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
当代中国是什么?这个问号,世界在问,中国自己也在问。问,是因为有太多复杂,且经常互相矛盾的回答:冷战意识形态的、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全球化商业利益的、历史的或根本反历史的……它们都是,又都不是,好像你任选一个角度,就能看到一个“中国”;换个角度,它又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最终,“中国”像个虚构,谁都能发明它,什么说辞都能套上它。但,谁也不能说服大家:这就是它。那个庞然大物,三十来年里,从“文革”赤贫加理想疯狂,到今天全球投资却彻底玩世,舞步旋转得令人眼乱缭乱,它究竟是什么?
创立于二一二年七月十五日的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初衷很简单:通过艺术家、诗人杨佴旻私人拥有的文化网站,在商业噪音嘈杂的当代中国,给诗歌开辟一个空间。借助网络,任何中文诗,无论诗人是谁,都可以投稿。但,没人预期到其结果之惊人,自第一天,诗歌作品潮涌而来,到首届截稿的二一三年七月十五日,诗歌奖网站共收到八万多首诗。其中,至少百分之十质量很高。更感人的是,我们这些写作多年的“资深”诗人,几乎从未听说过那些作者!通过作品中的信息,我们能猜测他们中有艺术家,文化人,教师,街头小贩,城市普通居民,大、中学生,甚至军人和警察,而最触动我们心灵的,莫过于农民工诗人的诗作—这个当代中国最典型、最庞大、最隐秘的社群,其两亿多人口,足以单独构成一个世界大国。但,那又是死寂无声的大国。作为中国加入全球化的标志,“农民工”一词,浓缩了一个历史。它意味着凋敝在身后的乡村、冷硬陌生的城市、低廉得令人咋舌的工资,两亿颗心,日夜被在自己“祖国”的茫然流亡所折磨。农民工诗人郭金牛在“第一部诗集奖”获奖作品《纸上还乡》中写道:
祖国,给我办了一张暂住证
祖国,接纳我缴交的暂住费
一个“祖国”,却只有缴费才被获准“暂住”。农民工的心酸,在于那个永远逃不出的厄运:
哎呀。那时突击清查暂住证。
北方的李妹,一个人站在南方睡衣不整
北方的李妹,抱着一朵破碎的菊花
北方的李妹,挂在一棵榕树下
轻轻地。仿佛,骨肉无斤两。
两亿人的骨肉,却斤两全无,这是怎样庞大的“人”之孤独、存在之孤独!同时,请注意,这里有一首好诗要求的所有品质:感受的独特,经验的深刻,表达的明晰,音乐节奏的轻盈,郭金牛(或许也是那个姓名最普通的“李妹”)细细的嗓音,通过“轻轻地,仿佛”信手拈来的诗歌意象,把重重波涛下那个隐藏的无声大海,打开到我们眼前,让一丝淡淡的叹息,胜过一切情绪化口号,扎疼我们的耳膜。这是底层的呼声,但更重要的,那里站着一个诗人独特的思想和艺术个性。什么是“中国”?除了中国人内心所思所想,哪有别的中国?一首好诗,正是当代中国血肉、人心、头脑的凝聚。它,超越任何理论套话,直指活生生的现实本身。
郭金牛只是投稿诗人之一。首届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像一个全年开放的网络诗歌节。每一页好诗投稿帖后面,跟帖常多达二三十页,评判、辩论、再评判、再辩论,日夜繁衍,跟帖数又不知多少倍于诗作。这里,诗人没有著名、无名之分,只有意见不同之别。它或许不能被称为最“民主”(因为最终仍是评委抉择),但绝对可以称为最“公开”,评委们对投稿加精华,只在提供被更激烈研讨的对象,甚至终审颁奖,也不能终止这场辩论。对“无名”诗人们,突然能与曾只读到的诗人直接交流,固然是一种感动。但对我感动更甚:八十年代末,我从被迫的流亡,到主动全球漂泊,虽通过创作保持了与中文血缘的关联,但那毕竟不同于这次:日日、时时与如此多中国诗人们“面对面”交流,通过他们把握那片大地的脉搏。他们教会我,“底层”不是商标,而是思想。那个无声者的世界,也在促使我反观全球化时代自己的现实。由是,当我应邀给《纸上还乡》写序,不得不说:“透视存在,我们谁不是农民工?”
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的名称中,“国际”一词大有深意,它要建立的是,全球化处境中诗人个性跨语种的直接关联。我的诧异,来自“李妹”们那声叹息,能传递得多快多远:二一三年六月,世界最大的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选定当代中文诗作为当年诗歌节主题,我们为此设计了“鹿特丹-北京文艺网国际同步诗歌节”,以阿拉伯大诗人阿多尼斯为首的国际诗人在鹿特丹,谁知道多少中文诗人和读者守在他们电脑旁,于六月十四日荷兰时间下午三点至六点同时上网,视频朗诵、对话、提问、回答,三小时颇有深度的诗歌交流后,我询问点击率,竟然听到一个天文数字:六百七十万!第二天早上,它升为一千四百万。又两个星期后,三千二百万!诗,没沦落为第二天垃圾桶的填料,相反,它的震波逐日增强。同样效应,出现在海内外媒体中,德国《南德时报》率先以整版报道了诗歌奖,特别深度采访郭金牛,该文被瑞士《新苏黎世时报》等当即转载。随后,英、德、荷、美以及中国台湾、香港媒体也纷纷跟进,追随诗歌这只声呐,世界接收到了中国海底的音波!二一三年十月三日,在北京大学举行的颁奖典礼上,当应邀专程来京的英格兰艺术委员会主席安东尼亚·拜阿特(Antonia Byatt)和鹿特丹国际诗歌节主席巴斯·考克曼(Bas Kwakman),亲手把奖座、奖金递到农民工获奖诗人手中,“国际”和“底层”的诗歌血缘瞬间连通,一次跨越过多少阻隔!其中意义,正如我曾把当代中文诗,称作一个个“思想—艺术项目”,它汇聚了历史、现实、文化、语言的种种资源和能量,经由诗歌,创造出个人的自觉。“思想—艺术”,意味着拒绝任何简单化,精神深度必须印证于艺术深度;“项目”,意味着拒绝重复,中文现代文化转型必须不停深化。归根结底,“中国”,正是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那部艰难与辉煌共存的史诗。
这本英译获奖作品选,可以被视为这个“思想—艺术项目”的缩写本。它的文献部分,包括关于诗歌奖理念、架构、进程、终评的公告,以及首届诗歌奖七篇授奖辞。诗作部分,由我选自七位获奖诗人的代表作。其中,草树的哲思,廖慧的优雅,臧棣的隐痛,于坚的朴拙,七夜的激荡,钟硕的诡异,郭金牛的轻灵,各具音色,配上七位资深诗人评委为他们专门撰写的授奖辞,令读此书犹如聆听十四位当代中文诗人的小合唱。我得承认,这里入选诗作多少,并非平均分配,我给予农民工诗人郭金牛的篇幅,远远大于其他诗人,原因很简单:他的作品,具有当代中国处境和当代中文诗创作的双重典型意义。我该说,他也在赋予全球化的世界一种意义。正如我在给他的授奖辞中写道:“郭金牛曾在著名的富士康工厂工作,在第十三个富士康工人为抗议恶劣待遇跳楼自杀后,他被派去安装‘防跳网’。但,多细密的网,才能防住那个压垮过亿万中国农民工的共同命运?为此,他写诗。”谁读不懂中国,也就读不懂全球化;而看不清全球化困境,也看不清中国的现实。富士康—一个噩梦工厂的名字。它的词义是:大陆工人,台湾老板,苹果手机产品。因此,郭金牛们何止被压在中国权力的“底层”?他们更被压在全球利益联盟的底层。中国农民工,站在流水线上,手中每天掠过千万块电子板,是否知道iPhone搜刮了多少利润?那些天文数字,不会令他们迷路吗?不会令我们迷路吗?当人类只剩金钱这个意识形态,自私这个人生哲学,玩世这个处世态度,我们谁不是农民工?既流离失所,更走投无路!
这部诗选,该被看作一部中国思想词典,它让你读到对中国现实、文化、文学多层次的反思。同理,它也是一部世界思想词典,从人类整体精神困境,去透视中国独立思考的活力。中国和世界在此对话。郭金牛们不认识这部英译诗集的赞助者珍妮·霍尔(Jenny Hall)和罗德·霍尔(Rod Hall)夫妇,但我相信,他们会由衷感激这慷慨相助。那印证了诗人命运最美的一面:无论时空多远,在一首好诗里,我们已相知多年。
二一四年十月一日,中国“国庆日”,这篇序言写作半途,一个噩耗传来,又一位曾在富士康工作的农民工诗人许立志跳楼自杀,年仅二十四岁。生前,他写过《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我就那样站着入睡》、《我想我还能坚持下去》—
我想我还能坚持下去
直到太阳挡住了月亮和星星
但,他没能坚持下去,“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的人生的夜班,令年轻的生命坚持不住了,终于—
终点已到,时辰亦到
此刻他们正把我的棺柩吊进墓穴
母亲啊 我就要回到你的子宫
十月一日,一个诗人,向他的“祖国”,停缴了暂住费。
有派罗家伦、乔万选、吴南轩等执掌清华,以加强对校园控制之举。不过,最后都因这些人的政治倾向太强,独断专行,遭到教授会和学生们的坚决抵制。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至一九四八年底,担任校长的是梅贻琦。面对这些不愿苟且的教授们,他自我定位于是一位率领教职工为教授搬椅子、凳子之人,学校的“共享权力”和“学术自治”也就能够得以维系。由此说来,在那个被认为最黑暗和最落后的旧中国,这一制度居然也能落地生根、行之有效,关键还在于世界所有高水平大学都是这样一路走来—献身精深知识,追求永恒真理,是其近十个世纪以来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学术标准和学术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