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气
钱钟书在《围城》里写了一个善做旧诗的大才子董斜川,他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但“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对他的命运,作者有一句“判词”:“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
默存先生一锤定音:董斜川官场不得志的原因就是喜欢文学、爱好写作。
“文能穷人”一语惊醒读书人。这个词声调铿锵,言简意赅,仿佛揭示了人类的发展规律:谁看见李嘉诚、王健林吟诗作赋了?屈原、贾谊、李白、杜甫文章光焰万丈,但官运确乎不佳,生活也很困窘。曹雪芹吃了上顿没下顿,凄凄惨惨戚戚。两相对比,便不难发现“文能穷人”!大师的戏谑被奉为真理,很多人常常将其挂在嘴边,作为不读书的金灿灿借口和敲打文学爱好者的沉甸甸“大棒”: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多买股票少读书!
事实却正好相反。
读书写作并非仕途蹭蹬、命途多舛的原因,而恰恰是其结果。是“穷而能文”,而不是“文能穷人”。读书写作是“穷人”所能选择的最廉价的消遣,最便宜的娱乐。简而言之,就是穷得只能读书写作了,而不是读书写作使人变穷。
想想吧。出生钟鼎之家、锦衣玉食的人,他的爱好也是烧钱的,所谓“水涨船高,泥多佛大”,玩赛车,骑骏马,搞收藏,去南北极探探险,到外太空旅旅游,去澳门、拉斯维加斯小赌怡情,开游艇到地中海晒太阳、钓鲨鱼。他的生活丰富多彩,他的爱好多种多样。他的自由度很高,选择余地很大,花几亿买个鸡缸杯泡茶喝也是小事一桩,根本不用到读书写作中找寻乐趣。
生活在底层的呢?房贷要还,车子要慢慢存钱买,孩子上学的钱要预备。本来还打打小牌,但输了没进项,只得戒;出省去走走看看,还要瞒着父母,免得被指责“不知艰难辛苦”。在这样的境况下,爱好也因陋就简,一本《经典常谈》会让他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一套《古文观止》能让他消磨一个炎热的夏天,甚至干脆没有爱好了——他首先要生存,而不是生活。
读点书,还能有转机。我们往往只看到文人的被贬谪,被罢黜,但如果他们不先读书,将无官可罢,无职可免,布衣终身,更加可怜。屈原“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正因为读了书,有了口才文采,所以楚怀王给他官做。否则,哪轮得到他?
博雅能文,出口成章、妙笔生花,是一般人由穷变富、转穷为贵、化穷为达的终南捷径与方便之门,读书改变命运,知识铸就人生,自古而然。靠科举实现人生转折的例子不胜枚举,因写作而致富的人也不计其数,大仲马、毛姆、杰克·伦敦、斯蒂芬·金、丹·布朗、郑渊洁、郭敬明等等都是富豪。相如一赋值千金,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一部自传就赚了八百万美元的稿费,文也能富人啊。
可是,为什么单单文人给人“穷困”的印象就那么深呢?
靠读书而“有学有术”后来位极人臣、既富且贵的也不少,但与古今圣贤相往来的读书人多了一点风骨与气节,少了一点圆滑与世故,不喜欢揣摩上意,不屑于溜须拍马,更不会沾光揩油、损公肥私、巧取豪夺,死守俸禄,难得大富,这是给人“穷”印象的原因之一。
谁都有不顺,人都有牢骚,但一般人诉苦哭穷往往都停留在口头上,说完烟消云散,不留把柄。文人能写,心情不佳不仅要说出来,还要写下来。他们都深谙读者心理:“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所以不仅要把自己的苦楚写下来,还要大肆渲染和夸张,语不惊人死不休,务求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这样一来,白纸黑字,有了“穷”的铁证,于是再也摘不掉“文能穷人”这顶铁帽子了,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譬如,欧阳修、苏东坡,其诗词让人觉得他们人生不得意处太多,但看他们的传记就会发现,他们也做了很多任“实缺官”,虽非权倾朝野,可生活也有特别滋润的时候,并不是“愁苦而终穷”。
要说的是,“文”与“穷”没有必然联系,“文能穷人”在逻辑上是不严的,既不是事实,也不是真理,还是少提为妙,不要吓退了一些未来的爱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