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佳丽
近一年以来,希腊一直因其主权债务问题备受全世界瞩目。而在这一话题中,与希腊活跃度不相上下的是作为旁观者的大型国际信用评级机构。今年6月,因希腊与债权人的协议谈判搁置不前,国际评级机构标准普尔公司(以下简称“标普”)将该国主权债务评级下调至CCC-,即垃圾级别的最低等。如今,希腊与债权人之间的拉锯和撕扯逐渐平复,希腊证监会也于近日对外表示股市重开的条件基本具备。随后,标普迅速上调其主权评级。如此闻风而动的行动力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评级机构成危机推手
不仅标普,穆迪投资服务公司(以下简称“穆迪”)、惠誉国际信用评级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惠誉”)也在这场希腊风波中出尽了风头。作为世界三大评级公司,标普、穆迪、惠誉可以说是金融界的风向标。然而,近些年的各类报道中,上述三大评级机构往往和“垄断”“阴谋”等字眼挂钩。这不禁让人怀疑:一些金融事件中,评级机构巨头是中立的观察者还是居心叵测的策划者。
在大公国际信用评级机构董事长兼总裁关建中看来,希腊此番危机的实质是债务泡沫破灭的过程,而之所以会形成超过希腊偿付能力的高额债务,是因为其对信用评价机构的过度信赖。这一切还要追溯到2001年,从希腊加入欧元区之初说起。
根据欧洲共同体(即欧盟前身)1992年签署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加入欧元区有两个门槛:一是加入国的预算赤字不能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3%,二是该国的负债率要低于国内生产总值的60%。当时的希腊与上述标准可谓相差甚远,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于是,著名国际投行高盛为希腊政府出主意:进行货币掉期交易。就是把未来的各种税收收入作为希腊国家债券的抵押,换取大量现金,实质就是透支未来收入,举债以还债。而为了让希腊债券更有市场,高盛又请来标普、穆迪和惠誉三大主权信用评级机构将希腊的主权信用评级上调至A,借以打消投资者的顾虑。
于是,希腊如愿以偿,跨过两个门槛,进入欧元区国家行列。然而,在历经近7年的高速经济增长之后,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瞬间让这个“神话国度”进入GDP负增长时代。这就意味着,曾经作为抵押的各种收税难以实现,被透支的未来不能到来。
对此,中国驻货币基金组织前执行董事张之骧告诉《经济》记者,三大评级机构有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特点:落井下石。“大家都相安无事的时候,它们还能为你歌颂太平;一旦你出现问题,它们会第一个跑过来狠踩一脚”。
这种“神补刀”的能力,希腊一定深有体会。正当这个国家为几乎奔溃的资本市场伤透脑筋的时候,惠誉跳出来,率先将其主权信用评级由A-降为BBB+;穆迪紧跟其后,将其短期主权信用级别由A-1下调至A-2。至此,希腊债务危机终于爆发。
差别对待,漏洞百出
“神话国度”的遭遇刚好应验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米尔顿·弗里德曼的话:“我们生活在两个超级大国的世界里,一个是美国,一个是穆迪。美国可以用炸弹摧毁一个国家,穆迪可以用债券降级毁灭一个国家。”
实际上,以三大评级机构为主的西方信用评级体系“功劳”不止于此。关建中曾指出,西方信用评级体系是导致2008年全球信用危机的根源。对此,张之骧表示赞同。他认为,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从根本上说是债务问题,而资不抵债说白了就是信用不佳,“而信用危机的集中爆发,归根结底还是评级体系出了问题”。
能够造成这么大破坏的评级体系,问题自然也不会少。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投资室副主任、研究员王永中指出,现存西方信用评级体系主要有四大缺陷:过度垄断、评级收费模式不合理、评级价值观僵化、评级方法不客观。
王永中对记者分析,全球信用评级行业呈现寡头高度垄断的市场结构。三大评级机构标普、穆迪和惠誉均为美国企业,占据全球信用评级市场95%的份额。而美国政府对评级行业的高端管制,加之评级技术的高度复杂性和该行业投入成本的高额度,导致国际信用评级市场进入壁垒很高。此外,三大评级公司与各大金融机构之间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评级收费制度又独断专权,其一贯标榜的独立性和客观性实际上都做不到。而作为其产生背景的西方政治经济体制又让上述机构带有独特的立场偏好,以至于其主权信用评级的接受度、透明度和合法性均值得怀疑。
最令人希望有所改变的是,现存西方信用评级体系对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给予的歧视待遇。王永中说:“三大评级机构过分强调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差异,给予主权债务负担沉重的发达国家过高的信用评级,给予发展中国家总体上较低的评级。在评价国家偿债能力方面,忽视国家财政收入作为偿债来源的根本地位,把政府的融资能力作为第一还款来源。”据统计,截至2010年,世界前15位的最大债务国均为西方发达国家,其中,有13个国家获得AAA级别,2个国家获得AA级别,他们占有全球90%以上债务。此外,惠誉对美国主权信用评级的最新结果是AAA,然而作为美元债务最大持有国的中国,也不过被标普最新评定为AA-。
既然现存体系已经漏洞百出,努力做出改变就刻不容缓。如果说三大评级机构是美国政府一手支撑的,那么,其他国家的政府缘何没有纷纷效仿。至少可以问,中国难道不想培养出能和标普、惠誉等比肩的评级公司吗?
地方政府当“绊脚石”
早在1999年以前,中国就出现了征信行业,涌现出中国诚信(中诚信国际信用评级有限责任公司的前身)、大公国际资信评级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公”)、远东等一批与企业发债和资本市场发展相适应的信用评估机构。当时,在国家经贸委(现商务部)、财政部和中国人民银行等部门的推动下,面向中小企业的信用担保机构频频出现。1999年10月,中国第一个信用研究课题“建立国家信用管理体系课题”诞生,得到时任国家总理朱镕基的支持与肯定。2002年11月,党的十六大提出“整顿和规范市场经济秩序,健全现代市场经济的社会信用体系。”2003年3月,国务院提出要用5年左右的时间初步建立起与我国经济发展相适应的社会信用体系的基本框架和运行机制。在随后的12年里,与信用评级体系设立有关的一系列意见、建议和条例纷纷出台。甚至,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也就此问题先后有过3次批示。然而,至今,中国尚没有任何一家达到国际先进技术水平的评级机构。
显然,来自政府的支持是确定无疑的,那为什么结果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
“主要是地方政府因为利益关联而不愿意执行中央政府的决策”,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江涌这样解释。“在各省市地区内,当地的龙头行业或企业,其实都由地方官员的七大姑八大姨把持着,这些企业很早就和国外评级机构建立了密切联系,合资成立一个不起眼的评级公司,却能依靠人脉权势包揽整个省、市的评级业务。”江涌指出,如此得来的收入非常可观,导致地方政府既不愿意统一评级市场,也不愿意其他机构进入本土市场范围。而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民族品牌长期难以出头,而国内业绩相对不错的评级公司,往往背后又有三大评级机构撑腰。
江涌向《经济》记者透露,中诚信国际信用评级有限责任公司(一下简称“中诚信”)原本打算做民族品牌,可是最终还是卖给了穆迪大部分股权,成为穆迪公司的成员。“一般资料显示,穆迪持有中诚信49%的股份,实际上是51%,因为当时法律规定,合资企业不允许外资控股”。记者联系到中诚信办公室工作人员许妍女士,希望就该话题采访相关负责人,然而等待数天后,对方表示因为情况特殊不能接受采访。
当然,国内评级机构里也有做得比较好的。江涌认为,大公可以说是民族品牌的代表,可是他也不得不遗憾地表示,大公和三大评级机构相比,也远远不是一个量级的。王永中也认为,国内信用评级机构比较弱小,盈利能力不强,评级结果的国际公信力较差,在评级经验、人才储备、技术研发、评级标准的科学性、评级结果的影响力方面,都与国际水准存在巨大差距。他说:“现在谈国内评级机构‘走出去’为时尚早,不如利用国内市场的巨大空间,面向全球,脚踏实地,深耕本土市场”。
抓住窗口时机强大自我
不管是发展本土市场还是放眼全球,发展评级机构的实力一定需要试验场。而王永中认为,中国恰好遇到了这样的窗口机遇。
一方面,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提升了各国政府对公共债务的风险意识,使得各国当局政府对主权风险评估的需求大幅上升。另一方面,美国三大评级机构在金融危机中暴露出严重缺陷,致使其公信力明显受损,从而有助于推动全球信用评级行业向重新洗牌的方向发展。这样一来,欧元区和新兴经济体的信用评级机构可以乘势而起,或在已有基础上发展壮大,或设立具有主权信用评级资质的机构,着力打破三大评级公司的国际垄断地位。此外,社会各界对现有主流主权风险评估理论的批判和反思,也一定会继续推动主权风险理论继续向前发展。
王永中同时表示,主权风险评估的理论与实践需要回答两个核心问题:一是主权信用评级机构的合法性;二是主权风险评估方法的科学性。尽管已经有国际范围内的基金组织提出建立非营利性质的信用评级机构,但是这种观点却因为难以实施而遭到质疑。王永中说:“非营利性机构资金来源非常有限,难以在财力、人力上与现有三大评级机构抗衡。我个人觉得多管齐下更能推动如今行业内部的竞争”。具体而言,就是在鼓励欧洲和新兴经济体设立新主权信用评级机构的同时,加强对整个行业的监管,督促信息披露透明化,同时鼓励有条件的地区和国家设立非营利性质的信用评级机构。
对于现有国际评级体系的改革,张之骧还强调了一点,那就是整个体系都不存在处罚机制,导致不管三大评级机构做出什么评估结果,都毫无后顾之忧。“信用评级机构今天做一个评级,明天一看情况不对又出尔反尔,理由是‘当时是符合市场预期的’”。的确,国际市场,尤其是资本市场的瞬息万变,也为三大评级机构的借口提供了可能。因此,若未来能够建立责任机制,或许上述理由能够不再如此冠冕堂皇,“只是三大机构都在美国政府的庇护下,他们自己是否下得了手还不好说”。
眼下的次优方案:双评级
俄罗斯央行7月24日发布消息说,正在组建的俄罗斯国家信用评级机构将于今年第四季度开始运作,并表示组建国家信用评级机构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在本国开展国家信用评级工作的透明性和独立性。初始阶段,俄罗斯国家信用评级机构将面向国内市场工作,计划于2018至2019年再进入国际市场。
这一计划结果如何需要时间来证明。但是,众所周知,在三大评级机构国际市场垄断度如此高的近期,恐怕任何国家的信用评级机构想要分得一席之地都不是件易事。正因此,双评级体系制度逐渐进入业内视野。
简单而言,双评级就是指对于任何国家、地区或者组织的信用评级,第一次由国际评级机构评估,然后再由本土机构进行评级,两次结果综合来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是双评级的指导理念。江涌作为该理论发起人之一,笑着告诉记者,这是无奈之下的“次优解”。现有体系根深蒂固,利益关系遍布全球,短时期内想要推倒重建已无可能,“这也算是给其他国家的民族品牌一个机会”。
即便如此,次优方案的实施仍旧有赖于各国政府的推广和铺垫。关建中指出,双评级制度模式能否成功的关键在于政府。世界信用革命通过生产与信用、信用与评级两对矛盾的运动把人类社会推进到信用经济发展阶段,而我们已有的理论成果又无法科学地解释当前面对的信用灾难。因此,政府的责任当仁不让。正如《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在《世界是平的》中所言:“每一个看不见的手后面都有一个看得见的拳头”。国际信用评级体系的改革重担,要再一次交给政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