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诗人,悲苦的母亲

2015-09-10 07:22王鹤
书屋 2015年11期
关键词:普宁列夫儿子

王鹤

一、儿子与情人们

1913至1914年的圣彼得堡,“浪荡狗”是为数不多的夜生活场馆之一,囊中羞涩的文人和艺术家喜欢聚集此处。层出不穷的演讲、画展和音乐晚会,让“浪荡狗”比起其他庸常的咖啡馆显得有点不同凡响。有意思的是,作家和画家在此可以免费,一般客人却得支付二十五卢布,这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那个时段,挟带着雷霆闪电的革命风暴还未席卷俄罗斯,诗人和艺术家们在帝国的末日挥洒才情,也恣意狂欢。安娜·阿赫马托娃(1889—1966年)被视为“浪荡狗”最辉煌、美丽的成员,集撩人姿色与惊世才华于一身,无数赞美者环绕在她雅致的披肩旁。尽管已经与著名诗人尼古拉·古米廖夫结婚且生子,她依然沉湎于不同的恋人,当然,还有诗歌。他俩彼此都不乏风流韵事,也不干预对方的私生活。丈夫说,阿赫马托娃是女巫而非妻子。

阿赫马托娃才十三岁时,古米廖夫已对她一见钟情。1907年前后,她的冷漠、傲慢或阴晴不定,曾令他绝望得服毒自尽。当他们终于在1910年结婚时,古米廖夫的激情似乎已被漫长的追求过程消耗殆尽;阿赫马托娃尽管不那么爱古米廖夫,但嫁给已经因诗歌声誉鹊起的他,使她得以离开枯燥、贫瘠的外省,投身圣彼得堡群星闪烁的文艺圈。后来,虽说有两不相扰、各行其是的默契,她的诗里仍然流露出遭丈夫背叛的愁郁与屈辱感。他俩渐行渐远,终于在1918年离婚。

儿子列夫·古米廖夫生于1912年,阿赫马托娃夫妇对他都有些漫不经心,孩子从小就有被父母遗弃的感觉。列夫六岁时父母离婚,九岁时父亲被枪决,他一直跟随奶奶生活。列夫从小到大都痛苦于自己被母亲忽略。还是个孩子时,他就责问过母亲:每天有几分钟会想到他?

阿赫马托娃跟儿子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有限,一系列情人层出不穷地攫住了她的注意力,其中最牵肠挂肚的是镶嵌画家安列普,他在十月革命后回到英国,与他的分离持续地激发了阿赫马托娃的诗情。她与第二任丈夫、著名考古学家希列伊科的婚姻只维持了三年,虽然他俩分开几年后,直到1925年岁末才正式离婚。国内战争期间,俄罗斯大地的饥寒交迫,令几乎任何人、任何人际关系都要蒙受严酷考验;加之希列伊科自我而专制,控制并贬损妻子,这桩婚姻就跟他们住的房子一样又冷又黑。阿赫马托娃写下了“丈夫是屠夫,家庭如监狱”的灰暗诗句。

阿赫马托娃朗诵诗歌时,听众总是专注得悄无声息。从诗歌里获取的热爱、自信和名望,日益成为她最重要的心理支撑。然而,十月革命后,前夫古米廖夫被枪决,阿赫马托娃从前被掌声和仰慕抬升起来的诗人地位日渐滑落;她体质不佳,才三十岁出头,已经不时缠绵病榻,还经常濒于饿死的边缘。除了挣到稿费有大宗收入的时候,她只能偶尔给列夫及其奶奶寄钱;离开希列伊科后,阿赫马托娃的情感方式也放任而随意……从方方面面看,她都越来越难于亲自抚养并照料好儿子。她在1921年的诗里有些歉疚地说:“睡吧,静静的,睡吧,我的孩子/我是一个不体面的母亲。”

阿赫马托娃与艺术史家尼古拉耶维奇·普宁的恋情既炽热、疯狂又互相伤害,因为各自都有别的暧昧,怒火、妒火也经常熊熊燃烧。1921年到1923年,无家可归的阿赫马托娃从一个朋友家辗转到另一家居住。1925年冬,她居然搬进了普宁与其妻女在封坦卡大楼的公寓,当然要支付房租。她与普宁住书房,普宁当医生的妻子每日每夜都被痛苦啃噬。随着普宁的狭隘、专横日渐显露,他与阿赫马托娃的性格冲突也变得尖锐起来,有时他甚至当众羞辱她。

1928年,十六岁的列夫离开祖母,也搬进了普宁家。可以想象,这个成员复杂、先天畸形的家庭,会因此增添多少摩擦与难堪。列夫睡在没有供暖的走廊的皮箱子上,他与普宁互不喜欢甚至互相厌恶,列夫的生父被枪毙了,普宁担心列夫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危险,明确表示不希望他住在家里,也不愿意让他与自己的女儿分享食物。列夫曾经在考试时饿晕,他后来只好搬出去在熟人或朋友家投宿。阿赫马托娃母子都不是正式的家庭成员,在住房拥挤、物质匮乏的年代,作为硬挤进来的外人同遭白眼原不意外。而好不容易才走近母亲的少年列夫,则多了一重怨艾——妈妈对情人普宁的关注远胜于他。

早年,阿赫马托娃“身后拖着一件看不见的名誉的斗篷”,“天鹅绒般高傲地游走”,后来则被打入文学的冷宫;年轻时她被男人环绕,以后他们总是离开她;她一旦有钱,便对朋友慷慨大方,钱随来随散,几乎没有积蓄。更多的时候,她万般拮据。

好像,在阿赫马托娃由放任到日渐逼仄的空间里,总是很难有列夫的存身之所:无论她在诗歌或恋情里奔逸,还是被不平顺的婚姻或同居生活牵绊,无论她的文学之路如履薄冰,还是住房与收入都捉襟见肘……没能与儿子朝夕相处,年轻时是因为贪玩、外骛的天性,让她无法专注于母亲这一角色,后来则是客观条件越来越不允许他俩像正常母子那般团聚一堂、相守相依。另外还有一个因素:终其一生,阿赫马托娃都缺乏应对日常生活的能力,能够煮马铃薯对她来说也算一大成就,她的房间凌乱甚至邋遢,衣履破败。假设要让她热汤热水、缝补浆洗,照料儿子,无疑更多一层力不从心。

二、受难的母子

读《俄罗斯的安娜——安娜·阿赫马托娃传》(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2月版),最为感触的,是阿赫马托娃与儿子异常坎坷、悲苦的命运,以及他俩一言难尽的关系:这对母子受尽煎熬,血缘与亲情将他们的生死荣辱紧紧捆绑,他们既相依为命,一起承担超乎寻常的磨难;彼此又不乏疏离与误解,儿子对母亲还充满怨怼。

列夫最大的宿命,是他有一对不平凡的父母。1921年,当局宣布尼古拉·古米廖夫为“人民的敌人”,将他处以极刑。虽然父亲在世时只偶尔探望过列夫,那些珍稀的片段却被他牢记在心,父亲教的诗,他能字字不漏始终牢记。列夫年纪轻轻就博学善思,但他的学业屡次因为家庭出身而受挫,还经常要忍受触目皆是的冷眼与侮辱,很长时间只能打零工,食不果腹。列夫生长得如此曲折、艰辛,青少年时代的他看上去紧张、焦虑、易怒,有点神经质。

上世纪三十年代,列夫也与厄运如影随形,1933年和1935年,他才二十岁出头就两次被捕。后一次,阿赫马托娃写信给斯大林,为儿子和同样被捕的普宁求情,尽管那时她与普宁的关系已濒于破裂。帕斯捷尔纳克也冒着风险给斯大林写信,后者下令释放了列夫和普宁。

列夫出狱后被撵出大学,他对普宁的愤怒有增无减:“我整个冬天过得很不好,甚至在挨饿,因为普宁取走了妈妈的食品配给卡,禁止她供应我午饭。”阿赫马托娃的多数婚姻与恋爱对象都是文化、学术界翘楚。或许,他们给穷愁潦倒的她提供过一定的感情与物质支撑。但那些男人的乖戾、背叛或离去,往往也让她旧伤更添新愁;儿子更是在逼仄、幽暗的夹缝中,被冷漠地揉搓、挤压。那种四顾彷徨、内外交困的难堪与黯然,女诗人即便用她最擅长的诗歌来倾诉,也难真正穷尽。1936年普宁有了新的情人,1938年他俩的关系最终结束,阿赫马托娃更是深陷孤独。不久,她爱上弗拉基米尔·加尔洵大夫,这段感情也是有始无终。

1938年,在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念四年级的列夫第三次被捕,仅仅因为他是古米廖夫的儿子。审讯者说,“为此我们很不喜欢你”。他被严刑拷打,眼睛一度看不见东西。此后,列夫被押往冰天雪地的森林伐木,他瘦骨嶙峋,步履蹒跚,衣衫单薄,饥肠辘辘,不幸还被自己的斧头砍伤。

虽说阿赫马托娃的处境偶尔会出人意料地改善,但更多的时候,她被打入另册,疾病缠身,形容枯槁。最忧心如焚的是儿子的处境,列夫曾经被判处枪决,不难想到一个母亲的绝望、无助:

一纸判决……眼泪顷刻间迸涌而出

我从此便与世隔绝

仿佛心头忍痛被掏除了生命

仿佛被粗暴地打翻在地

但还得走……踉跄着……独自一人……

……

阿赫马托娃1935年至1940年写作的《安魂曲》,已被誉为最伟大的俄语组诗。当年,她却不敢把诗誊写到纸上,只能靠背诵默记在心,《安魂曲》在民间秘密流传,直到1987年才全文发表,此时距离诗歌完成的时间已过去将近半个世纪。

阿赫马托娃长期寄人篱下,颠沛流离,跟伍尔芙认定的女人写作的必备条件——金钱与一间写作的房间——距离多么遥远,她却不可思议地保持了丰沛的诗情。有人甚至惊讶,阿赫马托娃如此饱尝煎熬、生活凋敝,却不曾像其他白银时代的著名诗人那样选择自尽。或许,正是诗歌部分地释放了苦难,让她绝处逢生。

列夫·古米廖夫对母亲既不乏亲热、爱戴,也常有责难。所以,阿赫马托娃从独生儿子那里得到的爱是残缺的、片段的。列夫经常抱怨母亲不给自己写信、来电报,或嫌她的信写得太短、装病不去流放地探望他,他认定这一切缘自母亲的冷漠。无论几次深陷牢狱,还是去到前线,母亲终究是列夫感情上最大的依傍,但他却每每感到失望、生气:“妈妈不给我写信,这真让我难过。”“妈妈,就像她的诗的风格一样懒懒散散、自私自利……她才懒得去尽应该尽的努力。”

阿赫马托娃竭力为儿子获释而奔走,她的潦倒有目共睹,穿着破衣旧衫,提着用皮带捆绑才不至散架的小皮箱东搬西走。她给儿子的信确实写得简短,还经常选择寄明信片。这也是用心良苦,因为只言片语都可能招来弥天大罪,她害怕稍有不慎,使儿子的处境更加恶化。

1942年刑期满后,列夫仍不能离开西伯利亚,他在当地参加地质考察,成为矿工和地质技师,有了微薄工资。有过服苦役的经历,他后来上了前线,进军波兰,攻克柏林,觉得在部队里轻松得就像在娱乐场所。令人惊讶的是,尽管四次被捕,累计有十几年在监狱和集中营度过,九死一生的列夫,仍旧成为出色的人类学家。

三、踉跄着独自前行

1945年,阿赫马托娃遭逢此生最后的激情——后来成为著名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史家的以赛亚·柏林,作为英国驻莫斯科大使馆的随员来到苏联。他与阿赫马托娃的通宵长谈既默契、富于魅力又令人激动,彼此都认定自己面前站着天才。她向他讲述自己曲折、沉重的经历,吟诵《安魂曲》。伊莱因·范斯坦在《俄罗斯的安娜》里描绘道:“也许正是他的钦佩深深地激动着她。她承认自己很孤独。”“在三十六岁的男人和五十六岁上了年纪的美人之间的激情仍很热烈。”

他俩都沉浸于迅猛来临的迷恋,阿赫马托娃将她的陶醉、颤栗和哀愁都流泻到诗里。他们的关系当然没有未来,秘密警察很快在阿赫马托娃的房间里安装了窃听器,有人看了警察的报告则说:“看来我们的修女在偷会外国间谍了。”

1946年8月,安德烈·日丹诺夫在作协的讲话中,将阿赫马托娃贬斥为“反动文学泥沼的代表之一”,“空洞的、缺乏思想的、贵族沙龙的旗手之一。”

阿赫马托娃被开除出作协,诗歌不能刊出,每月的退休金、配给卡也失去了。就算她能够面对新的耻辱,并再次忍受日常生活的困窘,最难承受的,则是亲人随之受难——曾经的伴侣普宁被捕,罪名是对政府怀有敌意,于1953年死于西伯利亚阿别兹集中营。列夫当然难逃厄运,他1946年作为研究生入学后,有一半时间不被允许进入大学教室,次年被彻底开除,幸而可以答辩论文。1949年列夫第四次被捕,被送往西伯利亚鄂木斯克的集中营服劳役十年,通信受到限制,每月只能获寄含包装不超过八公斤的口粮。年满六十、患有冠心病的阿赫马托娃费力地筹措每月寄给列夫的包裹,更担心此生难以再见儿子。1953年以后,她获得大量翻译工作赖以维生,经济情况才大为改善。

列夫对于自己身为阿赫马托娃的儿子感觉很矛盾。他当然知道母亲值得自己骄傲;另一方面,他经常会垂头丧气地觉得,妈妈是自己命运的罪人,“如果我不是她的儿子,而是普通女人的儿子,在所有其他方面,我都是一个很有成就的苏联教授,像许多人一样,是非党专家”。他觉得,去努力证明自己无罪,是妈妈的责任,“轻视这种责任,就是犯罪”。不断叠加的磨难,令这对感情先天不足的母子积淀了太多隔阂、怨怒,即便在获得自由后,列夫依然充满忧郁、愤怒,他与母亲经常争吵,难抑怒火。阿赫马托娃无奈地向儿子解释,为何自己无力对他付出太多关切:“你忘了我已年届六十六岁,患有三种足以致命的疾病,我所有的朋友和同时代人都已去世。我的生活既黑暗又孤独。”同时,她也难过地评价道,儿子在狱中遭受的那些折磨,“摧毁了他的神经”。

列夫自幼缺乏父母之爱,一生有太多惨痛经历,在集中营遭受的严刑拷打、非人折磨,更是将他的性格塑造得复杂、阴郁、愤怒。他与母亲最终不曾和解,母亲病重、行将就木时,他都不闻不问,他决绝地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她。

阿赫马托娃说过,自己曾经名满天下,也谤满天下。她有“俄罗斯诗歌的月亮”之美誉(太阳是普希金),朋友们对她的慷慨印象深刻,有人也会念叨她有点虚荣和自私。她被诗歌眷顾、又被政治蹂躏的一生五味杂陈。阿赫马托娃在暮年重新获得了鲜花、仰慕,也收获了来自世界的荣誉。但她作为母亲,却有难以抚平的遗憾。

1967年,阿赫马托娃去世的次年,列夫与工艺美术家娜塔利雅结婚,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这时他已五十五岁。在母亲的百年纪念日,列夫表达了对她的无限怀念。时光终于冲刷掉心底累积的许多尘埃,可惜,阿赫马托娃已经无法感知这份迟来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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