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
在里加古街的人行道上,一位姑娘背靠着布满古老岁月沧桑痕迹的砖墙。右脚的旁边有一个软边布帽子,里面有一两张纸币。她的眼睛眯缝着,似乎眼前的过客和世界都不存在,只专注着她心目中的某个地方,细长的手指在吉他的弦上拨弄起来,沙哑的女声在这古街上漫延、回荡……
她唱的是拉脱维亚语,我听不懂,但我喜欢这听不懂意思的声音和旋律。莲娜对我说:“几乎每天,她都和黄昏一起来到这条古街。你别看她放着个要钱的帽子,但她不是为钱而来。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时尚,一种生活方式……”
“一种时尚,一种生活方式?”我插口说。
“是的。”莲娜说,“因为她追求的不是钱财,我知道她家里很富有,她本人也是个不愁吃喝的大学生。她这是在自我欣赏,欣赏那种自由的惬意、无拘无束的满足,或许还有点怀旧的伤感。在这种斜靠墙壁,安坐街口,随口吟诵,任意发泄的世界里,歌者会感觉自己和自己生活的意义。现在,在我们这里,像她这样的青年人不少,也许这就是我们一代人的时尚和精神世界吧!”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又问,因为这离我经历过的现实世界毕竟太远。
“也许,也许这和我们祖辈的生活有关,和我们的历史有关……”莲娜沉吟了一会儿。“你知道她在唱什么吗?她在唱不莱梅音乐家!就是格林的不莱梅音乐家,那四个永生的动物:驴、狗、猫和公鸡。你没有注意到她对面的那个青铜雕塑吗?那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不莱梅音乐家’雕像。”
我这才转过身去,在一圈由古城断垣墙基组成的小广场的对面有一个不算高大,但却傲然而立的雕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在基座上,有一个古铜色的“U”字形框架,中央由下而上是四个动物的雕像:驴、狗、猫和公鸡。我马上想起了德国著名童话家格林兄弟的《不莱梅音乐家》,那个寓言里是这么讲述的:耗尽力气的驴、不能再去打猎的狗、无力再捉老鼠的猫和主人要宰杀做菜的公鸡决心集体逃亡,到不莱梅去当音乐家,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但途中遇到了强盗对它们所向往的自由、安逸生活的阻隔和霸占,于是它们决心再次联手抗争,四个弱小的动物用下述方法赶走了强盗:“驴子把前脚搭在窗台上,狗跳到驴子的背上,猫爬到狗身上,最后公鸡飞上去,站到猫的头上。这样站好之后,它们发出一个信号,全体开始奏乐,驴叫、猫喊、鸡鸣、狗吠。然后它们从窗户闯进房里,玻璃破碎,哗啦哗啦响声一片。强盗们从未听见过这种可怕的嚎叫声,吓得跳了起来,以为进来了妖怪,非常害怕,就朝森林落荒而逃了……”
这雕像不就是动物们向强盗发起攻击时瞬间的英武姿态吗!
“听我父亲讲,这雕像是格林兄弟的故乡不莱梅赠送的。”莲娜说,“那是一九九年的事。那年,格林的故乡不莱梅和里加结成了姐妹城市,并将不莱梅雕塑家赫里斯托·鲍姆哈特勒的这尊雕像送来作为纪念。当时的说法是:希望德国和从很久以前就与德国有着密切关系的拉脱维亚能重新融为一体,希望那种将世界一分为二、人们生活在相互隔绝的两个不同营垒中的‘冷战’结束……”
“一九九年?‘冷战’结束?”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一九九年,它确实是个标志性的年份。这一年,对波罗的海的主宰国苏联来讲,可谓是天下大乱。苏联内部出现了一股强大的、不可抑制的离心运动,那就是苏联最大的、也是主体加盟共和国的俄罗斯联邦内的各民族自治共和国的反叛和独立此起彼伏,纷纷要求从“自治级别”升格为“加盟共和国级别”。
就“自治共和国级别”而言,更具危险性和潜藏更大冲突危机的却是车臣的宣布“独立”以及所引起的这一地区并随之扩展到整个北高加索的动乱,最后是战争,那场让叶利钦伤透了脑筋的车臣战争。所有这一切不仅使已经被架空的莫斯科政权,而且使宣布了独立的俄罗斯联邦也深陷于不可摆脱的危机之中。在这一进程中,叶利钦在一九九年六月十二日宣布脱离苏联而自立是个关键性和决定性的因素。为了与戈尔巴乔夫争夺苏联将遗留下的最后权限,叶利钦鼓动各自治共和国向莫斯科造反,并以此威胁和要挟戈尔巴乔夫。叶利钦的下述讲话无疑对各个自治共和国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只要你们吞得下,主权随便拿。”
对于最高级别的加盟共和国分崩离析的命运来说,俄罗斯联邦寻求和争夺独立的进程也是关键性的和决定性的,这一进程为波罗的海三国的寻求独立做出了榜样。从高加索到波罗的海,独立,也就是脱离苏联的浪潮如海啸般冲击一切、席卷一切。波罗的海三国走在最前列。
对于波罗的海三国来说,一九九年也真是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一年!在经过半个世纪的归属苏联之后,它们面前有了主权和自由的前景,但在这一年,主权和自由的现实还没有真正到来。由于它们太弱小,又夹在两种力量的争夺之中,所以它们的争主权和自由之路就是联手拼搏,同舟共济,而里加成了这一联合阵线的中心地带。也许,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九日那天的二百万人的“波罗的海之路”行动是对苏联在这一地区统治的极为沉重的一击。这一天是苏德密约签订的周年之际,从塔林经里加到维尔纽斯,二百万人手拉着手组成了一条显示自己力量和摆脱苏联羁绊决心的“人链”。在五百万人口的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有40%的人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意愿,这是民意吗,还是别有用心的政治家心怀叵测的纵容和调唆?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却是这么认为的:这是极端民族主义分子的分裂党和国家的行为,是恐怖行动。中央的公告里这样写:“如果民族主义者试图实现他们的目标,那么,对他们来说,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波罗的海国家自身的存在也将打上问号。”这样的文字是充满杀机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问莲娜:“对不起,可以问一下吗:一九九年,你多大了?”
莲娜嫣然一笑说:“还刚咿呀学语,蹒跚走步!”
“咿呀学语,蹒跚走步”不仅可以形容莲娜,也许还可以数说她的国家,甚至整个波罗的海国家。尽管有了“人链”这样声势浩大的行动,但在一九九年,苏联和西方两种意识形态的对抗还存在,世界一分为二后的军备竞赛和势力范围的争夺还远未结束,也就是说,政治家们所做的世界定性,学者们反复论道的“冷战”还在分割世界、隔离人心。因此,用一九九年来标志“冷战”的结束似乎为时尚早,而我眼前的这座“不莱梅音乐家”雕像似乎也不具备“冷战”结束的喜庆和欢乐。
我走到雕像的前面,仔细观察这四个动物的形象。最下面的驴子前腿使劲扒在窗台上,两条后腿有力地踮起,脊背高耸,脑袋倔强地前伸,身躯的肌肉紧绷,成为三个伙伴坚实的进攻基地;狗站立在驴子的颈背上,头低矮地前伸,一副即将冲击的动态形象;猫四爪并立在狗的脊背上,尾巴翘得像根利刃,身体蜷曲着,蓄势待发;而立在顶端的公鸡,身体做俯冲状,振翅欲飞。整座雕像以驴子的颈脖为中心点,四个动物的立足点在一根直线上,但由上而下微微向前倾斜。这种倾斜准确又传神地刻画出了四个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动物即将为生死之战发起猛攻的瞬间状态。而这四个动物的面部表情更令我难忘:它们都双目圆睁、龇牙咧嘴,一副与妨碍它们争得自由和幸福生活的敌人不共戴天的仇恨表情。尤其是那只狗,脑袋伸出去很长,面部几乎和脊背处在一条水平线上,圆睁的双眼里似乎冒着火光,而尖利的牙齿张开着,随时等待着咬出致命的一口。这是狗处于最猛烈状态时的形象!瞬间,我觉得,这四个动物很像九十年代的波罗的海三国以及处于苏联管束下的各小国,它们不正是“人链”的艺术表现吗?
虽然“冷战”的结束尚未完全到来,但已经是里加人的期待。也许,这就是在里加有了“不莱梅音乐家”雕像是“冷战”结束开始的说法。
说到“冷战”,无论是其开始,还是结束,我至今对世俗的说法都有存疑。历来的说法是:“冷战”是两种意识形态的对抗,是体现在两个阵营、两种制度、两种自由和民主之间不可调和的较量;“冷战”是不用武器打仗的战争。而在“冷战”的起始上,历来的说法是:“冷战”始于丘吉尔的“富尔敦演说”,而“冷战”结束于苏联的解体。
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是,美苏两国在“二战”中始终没有停止过为自己的利益而进行的斗争,双方都在时刻准备战后重新打仗的力量和势力范围的重新分割。两国间的新较量并不是从战争结束开始的,还在战争后期,美苏,还有英国就在大力进行有关原子能的军事利用的研制工作。当时的现实是:一方面,德国的导弹武器的使用和强大的研制力量是世界一流的;另一方面,美国核武器导弹的制造成功,苏美在这个问题上的差距悬殊。因此,从一九四四年年终起,对于战败德国的核技术、装备和研究人员的抢夺就悄然进行,双方的对峙和较量达到了一个空前激烈的新阶段。
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五日,苏共中央做出了有组织地将德国核专家和技术装备运回苏联的决议,为此组成一个特别委员会,负责人是马林科夫。随即,以科罗廖夫为首的专家组奔赴德国实施这一“运回”行动。专家们是穿着军服,带着武器,随着军队一起去的。与此同时,一九四四年底美国也执行“公文曲别针”行动,全力抢夺德国的核专家和技术设备。结果是美国领先,德国研制导弹的军事负责人道恩伯格和技术负责人冯·布劳恩被美国人掌控。一流的五百名专家被美国人抢到了手中。而苏联只抢夺到了二、三流的专家(一夜之间,从德国的诺尔豪森将二百五十名专家及其家属强送到苏联境内)。尽管如此,苏联的特别委员会还是从德国的数十座城市运回了数百座工厂,数千车皮的设备,其中重要的是运回了德国的一百吨浓缩铀。这一切成了苏联研制核武器的基础。
所有这一切实际上开始了苏美之间的军备竞赛。而一九四五年的下半年和年底距丘吉尔的“富尔敦讲话”尚有半年和三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里,苏美已经开始了另一场战争,虽说不是“二战”中那种血肉拼杀,却也是真实的荷枪实弹的战时行动,并且处于随时可爆发实战的危机之中。
我坐在断垣墙基之上,莲娜接听手机,暂时没有管我。
丘吉尔以聪慧、睿智、狡黠著称,可他却办了件在我看来是傻事的事,他在富尔敦的讲话毕竟为斯大林提供了攻击西方的炮弹。丘吉尔讲了苏联的“铁幕”,而斯大林却在同年三月十四日对《真理报》的谈话中猛烈抨击了丘吉尔,并第一次使用了“冷战”一词,把“富尔敦讲话”定界为东西方“冷战”的开始。为了保证这一理论和事实界定的“科学性”和“论据性”,斯大林的理论推手、他当时忠实的左右手日丹诺夫在一九四七年九月共产党情报局成立大会的报告中提出了“两个阵营说”:“世界舞台上现有的政治力量分成了两个基本的阵营:一个是帝国主义的和反民主的阵营;另一个是反对帝国主义的和民主的阵营。”他的这段论述随后在情报局的《关于国际形势的宣言》中变成了一个更为完善的理论阐述:“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两个阵营:一个是帝国主义的反民主阵营,它的基本目的是建立美帝国主义的世界霸权和摧毁民主;另一个是反帝国主义的民主阵营,其基本目的是摧毁帝国主义、巩固民主和根除法西斯的残余势力。”
从此,“富尔敦讲话”就成了“冷战”的开始,丘吉尔就成了“冷战的倡导者”。而提出“冷战说”的斯大林却成了“反对冷战的首领”。但从“二战”末期及其后苏美争夺的事实来看,“冷战”并不始于“富尔敦”。“冷战”始于“富尔敦”之说是苏联人用来抗击美国人的一种深谋远虑的战略和策略。苏联和社会主义阵营的媒体和一切宣传工具都无时无刻不在谈“冷战”,指责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阵营,并以此来作为自己争夺新的势力范围、谋求新的霸权和重新定格世界政局的旗帜和手段。但是,随着日丹诺夫“阵营说”的问世,苏美之间的争夺与斗争毕竟具有了两种意识形态之争、两种制度的不可共处、两个阵营激烈对抗的理论色彩。
然而,“冷战”的实质并不在于意识形态、社会制度和两个阵营上,而在于三点,即全球霸权、战略资源的争夺和世界政治格局的重新分配上。全球霸权就是由哪个国家来主宰世界,以石油、天然气为主的地球上的资源和宇宙空间的资源由哪家来控制,世界政治格局以及对宇宙空间未来的瓜分谁是老大。就苏联而言,战后的半个世纪中,它的战略和策略就不是建立在“冷战”,而是“热战”基础之上的。世界上何处无热战和准备热战?苏联国内没有?社会主义阵营内没有?苏联和西方竭力争夺的范围内没有?
“冷战”并不是苏联和西方对抗的实质,而只是一种对抗的形式。形式是可变的并且不断变化的,而实质是建立以自己为首的世界霸权。在这方面,日丹诺夫当年只说出了一半的话,即“建立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世界霸权”,而对于后半句话“建立以苏联社会主义为首的世界霸权”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只是说了句:“基本目的是摧毁帝国主义、巩固民主和根除法西斯的残余势力。”
从完全模仿德国的火箭技术到拥有自己的远程导弹和战略火箭部队,从原子弹的研制到载人宇宙飞船,苏联在“冷战”的旗号下与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阵营”进行了全面的抗争。这一抗争所导致的结果,就是苏美之间的军备竞赛和世界霸权之争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其标志就是:从核武器研制的竞赛到对宇宙空间的争夺。这也是整个“冷战”时期的标志。
只有“冷战”与“铁幕”相提并论时,“冷战”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
站在一个全新的拉脱维亚的土地上,面对生活在几乎另一个时代里的里加年轻人,“冷战”好像是一个已经被遗忘了的词语,它的面目模糊了,在波罗的海的晚风中飘忽不定……
“您听,那姑娘还在唱不莱梅音乐家,不过歌词变了!”莲娜终于把手机收起来了。
“唱什么呢?”我问。
莲娜说:“在唱里加人的希望和祈求,在唱里加流传的神话:向驴子许愿吧,你摸摸它的鼻子,愿望就能实现;向狗许愿吧,你摸摸它的鼻子,愿望就能实现;向猫许愿吧,你摸摸它的鼻子,愿望就能实现;向公鸡许愿吧,你摸摸它的鼻子,愿望就能实现!许愿吧,许愿吧,从下往上许愿,把心中最隐秘的愿望留给最高处的公鸡。愿望会实现的,不莱梅音乐家会赐福的……”
我这才注意到,这雕像上四个动物的鼻子都被摸得锃亮了。
我笑了:“这和我们的规矩一样。庙门上的猴子,佛爷的手指都是虔诚许愿的地方。”
莲娜兴奋起来:“我去过北京,我摸过白云观庙门上的猴子!”听了此话,我真感叹,许多习俗却是没有民族、信仰之分,没有“冷战”和“热战”之异的。
我又问:“在这些动物面前你许什么愿呢?”
她走过去轮流摸了驴、狗、猫的鼻子说:“我希望、祈求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有强权!”她还想摸公鸡的鼻子,纵身一跳也没有够着,就忙说:“您来,按照我们里加人的习俗,摸了公鸡的鼻子,就能实现心中最好的愿望。”
我的个子也够不上公鸡的鼻子,跳了几下总算摸到了公鸡的鼻子。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愿望也是:“天下太平……”
而现在,当乌克兰危机令全世界瞩目和关注,当“冷战”之说又风起云涌时,当我写下上面这些文字时,我想说的是,当今的冲突,无论是乌克兰冲突,还是伊拉克、叙利亚的,以色列、巴勒斯坦的,近东的、阿拉伯世界的冲突,不是表现为“冷战”,而是“热战”形式—地区武装冲突和地区局部战争,是真刀真枪,是轰炸和肉搏,是流血灾祸,是大量的和平居民的死亡和濒临死亡的深渊。当今世界的冲突,包括乌克兰的冲突实际上是以武装对抗、战争手段进行的。“冷战”是表面上不打战,而实际上在准备有朝一日以战争手段来结束“冷战”。这是形式上讲。而在实质上,“冷战”是在两种制度的较量、两个主义的拼搏、两种意识形态对垒的旗号下进行的争夺世界霸权和宇宙空间的战争,最终所导致的是世界的一分为二。
较之“冷战”,当今的“热战”更具虚伪性、欺骗性和蛊惑人心的性质,它所导致的结果会更严重、更具破坏性和更无真理、正义以及人道可言。而这种“热战”所导致的最终结果,也与“二战”后的“冷战”不同,世界不会一分为二,而是会在分分合合、交织牵连中发展,在我反对你又离不开你的状态下共同蹒跚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