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慰藉

2015-09-10 07:22张祚臣
书屋 2015年11期
关键词:蒙田叔本华哲学家

张祚臣

世界上的书籍如恒河沙数,抛去那些烂书不说,好书也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让读者狂喜,让作者沮丧,让人狂喜是因为读者可以说,我终于等到一本好书了,让人沮丧是因为对于打算写书的人来说,一本经典之作,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还有一类书让读者狂喜,也让作者狂喜,前者的理由如前所述,后者则让写作的人松了一口气,哦,原来书还可以这样写。

《哲学的慰藉》就属于后一类书。再看作者阿兰·德波顿,英国人,生于1969年,原来并非花白胡子的老学究,而是同属六十年代的“我辈中人”,这些因素均指向一个恰当的心理暗示:或许我也可以试试。

当然,《哲学的慰藉》一书吸引我的首先是译者资中筠,这位大学里主修英美文学、以国际政治等宏大主题研究为业的前辈大姐,也常常为公共事务发言,这次能为这种生活哲学类“小书”附身翻译,想必该书一定有不同凡响之处。

阿兰·德波顿在《哲学的慰藉》中选取了西方哲学史上的六位哲学家作为叙述的主体。诚然,正如书名所言,作者选取的哲学家和他们的哲学意在对生活的慰藉作用,其实哲学的作用不仅仅在于慰藉,更大的作用可能是智慧,是看待世界及其人生的总体目光。

在希腊语的词根中,哲学正是由爱和智慧组合而成。

苏格拉底一章的标题是:“对与世不合的慰藉”。或许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苏格拉底饮鸠事件对世人有警示和慰藉作用。但是作者却没有触及苏格拉底哲学的核心,在我看来,苏格拉底最了不起的成就是对智慧和知识不可抑止的追求,在日复一日、无礼冒失地与雅典人的谈话中,苏格拉底发展出了一种叫做辩证法的东西,他在各种习以为常的流行观念中,发现了它们的可笑和错误之处,以至于当时的人看见苏格拉底走来就赶紧躲开,甚至有些人恨不得杀了他。

德行与知识的关系也一直贯穿于苏格拉底的伦理之中。苏格拉底认为智慧是最大的善。他并不认为知识是不可企及的,关键的恰恰在于我们应当努力寻求知识。善就是知识,一个人之所以愚蠢只是在于他缺乏知识。只要他去认识,就不会愚蠢。恶的一个压倒一切的原因是无知。因此,要达到善,我们必须具有知识。

公元前399年,雅典城只有二十四万人,从城市的一头皮雷埃夫斯步行到另一头埃基厄斯城门大约一小时。全城有投票权的男性公民大约三万人,这就是雅典直接民主制的背景。在三万男性公民中又选出五百公民组成陪审团,就是这五百人决定了苏格拉底的生死,投票结果是二百八十人认定苏格拉底有罪,二百二十人认为无罪。

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尚处于多神崇拜阶段,还没有建立严密的宗教体系,苏格拉底圣徒般的行为从何而来?只能来自于哲学,来自于理性与逻辑的推理力量,事实上,哲学正是智者的宗教。

苏格拉底最后的演讲曲终奏雅,他说:“如果你们处死我,将很难再找到我这样的人。”事实上,他把自己看做是雅典古城这匹良马身上的牛虻,他甚至预言,雅典人最终会同他一样看问题,那些主张处死他的人很快就会后悔。

事实确实如此,哲学家死后不久,公众的情绪就开始转变,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帕拉米德》上演时,苏格拉底的名字一出现,观众就哭了。雅典人对那些指控者恨之入骨,拒绝与他们共浴,在社交场合排挤他们,最后他们在绝望中自缢身亡。

发生在公元65年斯多葛派哲学家塞内加死亡事件颇有点像464年前苏格拉底之死的情景再现。割破手腕,血流并不通畅,又割破了脚腕和膝盖,塞内加要求医生给他一碗毒药,事实上,他长久以来一直以苏格拉底为榜样,毒药还是没有起多大作用,他最后要求把他放进蒸汽浴室,在那里慢慢窒息至死。

然而,苏格拉底之死和塞内加之死却有不同的含义,前者源于哲学的信仰,后者却仿佛命运之神打了个盹又突然醒来。在塞内加看来,死亡是偶然中的必然,不能因为命运女神长时期的发慈悲而麻痹我们的危险,他要求我们每天花一点时间想她,“汝生而终有一死,汝所生者亦终有一死,一切都应在考虑之内,一切都应在预料之中”。

当罗马皇帝尼禄处死老师塞内加的命令传来,亲友们都大惊失色,哭了起来。由于斯多葛派的哲学态度,哲学家不动声色,努力劝他们止泪,并从容地问道:“你们的哲学哪里去了?”

塞内加恰当地说出了哲学的慰藉作用,所以这一章叫做“对受挫折的慰藉”。塞内加的一生可谓大起大落,他曾是罗马朝廷的重臣,曾经贵为皇帝尼禄的老师,作为斯多葛派哲学家,尽管他鄙视财富,可是塞内加却积累了巨量财富,据罗素说有三亿塞斯特斯之多,约合美元一千二百万,据说他大部分财富都是在不列颠放贷而来。

然而当他进入政界想要大显身手的时候,却被梅萨利女王流放科西嘉岛八年,当他被召回罗马朝廷的时候,不得不接受一个险恶的任务——当阿格丽品娜十二岁的儿子的导师,此人就是后来的罗马暴帝尼禄,就是他在十五年后下令塞内加在他的妻子和全家面前自杀。

据说最初听到皇帝的决定时,塞内加准备写一篇遗嘱,人们告诉他已经没有时间容许他写长篇大论了,这时候他转身向他忧伤的家人说:“你们不必难过,我给你们留下的是比地上的财富更有价值得多的东西,我留下了一个有德的生活的典范。”

古代的哲学家总是思考德行与善这类伦理问题,斯多葛派认为德行才是唯一的善,像健康、幸福、财产这些东西甚至都是微不足道的。

出生于公元前341年的伊壁鸠鲁则声称:“如果我把口腹之乐、性爱之欢、悦耳之娱、见窈窕倩影而柔情荡漾,一概摈弃,那我将无法设想善为何物。”

在伊壁鸠鲁看来,最大的善是快乐,没有快乐,善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伊壁鸠鲁在后世赚得了一个享乐主义的名声,其实这可能是一个极大的误解。

伊壁鸠鲁的快乐既包括肉体的快乐,也包括精神的快乐,肉体的快乐大部分是强加于我们的,而心灵的快乐在于对身体快乐的沉思,按照这个观点,有德性的人在追求快乐的时候应该是小心谨慎的。

伊壁鸠鲁的快乐观是审慎的,更多的是一种消极的快乐。积极的快乐是在对匮乏事物的追求中体验到的,而消极的快乐能在没有任何欲求的情况下达到。伊壁鸠鲁的快乐观恰恰是说明真正的快乐可能对于物质的依赖十分有限,当财富超过了一定限度,快乐就走向了它的反面。

这一章的标题是“对缺少钱财的慰藉”。

在伊壁鸠鲁的快乐清单中,根本没有钱财的一席之地。在他开列的清单中,第一是朋友,然后紧跟着的是自由和思想。事实上,伊壁鸠鲁在离雅典市中心的几公里处,在集市与港口之间找到了一所大房子,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搬了进去。据后来的史料记载,同他住在一起的有作家梅特多鲁斯和他的妹妹,数学家波利埃努、埃马尔库斯、雷奥修及及其妻子泰米斯塔,还有一名商人,名叫伊多门纽。这所大宅子有足够的房间,朋友们有各自的住房,还有共同就餐、集会和谈话的厅堂。

他说,除非有人看见我们存在,我们就是不存在的;在有人能懂得我们的话之前,我们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经常有朋友围绕身旁,我们才能确认自我;朋友知我、关心我,构成一种力量,让我们不至陷入麻木之中。

他们在住宅旁又买了一座大园子,种了卷心菜、洋葱还有某种古老的菊宇之类的蔬菜。他们的食谱既不奢侈,也不丰盛,但是有味道、有营养。他们开始一种公社之类的生活,以简单换取独立,以俭朴换取自由。

在园中思考受到鼓舞,据说梅特多鲁斯一个人就写了十二本书。可以想见,在那所大宅的厅堂和菜园里,有着不受干扰的机会同既有智慧又善解人意的人们研究问题,他们常常分析金钱、疾病、死亡和鬼神带给人们的焦虑。伊壁鸠鲁的理论是,如果能合乎理性地思考生命有限的问题,就会意识到人终有一死:“对于真正懂得不活着没有什么可怕的人来说,生命中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了。”

蒙田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性情古怪的老头,总是穿着马裤,围着文艺复兴时期特有的褶皱领。实际上蒙田从三十五岁继承了家族的产业——一座庄园,一些仆从和牲畜,当然更重要的是城堡一角那座塔楼的三层楼上的圆形图书馆——他便一头扎进那座书斋,过起了隐居生活。他把隐居生活看作是暮年的开始。

书斋有三扇窗,毫无遮拦地把法兰西的美景尽收眼底,此外还有桌一张,椅一把,书千卷。就是在这里,蒙田穿越中世纪的藩篱与古典对接,他通过拉丁文的柏拉图文本读到了苏格拉底向雅典陪审团所作的坚定不移的讲话;通过拉尔修的《生平》和卢克莱修的《自然颂》读到了伊壁鸠鲁的快乐观;也读到了1557年新版的塞内加的作品。

他也阅读同时代人关于美洲新大陆的记叙。在蒙田出生前的四十一年,哥伦布达到了佛罗里达湾的巴哈马群岛中的一个小岛。这些历史书、旅行日记、传教士和船长的报告、异域文学,穿着奇装异服的部族吃着不知名的鱼的图画集,帮助他克服偏见,获得深刻而宽容的思想体验。

这一章的标题是“对缺陷的慰藉”,其中的一节叫做“文化的缺陷”,在我看来简直是文化人类学的早期显现。不知道基督的美洲人跟我们的生活是如此不同:他们喜欢吃蜘蛛、蚱蜢、蚂蚁、蜥蜴和蝙蝠;新娘可以在婚礼日纵欲狂欢,男人和男人结婚;把死人煮熟,剁成酱用酒拌了,在祭神的集会上由他们的亲属吃下去;有的国家女人站着小便而男人蹲着。

巴西的图比族人赤身裸体犹如在伊甸园,当欧洲人送给他们衣服的时候,他们咯咯笑着拒绝了;他们一见到河就跳下去,有时候一天洗十二次澡;他们好客,每当村子里来了陌生人,妇女都要掩面哭喊:“你好吗?你大老远来看我们,辛苦了!”;男人可以娶不止一个妻子,而且对每一个都非常钟爱。

我想,蒙田是信奉苏格拉底的善恶观的,善就是知识,如果人类以宽容的态度对待自己所不理解的异族文化,南美殖民者的大部分罪恶是可以避免的。他的博学、睿智以及这些庞杂的知识都写在他那三卷本的《蒙田随笔全集》里了。查理·索雷尔称这部作品是“宫廷和世界的日常教科书”。孟德斯鸠说:“在大多数作品中,我看到了写书的人;而在这一本书中,我却看到了一个思想者。”

作为英国的随笔作家,德波顿的叙述除了无可争议的古典哲学家外,没有选择近世的英国哲学家,而是选了两位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和尼采。或许是个人偏好,或许是因为英国的经验主义传统具有零碎的、试验的、反体系的性格,用罗素的话说,这一切“使欧洲大陆人极感恼火”。

叔本华和尼采都是悲观主义哲学的代表。

叔本华说:“我的一生可视为一段无用之插页,是对我长眠于‘无’之极乐境界的干扰。”“人的存在是一种错误,可以说今天很坏,一天比一天坏,直到最坏的事出现。”正如先辈塞内加所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看来古今哲学家看待人生的态度都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人像叔本华这样伤心,一事一景都可能勾起其内心的绝望情绪,所以这一章叫做“对伤心的慰藉”。他把此岸世界看做是魔鬼的作品,它把众生带到这个世上就是为看着他们受难而取乐的。所以叔本华求助于东方的神秘主义。

在叔本华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善的东西,人的意志都是恶的,所以必须像佛陀那样修行,当意志麻木了,才使我们达到涅槃或虚无,从而获得解脱。神秘的入定,使我们看穿了代表幻觉的“摩耶”之纱,因而可以视世界为一体,从而战胜意志。

尼采的哲学却直面人生的悲苦。他认为大多数的哲学家是“卷心菜头脑”,“我是第一个像样的人”,他甚至略带尴尬的承认“我非常害怕有一天我将被宣布为圣灵”。他认为叔本华的哲学“像胆小的麋鹿一样躲藏在森林里”,是怯懦、脆弱的和女性化的,实际上尼采一生看不起女性,他号召人们去找女人时,别忘了带上自己的鞭子。

尼采把悲剧看作是通向“超人”的必由之路,所以这一章的作用在于“困难中的慰藉”。人的自我完成不是通过避免痛苦,而是通过承认痛苦是通向任何善的自然的、必经的步骤而达到的。在尼采那里,直面痛苦就是善的,强烈的意志是善人的突出特征,而在叔本华那里,意志是万恶之源。

尽管尼采不能为后来的独裁者负责,但是他所推崇的健康、强壮、高贵的“超人”性格,却成为欧陆“英雄的暴行”(罗素语)的思想渊源。在1889年他打算刺杀德国皇帝,策划一场反犹主义的战争,他越来越肯定自己是酒神、耶稣、天主、拿破仑、意大利国王、佛、亚历山大大帝、凯撒、伏尔泰、亚历山大·赫尔岑和理查德·瓦格纳。他被运到一家疯人院,在那里呆了十一年后去世,享年五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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