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淼
夏日清晨,在早点铺腾腾的蒸气里,太阳偷偷爬上了天,照着这忙不迭的生意,照着赶场的一拨拨人群,也照着那个熟睡的疯子。他紧挨着桥头一栋小屋的墙角,那是一个垃圾中转站点。
伏天的太阳,半晌就把四处照得火一般透亮、炙人了。疯子突然醒来,揉了揉浑黄的眼,抠一下生跳蚤的脏乱头发,洗刷完毕,去赶小镇的集。
疯子喜欢这一天:那么多人,那么多可捡的东西。
他兴冲冲,甩开膀子飞快地走,所及处人群默契地在背后指手画脚。
这头,一个老汉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他在专心捡着垃圾。大大的蓝桶比他干瘪的身子还高,他没奈何地站在台阶上探进去,后背亮出一大截,简直要栽进去一般。
人们管他叫呆老汉。他是外乡来的,一大把岁数,却得了呆病。因为是“呆”,比起“疯子打人”,潜在威胁小了许多,人们也敢嘲弄他。
捡完垃圾,用一根大竹扁担挑到收垃圾的站点,老实巴交一件件码好,再颤巍巍伸出右手,也不会说,就盯着负责人看,眼睛里含混地折射出饥饿的信号。
那人心情若好,会笑着把钱递给他,“呆老汉又有生意啰。”
若麻将打输了之类,眼里便迸着火星,“天天来,就晓得要钱!快点出去!”
老汉紧张地攥紧扔过来的钱,老眼一花,心下一急,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后头又汹涌着一阵乱骂。
好说也罢,歹骂也罢,老汉总归不大在乎。他在乎钱,有钱了,会高兴地买两个结实大馒头,不怕烫地大口咬着,这就足够。
太阳爬上了中天。影子缩成一溜缝,疯子逛了两圈了。
想必是呆老汉和同行们收拾得太干净,疯子没找到吃的。他忽然停在路中央,一屁股坐下,扯直嗓子嚎着,脚踢跶着地面。
四旁多出一群人,挤来挤去,“看疯子!”
据说,是因为谁害了他,让他家破人亡,活活气疯了他。没人医,城里没人留,一辆大卡车就把他拉到场镇上扔掉了。在这里,他像野草疯长了三五年。才三十几岁的年纪,仿佛像六十几岁的人一般苍老。
一个老者看不下去,掏钱买了馒头、豆浆,高声说:“小伙子,来吃点,莫饿到喽。”
疯子笑开来,急切中,喝豆浆呛了。老者想帮他拍背,儿媳一把拉住,“爸,少碰!”
一旁小店石阶上,呆老汉像给疯子的咳嗽声震醒了,一哆嗦,两颗老泪滚落。一个蹬三轮的打趣他:“疯子呛到,你怎哭了?”
里头店老板听到,怒气冲冲走出来,“哭个啥?耍晦气莫在我店门口!“
蹬三轮的打圆场,“疯子遇上呆老汉,伏天碰到雨水绵,这叫稀奇,不叫晦气。”
呆老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收起眼泪,埋头吃馒头。那边疯子吃完饭,又一颤一颤,风卷落叶般向远处走去。呆老汉缓缓拾起扁担,去赚晚上的馒头。
人圈渐渐打开,停下看热闹的三轮车又轰鸣开动。小镇恢复了平静。
这是有好心人的日子,那么没有的时候呢?
疯子只得回“住处”,那里垃圾多。翻啊翻,翻出发酸变臭的东西,他也津津有味啃着。夏天多雷雨,他被淋得冷了,被雷声震怕了,就把小屋中的垃圾死拽出来,狠命钻进去。
生活一天一天重复,在不能自主不能诉说甚至不能畅快哭泣的地方,人们忘记了,有一些实实在在的生命的需要。这样一群人,被贴上“疯子”“呆子”的标签,然后付出被全世界遗忘的代价。
然而,没有谁经得起世界的遗忘。那些随意丢弃失智者的社会,终将因冷漠被历史遗忘。所谓的幸福与美好,当是扶持弱者,平等对待他们,此为我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