通,甚至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主流文学史对80年代文学的叙述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制造了这种关联——它与80年代“改革派”的政治诉求保持一致,与文艺界“开明派”的文学主张保持一致,并为其支持和推动。但是,有一些问题值得深究。首先,在文学史的建构过程中,因为那些与政治权威有着紧密联系的批判声音,使很多作品至今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未能得到正面描述。其次,1977年到1983年文学批判的存在,与 “开明派”文学史试图塑造的多元、开放、一路狂飙突进的文学面貌相左,本身即从主流与非主流、官方与民间、强势与弱势对其叙述提出了质疑。再次,也是重要的一点,文学史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生产,无法脱离意识形态的规约,而80年代文学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发生在政治体制、经济形式、意识形态的转折阶段,其中的矛盾冲突、各种势力的较量、显性的或是隐性的规则将在文学史中被怎样叙述或可不可以被叙述,是一个文学史或者说出版行业话语空间的问题。那么,前面提到的所谓“共谋”,就显示出了它的片面,因为它是建立在一个消解和掩盖矛盾并紧贴官方意识形态的“开明派”文学基础上的逻辑推衍,既忽略了作为“文革文学”和“十七年文学”余脉的存在,又遮蔽了文学针对现实而发的更急切的突破诉求。80年代文学的确存在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共谋”,但那只是文坛整体中的一部分,而不是80年代文学的全部。只要理清主流意识形态下文学的边界与空间,看到文坛不同势力的较量,就不得不承认,寻求突破的那股文学力量与主流意识形态的矛盾和冲突,最终未能调和,更谈不到什么“共谋”。
上世纪90年代以来,80年代文学诸多主张面临着官方意识形态新的表达方式、历史观和方法论等多方面的解构。我们暂且不管这种解构的初衷是什么,但它呈现出的是80年代所强调的“人”的价值、启蒙和“人道主义”传统、现代化的种种尝试和努力、知识分子的坚守与挑战,都变成陈旧的、不值一提甚至是需要被讥讽的东西。我们因此看了对80年代文学新的描述,比如精英的、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的、自娱自乐的等等,其中一些在80年代具有积极意义的词语在之后的叙述中变得轻浮不堪。于是,当80年代文学与当下发生关联的时候,就会出现两种状态,一是不断重申80年代文学理想与文学价值,其中包含着对启蒙、现代性、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当等一系列命题的强调,常常会显得艰难而孤立无援;另一种则是对80年代及其文学的消解,强调它的精英意识,嘲笑它的理想与激情,批判它的现代性追求,强调它的“去政治化”本身即是政治化过程等等,而这些说法往往大有市场,颇受欢迎。当然,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背后是80年代文学范式的终结。80年代文学并不是处于一个趋于成熟和完善阶段的文学体系,而是在社会转折和思想文化调整期进行的种种探索和寻找,无论是有关“人性”、“人道主义”,还是启蒙、重返“五四”等一系列问题的讨论,都在探求可以对80年代发生作用的理论和价值依靠,但它最终是失败的。90年代,新写实、后现代、新左派、新国学等成为提前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急先锋,成全了文学与文化在意识形态或政治干预下的妥协和随波逐流。由此再看1977年到1983年的文学批判就会很有意思,形成于80年代初期的政治规约和意识形态批判却在90年代之后的时间里与文学创作有着惊人的默契。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讲文学与意识形态共谋的话,应该是90年代文学范式与80年代贯穿至90年代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密切配合。
在后学理论过于繁盛的今天,持怎样的历史态度来看待80年代文学、进行80年代文学研究,将直接影响着对80年代文学的判断及其文学史叙述。因此,对80年代文学的讲述从某种程度上演变为一个历史观的问题。一些学者认为,80年代文学的生长、突破、犯规以及80年代的文学批判,只是一种叙述,并不存在一个实体的80年代文学。这种解读方式确实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视野,当然也是一种在90年代以来官方意识形态下更为讨好的讲法。但是,如果因此而溶解了80年代文学的血肉,把其中个体的苦难、文学尝试的波折、思想转折的要求与阻力,统统化为一种被冷漠叙述着的文本并试图以此建立起貌似公允、中立的态度,无论对于还原80年代文学样貌还是进行80年代文学史的研究,都没什么益处。比如,有的学者就对以“打捞历史”的方式进行的80年代文学研究十分不屑,认为它不过呈现了80年代文坛的某种表演,而在这场表演中包含着50、60年代的话语习惯,是一种二元对立的、陈旧的思维方式。从表面上看,这好像是一种“中立”、“先进”的说法,似乎也很符合90年代以来人们对于“二元对立”恐惧异常的心理。但是,这样的讨论面临着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讨论的对象本身就生发于一个二元对立的语境,本身就是思想观念或文学观念二元对立的产物,毕竟80年代的文学批判大多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那么,强行以所谓多元进行消化,其中因错位而产生的偏差和空隙,将用什么来添补?有关80年代文学的研究出现了一些现象。在他们对文学批判的描述中,把不同层面、不同阵营、不同程度的博弈置于90年代的后学框架中,以“叙述”、“不存在”等方式将80年代力量悬殊的规约和突破拆解为零散的、看似可以平等对话的小冲突。这种化整为零的办法的确展现了80年代文坛的一些细节和关系结构,但是,这堆错位而生的碎片,也为90年代以来意识形态的渗透提供了众多空间。所以,很多有关80年代文学的研究,让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一个被90年代以来意识形态包装出来的文学范式。在这一过程中,80年代的矛盾被消解,80年代的精神立场被庸俗化,80年代与前后的断裂被搁置起来,在历史相对主义的魔术中,80年代只能作为一种方法、一种媒介,成为勾联起90年代甚至是当下与50、60年代的工具。这让我们不能不警觉,它是以90年代以来的意识形态对中国当代文学进行的一次颇具野心也颇具政治意图的重述。
【注释】
① 李剑:《“歌德”与“缺德”》,《河北文学》1979年第6期。
b 《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13页。
c 《晓风致陈荒煤的信》,《人民日报》1979年2月3日。
d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64页。
e张钟、洪子诚、佘树森等:《当代中国文学概观》,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79页。
f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6页。
g朱寨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22页。
h《关于思想战线上的问题的谈话》,《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91页。
i胡耀邦:《在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上的讲话》,《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下),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96-897页。
j《关于思想战线上的问题的谈话》,《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91页。
k《关于加强文艺评论工作的意见》讨论稿,见刘锡诚:《1982:文艺评论关键词——文艺评论工作座谈会的前前后后》,《南方文坛》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