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祁 媛
约 会
⊙ 文 / 祁 媛
祁 媛:一九八六年出生,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获文学硕士学位。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西湖》等刊。曾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2012—2014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现居杭州。
手机已响了一会儿,她不想接,她太困了。
她最近的睡眠一直不好,也不是最近,已有很久了,都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她尝试了很多方法,跑步,喝牛奶,泡脚,看些不用动脑筋的电视,这种节目很多,打开电视就是,但好像也没什么用。失眠的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好像很多,又好像没有原因。
慵懒地陷在柔软的被子里,体温在一整夜里与被子脉脉相融,难分彼此,盖在身上却没有任何重量。她喜欢这种感觉,闭目懒懒地体味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软软的肚子,肚脐和胯部,然后顺着摸到自己的大腿根部,有那么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在抚摸另一个人,心里努力体味着那“另一个人”的异样之处,那人对她的抚摸会怎么反应,会像她这样默契和温顺吗?想着想着,她忽然期待起一种恋人间真正的亲密关系,一种像一夜之后,她与被子那样无比融洽的关系,她想着自己到目前为止是否已经得到过这样的关系。她不能肯定。
手机又响了起来。
她无奈地翻了翻身,一时找不到手机了,她也并不着急,依旧躺在那里,静静听着和判断着电话铃声传来的方位,一时恍惚,那铃声是立体声的,自四面八方而来,又好像不是来自任何方向,就像失眠的原因一样,飘忽和暧昧。她定了定神,果然好些,声音的出处,似来自床下,她心里有点莫名的得意,觉得一天的开始是个有所得的开始,她将手伸过去时,甚至有好心情发现自己的小臂和手,以及手腕,都还是好看的,于是略微停顿,想再注视一下自己的手,啊,它们的好看,原来是太阳光照在上面了,使皮质显得光润、明丽、灿烂,充满了活力,她好像有点意外。
这时,手机铃声却停止了。但她还是拾起了它,看来电显示,是他的电话。此时电话铃又响起,她接了,他的声音也含睡意,一时恍惚有近在咫尺的感觉,这使她觉得亲切,他说今天有点事,晚上十点钟,在老地方见吧。
放下电话,她还想再懒会儿,可氛围不同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一小片阳光,它还在那里待着。
她记得小的时候,好像也曾如此注视着一小片阳光。当时才五六岁吧,她午睡后口渴,想到父母卧室里去偷喝母亲不让她多喝的橘子汁,她推门的时候,看到光着的父亲压在光着的母亲身上晃动着,父亲表情狰狞得可怕,她顿时呆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父亲为什么这样欺负母亲!
父亲抬头望了望她,晃动慢了下来,表情依旧狰狞,而且含有痛苦的样子,看到她时,似乎并不那么意外,这时的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门外退去。她害怕极了,等待着一顿责骂,但父亲低下了头,继续压着母亲,又开始了晃动。
她跑回自己的房间,恍惚地爬回床上,闭上了眼睛。很久之后,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墙上的阳光,但不知为何,那片阳光也晃动起来了。
记得那个时期,母亲最常说的话,是句她完全不懂的话:“你呀,你差点要了我的命!”她当时不明白她怎么差点要了母亲的命,她还小。
“我生你时流了一脸盆的血啊,一脸盆!”她望着母亲,母亲也看着她,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那盆血,她吓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生她要流那么多的血,这个事情,深深地印在了她心里,慢慢地渗入内心,像一小块霉迹,她觉得在这件事上,可能是要怪自己的,总归是她,造成了那一脸盆的血,甚至母亲发达的眉头肉,也与她有关。
母亲总是愁眉苦脸,她在母亲年轻的照片上看到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快乐的女人,脸上的光泽像瓷碗一样。而眼下的母亲,即便是睡觉的时候,眉头也是紧锁着的,她曾想摸摸那眉头肉,把它们抚平,可又怕母亲醒来骂她。
后来上小学,同桌的小林林和她要好,有一天,小林林神秘地对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爷爷欺负我妈妈”。她很惊讶,对她的惊讶小林林很满意,然后,小林林用彩色铅笔画了一幅图,是小林林爷爷欺负小林林母亲的画,她吃惊地发现画面上的爷爷,也是光着身子压在小林林母亲身上,窗外还有一个月亮。
十二岁那年,父母闹离婚,她被寄养在郊区的舅舅家。舅舅在监狱工作,不过不是狱警,而是文职人员。可能是舅母的更年期没过好,常与舅舅吵架为乐,那天她去监狱找丈夫吵架玩,把她也捎带上。到了监狱办公室,他们俩就开始吵,互洒狗血,互揭老底,旁人看着也乐,她发现此时两人兴奋得容光焕发,变得年轻了。那天下午,知了嘶鸣,热得有点窒息,犯人们正在排练节目,她看见一个领舞的年轻男犯,长得那么英俊,眼神如春天的热雨那样朦胧湿润,五官的精美,使她想到外国电影的某些男主角,还有他四肢的硬实,胳膊和大腿饱胀得要把练功服撑开。后来听说入狱的原因,是他十八岁生日的那天,用菜刀把父母砍死了。
吵架之外,舅舅和舅母很少讲话,只有晚上七点钟的新闻联播,才是两人在一个屋里待的时候,之后看天气预报,完了就关机,然后各自刷牙洗澡,八点准时睡觉。他们共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难产,剖宫产生下的,她曾在舅母洗澡的时候见过她肚子上的刀疤,像丑陋的蜈蚣纠缠在一起,伤疤上还凸着鲜嫩的肉芽,在肉芽下面,有些一道一道灰白的瘢痕,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妊娠纹,皮肤的颜色像晒干了的剩菜汤。那一刻,她觉得成年人的身体都丑陋而变形,透着腐朽、恐怖和幽暗的气味。她有时也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腹部发呆,暗暗紧张。
后来,舅舅和舅母也老得吵不动架了,变得非常怕死,于是有一天,他们忽然做了基督徒,自那以后,舅舅家里便常常响起基督的赞歌和饭前桌上一连串的“阿门”。她想,唱赞歌又怎么样呢,到天国吵架去吗?后来的一天,忽下暴雨,舅母赶回家收衣服,伸手够一件晒在凉台竹竿上最靠外面的内衣,由于心急,用力过猛,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从凉台掉了下去,摔死了。
舅母摔在地上的姿势很怪异,左腿比右腿好像长了一截子,整个姿势像个“九”字,溢出的红色的脑浆上有一溜蚂蚁在爬。舅舅回来后,哭得很伤心,她未曾看过舅舅这样伤心地哭过,那是号啕大哭,可是当天晚上,舅舅就去打牌了,舅母收回来的衣服还摊在床上,没人去叠。
事发后,她曾站在阳台上,想着舅母摔下去的情景,本能地向楼下望了望,楼下寥寥几人,不知怎么,她想,如果自己此时也不小心摔了下去,会怎么样?她想象着自己摔在地上鲜血肆流的样子,心里打了个哆嗦。她是怕高的人。
她回到了父母那里,可不久父母还是离了婚,把她送到了寄宿学校。当时她不到十五岁,躺在宿舍陌生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些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手指印,以及墙皮斑驳的痕迹,心里很难受。之后的几年中,她终于在丑陋的校服里寂寞地长大了。她和男生的约会,始自初中,晚自习上到一半的时候,就偷偷和男生溜出去轧马路,坐环线公交车,看电影,因此高考落榜,复读一年后再考,还是没考好,不得已,胡乱地选了一个三本大学,胡乱地打发了大学生涯,然后,又胡乱地和一些不靠谱的人约会,胡乱地打发着青春时光。
她开始变得懒散,很少有事能让她打起精神。她来到这个城市有几年了?十年了吧。大学,毕业,工作,直到现在,也想过换个城市,可懒惰的天性总在向她提示:换,又如何呢?
大学毕业那年,她回老家,父母都已经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父亲的新妻子是“少妻”,几乎和她一样年轻,她去看过父亲一次,新区新楼新装潢,一切都是全新的。她发现年轻的继母已身怀有孕,刚见面的时候,父亲的亲切感还是有的,她心里也泛起一些温暖来,但父女的关系已与从前明显不同了,怎么个不同,她也说不上来。那位“少妇”面色幸福,护肤霜涂得闪闪发亮,对她的来访还是很热情的,水果、瓜子、果脯,不停地塞在她手上,但她感到那热情的里面有某种警惕,警惕什么呢,这让她不舒服,她感觉家庭的关系已失去以往的单纯了。望着屋里精美奢华的一切,她感到隔阂,暗自下了决定,决定不再来。
她去看母亲。母亲的新家是旧房子,在城市的另一端,打车花了近百元。母亲原是小学数学老师,后来改教体育,那天母亲似乎很严肃很疲倦,而且还拘谨,她没想到和母亲的别后相见是这样的。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感觉自己是个客人。继父回来了,淡淡地和她打个招呼,就钻进他自己的书房里去了。疲倦涣散的母亲一见到丈夫回来,即刻站起来,在书房和客厅钻进钻出,讨好着丈夫。她独自坐在沙发上,开始觉得尴尬,心想母亲有工作,经济独立,干吗讨好丈夫?她终于坐不住,起身告辞了,母亲稍有些意外,说不吃了饭再走吗?她说不吃了,已约了父亲吃饭,没想到母亲很快就答应了,并不多留,径直送她到屋外,那个瞬间,她感到身后的母亲几乎在催她离开,出门后,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这时母亲已在门口消失了。
回到外面的路上,走着走着,她发觉总有人莫名地回头看她,她看了看自己,没有异样,可在此刻,她感到下身有黏稠的血液在大量地涌出,流落到脚踝,是经血,她这才想起自己正在来月经,而那天正好穿的是白裙子,她不顾一切地在街上跑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天的事,也不会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约父亲吃饭。从此,她没有再去过母亲的家,也没有去过父亲的家,也就是说,她再没回过那个城市了。
父母偶尔也来电话,有时也表示让她回去住两天,但她觉得父母并不真心想见她,渐渐地电话也少了。她知道自己是一个错误婚姻的错误结晶,她不是没有恨过,怨过,伤感过,直到有一天,她偶然在一个笔记本里发现爷爷奶奶的老旧照片时,心里终于释然。她想到父亲说不定也是来自爷爷奶奶的错误的婚姻,而爷爷奶奶呢,也是出于更久远前的“错误”,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错误的循环”,而自己只是这个循环的小小的一“环”而已。她不认为这样的“错误”环环相扣的观点是偏颇的,她无疑觉得这样的自我解释,或者说这样的家史的衍生逻辑,可以说服自己使她的心情安静下来,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她感到苦楚,日常生活的具体和真切,使她感到自己这个“错误”既然已经存在,又不得不活下去,一分一秒,一年又一年,这令她厌倦。
她并不清楚婚姻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她与父母的“隔阂”和“生疏”,其实是后来的事。她自认为自己的童年还是可以的,不然的话,她为何觉得家里是个安全的地方呢,为何家里的那些破旧的家具和自己的床,写作业的桌子,直至长大后,都一直没有忘记呢,还有父母的床单,被面的花纹图案,母亲的口红,高跟鞋,她也记得母亲搂她睡觉时的“被窝香”,母亲脸上擦的润肤霜的清香,这些都是她童年记忆的不可缺失的珍贵部分。当然,这只是她的记忆和感受,她不知父母那段时光的记忆是怎样的,她有时也问过,但大部分内容父母都忘掉了,而父母记得的很少与她的相似,父母的记忆要么很少,要么就都是些琐事和纠纷,她感到失望,感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母已经和那些纠纷、争吵长到一块了。
她安慰自己说,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虽然这个“好”并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认同。在这座城里,她已独自生活了十年,十年里,她不知打了多少份工,在图书馆搬过书,站在街边发过广告单,去商场卖过衣服。为了省钱,她还曾在超市买过快要烂掉的处理水果,吃坏了肚子,此外出过一次不大不小的车祸,独自在医院住了近两个月,虽然寂寞和孤独,但一切也都过来了,她活到了现在,活到了三十岁。小时候她一度恐惧成长,甚至想到,如三十岁之前死于一场意外,就可以避免衰老的命运了,但自己的身体逐渐丰满起来,乳房逐渐凸起来,不到十四岁的时候,月经就来了,至今她还记得,初次的月经,那殷红的新鲜的黏稠的血,使她感到极度不安,现在想起来还很清晰。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两点十五分,离晚上的约会还有八个小时。八个小时对她来说几乎就是一天,多么充足和奢侈。她喜欢充足和奢侈,喜欢里面所具有的余地,这样她可以不用急匆匆,忙碌碌,这是习惯还是性格,她也说不上来。她深深地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彻头彻尾是个懒骨头。
她又在床上翻了个身,想再懒一会儿,可是做不到了,懒,不是想懒就能懒的。她又躺了一会儿,可隐约有点偏头痛,头痛驱赶掉了昏昏沉沉,更懒不下去了,没办法,她只好从床上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了起来。
床头柜上有一包中南海,还是上次见面时从他那拿来的,当时烟盒里也就只剩下七八支,现在里面还剩下四五支。其实,她没有烟瘾,聚会时才抽,这个“抽”,带有一点表演性质,她知道自己的侧面好看,手指也纤长,抽烟容易引人注意。曾有人说她侧面的轮廓像尼德兰画派的荷尔拜因笔下的女人,她不知道谁叫“荷尔拜因”,但觉得这个名字发音好听,那么画总归不差的吧。想到这,她感到自己不知是有点傻呢还是有点自恋,不由得心里笑了一下。
她点了支烟,走进了洗手间,坐在马桶上,低头想着,和他处了快两年了吧,与一人相处两年,对她来说是很久的。他对她谈不上爱,但也不见得不好,一般般,就这样。重要的是他也是一个懒洋洋的人,谁也不烦谁,这是他们在一起处了两年的原因,也许是最重要的原因。
她不能确定他到底算不算是她的男朋友,好像也没有必要,电影里的有关爱情的那些,尤其是恋人的那种爱得要死要活的情感,不知怎么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有一次,他约她去爬山,这是两人约会中少有的。她喜欢山,又怕爬山的累,可还是去了。爬着爬着落起了雨点,接着下大了,于是两人在一棵大树下躲雨。雨气袭来,即生凉意,眼前的山林在雨雾中层峦叠嶂,灰灰的山峦隐约远去。植物都生长得很好,各有姿态,然后形成了一个大景观。她看到某些树上有小刀刻就的字,多是陌生的人名,以姓名的性别看,应是情侣留下的。她在一棵有着爱情宣言的刻字前伫立下来,那是:“XXX,我爱你一万年”。由于树干继续生长,刀锋已变得肥圆,字的比画显得模糊起来,有的笔道被增长的树皮包裹着,像人体增生的丑陋肉芽,她想到刻字的情侣今在何方呢?
虽然累,但那天她心情很好,她说以后我们常来爬山吧。他却懒洋洋地说,再说吧,怪累的,你不累吗?说着他斜眼望过来。这时路边出现了一只野狗,她看到很高兴,忍不住走上前去想和它玩,甚至想伸手顺顺那狗毛,这时他说这只狗不错,皮油光发亮的,正是盛年,宰了炖了,肉质会很紧,有弹性,肯定好吃。她听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后来他们再也没有一起爬过山,大概彼此都觉得无聊吧。
尽管如此,两人每隔一个星期还是会见一下,地点多半是在旅馆的床上。她知道他定期见自己的原因中,有性欲的成分,其实她也有,特别是在来月经的时候,性欲还是蛮明显的,但她知道这是必须克制的。有的时候,他对她好一点,她也知道,也想对他好一点,但不久之后,两人又回到原来的状态。这种若即若离,不冷不热的关系,她觉得也蛮好,因为有余地。他对此好像也有同感。
她抬起头往上看了看,看到了墙上瓷砖的图案,看着看着,她好像发现图案里面有些“人脸”,各式各样的脸。有少女的脸,老人的脸,男人的脸,畸形的脸,有时它们还会互相交错在一起。但是一会儿又消失了,再仔细一看,不过还是一面瓷砖墙而已。
这样想着,她感到有点饿了。一天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她感到胃有点难受。人要是没有饥饿感就好了,这样多省事,或有一种什么药,比如胶囊,吃上一粒,几天不用吃饭,多好啊!可是胃毕竟在那里,忘了谁说过,胃是战争之源,为了和平,看来还是按时吃饭的好。
冰箱里乱糟糟的,塞满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有前天的剩菜,已经不能吃了,还有各种辣酱、果酱和咸菜,她都忘了什么时候买的了,冰箱里有些淡淡的怪异的混合气味,她觉得冰箱该清洗了。她找到一瓶酸奶,打开闻了闻,坏了,那么,还有什么呢。她找到了半包奥利奥饼干,这总比没有强,她取出一块放到嘴里嚼着,目光仍然在冰箱里面寻觅,余下的空间储放着一些化妆品,那是她的室友阿丽的。
她的一辈子都有室友。大学的室友,公司宿舍的室友,现在租房的室友,什么时候能独自一人住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呢,她不知道。
她看到室友阿丽扔在茶几上的换洗内裤和吃了一半的泡面,旁边还有一堆白色的可疑皮屑状物体,也许是脚皮。阿丽有一边抠脚一边吃的习惯。阿丽每次都是半夜回来,回来就开电视,动静很大,好像电视是她的男人。她还很喜欢买葡萄,但每次都放到快要烂掉再吃,天热的时候,客厅里经常弥漫着一股烂葡萄特有的甜腐味。两人合租房子已超过半年了,阿丽在一个KTV工作,很豪华的那种,工作的名字很好听,叫公主。
她半夜上洗手间时,会经常看见阿丽摊在沙发上裸露的肉体,那丰硕的一对奶子歪在那里,像个压扁的水袋,而下身有时仅仅穿个三角裤衩,有时连裤衩都不穿。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脱光,像拔毛鸡似的四仰八叉地睡在沙发上,展示自己裸露的肉体,这在她眼里是个耻辱,可那肉体又是好看的,年轻,丰腴,每见此状,她都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阿丽二十出头,也许更小,像将熟未熟的蜜桃,那种转眼就会糜烂的水灵和娇嫩,具有令人恍惚的诱惑,这种饱含腐败的美,对她有种深深的吸引。说到底她心底里是羡慕阿丽的年轻漂亮的,所以从不把他带到这里来,还有,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和阿丽这种人住在一起。可是又好像不完全如此。很多事她无法想清楚,索性也就不管它,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就是自己在逐渐变老。她还记得初中时在课本上看到杜甫的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当时她用红笔在这两句诗句下画了两条线,不能说她当时能明了诗的全意,比如“青春作伴”里的“青春”,就有些模糊,“青春”难道不是自己吗?可这样的话,“青春作伴”的意思就是自己和自己做伴了,自己怎么和自己做伴呢?想到这儿,她觉得有意思了,说来她喜欢“自己和自己”这样的词,似是而非的味道。今天是周六,阿丽还没回来,她享受这难得的独自一人的时光,此时,她真觉得自己是在和自己做伴似的,享受着此时的慵懒,这样的“自己”,的确像是另外一个“我”,自己在看那个“我”,不愿意打扰那个“我”。
地板上养的那盆绿萝,叶子已泛黄了,想到好几天没浇水了,于是她弄了一大碗水,把绿萝浇了个透,心想,这下总可以再撑个把礼拜吧。
时间还早,她赖在沙发上想着要不要洗个澡,化个妆,换身衣服。这一套约会前的规定动作,对她说来,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来说,太熟悉了,她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
这些年里,她不时地和男人约会,靠谱的,不靠谱的,值得为他打扮和不值得为他打扮的,当然,这种约会前的打扮也不仅仅为了给对方看的,她自己也喜欢给自己打扮,喜欢看着自己在这个特定时间内发生魔术般的变化;这大概是她生活中仅剩的乐趣了,也是她所剩不多的几件自己可以控制和左右的事。有时,她会对着镜子做出很多表情,甚至是那种极端的表情,这让她自己不大好意思,反正屋里没别人。有时她模仿某些大牌明星的招牌动作,如何把乳房最大限度地露出来,而同时又要保证乳头的安然无恙,每当此刻,她会轻轻地把乳头露出来给自己看,并轻轻地自语:不就是这一个小肉头嘛,有什么呢,这些幼稚和愚蠢的男人!说着她又将乳罩轻轻地罩回乳头,复又挪开,如此往复,终于连自己也觉得无趣为止。这时,她也会下意识地看看身后和门外,看看有没有外人在偷窥,其实最怕的是熟人看到,最怕的就是阿丽在旁窃笑,还好,这种担忧是完全多余的,大门紧锁,屋里无人,白墙,床,床单,枕头,它们都无知无觉,幸好如此,不然该有多尴尬啊。她注视着周围的家什,若有所思,然后将眼光缓缓挪开,回到镜面上来,反复浏览和打量里面的那个自己,心想,镜子总归无知,假如镜子有知,它就是这个世界上对我的秘密知道最多最多的人了,这是可怕的,心里忽然闪过一念,如果镜子笑,冷笑起来,偷笑起来,大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镜子里的她已经三十岁了,她的五官和脸型长得还算年轻,但那股年轻女人才有的水灵劲已经消失了,再怎么精心地、使劲地保养,均无济于事,那个做伴的“青春”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只留下她自己了。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层层、一遍遍地往她略显瘦削的面颊和脖子上涂脂抹粉,可这有什么用呢,女人的难,常常就是对那些没用的事,也得持之以恒地去做,有时还要兴致勃勃,这就是女人的命吗?青春是一条单行的下坡路,滑下去,就一下子下去了,好像直通深渊。她可以想象出自己五年后、十年后的模样。——微蹙的眉毛,越来越深的法令纹,疲乏而刻薄,缺乏耐心,可能也缺乏善良。
现在她打开了衣橱,为约会选取衣服。它们都静静地挂在那里,好像很久没穿了,穿哪件衣服好呢?从小她就对漂亮的衣服无比热衷,但父母总是不肯在这方面满足她,十岁前,她总是穿家里淘汰下来的衣服,或者干脆就是改制过的父母的旧衣服。十岁生日那年,她第一次得到一条新裙子,淡柠檬黄的百褶背带裙,上面的半透明的、小花朵形状的扣子,获得所有人的赞美,阳光下,她感到自己真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晚上睡觉前她把那件裙子整整齐齐地折好,并放在枕边,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后来有一天放学回家,她发现那条裙子没了,然后发现裙子出现在表妹的身上,她不解,彷徨,然后大哭了起来,她不愿听任何解释,不接受任何原因,就是哭啊哭,伤心大哭。现在想来,她对“伤心”的痛切感受,是源自那条裙子的失去。
长大以后,她把收入的大半都用来购买时装。有一次,她竟然有意无意地在成人衣服中去寻找“淡淡的柠檬黄背带裙子”,当然是一无所获。她觉得自己的一个梦,或者是一个爱,永久地失去了。
她从衣橱里取出的第一件是条黑色的裙子,这条裙子是几年前买的,是为正式场合准备的,可她的生活里很少有这种场合,所以她很少穿它。她近来气色不好,又是月经刚来第二天,脸色发锈,穿上黑衣,会使整个人的气色发暗,像个巫婆似的,她把黑裙子搁到一旁。
第二件是桃红色的上衣,前两年买的,因为她的闺密说她可以穿桃红的衣服,她在问“为什么”的时候,心里暗自喜悦,因为她很喜欢桃红色,可自己曾固执地认为这个颜色不太适合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使她心里难过。以女人的敏锐,她认为只有气色鲜嫩,年轻明丽的女孩,才适合穿桃红色,可自己这个肤色和年龄怎么与之相称呢?那天,当她的闺密提出了相反的观点时,她是很高兴的,她很愿意被说服,愿意一心一意地相信她的判断,所以那天,她俩一起去商店买了眼前的这件桃红色衣服。虽然款式并不十分合意,过于肥大了一些,但颜色确实很好的,色很正,布料轻,当时在镜子里看,效果也是好的,她用信用卡付账后,还专门请闺密吃了一顿日本烤鱼,花去了她的月奖金的一半。遗憾的是,买下桃红色衣服后,她也就穿了两次,就决定不再穿了。因为她从同事和路人的眼神中,似乎真正找到了那件桃红色与自己是否合适的准确答案,她对那些陌生人的“眼光”和“判断”更为相信。她感到失落,心里伤心地叹息了一下。
她又拿出一件白色的衬衫,是偏休闲款的,衣身宽松,但下摆收起,显得精神。袖子在手腕处收紧,袖身则是宽松的,布料质地是精致的细麻,中式的低领口,记得这是上次和另外一个人约会前买的。她自我感觉效果很好,那人也不时注意这身衣服,甚至赞许了一下,可她并不喜欢他,约会几次之后,也就不再见他了。自那以后,她也没再穿这衣服。她注视着这件无辜的衣服,暗起歉意。这时,她发现袖口上还有一块浅咖啡色的污渍,这使她想起是那次约会留下的,事后居然忘记去洗了。她摸了摸那个污渍,想道:那么今天就穿你出门吧。
她关上了衣橱,准备了一下随身携带之物,出了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残云的边线镶着西天的残照,将暗蓝的天空显得更加深邃了。她熟悉这样的时辰,心想,如果是在冬季,现在的天色应该是五点左右,可是眼下是夏季,所以是六点多。约会时间是十点,离现在还有三个多小时可以打发,那么先吃点东西吧。
她在一家面馆里匆匆地吃了碗馄饨,就上路了。
公交车站不远,眼下正是周末的晚高峰,马路上人头攒动,车流滚滚,自四面八方而来,又到四面八方而去。
车站不远,应该不用十分钟就走到了吧,她走着,发现自己今天穿的半高跟皮鞋不太舒服,但既然已经出来,她是不愿为了一双鞋再回去一趟的。
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在路灯下来往走过的行人都沾上了那近乎玫瑰色的灯光,望着那些,她有些出神了。平日上班的时候,冬天,出门时看到的灯光是暖黄色的,那是清晨天还黑的缘故,现在是夏季日落后,天色渐暗,初起的灯光显得冷些了。
走着走着,她发现街道的对面又盖起了几座楼盘,什么“半岛国际”,楼上挂着促销的红色横幅在风中飘动。另外,右前方的远处,原来的旧楼和一些低矮的农民小楼也没影了,那片空阔地已经支起了打地桩的架子。她仰望了一下暗下来的天空,想着如果不是住在这里,而是别处,那么此时的天空是否就不一样呢?
当那个人走近的时候,她才感到有一个人走过来,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把一个什么发出金属响声的东西递了过来,是个乞丐,是个女乞丐。她正眼瞧了瞧她,暮色中,发现对方的脸有些异样,再凝神看,吓了一跳,女乞丐的脸实际上是一堆烂肉,是烧伤的吧;她停下来,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往她手中的小铁罐头桶里扔进去,杯子里即刻发出“哐当”的清脆的声音,杯子是空的。
她给钱并不完全是出于同情,还有一种对悲剧命运的恐惧。她担心或者说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她对悲剧的想象力经久不衰,总会变着花样设想出自己各种下场,反正没有一个是好的。令她心里诧异的是,在这样的命运“设计”的过程中,她虽然有时恐慌不安,但有时居然是开心的,甚至说有点“幸灾乐祸”也不为过,好像是个旁观者似的。关于命运,她永远想不通,如同面对一堵砖墙,所以她基本不去费神,可有时思绪又不期然地转到了那上面,次数多了,便有了某种游戏般的假设,她想到高中时学过的数学的排列组合,虽然数字不增不减,但每一种组合,都是一种崭新的面貌和计算结果的可能性。此刻,马路的左面驶过一辆宝马,宝马后面是一辆出租车,她想,假如她此时已经在马路当中的话,肯定会被撞死。可是没有,她眼下安然地站在人行道边想着自己可能被撞死的这件事。可如果真的被撞死了,她觉得也没什么,她一直觉得死于这种惨烈的意外是一个好的结果,总要好过挨日子,一直挨到八十岁。活得那么长干吗呢,人的一生又臭又长,她不想老不死。
来到某大道的公交车站,她看了看车站上的站牌,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因为她还没有选定哪一路车,这时,有辆车进站了,车的前窗的指示牌上标明了终点站名,这是她所不熟悉的,可以确定的是车肯定是往城的西区开的,而西区离她约会的地点相距不远,胡乱坐吧,总能找得到的,而且时间还多,这样想着,便上了车。
车的最后一排尚有座位,她走过去坐下。坐下后,她发觉她喜欢最后一排,这样可以看着前面所有的人。车上人很多,她以前并不知道周末的公交车上人有这么多。
车上有许多高中生,其中一对男女的嘴和嘴像长在一起了,两人的吸吮非常老练。还有两个女生互相打闹恣意欢笑,嗓音仿佛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这使她想到六十年代香港电影里风月场所老鸨的声音。学生这样年轻,声音却这样苍老。她看到学生头上的汗气,于是想,她们这么年轻,身上的味道一定好闻,那味道不是花王沐浴露飘柔洗发水的人工合成香味,也不是高雅名牌香水味,而是一种只属于少女身体特有的香味。
她把头伸出车窗外,天色已经接近黑了,除了路灯,星星点点的灯光都亮起来了,她感到夜晚的城市比白天好看了,街景也显得越来越陌生,她认为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城区,她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变大了。
道路两旁高楼上的窗子,有的是黑的,有的亮着灯,每个公寓其实就是个小方盒子,亮着灯的盒里大概住着一对对夫妻,黑着的盒子将要住进一对对夫妻。他们每天买菜,做饭,洗澡,晾衣服,哄孩子,陪小孩写作业,厮磨,打架,做爱,和好,厌倦,次日又重复一遍。
这么多年来,她一度努力融入这个城市,努力学方言,努力想成为那些“小方盒子”里的其中一个什么人,但至今一无所获。
她想到了初恋。
记得第一次和他做爱是在郊区的小旅馆。天气闷热,旅馆的空调也时好时坏,冷气一会儿有,一会儿无,还不停地冒出咝咝咝的杂音。两人那天做爱时都出了很多的汗,他脸上的汗水甚至滴到了她的嘴里,他们彼此都无暇说话,空气中好像凝结着一股安静的电流,她很快就达到了高潮,感到内心震荡。令她感到惊讶的是,那次做爱,正逢她的经期,只不过是靠后的日子,血量已不多了,她竟允许他进入自己,他一开始也犹豫,但她还是坚持了;虽然事后出了不少血,感到疼痛,但她想让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记住他,记住那一天。
他们的那段好时光,算是永远地过去了。至于分手的原因,她也懒得往下想,因为每次旧事重温:那天,那个情景,那个在他怀里的裸着身子的另一个女人的娇羞样,都会使她受到刺激,被再次深深地伤害,她不愿想那些了,这也是人生理上的自我保护吧。
窗外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不时掠过,使她的脸庞显得斑驳恍惚。她用手捂了捂脸,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是想到这么多过去的事。她今天也正在来月经,她感到血还是不少的,于是不由得在座位上挪了挪,好在今天穿的裤子是深蓝色的牛仔裤,便略微放下心来。但由于这个座位是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下面即是那发热的、不断颤动的汽车马达,她刚刚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渐渐觉得有些困,继而想到不能真的睡着了,现在到了哪里了?车上的人已寥寥无几,她问了一下旁边的人,发觉坐过了站,于是决定下一站下车,再转另外一路车。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八点多了,时间还来得及的,可她发现手机的电已经很少,心想这有点麻烦了,但这种事从前也有过,没什么,而且约会的时间地点都早已定好,无法再变了。
她很顺利地转乘到另外一路公交车。车上的人不多,这回她在车的前面找到座位坐下。座位椅面上很热,可能是哪个刚起身离开的乘客留下的体温,别人的体温通常只有在特殊的情景下,才能传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是一种亲近的表达,但这个体温算什么呢,来自一个陌生人,却如此“体贴入微”地渗入了她的身体,她对此感到不舒服。好在这只是很短暂的事,坐了一会儿,椅面温度消失,她的困意又回来了。
她是被人叫醒的,是司机,他说:“哎,你,下车了,终点站了。”她听了一惊,不由得往左右四处望了望。车厢内灯已亮,空无他人,窗外天色墨黑,她脱口问这是哪里啊,司机反问你要去哪儿啊,她还没醒透,一时答不上来,说了约会的地点,结果把约会地点说成了她上次单位春游的地点,之后,她很快纠正了过来。
司机思忖片刻,问了那地点的街名,然后说,你没弄错吧,这儿离那个地方还是蛮远的,你怎么去啊,这里可没有车去那里,你应该早点下车,或者现在打个出租车也行。
这时她说,那我不下车了,继续坐这车往回走,行吗?司机听了说,不行,这是末班车。
末班车?她重复了这三个字,那么这附近可以打到车吗?司机说这片地方可不好打车,你往那边走走看,司机说着往西面的方向指了指。
她只好下了车,望了望四周。
夜色浓黑,宽广的马路没有行人,路灯也少,一段路有灯,一段路没有灯,所以是忽明忽暗。用打车软件叫个车吧,于是拿出手机,但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
那么就走走吧,往那个亮光比较多的地方走,总会有车的,或许有另外的公交车站,唉,公交车的终点站怎么这么偏啊。
无人可问路,其实,在这偏僻的黑夜,即便有路人来,她也不一定敢上前去问路的,她曾经在问路的时候被耍弄过,她还记得那人的肮脏的眼神,她痛恨那些骗她的人。他们怎么这么坏呢。
她边走边想:他会给我打电话吗,不会的,约会的时间还没到;他会想到我落到这个田地吗,也不会的,因为这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隐然联想着,如果将来结婚了,彼此都有“想不到”的事,会是什么一种情景呢,比如想不到结婚不过如此,想不到你是这样想的,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想不到你竟会这么想,想不到你有这么多瞒着我的事,想不到你是这么看我的,想不到你原来并不爱我,想不到你原来如此憎恨家庭,想不到你毫无责任心,想不到你结婚后还有那么多的情人,想不到你原来如此乏味。想不到在命运的路上,自己是一错再错;想不到自己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衰老,而且继续衰老,老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就能听到自己的走路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她发现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时而变胖,时而拉长,走进黑暗处,影子就不见了。她若有所思,小的时候,她一度迷恋于自己的影子,受委屈的时候会看着它,发现它比自己沉静大度,得意的时候,发现它比自己谦虚和蔼。夜晚的时候走到河边,望着美丽的草坪和水面,有时也会想起自己的影子,发现它对眼前的景色无动于衷,不免有些失望。然而阴雨天,影子消隐了,她又会想念它,后来发现那个担忧是多余的。影子总会回来,与她同在。她不禁有点感动了,她想可以陪伴她度过余生,始终不离不弃的,恐怕也就是影子了吧。
路上竟长了许多成片的荒草,不,更准确地说,荒草已经蔓延和覆盖了这条刚刚铺就的新的人行道。沿着马路边,横卧着一株一株的大树,树的根部紧捆着麻布以保留着水分,旁边已有不少挖好了土坑,是为植入这些大树的。路边的新楼盘仅能看到黑黑的外轮廓,感觉像是被冷冻死了,冰的高楼,她想到了刚才在车上想到的“方盒子”,眼前的座座高楼的黑影子里面,不知有多少“方盒子”,它们在等待着一对对、一户户人的迁入。想到这儿,她忽然感到不是“迁入”,而是那些“黑影子高楼”将那些密密麻麻的人一口吞入,然后咽了下去。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想,如果她和他入住那幢楼上的某一个“方盒子”,她想她会被埋葬在那里的。
走到下个路口时,发现两旁的树大概是槐树,常见的那种。几年前,这座城是很少有槐树的,现在很多了。她倒是喜欢槐树的,因为槐花好,槐花香,小时候,住的大院子有许多槐树,好像是五六月份的时候,一些男孩拿竹竿使劲拍打,连花带枝打下来,她们几个女孩蹦蹦跳跳地将花捡起,塞入嘴中,真是满嘴含香。母亲曾把槐花揉入发面里,蒸出了槐花馍馍,但槐花香却没有了。望着那些槐树,她想着,要不是刚才路过,她已经忘掉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槐花的。
路的尽头是一条死路,堆满了成袋的水泥、水管、砖、玻璃、铁管、建筑垃圾,以及建筑工人的生活垃圾,她闻到了水泥的那种特有的令人微呛的腥味。黑暗中,她听到了苍蝇嗡嗡的叫声,甚至有一只苍蝇在飞旋中撞到了她的脸颊,使那块皮肤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一种恶心随之而生。她绕开那片地方,走到了马路对面。
她开始觉得累了。虽然她已经走到了那片“灯光比较亮”的地方,走近却发现那里虽然路灯较多,但依旧是没有人的。再环视四周,远处依旧有“灯光比较亮”的地方,再走过去看看?新区的不便,就是每条大道都很长,走到路的交叉口时,并没有街边的小商铺、小区的门岗和行人可以问路,而只是来到了一个新的路口而已,她看到的只是远处的下一个路口,然后又是下一个路口,无边无际。
她迷路了,令她意外的是,她已不在意那个约会,或者说,她已经完全不想再赴那个约会了。
⊙ 祁 媛·触摸我梦系列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