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龙
近些年国人仿效古人西行,远赴印度朝谒佛教胜迹,渐成风气。然而真能像法显、玄奘那样做一位有心人,记下自己的所见所闻,体贴异域文明,并不多见。扬之水《桑奇三塔:西天佛国的世俗情味》运用现代的摄影技术,以温婉的笔触、细腻的描写,还以三联书店特有的精美装帧,展现了印度古塔上的佛陀生平事迹,娓娓道来,读后仿佛身临其境。
桑奇(Sanchi)佛塔,位于今天印度中央邦首府博帕尔附近,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且保存最完整的佛塔遗迹,始建于公元前三世纪的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而当地的佛事活动,大约一直持续到十一世纪,见证了古印度一千三百余年的佛教兴衰。一八一八年,这些佛塔被英国军人在无意间偶然发现,随后引起世人的极大关注。考古学家将其中较大的三座佛塔,分别称为:大塔、二塔、三塔。《桑奇三塔》主要讲述这三座佛塔上的佛传故事和本生故事,是中国大陆地区全面介绍桑奇佛教艺术的第一部专著,图文并茂,清新隽永。
塔,在汉译佛典里常被音译成“窣堵婆”(stūpa),最初是埋葬死人的坟墓,通常类似倒扣的饭碗,顶部略平,故称“覆钵塔”。佛塔,因此是供奉佛舍利的地方,是佛教徒竞相礼拜的圣地。不过,塔中的舍利,并不局限于佛骨,也可以泛指佛教的高僧大德的遗骨。桑奇塔的舍利,即是后者。譬如,二塔的地宫里,汇集了很多高僧的遗骨,包括参加阿育王时期第三次结集的高僧、被派往喜马雅地区传道的僧人;三塔存放着佛的两大弟子舍利弗、目键连的舍利。桑奇,是一个印度村庄,以前并不出名,释迦牟尼未曾到过。然而,附近有一座小城毗迪萨(Vidisa),则是商旅辐辏之地。那里的商人以自己的财富兴建这些佛塔,在它们的门梁、立柱、栏楯等物件上,以精微的笔法,宛如在象牙上雕刻精美的浮雕,讲述释迦牟尼佛的故事。当地有象牙雕刻的艺术传统,工匠们把自己的手艺发挥到这些粗犷的石头上,浮雕之精美、奇异,大家可想而知。
当年,还是太子身份的阿育王经过毗迪萨,娶了当地富商的女儿为妻,育有两男一女。阿育王登基以后,他们的次子被派往锡兰(今斯里兰卡)弘法布教。这位王子临行前到毗迪萨探望母亲,还在当地捐建了一座佛寺。考古学家认为,桑奇佛塔的故事应该从那一时刻开始。在桑奇,确实发现了一座阿育王柱,属于印度历史上一个伟大时代的特定标志物,具有明显的希腊化雕刻风格。桑奇大塔是那个时代的杰作。阿育王去世以后,孔雀王朝趋于没落。继起的巽伽王朝,虽然不太热衷佛教,但在这一时期桑奇建起一批重要的建筑,包括二塔、三塔等。其雕刻风格,更多地具有印度本土艺术的趣味,浮雕上有华美、繁缛的植物装饰。巽伽王朝风光了百余年,后来到安达罗王朝,印度的本土艺术得以破蕊怒放。桑奇遗址最灿烂的部分,包括大塔的四门、三塔的独门,兴建于此时;人物的雕造,往往有深度的空间感,似乎可以在那些石头上自由活动。此时的艺术风格,植根于印度人的心灵与信仰,真诚而不造作。艺术史家马歇尔撰写了名著《桑奇遗迹》(The Monuments of Sanchi),他说,这些浮雕“是颂扬宗教,而非给精神的观念披上形式的外衣。它以雕刻的凿子所能麾使的最单纯、最富表现力的语言,讲述着佛教的故事。恰因这种单纯与无所掩饰的真挚,它真实道出了印度人的心灵的声音,使之直到今天,仍可打动我们”。
《桑奇三塔》便是被打动的结果。数年前,作者有一次印度之行,十三天的行程,每天晓行夜宿,紧张之余却是收获极丰,瞻礼桑奇之后,发愿要来介绍桑奇的故事。在她整理印度拍摄的照片时,感觉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个西天佛国。在作者眼里,一个小小的纹饰,可以折射出跨山越海的曲折经历。空间的穿越,造就了时间的永恒。在桑奇三塔的浮雕里,布满了一个又一个具体的象征,无忧树、菩提树、娑罗树、白象、莲花、王座、法轮……它们在桑奇的阳光下,千年不朽,传颂着佛弟子对佛陀的景仰,这位早已解脱而入涅槃的觉悟者因此而无处不在。世俗的场景、出世的意味,缘此浑然一体。吕澂在《佛教美术》一书里说:“雕刻佛之行迹,则纯用象征方法,如以小鹿象征其出家,以菩提树象征其成道,以法轮象征其说法,以塔象征其灭度,完全无佛本身之像。由当时雕刻之技术云,雕刻人物并非难事,而故意避开,别取象征法代之者,或系出于对佛之崇敬,以为佛之形象圆满无可比拟也,亦是一种理想主义之表现。”
桑奇的浮雕,是对佛陀的赞叹。以浮雕表现释迦牟尼的生平,为什么从不出现他的形象?这种现象,在宗教艺术学里有专门的术语,aniconism,勉强译为“不设像”,类似于我们传统上说的“尊者不像”,或者如老子所言“大象无形”。其实,在佛经里随处可见“不设像”的思想,比如《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各大宗教为了表现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最高境界,大多采用象征的手法,创造出丰富多彩的艺术形象。甚至可以说,宗教艺术是人类文明史上最能打动人心的艺术表现形式。桑奇浮雕里的象征物,形象生动,含义丰富,是我们欣赏桑奇佛教艺术的关键。这一部《桑奇三塔》,引经据典,将浮雕上的构图造像,与经典里的相关记载参照对比,方便我们理解其中的意蕴,厥功甚伟。
从中国到印度,古人往返,历经数年,九死一生;我们现在坐飞机,也就是几小时的工夫。然而,省下来的旅行时间,能像《桑奇三塔》的作者这样发愿写书,静心体会,能有几人欤?愿君细读此著,见仁见智乐在其中。
(《桑奇三塔:西天佛国的世俗情味》,扬之水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一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