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仙球 吴虹飞
刘义军
人称“老五”,1962年生于天津,唐朝乐队前吉他手,当年有“北老五,南捞仔”之说,是中国最好的吉他手之一。音乐之外,他沉默作画20年,最近在798办了平生的第一个画展“震”。
穿过尚未完成布展的、黑幽幽的画廊大厅,身高1米84的刘义军向明处走来,轮廓渐亮,如未涉世的孩子般透着些许羞意和笑意的脸逐渐浮现。他默默抽烟,梳着马尾的瘦长身影被落日余晖斜斜打到背后的墙上,墙脚是一株绿色灌木、一只插满干花的瓷瓶,和一张摆满了草莓和饮品的白色桌子。隔了这么多年,他身上天真、明快的少年气息似乎没有减少。
日暮时分,画廊的工作人员开始陆续下班,他逐一道别,致谢。周到客气,不带半点倨傲。这位曾被奉为亚洲最伟大吉他手、在万人躁动的崇拜中肆意挥舞过长发和吉他的男人,气质谦恭温和。
批评家栗宪庭对他的绘画作品如此评价:“他不同于任何流派,是自己充满音乐性的一种表达,画中的物体有一种不断生长的感觉,有生灵,更似神性。”
当他与你聊绘画,你会发现,其实他在使用音乐词汇;当他与你聊音乐,你会发现,其实他在使用视觉词汇;当他与你聊生活,你会发现,其实他在使用玄学词汇;当他与你聊玄学,你会发现,其实他在使用科学词汇。潜心20年,他将这一切打破,贯通,重塑,呈现。他的画亦是心平气和,充满了天真和本能。
“在社会上有一种人,有些地位,但在精神上无法再进一步认知的人,这些人无法认同老五。”刘索拉说,“老五太棒了。”
刘义军第一次发现音乐和绘画之间的“通”,是在他30岁那一年。他称之为“悟道”。
“那年冬天,我们乐队去了大连的一个岛写音乐,把全世界从古至今我们觉得值得听的三百多张唱片都带到大连去了,写第二张唱片。冬天岛上没什么人,就我们4个,有些孤芳自赏。每天排练完了,就在房间里看书,写心得,悟道。30岁生日前的两三天,我突然就感觉通了。这很有意思,一下子把一年级的54名同班同学的名字全部想起来了。就是推翻了你所有的记忆,归零,再重启一次你的记忆。”
“其实我未来真正想展的是我过去生活的全貌,就是从我30岁之后画的第一张画开始。现在看到的都是成品了,那时候都是小稿,文字笔记,今天有这个心得,哗哗画两笔,后天有那个想法,又画两笔。当然这只是一个概念。”
初学画画,他并不懂材料,只用最简单的作画。朋友跟他推荐好的材料,他跟个孩子似的玩开了。“我觉得自己还不是特别挑材料。他们给我这个,我就噢……然后推推推,哟这么有意思,这个干了之后,又继续推,又展开另一个空间了。然后自己就哇,安静一下,进去呼吸一下。又继续推。就像打开一个小苞、一个小苞,身体里的上千亿个小的元素苞。点点这个点点那个,这个点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这个点开了,哇,里面有这么大个空间。”
20年来,他与唐朝乐队历经了分分合合。1995年,贝司手张炬车祸去世,乐队进入低谷。刘义军说,“作为本世纪的摇滚音乐人我们还不成熟,我们无法用这类音乐谋生。”1996年,因为音乐观念上的巨大差异,刘义军离队,2002年,他重新回到唐朝乐队。2009年,唐朝乐队发公告,宣布他再次离队。
采访长达3个小时,却很难让他始终向你讲述现实之事。总是说着说着,就开始往玄妙的道路上渐渐扯远了。颇似魏晋文人的“清谈”。虽然他并非生于富贵之家,也从未真正因为早年的名气而锦衣玉食,但他就能轻易地抛开尘世烦嚣,自顾自地形而上了。
在和许戈辉的访谈里,终于说到了做饭。他也给妻子做饭。许戈辉身子往前探一探,欣喜地说:五哥,我喜欢这部分。
有些画是断断续续画了三四年。有时候演出回来,突然有个想法,就抛下东西继续画开了。“有时候弹琴时还不能画。因为音乐是动的,摇滚乐更浮躁。但画画是静的。一旦开始画,这个星期就不能弹琴了,所有的信息都关闭。天天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就开始画,到晚上6点,休息休息,晚饭后开了灯,再继续画。有时候画出一身大汗。这就是一个呼吸的过程、找的过程,因为你把握不住这个东西,全身都在支持,很累的。”
他画画时是个画痴,正如他少年时练琴,是个琴痴。自小练的是古琴,15岁迷恋上吉他,1978年,拥有自己第一把吉他,开始每日每夜地练——即便父亲反对,他仍然每天练琴15个小时。就像是魔障。高考失利后,直到22岁,他没有找到一份工作,仍然每天凌晨4点起床练琴,平均每天8小时。1980年代末,他已经是北方最有名的吉他手之一。
作为一流的吉他演奏家,他的吉他演奏几乎已臻化境,六根弦手指轮拨,两层主旋律同时演进——他研发各种新型号的吉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弹奏40根弦的吉他”。
年轻的时候他只顾埋头弹琴,不明就里。30岁那年“通”了之后,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修行——弹琴是一种修行,画画也是一种修行。
他去年去了印度,见到了大宝法王和宗萨钦哲仁波切。宗萨仁波切对他说:我不知道你的这些是从何而来的,但你只需将它们继续下去。
“很多人在静心的时候都需要形式和姿势,我就不太在意。聊天也可以安静下来,越聊越安静。弹琴也是可以很安静的。画画更是如此。越画越沉越画越沉,里面的世界越来越庞大。”
在德国的卡塞尔,他随身带了一把小琴,每天有几个小时总在练琴或拿纸在勾画。几乎没什么声音,“这样不影响别人。”他笑笑,“人在天地间,音乐人自己就是一把琴、一根弦,只是通过乐器这个媒介把自己的心声传递出去,像水中的一个波心,一层层的波形成一个场,传颂给大地。”
“发生的已经晚了;当你发现时已经晚了。”这是刘义军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朋友送了他3本霍金的书。包括《时间简史》和《大设计》。他称自己读进去了。并将此融入自己的创作——在搞音乐和绘画的人里,他算是少数的异类。“幸亏我学的是理科,而且物理特别好,所以霍金的书我都还算能看懂。”他有些得意起来。
所以他愈发感悟到,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过去的;每个人所做的一切,当人们意识到自己在做时,所做之事也已经过去。这是人类的遗憾,无法真的与这个宇宙同步。
“所以当我看到达利的画,看了《阿凡达》,就知道,已经晚了。但即便晚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发现了,咦原来我们是同类。”
“前年我们去了尼泊尔,去年去了印度。发现了许多新的元素。这些元素来得太晚了。时间的共振。人类还是有遗憾,和大自然之间的共振速度不够。就像音乐。当我们演奏的时候,你听到固定的拍子再反应过来,就已经晚了。你必须提前一点,才能和拍子形成一个同步的线索。速度挺重要的。”
他喜欢谈论音乐和绘画中的“波”——宇宙中最重要的存在形式之一。“震动是一种波,光亮也是一种波。每个人的身体里有千亿个波形,你要找到准确的那一个,需要强大的静心体。”
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是,他的许多画作以“和弦”命名。那些和弦和画之间,暗中吻合。“比如e大调和弦,它比较温暖、庞大,生活的节奏比较浓郁。和我在音乐里的道数是通的。”
策展时,他凑巧在朋友家发现了一组磬,觉得声音波形和他的画暗中契合,他借回家,花了一个下午便做出了画展的背景音乐,一连串回荡的连环的看似无序但又有迹可循的击磬声,在故意布成黑屋子、只于每幅画前留下一束光的画廊展厅内来回撞击。
艺术家李天元看了老五的画展,满心感慨:“从疯狂的演绎到无声图像的自由生长都充满创造力,只有在极致的琴弦上发出的震颤,才能在空气中传播得最远,90年代到现在的作品充满敏感、细腻,他是精神世界很干净的人。”
刘义军和妻子结婚已多年。妻子是平面设计师,这些年里,两人过着一种类似于神仙眷侣的生活,在家画画做设计半年,出去旅行半年,到印度,到尼泊尔,到清迈。
妻子也高挑清瘦,当天也同他出来招呼,瞻前顾后地给来访的朋友拍照,笑眯眯地与他站一起——两人都是一种常年不受生活羁绊之苦的闲云野鹤气质,身形又轻捷,简直让人疑心会飘起来。
采访途中,旧友栾树来访。两人就站在画廊的落地窗前聊了一个多小时。栾树,一身普通黑色便装,背着个双肩包,没有发福亦没有白发,老五更是清俊,两人的姿态,远远看去,竟像是少年游。
儿子送了他一部新的智能手机,他一接触便玩得不亦乐乎,各种钻研讨教。微信上也玩起来了,最喜给朋友转发灵修的文章。有天晚上手机突然一亮,收到他一条微信,点开看,是一篇关于宗教中涅槃的文章。
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吸收新事物。他不像有些艺术工作者,极力排斥高科技。他对科技是富有感情的——“我其实对这次布展还有很多很奇妙的想法,比如空气中有各种作品的投影,画面随着音乐的波形而改变,可惜我们现在的科技还没有达到这样的水平。”他挺遗憾。
画画20年,他从未领略到“画画—做展—卖钱”这一常规路数,只是凭着一股憨气在画。更是和艺术圈鲜有交集。他一直处于某种边缘状态。
办展也是他2013年随刘索拉出席美国加州大学人类学中心25周年庆典之后萌生的想法。老五与刘索拉以“中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先锋音乐家”的身份受邀表演,台下坐的均是国际知名学者及作家。“我带的既不是古筝琵琶也不是二胡,就是一把吉他。但吉他我弹的又不是他们美国人熟悉的路子,他们根本猜不出来,我下一个音符要弹什么。全都惊呆了。”他的笑里又是孩子气的快乐。著名电影导演科波拉也在席间,看完老五的演出,难掩激动地邀请老五到自己的庄园中做客。
他对办展毫无经验,迎来送往的一批批朋友,大多是多年的至交,谁来他都同样热情、真诚,忙碌而不甚熟练的交际举止间皆是一片赤子之心。他尚不懂艺术圈的经营之道,不会拿架子——即便已经有栗宪庭、刘索拉提前为他的画展致辞。他仍旧是不变的平常心。
“我就6个字,简单自在尊重。这6个字是我人生现阶段的能量,就跟佛经似的,这6个字转来转去就够我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