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音
盛夏晨起,我怀着崇敬、依依不舍的心情写下这篇文字,以纪念我的老师、我国著名工笔人物画家陈白一先生。
“志洁行芳者,人皆慕之”。这句话是中国绘画史用来颂扬元代山水画家倪云林的,我借用来评价白一先生,刚好。
陈白一先生志向高洁,行为芬芳,有长者风,宽厚仁爱。面善质秀,身高语低。心地如田园情致怡然自乐,为人处事性情不急不躁,细水长流。
白一先生年轻时爱好篮球,他生有四个儿子,个个英俊高大,组成家庭篮球队,号称五虎上将,常出征与大单位球队比试,毫无惧色,一决雌雄。
白一先生间常也开玩笑,别人笑了,他自己不笑。
他也爱喝白酒,性子好,经得久,别人醉了,他自己不醉。
前些年,陈白一先生从省文联大院迁居湘水西岸,那里是一大片山丘和满山的树木。我从广州回长沙,常去看他。斜坡上灰色的围墙里一栋楼房,旁边有浅浅的鱼池和随意安置的几种树木。安静的画室里有阳光进来,画桌上堆满了画稿。白一老师一张张翻给我看,四尺宣方对开,人物题材均为老百姓喜闻乐见。虽仍是工笔勾勒,但拙朴意味更足,拆除藩篱,信笔为之。加上吸收民间色彩,大红大绿,不但画面好看,更显出作者生命的活力顽强。他说要搞足一百幅,这是他近期的任务。
然后,我们上到楼顶晒台。夕阳西沉,晚云似火。远处一抹农舍,炊烟升起。近处一只大黄狗横躺在十字路口中央。凉风吹来,我俩白发舞动,相视大笑,心中感慨万千。想起我十四岁时认识陈师,那时他还不满三十岁,在留芳岭创作“迎春图”,画稿裱在门板上,他赤膊上身,室外正下雨。一晃就是六十年了,陈师领我入门,做人、画画我一直以他为楷模。如今,一位垂垂老人离开热闹的市区,回到静静的山林。多少年以后,我们还会想起他吗?还会记得他昔日的教诲和春风化雨的恩德吗?车子绕过树林,看他还在那头招手告别,我是这样想着。
去年春节大年初二,我回长沙给陈师拜年,送他“吾师长寿”四字,他回赠我“一马当先,万马奔腾”。不料,第二天便住进了医院,一个月后竟与世长辞。我从广州赶回长沙,参加追悼会,含泪献上挽联“塑白洁之身,成一家之言”。
一部中国人物画史,即是一部人物画线描史。线是人物画的主要技法。我们讲学习传统人物画,就是学习传统人物画的线描画法。我们讲继承传统人物画就是继承它的线描。我们讲创新,也就是线描的创新。历代人物画家无不是创立自己独特的线描而确立其在人物画史上的大家地位。唐代吴道子线描其势圆转而衣褶飘逸,魏之曹不兴线描紧贴肌肤,后人称吴带当风,曹衣出水。高古游丝描以顾愷之为代表。还有马和之的蚂蝗描,梁楷的减笔描,武洞清的钉头鼠尾描,等等。到唐代,已归纳总结出线描的方法有十八种之多。我少年时常去陈师家求学,见他家里柜门上、书桌旁到处贴有历代工笔画印刷品。他指导我细细揣摩,说一定要在线描上下功夫,打下坚实的基础,掌握好基本功一辈子受用。
陈洪绶是明末清初的人物画大家,他的线描往横向展开,讲究方、折,有力而棱角分明,人物古拙伟岸,显示出强烈的形式美感,其代表作有水浒页子。之后,清代人物画日渐衰微,虽则金冬心、任伯年有所建树。焦秉贞、冷枚、改琦、费丹旭等,或者是宫廷画家,或者民间画家,名气是有,但路子越走越窄,只是在闺阁里讨生活。
一晃四百年过去。
新中国成立了。一个全新的天地展现在全国人民面前,也展现在文艺工作者面前。走进工农兵,歌颂工农兵英雄人物,成为时代的主题。青年画家陈白一身逢其时,合着时代的节拍,展露自己的青春才华。1956年他创作的“朝鲜少年崔莹会见罗盛教双亲”参加全国青年美展,获二等奖,一举成名。尔后,他长期深入工农兵,同吃同住同劳动,陆续有作品问世。而“共产主义战士欧阳海”则是陈白一主题画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画面上,火车直扑欧阳海,在相撞的一瞬间,火车喷发出的强大气流化成涌动的祥云,将英雄欧阳海托起升空,让观众产生悲壮的崇高感,正是那个时代所需要的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的结合。
崇拜英雄、歌颂英雄是世界性的主题。陈白一在积极投入主题画创作的同时也另有想法,他时常想在主题画创作中进行中国画技法上的探索,这是他对待艺术的一颗赤诚之心。他在绘制“闹元宵”时对我说,很想将敦煌壁画、永乐宫壁画的长线用进去。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用短线的排列表现湘西织锦的厚重感,在“夏夜”中用水冲法渲染背景,这些大胆的尝试都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文革”以后,陈白一进入创作高峰期。他告诉我,以前搞主题画创作,一年能画一两张画就不错了。如今,一年能画十几张。湖南湘西苗家是陈白一长期的生活基地,他熟悉那里,有很深的感情,我曾多次陪他去那里画画。他对我说,一个美的形象,一个美的环境,一个美的意境,是他对面临要完成的这批画稿的总的想法,总的追求。收集在这本画册里的作品,如“三月三”、“红土新羔”、“节日晨妆”、“银色的苗岭”、“办嫁妆”、“春暖花开”、“喜雨”、“春水谣”、“豆藤飘香”、“小伙伴”、“清风窸窸”、“清香满园”、“水磨声声”、“竹喧戏鸭”、“小羊牯”、“水坝下”、“山里人家”、“夏夜”、“鸭唱新塘”、“舂米谣”、“牵线线”、“棕林蝶舞”、“金秋唱晚”、“春满吊脚楼”、“摇一摇”、“筍香千里”、“葡萄熟了”以及为“兴兰堂”十周年而作的十幅画稿等等,充满了融融的人间暖意,对生活的依依眷念之情。
品味陈白一的作品,你会发现他是一个特别爱美的人,他本人就美,他细致地、精致地、轻言细语毫不张扬地挖掘着美,享受着美的欣喜和欢悦。而且他又善于润物细声地将这份欣喜和欢悦传达给你,令你为之感动。他心地阳光,对妇女、孩童、动物以至于一花一草一木都一往情深。他温暖地爱着,朴实无华,生意盎然,朝气勃勃,绚丽浪漫。而这一切又和陈白一的心性十分契合,是他的一片纯真天性。他越到老越喜欢穿红衣,穿色彩鲜丽的大花衣,显得老来俏,老来天真,老来滋润。
勿庸置疑,陈白一握有当代工笔画第一流的线描硬功。他完成了线描由工到写到意到逸这个过程。他的线是写出来的,而不是描、不是制作出来的,是他内心情感如行云流水般的恰到好处的流露。若除去所有色彩和渲染,仅仅留下几根墨线的时候,你会发现其中的高妙。那几根线似乎不在表现对象,又离对象总是不远,随手出之,外柔内刚,飘逸洒脱。最有趣的是,两笔之间留有宽大的间隙。他曾对我说,线要透气。他体会到了“止息”的作用,比如打鼓,总不能一直打下去,要有息,要换气。他还说,两笔的起笔落笔要俯仰有姿态,顾盼有情意。这就是陈白一线描的诀窍,美哉!
一直以来,湖湘美术并不发达。虽则元代出了个宫廷画家易元吉,近代有齐白石,那也只是零零星星,整体上并未形成气候。1949年后,陈白一长期担任湖南省美协主席,带领大家成就如今的一片天地,他功不可没。陈白一是在群众中自然生长出来的领袖,是湖南美术界的旗手。他人好画好,他和大家的关系更多的是师生关系,师徒关系,而没人当成是上下级关系。他心宽,能容人容事,他总是从好处看人。大家尊敬他,信任他。创作上的事找他请教,就连私事也喜欢找他谈心,他心地太好,又与人为善。美术界有这样的领导真是难得,也是大家的福气。
陈白一是有全国影响的艺术家。为了振兴中国工笔画,他一方面组织湖南工笔画进京办展,又去北京和潘洁茲先生一道发起成立全国工笔画研究会,有力地推动了美术事业的蓬勃发展。
艺术的殿堂要靠一代一代人去建造,艺术的光辉要靠一代一代人去闪耀。艺术是向上的,人是乐观的。白一先生希望美术界“万马奔腾”,我们会向着这个美好的前景迅猛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