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希特的演说

2015-09-10 07:22涂江波
书屋 2015年11期
关键词:费希特德意志哲学

涂江波

在德国古典哲学史上,费希特的地位颇为尴尬。后人往往这样来定位“德国古典哲学”:其先驱为莱布尼兹,其创始人为康德,其集大成者为黑格尔,其最后的代表为费尔巴哈。至于费希特,即使是持肯定态度的人,也只是把他视为“康德到黑格尔之间的一位过渡性人物”,或者,说得好听一点,是“康德之后最重要的一位康德派哲学家”——人们总是用康德、黑格尔甚至谢林来观照费希特。不可否认,德国古典哲学群星璀璨,论起哲学上的成就,费希特可能要比前面几位稍逊一筹,然而,费希特哲学自有其超然独绝之处,它的价值绝不仅是用来映衬其他哲学家的伟大。

费希特在世时就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费希特的哲学本身,它顺应了时代所需,如康德哲学一般,也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升华”,另一方面,还因为费希特有一项在当时几乎所有哲学家中无出其右的才能——费氏有极好的口才,有出众的演说能力,能够凭滔滔不绝的演讲打动广大听众。在其短暂的一生当中(费希特只活了五十二岁,对于一位哲学家而言堪称英年早逝),费希特做了大量或公开或私人的演讲。这些演讲充满生活气息和热情想象,差不多篇篇都是词锋犀利,感情充沛,它们的风格不是矫揉造作,而是具有高度的诚实,它们的语言不是辞藻华丽,而是铿锵有力,与康德枯燥晦涩、令人困倦的演讲,或者莱因霍尔德空洞抽象、装腔作势的演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同时代的人中广受欢迎。事实上,费希特的著作大多都产生于演说活动,是汇集演讲稿而成,而这丝毫也没有使费希特的哲学成就有所减色,相反,演讲体裁的诸多优点如主题突出、逻辑清晰、言辞动人等,为费希特并不乏深刻的思想增分不少,且显得更加饶富意味。

费希特很早就意识到演说的重要性,并孜孜不倦地培养这种才能。1780年10月,费希特从普夫尔塔中学毕业,毕业论文的题目就是与演说有关的《论正确运用诗学与修辞学的学说》。1789年,二十七岁的费希特还曾经打算创办一所旨在培养高级演讲人才的培训学校,甚至为此拟好了计划。从创办演讲培训学校的意图来看,演说之于费希特,有其现实的意义——在困顿的时候,费希特需要依靠演说以及出版这些演说词来维持他的家庭生计。不过,我们绝不要认为,费希特是单纯为了糊口而作演说,不,他是要利用演说获得的生活条件,去达到一些更高的目标。

费希特出身平民,前半生命运多舛、籍籍无名,这种境况直到受康德提携,于1794年来到耶拿大学才有所改观。耶拿大学是费希特在德国思想界开始崭露头角的起点,也是费希特初登讲坛向公众展示他的演说才能的起点。在耶拿大学,费希特以他思想的敏锐、态度的严肃、精神的感召力,加上杰出的演说才能,曾轰动全校上下,成为最受欢迎的教师。费希特是这样一个人:一方面热爱抽象的哲学思辨,习惯由纯粹形而上学的思辨来探求真理,另一方面又急切地希望直接对社会生活产生实际的影响,使哲学诸原理成为生活行动的指南。因而,费希特将他在耶拿大学的演说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其哲学体系——知识学的专题讲座,这是专为研究哲学的学生开设的,属于正式的课堂教学,体系完整,思想精深,这些演讲稿集合起来就是《全部知识学的基础》;另一类则是在课余为全校所有学生和校外人士开设的有关知识学应用的通俗演讲,主要讨论一般的哲学文化对人的性格和生活的影响,内容涉及道德、历史、宗教、法律、自然等,《论学者的使命》即属此列。通俗演讲不是为职业哲学家而作,相比于前一类演说,显得简易通俗,当然,所谓通俗,并不是说演说的内容完全明白易懂,而是指演说依据的前提无需加以推导,根据这一标准,费希特从一些假定能被听众共同接受的命题出发进行演讲。实际情况是,听知识学演讲的人很少,听通俗演讲的人很多。显然,后一类演说更受听众的欢迎,其影响是直接、生动、广泛的。费希特后来也逐渐认识到第一类演讲的局限性,因而日益热衷于通俗性的演说,也正是它们,给费希特带来了毕生的荣耀。

1794年5月23日,一个星期五的晚上,费希特第一次做关于学者使命的公开演讲。这次演讲犹如一颗划过静寂黑夜的耀眼流星。关于人们听讲时的盛况,看一看费希特自己是怎么形容的。在给妻子约翰娜的信中,费希特兴高采烈地写道:“耶拿大学最大的教室似乎都太窄小了,整个前厅和院子拥挤不堪,桌子上、长凳上都站满了人,一个挤着一个,总是还有一大群人站在门口,昨天晚上半个大学为我举行了盛大的音乐会,人们向我欢呼。完全可以相信,目前,在这里我是最受欢迎的教授,如今他们已经不会再用莱因霍尔德代替我了。”同时代人的记载证明,费希特并不是在自我吹嘘。还有一次,由于讲堂容纳不下太多的听众,费希特于是冒着大雨带领大家步行去到另一个大讲堂,就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

费希特连讲了五次“学者的使命”。费希特认为,“只有那些通过时代的学养,达到对理念认识的人才能被称作学者”,而一个真正的学者,要承担起“教化”后代的工作,“从自身的工作中产生出未来各代人的道路,产生出各民族的世界史”。这些振聋发聩的话语所带来的效应是,在费希特第一次演说的当天,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授予他“博士”称号。聆听了费希特演讲的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在致其兄的信中写道:“当今最伟大的形而上学者是位颇孚众望的作家。你可自他论法国大革命的名著中看出此点。而他在《论学者的使命》中富有煽动性的口才却与席勒的雄辩不同。费希特的所有公开生活似乎显示,‘这是一位大丈夫’。”

不过,费希特的演说事业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伴随欢呼雀跃而来的是一些卫道士的敌视和刁难,因为他们从演说中认定,费希特是一位可怕的无神论者和雅各宾派。费希特初登讲坛之时,就有人向宫廷告密,说费希特竟然向听众预言,再过二十年或三十年欧洲将不再有君主。到耶拿大学的第二学期,费希特准备把在冬季继续进行的课外公开演讲从星期五晚上改到星期日上午十点到十一点。消息刚一公布,耶拿的宗教裁判所立即提出抗议,向魏玛政府控诉费希特此举的目的是想阻止公众作礼拜,破坏宗教祭坛对王冠的庇护。与此同时,一份名为《幸福》的杂志也乘机发难,含沙射影,呼吁公众注意无神论和革命主义的关系,并且断言费希特所代表的民主派有意要建立理性的信仰云云。在这种情况下,演说计划不得不中止。耶拿大学评议会经过激烈的争论,向魏玛政府陈述了他们的决议,认为费希特的演说没有违反惯例,只不过又提议他的演说应改在星期日下午两点到三点进行。几经周折,魏玛政府裁定费希特无罪,但警告他在演说时须小心谨慎。

只是,在教会势力的百般污蔑、陷害下,1799年6月的一场“无神论风波”最终使费希特失去了教职,他被驱逐出耶拿大学,不得已迁居柏林。柏林是当时普鲁士王国的首府。和魏玛政府一样,普鲁士当局也把费希特视为一个煽动革命的危险人物。当费希特到达柏林时,警察出现在他身边,对他进行盘问。在严密监视下,官方一再用软硬兼施的态度向他申明,他必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不能与仁慈的上帝为敌。然而,来到柏林之后,费希特的道德激情没有变,他致力于当代实际事务的方向、试图干预各种事务的愿望没有变。费希特认为,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一个演说家要比著述家更能以具体生动的方式唤醒人心。因此,费希特在柏林的活动重点不是著述——在生命的最后十五年他几乎没有撰写过什么有关知识学的作品,而主要是进行公开演说,这些演说的讲稿被保存下来了,其中包括了费希特的大部分著作:《当前时代的基本特征》、《关于学者的本质》、《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等。

1804年10月至1805年3月,费希特以《当前时代的基本特征》为题在柏林科学院礼堂作了一系列演说。在演说预告中,费希特向人们指出,他的“哲学不能用历史式的方法(指对讲过的内容的掌握)学习,相反,对它的理解是以哲学式的思维能力为前提的。学习和练习这种能力的最可靠的方式是口头演讲和交谈”。在开始演说时,费希特强调:“从现在起,在这个聚会上应该思考的一切,只有当您自己思考了它们,你自己把它们看作是真的时,才算是被思考过的,才算是真的。”在演说过程中,费希特允许听众随时提问,以此来检查他的演说被听众理解的程度。对此,黑格尔评价说:“用这样高傲的态度说出现时代的精神,也只有费希特的听众能够理解,但如果没有他,要做到这件事是完全不可能的。”费希特此次演说门庭若市,广受欢迎,使费希特的声望和影响不断增大。约翰娜在给堂兄约·亨·拉恩的一封信里记载道:“大家都承认,我的丈夫是康德以后令人尊敬的第一位哲学家;所以他在这里也很受人尊敬。他在这个冬季的每个星期日,都在此间的科学院大厅给广大公众作报告……他的报告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内行人都认为他是第一流的德国演说家。”

1806年9月,普法战争爆发,拿破仑军队的铁蹄开始在欧洲大陆肆虐,费希特自觉投入到反法运动中。9月19日,他上书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申请担任随军演讲员,希望能到战场上发挥自己的作用。在致普鲁士国务大臣的信中,费希特写道:“如果我能够的话,我将通过生动有力的讲演激起德国人的良心,更高地激发他们的爱国热忱……我还希望表示,我敢于拿起我曾经学会使用的武器参加战斗。”

1806年10月27日,法国军队占领柏林,费希特追随国王逃到哥尼斯堡。在哥尼斯堡大学,费希特又开始了他的演说。也许是一时对普鲁士王国的处境感到绝望,这次演说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进行的。费希特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两盏灯,他先吹灭了一盏,然后又把它点着,随后他又对第二盏灯做了同样的动作,并且长时间默默无语地环顾四面,然后,费希特要求听众相信他们自己是一无所知的,相信此前人类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从创世纪到柏拉图,从柏拉图到康德,到现在……此时,听众中响起了嘘声、用脚磨地的沙沙声和其他嘈杂声,场面有些混乱,费希特停下来,等待着,直到噪音消失。费希特再次擦拭那两盏灯,然后平静而坚定地说: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对人演讲,难道我错了?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能够用语词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而动物只能以含糊不清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它们顿足、咆哮,发出各种刺耳的声音,做出狂乱的举动。台下安静了,全场鸦雀无声,扰乱再没有出现。费希特继续说,人,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还将继续生活在黑暗中……

在整个普法战争期间,费希特都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现实参与意识。此时,他感到要唤醒民众,著书立说的效果远不如实际行动,于是他采取到处演说的方式来激发德国人的爱国心。他把自己的演说比作“利剑和闪电”,发誓要与祖国一起自由地活着,或者随同它的灭亡一起死去。在这些演说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1807年7月7日,战败的普鲁士同法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提尔西特和约》,战事暂时结束,费希特重返柏林。在蛰伏了几个月之后,这年的冬天,费希特宣布他又要发表演说演讲了。从1807年12月13日持续到1808年3月20日,费希特在柏林科学院礼堂连讲了十四次,此即名垂青史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演说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对演说者的要求是多方面的,需要演说者有勇气、技艺、情怀。费希特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则将这三者结合得淋漓尽致。

虽然当时普法之间已签订了和约,但柏林还驻扎着大批法国军队,到处弥漫着一种紧张、压抑、恐怖的气氛,兵荒马乱,国已不国。一位名叫帕尔姆的纽伦堡出版家刊印了一本反法小册子,由于不愿坦白作者姓名,被拿破仑下令枪决。殷鉴不远,费希特是深知自身危险的。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清楚我在冒什么危险,我知道就像帕尔姆一样,会被一颗子弹打死,但这不是我害怕的事情,而且为了达到我所抱定的目的,我也会乐意死去”;“我所追求的是全体国民的振作奋发,我个人的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假如我因演说而死,则我的家庭、我的儿子则有了一个为国殉难的父亲,那也是无上光荣。”这些话,显示了费希特具有何等的勇气,以及视死如归、临危不惧的气概。演说时,礼堂周围不时有密探巡逻探查,法国军队也多次从旁列队经过,击鼓示警,刺刀在窗外闪烁着,但这并没有吓倒费希特,他毅然进行下去。

从费希特的表现来看,他慷慨激昂,气度非凡。极为激动人心的演说不仅吸引了各界文人学者,连一些法国占领军的军官也前来听讲。为什么法国军队会允许费希特无阻碍地进行爱国主义演说?原因是,费希特不仅具有勇于宣传真理的无畏精神,还具有娴熟的演说技艺,能够把自己要向公众表达的观点巧妙地阐述出来,既不在涉及法国占领军方面授人以柄,又不在涉及普鲁士政府方面增加麻烦,从而保证了自己的安然无恙。例如,在谈到德意志民族的解放时,费希特并没有用直截了当的语言斥责法国人的侵略行径,甚至没有将法国占领军形容为“侵略者”,而是说“我们的客人终有一日要回到自己的家中”;在批判对拿破仑的崇拜时,他运用对比的方法,以古喻今,暗示拿破仑属于暴君之列;在批评普鲁士政府的腐败无能时,他也总是采用暗示和淡化的语言。由于策略得当,费希特的演说并没有引起法国军队和普鲁士官方的过分警觉,密切关注演讲的法国官方报纸《帝国箴言报》将这些讲演描述为“一位著名的德国哲学家在柏林作的关于改善教育方法的公开讲演”;而在书报检察官看来,在费希特富有深刻哲理的演说中所述的教育,似乎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因此允许了演说内容的刊印。凭借着勇气与智慧,费希特取得了成功。

事实证明,费希特的这一系列演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人把它视为克利陶马赫在迦太基被罗马人毁灭后发表的告同胞书。从演说发表之日起,德国人的情绪开始了一个骤变。费希特的演说变成一个个火把,点燃了德意志民族的心,激发了德国人心中反对异族侵略争取民族独立的爱国情感。《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成为德意志民族复兴的有力呼声,预示着德意志民族精神的觉醒,标志着普鲁士的再生,也标志着世界历史尤其是欧洲历史一个新时代的来临。一般认为,民族主义的正式形成有三个象征性事件:北美独立战争、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和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的发表。费希特去世二十年后,海涅在《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中写道:“当今的德意志精神仍然受着费希特思想的支配,费希特的影响仍然不可估量。”

国难当头,救国心切,舍身取义,文思泉涌,一气呵成,《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费希特这一特殊环境、特殊心境下的作品,成了他最著名的文字,其影响并不限于德国,二百年来,它还被世界各国传诵,甚至漂洋过海流播到了中国,成为黑暗时期激励中国人民凝聚斗志、重塑自信的战斗檄文。1915年5月,袁世凯的北洋政府与日本秘密缔结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对此,梁启超发表了《费希特人生天职论述评》一文,第一次向中国人介绍了费希特和他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以唤醒国人反对袁世凯的卖国行径和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梁启超将费希特称为一位“拔诸晦盲绝望之渊,而进诸辑熙光明之域”的伟人,将费希特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形容为“至今德国儿童走卒,犹人人能举其辞”的爱国主义篇章,他向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呼吁,切不可“神志落寞,奄奄然若气息不属”,而要像费希特教导的那样,振奋精神,不畏艰险,为国家的未来协力进取。日本侵占我国东北三省之后,费希特的这些演讲在中国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九一八事变”后不久,张君劢即在《再生》杂志上摘译了《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在回答“国难期中应读何书”问题时,张君劢以忧国忧民的真情实感写道:“鸣呼!费希特氏之言,既药亡国破家之德国而大收其效矣,吾国人诚有意于求苦口之良药,其在斯乎。”几乎与此同时,贺麟在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上连载了一篇长文《德国三大哲人处国难时之态度》,文章的第三部分联系拿破仑侵占德国时费希特何以自处,向读者介绍了费希特复兴德意志民族的思想,以鼓舞国人的志气,贺麟指出:“这些演讲正奠定了德意志复兴的精神基础,为战败法国最有力的武器。”1935年11月27日,九十五岁高龄的马相伯在向北平各大学教授发表宣言时,要求维持国家领土、主权之完整,明确提出教授们“要做中国的费希特”,马相伯还率先垂范,到处演说唤起民众抗日。1942年,在抗战最艰苦的时期,为激励国人,在兵荒马乱的环境下,臧广恩与马采分别完成了《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的全本翻译。

然而,在一些哲学家看来,费希特这些影响巨大的演说,并不能代表他在哲学上的主要贡献。在《哲学史讲演录》中,黑格尔用略带讥讽的语气说道:费希特在柏林时期对各色听众的演讲,虽然“具有不少感动人的有教导性的东西”,但是,“在哲学史里却不能予以重视”,因为“哲学的内容必须得到思辨的发展,而这种发展只有在他早期的哲学著作里才有”。同样,在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中,也没有给费希特哲学留下一席之地。罗素认为:“费希特作为一个纯粹哲学家来说并不重要,他的重要地位在于他通过《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而成了德国国家主义理论的奠基者。”当然,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海涅曾经说过:“关于康德(的哲学)我们只要考察一本书就行了。但对费希特除了书以外还要观察这个人;在这个人身上思想和信念是统一的,并且以这种伟大的统一性作用于同时代的人们。所以,我们不仅要解释一种哲学,而且还要说明一个个性,也就是说这个哲学是受这个个性制约的。”

海涅对费希特的评判,无疑要比黑格尔、罗素公允和准确。费希特之热衷于演说,与他这个人的个性、与他的哲学主旨是息息相关的。在费希特身上,一直交织着两种倾向:一种是天才学者具有的对最深奥的思辩作沉思默想的冷静,一种是实践活动家秉持的为自由而战斗的火一般的热忱。作为前者,费希特写作了抽象、晦涩的哲学巨著《全部知识学的基础》,作为后者,他发表了一系列热情迸发、激动人心的演讲——《论学者的使命》、《对德意志国民的演讲》等。费希特并不像康德那样专注于抽象概念和逻辑演绎,是因为他有意让自己不要因为永恒的思考而忽略那种给别人作演说的才能。对于仅仅依靠书写来表达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费希特有过一番深刻的反思:“那种纯粹的读者依靠读书的方法,已经再也学不会什么,已经不能掌握某个清晰的概念,因为所有印刷出来的东西都立即使他陶醉于内心的宁静和甜蜜的忘我。由于这个缘故,他也就切断了其他一切求知的道路。所以,借助不断的演说或学术讲座进行的口头交流,同借助死板的字母进行的文字交流相比,一直具有无限的优越性。而古代人发明书写,仅仅是为了替代口头交流,使那些听不到口头交流的人能够阅读;一切书面的东西最初都是口头叙述过的,都是口头叙述的复制;只有到了近代,特别是自印刷术发明以来,印刷品才要求成为某种独立的东西:这样一来,忽略了演说中的生动修辞的那种风格也陷入了这种衰落过程。”费希特把演讲放到了极其重要的地位。在一场题为《论演讲型学者》的报告中,费希特把讲演比成活的知识传授,视为一个合格学者的必备条件。就像他身体力行的那样,他将口头传授知识看成是避免知识僵化,避免理论脱离实践的有效方法之一。

费希特之热衷于演说,是由他的哲学的根本要点所决定的。知识学是张扬人的主体性的哲学,是行动的宣言书和呼吁书。费希特认为,真正的哲学不是光谈抽象认识,而是要召唤和呼吁行动。归根结底,行动乃是一切认识的前提和目的。美好的愿望必须表现在行动之中。强调行动,乃是费希特哲学的精神内核。年轻时候的费希特就写下了这样的话:“不仅要认识,而且要按照认识而行动,这就是我的使命,我在这里生存,不是为了对自己作无聊的冥想,或为了对虔诚感作深刻的思考,不,不,我在这里生存,是为了行动,我的行动,也只有我的行动,才决定我的价值”。费希特不仅在他的抽象的哲学思辨中强调行动相对于认识的优先性,同时也在自己的整个人生过程中自觉地贯彻行动优先的原则。因此,不论是在人生的哪个阶段,他都通过自己的行动——演说,来承载自身极为强烈的现实参与意识。

至今,在柏林大学的讲堂里仍然悬挂着一幅描绘费希特演说情景的巨幅画像。画像上,这位伟大的哲学家默默地向外望去,好像刚刚讲完一个思想,他的手的姿势加强了这一形象,右手的食指搭在左手的大拇指上,仿佛正在列举什么,整个肖像被目光所统摄,几缕生动地垂到额前的头发并不妨碍人们认为他具有宁静地聚精会神、不动声色的自信。这份自信,熏陶和感染着每一位走进讲堂的柏林大学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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