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蕙
一八九九年,美国著名的铁路大亨哈里曼曾组织过一次为期两个月的从西雅图到西伯利亚的航海旅行。哈里曼此行的目的是休假狩猎,但同时也想利用他的巨大的豪华游轮,进行一次科学考察,全部费用由他负责。考察团由二十多名精心挑选的美国顶尖的科学家、作家和艺术家组成,除了哈里曼夫妇及其五个子女之外,随行的还有医生、护士、猎手、导游及各类服务人员,共一百二十六人,约翰·缪尔也在其中。
起初,缪尔对这个邀请有点不以为然,因为他不能肯定哈里曼及其他科学家是否是最好的旅伴。但最终,禁不住阿拉斯加的诱惑,还是接受了邀请。事实是,在哈里曼的豪华游轮上度过的两个月中,缪尔不仅与众多科学家相处甚洽,甚至还赢得了哈里曼的孩子们的欢心,并与哈里曼本人也成了朋友。
有趣的是,缪尔与哈里曼的友谊竟是从缪尔对哈里曼的揶揄开始的。按照缪尔的自然观,一切动物都有和人一样的生存权利,因此,他对哈里曼的狩猎极度不满。在旅行中,当哈里曼成功地猎取到一头母熊和一头幼熊时,缪尔惊骇极了,他甚至要哈里曼的孩子们发誓,他们自己将永远不会去射杀任何别的生命。有一个晚上,船上的科学家们聚在一起,同声赞美主人的慷慨乐施。就在他们高声感谢富裕的主人对科学事业的支持的时候,缪尔插进话来。他说:“我觉得哈里曼并不很富有。他的钱没有我多。我拥有我希望的一切,他却没有。”有人把这话传到了哈里曼耳中。晚饭后,哈里曼坐到了缪尔旁边,诚恳地说:“我从来不在乎钱,除了把它当作工作的实力。我最欣赏的是创造的力量,和大自然一起去做好事,有助于为人和野兽提供食品,并让每个人和每个事物变得更美好一点,更愉快一些。”哈里曼的真诚挫败了缪尔的锐气,同时也让他对这个富人有了新的认识。用唐纳德·沃斯特—约翰·缪尔的最新传记的作者—的话说,这位企业家并未接受贪婪应当受到节制的概念,但是“他为资本主义设置了一个道德目标—促进自然和人类的福祉”。
毋庸说,无论在自然观还是财富观的价值取向上,哈里曼和缪尔之间的差异都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缪尔从哈里曼的话中感到了一种追求。在哈里曼看来,他的不断扩大的铁路网就是对人类实现美好世界追求的协助;而钱,只是他实现追求的工具。他为这种追求所怀有的热情和执著,感动了缪尔。热爱自然的缪尔从来不否认技术和进步的意义,他只是希望,人们在用技术取得进步时,不要忽略自然的美。他希望在这一点上—或者他确实也这样认为,哈里曼能和他取得一致。因此,尽管他既不认同那种血腥的狩猎,也不把对财富的追求看作终生的目标,却能在以后的十年中,一直和哈里曼保持着真诚的友谊,直至后者去世。
缪尔的这种和而不同的交友态度,使他广泛结识和联合了政界、商界、科学、文学、艺术等各领域精英,博得了普遍的信任和尊重。他的自然保护主义思想,通过他的生动流畅的文字和坚持不懈的院内外活动,不仅在社会上引起了热烈反响,而且影响到国家政府有关自然保护的立法和实施。甚至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也和他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罗斯福曾在一九三年来到西部,并和缪尔一起在约塞米特山区度过了四天。他们一起骑马,步行,在积雪四英寸的野外露营,夜里在与飘舞着的雪花交相辉映的篝火旁畅谈……当然,缪尔也曾直言问罗斯福,为什么不能放弃他的狩猎喜好?这次旅行之后,罗斯福曾对人说,约翰·缪尔的谈话比他写的还要好,“他总是能对和他有过私人接触的人产生巨大的影响”。离开山区的第二天,罗斯福便决定将塞拉保护区向北延伸至沙斯达山。
缪尔声名迭起。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和二十世纪初,他不仅是来自各界的读者所欢迎的作家,而且也是美国国内众多“绿色”人物所拥戴的领袖。热情的读者和朋友们渴望了解缪尔盛名背后的故事—他的成长历程,他在洞察世界中的经验和教训,因此特别希望他能在有生之年用回忆录的形式把这些记录下来。
一九一三年,缪尔在哈里曼的湖滨别墅的回忆,终于以《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为题出版了,该书以其独特的题材和风格,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美国钢铁大王安德鲁·卡内基(Andrew Carnaegie),同样是来自苏格兰的移民的儿子,和许多读者一样,成了缪尔的追捧者,还特别向缪尔赠送了自己的传记—一个从学徒到大亨的故事。显然,缪尔自强不息的精神在他的这位苏格兰老乡那里获得了共鸣:他们都来自社会底层,都有过艰苦的童年和青年时代,都是通过自我奋斗而出人头地。缪尔的故事成了许多移民子女奋发图强,追求美国梦想的榜样。但是,缪尔的自传所传递的信息远不止这些。
和卡内基的传记不同,缪尔在书中讲述的不是对财富的追求,也不是在财富积累过程中如何捕捉机会的经验,而是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和一般的传记也有不同,出现在他书中的角色,更多的是动物,而不是人物。书的一开头就说:“当我还是苏格兰的一个小男孩时,就喜爱所有野生的东西……”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曾如何和小伙伴们一同在苏格兰的海边寻找鸟巢,观察各种鸟蛋的颜色,聆听空中云雀的歌声;如何在广袤的威斯康星荒野中奔跑,为那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生命欢腾呼叫。松鸡、蓝鸟、啄木鸟、山雀、知更鸟……它们的羽毛颜色,嗷嗷待哺的雏鸟的姿态……都深深地留在缪尔的记忆中。那些在农场四周森林中出没的麝鼠、浣熊、獾子、鹿,甚至黑熊,使缪尔惊叹不已:“啊!壮丽的威斯康星荒野!”
空旷的原野赋予了他广阔无垠的想象的空间。缪尔深深地感到,与学校的教育不同,“荒野教给我们的每一课都是爱的课,不用鞭笞就深入到我们的心田”。 从大自然当中所获得的丝丝暖意,使缪尔能够怀着温情去关注他周围的生命,除了野生的动物,那些驯养的牲畜,还有那些与缪尔日日相随感情至深的伙伴。在书中,他曾详细地描述过他家的牛、马和狗。在写到他家的一匹驮马诺波时,他说:“它是我所知道的最忠诚、最聪明、最喜嬉戏、最通人性的马。”并认为,“男孩子们在农场生活的最大优越性之一,就是能了解那些与人相伴的动物,知道去尊重它们,爱它们,甚至赢得它们的某种爱。这样一来,神圣的同情心才能得到成长和光大,并且远远超越了那些在教堂和学校的教导。” 缪尔这样深情地回忆他周围的那些动物的故事,是要告诉读者,在我们的生活中,不仅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包括与其他生物之间的关系。
缪尔对人和自然关系的认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读面的扩大,尤其是和大自然的深度接触中,逐渐得以深化的。成年之后,自小在基督新教教义的熏陶下长大的缪尔对基督教的哲学和信条产生了疑问。他不再相信那些教堂的说教,而把自然看作最好的课堂。他不再去教堂礼拜,也不去听那些牧师的布道。尽管他仍保持着阅读《圣经》的习惯,但却在很大程度上将它当作和莎士比亚一样的文学作品来读。在旅途中,在荒野里,他接触到的许多除人之外的各种形式的生命,使他对人和自然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
一八六七年九月到翌年元月,二十九岁的缪尔曾徒步一千英里前往墨西哥海湾,进行植物学考察。途中,他不时碰到鳄鱼,他说:“很多善良的人认为,鳄鱼是由魔鬼制造的,从而便说明了它们的所有吃肉的嗜好以及丑陋不堪。但是,毋庸置疑,这些动物是快乐的,并且满足于伟大的造物主划分给它们的地方。在我们看来,它们是凶猛和残暴的,但在上帝的眼里,它们是美的。它们也是他的孩子,他听到它们的喊声,温柔地呵护它们,并为它们提供日常的食品。” 他惭愧地说:“在我们的同情心上,我们是多么狭隘的自私自负的生物!全然不见所有其他生物的权利!我们以一种怎样阴郁的鄙视态度谈论我们必死的同类!尽管鳄鱼、蛇等很自然地令我们憎恶,它们却不是神秘的恶魔。它们快乐地居住在这些鲜花怒放的野外,是上帝大家庭里的成员,是未堕落、未败坏的,它们享有的呵护和怜爱,是和恩赐给天国的天使们和地上的圣人们一样无区别的。”在上帝面前,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就和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一样。
旅途中,缪尔见到过无数生疏的和熟悉的动植物,有美的,也有丑的,有对人有用的,也有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但是,它们都并非是因为人的存在而存在的。人发现了它们的美,但它们并非因人的发现而美。他曾被一棵由几株玉兰所围绕着的孤单的棕榈所感动:“听人们说,植物是容易枯萎的没有灵魂的东西,只有人才是不朽的等等;但是,我想,这却是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的某种事物。无论如何,这株棕榈是不可言状地令人难以忘怀,它告诉我的,比我以往从牧师那里得知的更重要。”他说:“这种植物有一个普通的灰色树干,圆得像一个扫帚把,有一个由张裂开来的叶子装饰的树冠。这是一种比最谦恭的威斯康星橡树还要普通的植物,然而,不论是在风的摇动和侵蚀中,或在阳光的泰然关切和呵护下,它所表达的都是一种我整个步行中至今所见的任何高级或低级的植物都不可超越的力量。”
正是这种“不可超越的力量”,颠覆了缪尔从幼年起就坚信的“世界是特别为人创造的”宗教信条。他说:“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证据的假设。”因此,缪尔得以宣称:“没有人,宇宙将是不完整的;但是,没有了那些居住在我们自负的眼睛之外的最小的超级微生物,世界也是不完整的。”这是缪尔自然观—生物中心论的开端。在这种信念下,大自然才是上帝的圣殿,是人们应当顶礼膜拜的所在;而《圣经》,也只有和大自然联系起来,才能真正触摸到上帝的脉搏,阅读到它的真谛。就此而言,这次旅行实际上已成为他整个精神生活的转折点,也是影响了他日后四十多年生活的自然观形成的起点。怀着这样的信念,一八六八年春天,缪尔走进了深山。
当然,他终究要离开山区,但是他还会回去。无论在哪里,他的心都向自然。“到山里去就是回家去。”他说。但同时,大山似乎已在他心中蕴育着一种更高的情怀:“我生活的唯一希望,就是如何诱导人们去认识大自然的美。”这是后来他给吉妮·卡尔—他的精神导师和挚友信中的话。为此,约翰·缪尔献出了他最后的二十五年。
(《情寄自然:约翰·缪尔的生平》 (A Passion for Nature:The Life of John Muir ),牛津出版社二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