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张嘉丽
被囚禁的女人
⊙ 文 / 张嘉丽
张嘉丽:一九七七年出生,浙江文成人,为某报社记者。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天津文学》《意林》等报刊。出版小说集《你会想死我》。
一
午后,雷声在房顶上一声一声地炸裂,震耳欲聋的雷声惊动了房上的瓦。阿九都能听到瓦片遭受震动后的细响,她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听着。由于没有光亮照进来,房间里显得漆黑一片。
随着炸裂的声音,天空似乎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接着暴雨呼啸而来,落在不同的物体上,发出轰隆轰隆、噼噼啪啪的声音,像千军万马呐喊着响成一片。
倘在以前,阿九一定会趴在窗户上向外看着暴雨施虐的模样。可是此时,她没有起来,淡定地坐在一把破摇椅上,机械地将身体不停地晃动着,随着晃动,那把椅子也跟着不停地摇动,并在漆黑的房间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现在,她一天到晚被囚禁在这小屋里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坐在这把摇椅上消耗时光。
就拿今天来说,她在这把破摇椅上已经坐了四五个小时了。大雨落下之际,她也往窗户和门的方向看了看,试图看看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雨,但这一动作十分徒劳,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一个星期之前,她被他们彻底地囚禁了。为了不让她走出这房间一步,他们先是用砖将这间房子的门砌了起来,随后是窗户。囚禁让她与外界隔绝了关系,她不仅走不出去,也看不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此刻,她又看了看曾经的门,以前进进出出的那扇门已被拆掉,现在那里多了一堵新墙。砌墙的时候,他们以为她会跑出去,出乎意料的是,她没跑,而是坐在这张摇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砌墙,然后不慌不忙地晃着,晃着,好像墙里砌的不是她,而是别人。在阿九的眼里,他们砌的也只是墙,不是砌人,哪怕把她囚禁在这里,也只是囚禁的是人,而不是她的灵魂,她的身体在墙内,她的灵魂已在外面看着他们一帮人在对付一个弱女子可笑的举止。多么可笑啊,这么一帮人,只为了对付她,挖空心思,费尽心机。然而,她的笑更让砌墙的人恼怒,他们恼恨她如蚂蚁般地苟且偷生,却又带着高高在上藐视一切的气势。他们更发狠地将她砌在房子里。边砌边祝福她,祝她早日死在里面。
阿九最初被砌在房子里的时候,她还能隔着窗户看他们在院子里活动的情景。她时常站在窗户内看着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以及他们那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婿,每个人经过她的窗户的时候,她都会嬉笑着向他们打招呼,没话找话地说:“嗨!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今天天气不错啊,吃了没有?”大姐二姐在她面前吐了一口唾沫,大姐夫二姐夫则白了她一眼。接着,她又冲着小姑子叫:“哎,小四、小五、四妹夫、五妹夫,今天都没出去吗?”他们没有一个人应她,然后都恶狠狠地看她一眼。
对那些唾沫、眼神,阿九一点儿也不在乎,反倒对他们都报之一笑。她越笑,他们越恨她。然后,他们一群人又坐下来继续商量。商量着怎么样才能把她赶走。
每次阿九看到他们一堆人聚在一起就觉得好笑,这么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兴师动众的就是为了对付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其实她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她与丈夫到医院里一查就得了,哪用费这么大的事儿,可是丈夫不去,她一个人去也是徒劳。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按她的方法去行事,却一味地就是要她走。阿九想了,妈的,什么事儿都没搞清楚,为什么要我走,为什么走的是我?我不能走,就是不能走。而且让她觉得滑稽的是,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画面无法用词形容,全是头、胳膊、腿和脚。大头小头,大胳膊小胳膊,大腿小腿,大脚小脚,摆在一起几十副,多么壮观啊!那里面有懦弱的公公的身体与四肢,有严厉的婆婆的身体与四肢,有计谋多端的大姑子小姑子们的身体与四肢,还有她们五个唯唯诺诺的女婿的身体与四肢,一共十二个人。不,一共有十三个人,还有一个是最不能忽略的身体与四肢,那是她的丈夫。她太清楚她丈夫了,他就是属于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而且他像傀儡一样一向任他们摆布。此刻,他夹在他们中间显得更加的可悲、可怜与可恶。不时,她在窗内仇恨地看着他。她丈夫知道她在看他,感觉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向他一点儿一点儿逼近,可是,自从他打了她以后,他就不敢正视她。哪怕轻微地一瞥,他都觉得是罪过……
二
他们依旧在商量。阿九站在窗子里,不用仔细听,就能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他们商量来商量去,目的就是怎么样才能把她弄走。他们众口一词:“这个女人太难缠了!”“可是,我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却怎么也赶不走她。”不管他们怎么对她,他们觉得这个可恨的女人始终就是那句话:“我嫁了李家,就是李家的人,你们谁也别想赶我走。”再打,她又说:“我生是李家的人,我死,是李家的鬼,凭什么要我走,我死也不走,当初可是你们花了聘礼把我娶过来的,并不是我上赶着跑到你家来的,你们想娶我就娶,想赶我就赶,没那么容易。”
李家的人便说:“我们已不把你当成李家人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可是,我为什么要走啊?”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已经不要你了!”
“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们是王法?再说了,那一纸婚书还在呢!”
李家的人看缠不过她,便发起狠来:“好,你不走是吧?”
“对,我不走。”虽然寡不敌众,但是阿九并不怕他们。上次她丈夫打她的时候,她不但不躲,也不还手,却在怀里抱着个锄头,一边挨着打,一边还笑着对他说:“你说我要不要帮你一把,一头在锄头上撞死?”听了她这话,她丈夫正打着,突然愣在那里。他一边奉命发狠地打她,一边看着她那倔强的性格而痛苦。他知道无论怎么打,凭她那宁死不屈的性格,他们这群人谁也别想征服她。可是,在家庭里,他从小所受的教育,让他骨子里生着一份奴性,他习惯了被家庭奴役,无法改变奴性的存在。此刻,看着被他打得道道血痕的妻子,看着娇小却又毫无惧色的坚定眼神与对他鄙视的笑容,他扔下手里抽打她的皮带痛苦地走开了。
当李家人看着实在赶不走她的时候,他们便想到恶毒的一招。“那好,你不走,你待在这个房间里就不要出来。”
“行,我绝不出来。”其实李家人正求之不得她不出来,赶不走你,不信折磨不死你,于是这么一群弱肉强食的人便恶毒地把她砌在了房子里。砌墙的时候,一家人齐心协力,和泥的和泥,搬砖的搬砖,砌墙的砌墙,很快,那扇门就被严严实实地砌上了。
他们砌墙的时候,在那一堆人里,阿九最恨的一个人,就是她的丈夫。虽然砌墙的时候,他没干一样活儿,而是木呆呆地看着他们干活也让她生气。
她忆起他们的过去。当初他们认识的时候,他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人。相貌好,性情好,温文尔雅的模样给了她无限的向往。新婚的时候,他依旧是那么好,对她不仅疼爱,而且体贴入微。突然有一天,他就变了,他在众人的怂恿下,一改往日的温柔,开始对她怒目横眉,继而打骂她。直到拳头落在身上的时候,阿九才开始对他陌生起来。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前一分钟把你当宝贝,后一分钟就把你当粪土。
门被砌上后,阿九经常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商量。被囚禁的第三天,他们正商量着,二姑姐的丈夫突然回头看了看窗户,看到阿九在窗户里看着他们微笑。虽然这个弟媳相貌平平,个子不高,但是她身上有着一种难以驯服的气势,尤其看人的时候,眼神十分犀利,似乎能将人的内心一眼看穿。看着看着,他的脸色阴郁起来,随即瞪视着她,阿九也不示弱,她也怒视着他。
二姐夫的脸上仍有着几道抓痕,从鼻子一直到额头,左右脸颊上也各有几条长短不一的痕迹,那是阿九给他留下的纪念。因为阿九根本看不上他这种不像男人的男人。
丈夫在他们的怂恿下打骂她,阿九认了;公公婆婆打骂她,阿九也认了;大姑姐小姑子打骂她,阿九还是认了;可是,作为姑子的丈夫打她,阿九怎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那天,他们一群人像拍皮球一样地打她,你一下,她一下,越打越上瘾,越打越来劲,他们边打还边说:“你这个没用的女人,你为什么还不走?”“李家娶你可不是做摆设!”“不会下蛋的母鸡要你做什么?”阿九始终不还嘴,任他们打骂。
三
本来,李家的女婿们只管在一旁看热闹,或者干脆跑跑腿。然而那天,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二姐夫突然冲了上来,也给了阿九狠狠的一巴掌。顿时,阿九觉得嘴巴里有一股腥味,她朝地上吐了一口,血都出来了。
这一巴掌打得阿九恼怒起来。她仇视地看着他。阿九觉得给李家的人打也就算了,你一个外姓人一个女婿算哪根葱,也敢来打我?谁都没想到之前一直贴着墙抱着头挨打的阿九突然发疯地冲上去,照着二姐夫的脸上就挠开了,顿时把他的脸挠成了一个大花脸。
这姐夫被挠得十分狼狈,恼羞成怒地冲上去又要打她。
此时院墙外看热闹的邻居看不下去喊了起来:“不要脸,姐夫打弟媳妇,不要脸,姐夫打弟媳妇。”被大家这么一起哄,这位姐夫没敢打下去,扬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本来他们一家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就十分可耻,他若是强打下去,万一惹起众怒,他这个女婿在这儿也没法儿混了。可是,在随后的家庭会议上,他主张把这个弟媳妇砌在房子里不让她出来,最好活活将她饿死。恶毒的家庭会议决定,李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延续香火是义不容辞的事,既然娶了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赶不走她,也非得把她折磨死。
“打是打不下了,最好把她关起来。”二姐夫说。
大家都看着他,大姐问:“怎么关?”
“把门拆了,把她砌在屋子里。”二姐夫答。
“那能关多久呢?”三姐问。
“一直关下去?”一旁的母亲说。
“那真的要出人命了。”五妹看了看大家接了一句。
母亲哼了一下说:“就怕她不死!”
听了这一句,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结果了,谁也没有再接着往下说。而李家唯一的儿子始终没说话,他的头几乎低到地底下去了。
此时,当二姐夫看着阿九隔着窗子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仍旧挂着那个像君王一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时,他的脸都怒得发绿了,脸上的那几道伤痕也跟着他的表情拧成可怕的虫子。为了不让她看到外面的一切,为了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随后,他们又将房间外面仅有的一扇窗户也钉了起来。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将窗户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被关在房间里的阿九,想要找一个缝隙窥视外面一缕光都不能。从他们开始将她的房门砌住的时候,阿九就清楚地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她死。她想:“虽然我早晚要死,可是让我这么快死,可没那么容易。”
阿九之所以受到如此虐待,就是因为结婚五年来她一直未曾怀孕,他们便认为她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他们李家五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儿子,本指着儿子延续香火,他们不能容忍一个不会生蛋的女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开始他们倒没有强硬地对付她,而是好心好意地劝她走。他们觉得,阿九这种家庭条件一般,长相一般,要求一般的人很好哄,哄一哄就走了。可是,阿九可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对付,她坚决不走。
之后,他们又想要收买她。以为用利益诱惑她,也能把她诱走。可是,阿九依旧不走。
阿九觉得自己没有错,五年不怀孕,并不代表她不行,倘若是男人的问题,这就是冤枉她。她主张与丈夫一起看医生。可是,李家坚持,错在她,自己的儿子没有一点儿问题,她必须走。然而,阿九坚持没有证据,他们一帮人都没有权力宣判她有罪,在没把事情弄清楚之前,她不走,就是死也不走。
李家看哄、诱都不行,他们便要来硬的。便怂恿着她丈夫不要对她客气。他先是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她,接着是骂她。阿九生来是一个倔强而又乐观的人,无论怎么攻击,怎么骂,她都一副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们便怂恿她丈夫用暴力待她。她丈夫第一次打她的时候,心里还很难过,除了没有孩子之外,他对她倒没有成见与仇恨。可是,为了李家,为了父母,他还是违心地做了违心的决定。
阿九第一次挨打后,内心里虽然难过,但表面上还是笑嘻嘻的,照吃照喝。一次,她乌青着脸对她的丈夫说,你看,我现在是李家的人,你打我也好,不打我也好,我都是你家的人。你可以亏待我,但我不能亏待自己。所以,我必须吃饱、喝好。看着她照吃照喝的样子,她丈夫哀怨地看着她。可是下一次,他又在怂恿下狠狠地揍她,揍完了,他又极其痛苦哀怨地看着她。甚至有一次,他在打她的时候,边打边说:“你走吧,你走吧,你会被打死的!”
四
阿九看着她的丈夫,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悲。从小扎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他,全没了男人的志气,他的行为,他的思想全被一堆女人左右着。她甚至都怀疑,他娶她,是不是女人们让他娶他就娶?他睡她,是不是女人们让他睡他就睡?他骂她,是不是女人们让他骂他就骂?他打她,又是不是女人们让他打他就打?他知不知道,他就像一个傀儡被一帮女人操纵着?
那次,她一边挨着打,一边仰着脸问他:“你说,除了她们让你娶我,你有没有真心地喜欢过我一回?”
⊙ 祁 媛·触摸我梦系列6
他一怔,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实际上做丈夫的也知道,阿九长得并没有多么出众,然而她的身上却有着一份魔性,她那与生俱来的气质与不甘屈服的精神会让你跟着她的意志走。那五年,他并不是被人支使着去喜欢她,爱护她,而是他不由自主地喜欢她身上那种魔性。她的言语,她的个性,她的行为,都让他着迷。而他的言语,他的喜好,他的个性也在不停地被她影响着。在她的面前,他能找回他男子汉的自尊,因为她并不像他家的那些女性一样支使他,奴役他,而是尊重他。然而就是因为她长久不能怀孕,李家的女人便断定这个女人不能要。她们开始不停地在他的面前说她的坏话,唆使他对她施暴。然后,阻止他与她接触,阻止他与她说话。
此时,阿九的一句话问住了他。他的手在空中停了有半分钟,然后他想起唆使的话,手又重重地落了下去。于是,阿九闭着眼,任他的拳头落在身上。无论怎么打,阿九都咬紧牙关挺着,从未叫过一声疼。
阿九的这种无论怎么打都不屈服的态度让李家十分气愤,他们觉得她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她到底是拿什么做成的?简直是油盐不进。
“我就不信打不走她,再去打。”做母亲的继续发号施令。
儿子尽管痛苦,可是母命不能违。于是又狠狠地打她。阿九挺着,不躲不还,不叫不喊,每次都任丈夫拳打脚踢。
他们看一个人打不行,便上来一群人,以为进行车轮式战术就能把阿九吓住。
阿九的头发乱了,脸青了,胳膊腿都肿了,到处伤痕累累。但是面对一群恶毒的人,她依然如故,视死如归。有时挨打,她仍笑着说;“你们这样不公地对待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的计划得逞。”
听到这家人的动静,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趴在大门缝里看,有的人爬上围墙看,有的人爬到树上看,李家闹得动静越大,围观的人就越多。人们都有看热闹的喜好,哪里有热闹就去哪里看,热闹越大越欢喜。在看热闹的时候,许多人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看着被拳脚相加的阿九,有人对她喊:“姑娘,你还是走吧!”“你会被活活打死的!”“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样挨打犯不着。”“真是一伙强盗!谁家的人不是肉长的,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一个女人!”
阿九感激地看着那些帮她说话的人,但是她依然倔强地说:“我不走,就是死,也不走。我是他们娶过来的,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
“你何苦这么傻呢?”“没有一个人把你放在眼里,你就是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人要活得有尊严,不能这么着被人侮辱,而且被一群人侮辱。”
大家看着怎么也劝不走被一群人围殴的阿九,有人开始小声地嘀咕:“这姑娘肯定是个二百五,缺点儿什么。”“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吗,干吗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哎呀,这么死心眼儿,迟早有一天会被折磨死!”
许多人也觉得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不好插手,尤其像阿九这样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家务事更不好管,何况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人们看了会儿热闹,纷纷散了。
五
阿九隔三岔五地就要挨一顿揍。那边刚揍完,一家人累得正在喘气,这边阿九开始烧饭吃了。边吃还边笑着调侃自己:“唉,没人疼,得自己疼自己,没人爱,得自己爱自己,只有吃饱了饭,才能面对重重困难与苦难。只有吃饱了饭,才能接着挨打。”见她如此倔强,看热闹的人都纷纷摇头,觉得这姑娘实在是有些问题。一个邻居对另一个邻居比画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阿九,那意思是说:她的脑袋有点儿问题。是啊,换作别人,一百个阿九也被打走了。
李家人不能一下打死阿九,他们也知道打死了人是要犯法的,但是她不走,他们也难受,怎么能让阿九长久地占着茅坑不拉屎呢?只要不直接弄死她,他们总要想方设法为延续李家的香火而战斗。既然她不愿意离开这座房子,索性就将她砌在房子里,看她到底能坚持多久。
但是,他们谁也没料到,阿九事先留了一手,她在房子里储藏了粮食与水。
阿九结婚一年后,由于家里人口多,他们夫妻就与公公婆婆分开烧饭了。现在,她被砌在自己的房子里。
房间里有多半缸水、几斤米、半袋面粉,有灶台、有柴火,只要有吃的,她就不怕被饿死,她就与他们慢慢地熬着,看谁最终熬过谁。
从阿九被囚禁的那天起,每天,李家的人都能看到囚禁的这间房屋的烟囱里有袅袅炊烟上升。看着那烟升啊升,他们就恨啊恨,哎呀,这个妖精,她怎么还不死?
阿九知道他们肯定都在说这句话,她每天在房间弄了吃的就像一位大爷一样坐在摇椅上晃,边晃边说:哎呀,你们的算盘珠子抠得太如意了,我就是不死!就是不死!气死你们!
为了坚持得久一点,阿九每天吃得都不多,哪怕烧一点儿稀饭也要分几餐吃。吃的喝的问题解决了,阿九却忽略了如厕的问题。
第一天半夜的时候,她被憋醒了,白天就想上厕所,因出不去已忍了一天了,到了夜间更难忍了,她急得从床上爬了起来,可是出不去,只能在房间里干着急。她从房间的这边踱到那边,从那边踱到这边,并想着,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吃的喝的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这个排泄的问题,她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就地解决,她一下还没有这习惯。忍无可忍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床下有一个装杂物的木桶,便急急地爬到床下找到它,将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倒了出来,然后在桶上把急事解决了。大事解决了,阿九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床上。此时,她觉得,人生第一痛快的事是饱餐一顿,第二痛快的事就是解决生理大急。人生大急解决了,便身心舒畅,万事大吉。否则,憋着与饿着同样痛苦。
一连几天,她都在桶上解决她的人生大急。之后,这些大急在桶里汇聚,随即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气味。这气味让阿九感到很是恶心。边恶心边想,人其实是世间最恶心的一种生物,再也没有比人更恶心的了,吃进去的时候要比其他动物吃得讲究、精细,拉出来的时候却跟其他动物一样拉得直接、恶心。但是,现实里,人人却觉得自己比动物高级,究竟高级在哪里?在阿九看来,只不过是人自身抬高了自身而已,倘若将人放在动物堆里,人未必会比动物更懂得仁义道德,礼义廉耻。但是人就是人,人会狡辩,哪怕做了再丑陋再龌龊的事,都是要推卸责任的。倘若有利益可争,也是锱铢必较,更甚者鱼死网破。
六
闻了几天那恶心的气味以后,阿九便习惯了这气味。她觉得其实人的适应能力要比想象的强,你在什么样的环境就会适应什么样的环境。只要有创造力,有求生欲望,也没有适应不了的环境。倘若换了比这更艰难的环境,她相信自己也能适应。尽管阿九认为,她有不死的灵魂,但是现实的问题是,这排泄物的问题总是存有隐患。桶满了怎么办?散发的毒气怎么办?阿九总想着,我会被毒气毒死,因此她总在思考着。
那天,阿九仍旧坐在那把破摇椅上摇啊摇啊,忽然她看到放在墙角的一把锄头。自从被囚禁在房间里后,她觉得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好了,她能从微弱的细光里看到闪亮的东西。此刻,那把锄头在她的眼里就闪闪发光。那是她未被砌进房间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放在那里的。她丈夫打她的时候,有时她就抱着它。有一两次,她也想着,如果挨打的时候实在忍受不了,就撞锄头而死,可是还没到那一步,她也决不走这条毫无骨气的不归路。
阿九从椅子上站起来,将锄头拿了过来,开始撬地上的砖,一块一块地撬起后,然后在房间里挖起了地洞。地洞越挖越深,越挖越深,挖得都有一人高了,如果她用力挖,将洞的方向转移,她都能将洞挖到房子外面去。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可是,她又不想这么干,她就是不想这么干。她认为,如果被囚禁在这里是坐牢,她宁愿将这牢底坐穿。
地洞挖好后,她就更不用为解决内急问题发愁了。她每次解决完了,就往洞里埋上一层土。每次这么解决一次后,阿九就觉得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人类这种最迫切的生理问题在用最原始的办法解决后,这种简单的过程就是一种幸福。然而人们已丢失了原有的幸福,而是在追求一切痛苦的过程。
尽管阿九储存了一些食物,可是再多的食物也禁不起时间的考验。眼看食物一天天地少下去了,为了不让食物吃得太快,她后来吃得更少了,每天只吃一次,每次只吃一点点,为了不多耗体能,她总是躺在椅子上保持体力。她总想着,哎呀!人啊!不过如此,吃喝拉撒睡。在外面一样,在里面也一样,这些程序一样都不少。这么一想,有时候她也觉得人生也并没有事先想象的那么苦恼。倘若兴致来了,她还在房间里唱上一段《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低头离了洪洞县。”唱完了,她又在后面加上:“啊……洪洞县啊!”然后她拖着个长腔,抑扬顿挫地将声音拖下去。
这天,正当她唱得起劲时,在她的唱腔里突然传来惊叫声:“妈,她居然在里面唱起来了?”尽管阿九看不到外面,可外面的人总想知道她还在不在人间。他们判断她在不在的方法,一是看烟囱有没有冒烟,二是贴着墙壁听她在房间里的声音。每天看着炊烟升起,他们就知道,唉!这个该死的,居然还活着。最近那烟囱常常不定时冒烟,他们就知道她快要断粮了,断了粮就好办了。他们为这断粮的结论而鼓舞,唉,快了快了,阿九你快了。一连两天,他们没看到烟囱冒烟,他们都以为阿九或许真的已经死了。可是他们看不到屋内的情况,姐妹们便轮流贴墙听房间里的声音。这天,大家轮流听了好几个小时,房间里都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突然阿九就唱起了《苏三起解》,此刻刚好轮到小五在听,乍听这声音,小五吓了一跳,以为是幻听,仔细听,真的是阿九在唱,便尖叫起来。
阿九在房间里也听出外面那是小五的声音,但是她没停下来,又唱了一段才罢休。
七
阿九整整被囚禁了三个月。先是水没了。接着,最后一点食物被吃完的时候,阿九想,到底迎来了这一天。接下来,要么饿死,要么造反。可是,被砌进来的时候,她虽然在食物上耍了花招,可是她仍然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她出去了又能如何,仍逃不脱被逐出这个家门的命运,然而,她觉得这个事情仍不是她个人的问题,她不能就这么认命。既然出去也是一死,在这儿也是一死,反正都是死,不出去也罢,反正里死外死,都是换汤不换药的结果。
忍受饥饿是一种痛苦,阿九也一样,越饿满脑子越是食物,各式各样的,那些食物都会飞,满房间飞,每一样似乎都伸手可及,但每一样都抓不到。饿了三天以后,阿九又忽然觉得,既然同样是死,她不能闷在这小黑屋里死,她应该死在空气更好的地方,在死之前,她应该还有一点儿权利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她看了一眼墙角,那把忠诚的锄头还在,她觉得她可以用它拆开那扇被砌起的墙。
此时的阿九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阿九,在断断续续的饥饿与连续的饥饿中,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她身上的皮像皮筋一样,弹性极好,一下子能扯得老长,然后再慢慢地弹回去。当阿九摇摇晃晃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去拿那把锄头时,她已经饿得没有一点儿力气了。然而,她还是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步,刚一步,她就软绵绵地跌倒在地上。倒在地上的阿九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费了半天的力气,愣是没有爬起来。没有东西吃的这几天,她几乎都在那把椅子上度过,此时的她又饿又渴,严重缺水的身体几近脱水,她哪儿还有力气爬起来?
在地上,阿九又坚持了两天,渐渐地,她已经感觉死神在向她招手了。死神幻化成无数个小精灵,在漆黑的房间里飞舞,它们尖叫着从这个墙角飞到那个墙角,从那个墙角飞到这个墙角,倏忽从她的头顶飞过,倏忽从她的腰间飞过,倏忽从她的脚尖飞过,它们飞来飞去,越飞越快,越飞越快,纷纷向她张牙舞爪。渐渐地,渐渐地,她感觉它们停止了尖叫,因为它们已伏在她身上吞噬她的生命。从脚尖开始,沿着她的脚慢慢向上,向上覆盖,渐渐地覆盖她的全身,她感觉它们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于是,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在阿九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忽然听到敲击声,随着轰然一声巨响,那扇被砌起的门墙被人打开了一个洞,接着一束强光由外面照了进来,那些伏在她身上的死神幻化成的小精灵似乎受到了惊吓,尖叫着由那强光里呼啸而去。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那个被砌起的门墙慢慢地被拆开了。阿九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很沉很沉,怎么也睁不开。在她决定放弃的时候,似乎是回光返照,突然阿九的眼睛轻松地睁开了,她看到她的丈夫站在那门洞处。
其实在阿九被砌进房屋的时候,她丈夫每天都盯着房顶上的那个烟囱,只要看到它冒烟,他的心里就踏实了一点儿,他不停地听着他的家人诅咒着她不死,她不死,他的心里既欢喜又悲哀,悲哀他没有选择的勇气,欢喜她还活着。直到有一天,他没有看到那烟囱冒烟,他的心开始悲凉起来。第二天,烟囱依旧没有冒烟,他的心就更加悲凉。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最后他疯狂起来。他要造反了。因为在压迫之下的人,迟早有一天是要造反的。那天,他未和任何人商量,发疯似的拆那堵墙。他们想要阻止他,但看着他那红着眼发疯的样子,谁也不敢阻拦。
充满戏剧性的是,第二年,阿九的儿子出生了。但她并没有与夫家人为敌,她依旧带着她那标致性的微笑对他们说:“你们看,到底不是我有问题。”似乎是为了纪念那段令她痛苦的日子,她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