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山
一、小说
1993年4月至1995年底,大约有两年半的时间,苏珊·桑塔格呆在被战火围困的萨拉热窝,她在那里用两个月的时间排了一部戏《等待戈多》。那里炮火纷飞,缺少食物,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没有电话,也没有邮件……不但一个现代人基本的生活条件被剥夺,而且时时有生命危险。这种独特而艰难的体验在作家的心中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事后,有人问她为什么不以小说或戏剧的形式写一写萨拉热窝被围困的事情。的确,这种贴近现实、最具时代感的题材应该成为作家的抢手货,苏珊·桑塔格完全可以为这种题材的独特占有而骄人,奇货可居,精心制作,出炉一部部小说或戏剧作品。可是苏珊·桑塔格的回答是:“那个经验还没有去到它可以去的最深处。”我们没有看到她此类题材的小说和戏剧,当然,她没有写。
苏珊·桑塔格的两部长篇小说都取材于历史,或者说都是以往昔生活为题材的。《火山情人》以意大利的那不勒斯为背景,表现三个英国男女的浪漫情感;《在美国》以十九世纪移民美国试验乌托邦理想的波兰女演员海伦娜·摩德耶斯卡为原型,再现早期欧洲移民在新大陆的人生遭际。两部小说都“离现实很远”。为什么放着那样好的现实题材不写,偏要选择历史?作家的解释是:“我要扩大我作为一位叙事虚构作家的资源,而我发现把背景设置在过去,写起来无拘无束。”历史是作家虚构的一种“资源”,而“无拘无束”是作家写作中的快感体验。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作家反复强调的“必须沉入到深处去,然后你才觉得你可以写出来”。“关键在于你必须从深处写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深处”指的是什么?为什么现实而新鲜的生活体验反倒不能够“去到它可以去的最深处”,而某些历史题材却能够“沉入到深处去”?我想,凡是真正写过小说的人都可以理解她的话。
从前我们那些“最具时代责任感”的作家写出来的“最贴近现实”的作品经过一阵热闹的喧嚣后如今在哪里?还有哪一部哪一篇可堪提起可以被今人阅读?它们早已失色而枯萎。因为作家没有沉入到深处去,他们所采撷和展示的只是浮面上的泡沫。
苏珊·桑塔格在提到自己的个人体验时说过:“在我写这两部小说期间,我开始对历史产生兴趣——不一定与时事或具体事件有关——而只是历史,以及用历史角度理解某些事物,也即任何东西在任何特定时刻发生时,背后隐藏的因素。我曾经以为自己对政治感兴趣,但是多读历史之后,我才开始觉得我对政治的看法是非常表面的。实际上,如果你关心历史,你就不会太关心政治。”这段话说得好极了。用历史的角度理解某些事物,发现某件事情在特定时刻发生时“背后隐藏的因素”,既是理解生活的独特视角,也是沉入到深处去的思想路径。我希望读者不要因此产生误解,小说家只有选择往昔的题材才会写得好,苏珊·桑塔格很多小说(尤其是中短篇小说)都是切近时代,非常现实的。有些事情,只有在相对遥远的时空之内才能更全面地关照并深切地理解它。苏珊·桑塔格是眼光敏锐、思想犀利的具有欧洲传统的知识分子,她经常涉身政治旋涡的深处,这样一个被认为是“美国最睿智的女人”尚且在阅读历史之后感到对现实政治的看法是表面的,可见历史这个现实的参照物是何等重要!当它被杰出的小说家发自灵魂深处的艺术之光所照亮时,它就像神秘的古堡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与作家心中或笔下的现实光影参差,明暗辉映,会发出何等奇幻迷人的光彩啊!
每个作家都是独特的精神创造者,没有谁的经验或体验具有普适性。但是,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她对题材的选择以及她“沉入深处去”的体会无疑是一种深刻的启示。
二、电影
苏珊·桑塔格在小说创作的间歇常常去制作电影,这使她看起来不像个纯粹的作家。
她的电影作品是《食人生番二重奏》(1969)、《卡尔兄弟》(1971)、《应允之地》(1974)和《无导之游》(1983)等。
热爱并从事电影工作的苏珊·桑塔格把电影作为极其重要的现代艺术形式,她看重的是艺术,只是艺术!在表现人的命运、情感及人类对世界及自身的思考方面,电影具有无可取代的优势。正因为这样,她鄙弃现代电影工业的商业化价值观。在人们可以用各种技术手段把电影搞成光怪陆离的当代杂耍和搂钱的工具时,她强调电影的艺术品位和精神价值。她说:“电影的问题在我看来,似乎比任何东西都更能表明当代文化的腐败。品味已经变坏,很难见到有导演矢志拍摄具有思想和感情深度的电影。”在疯狂的金钱博弈和市场拼死的争夺中,在以美国大片为代表的商业文化节节胜利,在吞噬金钱的电影大鳄狂欢的喧嚣里,一个严肃的知识分子的文化立场多少有些堂·吉诃德似的悲壮。但苏珊·桑塔娜没有悲观,她不赞成戈达尔“我们所知道的电影已经寿终正寝”的观点,她认为在那些经济尚不太发达的国家和地区,在全球化浪潮中坚守自己民族文化立场的电影人还在制作着好的电影;在这个愈来愈犬儒化的世界上,他们通过电影来表达自己的良知和精神诉求。她称赞伊朗导演基亚罗斯塔米,欣赏他镜头下人物的本真和纯洁。她最为称道的导演是布勒松、戈达尔、西贝尔贝格、索库罗夫等,认为自己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尽管苏珊·桑塔格早年曾为通俗或曰“低级文化”做过辩护,认为一个人只对高尚的文化风尚产生景仰之情是一种自我欺骗,这只是说,一个人应该从一场电影和摇滚音乐会中享受快乐,而不要处心积虑地去寻找隐喻的意义。但是,她强调自己对传统文化等级的偏袒和支持,并不亚于任何文化保守主义者。她没有电视机,几乎从来不看电视,认为电视上的东西陈词滥调,肤浅乏味,没有什么文化营养;如果非要她在俄罗斯文学和摇滚乐中做出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她说:“我从来不觉得我是在消除‘高级文化’和‘低级文化’之间的距离,我毫无疑问地,一点也不含糊,一点也没有讽刺意味地忠于文学、音乐、视觉与表演艺术中的高文化的经典。”在传统文化经典正遭遇流行文化和多元文化围攻的今天,一个严肃的精神劳动者蔑视金钱对艺术的亵渎,坚守着高尚的文化品位,她要在其中看到并展示这个本真的世界和人类自身的境况,这一点格外令我感动。
一个坐在上帝花园中的人不大会跌入茅坑中去。
三、摄影
2004年夏天,儿子借到了一部手动相机,我们决定回乡去拍一些照片,目的是为我的一本散文集留下一点儿影像资料。
我们拍了我过去工作的学校,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座养老院和养鸡场;拍了村庄通向草原的大路、低矮的土屋,退化的草原和牧人……我们顶着骄阳,骑着自行车到处奔波,虽然在野外渴得要命,几乎说不出话来,但艰辛的工作充满了快乐。在乡村集市上,儿子看见一对农民夫妇,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男孩的光头皮上插着针,咧着嘴嘻嘻地笑着,东张西望。他的爸爸一只手高举着药瓶子,引导着母子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他们一定是把孩子从卫生所里接出来来逛集的。儿子说了这个场景,后悔没有及时按动快门。我也有些遗憾,如果抢拍这样一张题为《乡村集市》的照片该有多么生动啊!
几天之后,我们又重返乡下。这次当然不会犯以前的低级错误了。这次拍摄,我们增加了一个新的内容,就是要拍一下“傻李”。
傻李是我岳父那个村里的农民,很多年前,当我在那个村工作的时候就认识他。从小由于父亲的毒打和虐待,他的大脑受了刺激,变得傻呵呵的。最后实在不堪忍受来自父亲的暴力和凌辱,他离家出走,四处流浪,落脚在这个小村里。他干活非常卖力,在常人难以忍受的环境中生存着。他的老婆有点傻,村里人叫她“傻娘们儿”。她生下五个孩子,剩下三个,也都长大了。傻李也渐渐地老了,最后信了宗教。每到做礼拜的日子,傻李再忙也不干活了,他换上岳父送给他的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腋下夹着圣经,到镇上简易的教堂里听布道,做礼拜,他在宗教中找到了平等和温暖。傻李最为心爱的东西是他养的一匹马。他常常赶着自己的一辆小马车给乡邻们收庄稼,拉土垫圈,干些零活,从不计较报酬的多少。“给二十块也行,十块也行,实在没有,不给也行”。他对马非常好,赶车时,从不用鞭子抽马,也不吆喝它。他和马说话,马也懂他的话,让拐弯就拐弯,让停下就停下,让快走就快走,让慢走就慢走。不久前,他听岳父的话,怕小偷偷他的马,夜里把马牵到屋里去了……
我常常思考一个苦难的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和牲畜的关系,和来自人(有时是他的亲人)的伤害和凌辱以及和周围世界的关系的问题,思考一个人最终灵魂的救赎这样一个带有宗教观念的问题。我从前就想过,傻李是一本书,我应该以他为原型写一本书。
上一次他去为别人拉土,我们曾去田野上找过他,拍过他在青纱帐夹峙的土路上赶着马车的照片。夕阳的光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他抱着一杆鞭子,坐在车辕上憨憨地笑着,他的马、马车还有他的表情……都令我们难忘。可惜那些特写和广角镜头一张也没有拍上。所有的瞬间——无论是否有意义——过去就过去了,那是永难追返和重现的。
这一次我们重点拍了傻李。他的土屋和凌乱的小院,他的马和马车;他的土屋里,破旧的柜盖上摆着一大排空瓶子,土墙上贴着一个“福”字和一个“爱”字,他光着上身和他的老婆并排站在一起,靠着柜盖;他的老婆张着嘴巴,露出惊愕和呆痴的表情……这些,都被摄入镜头里去了。我们还想拍一张他在教堂里的照片,但因故没有如愿。因为是白天,他的马在外边的棚子里,只有夜里马才被牵进屋里来,我们也没有拍到设想中的马和人共处一室的照片。
那年他六十八岁,他说第一次有人给他照相。
那天,我们和他坐在一片林子里谈到夕阳西下。他讲了他的身世、他的苦难;他的表情那样平静和超然,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他的记忆力超出常人,语言表达没有任何障碍——他一点儿都不傻。
当然,这次摄影活动我们成功了。看着洗出的照片,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可言喻的感情。我想到苏珊·桑塔格那本《论摄影》的书,想到她对摄影的文化意义透彻而明晰的论述。她说:“摄影的任务之一是揭示,让我们感到世界的多样性,而不是展示理想。摄影除了展示多样性和趣味性以外再没有别的任务。”她认为,摄影的品位天生就是民主和均等性的,没有什么好品味和坏品味的差别。那些有关傻李的照片的确谈不上赏心悦目,但它是世界多样性的证明,是人类生存的境况之一种,我们有权利把它展示出来。同时,苏珊·桑塔格还有一本书,有人把它译为《旁观他人之痛苦》。摄影以及相关的展示方式是否是“旁观他人之痛苦”?苏珊·桑塔格认为摄影,或者说影像文化已把惨剧和灾难美学化,已把我们的世界碎片化,它取代了现实,灌输一种宿命感。她说:“我也在疑虑摄影影像吸纳这世界的灾难和恐怖所带来的后果。它是否在麻醉我们?它是否使我们对万事万物习以为常?震撼的效果是否消减了?我不知道。”苏珊·桑塔格的文化立场引发我们思考。傻李认为他的生活是一种常态,他感到自己这样的人能够娶妻生子,经历那么多的折磨还活得这样平安,他为此感到骄傲,并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是一种苦难。或许苦难只是旁观者的概念。但是世界上真有无数的苦难被我们用摄影和现代影像技术展示出来了,它使我们因习以为常而麻木,因麻木而无可奈何,最后是对世界无能为力的宿命感。
苦难和恐怖是世界多样性的一部分,摄影展示世界的多样性,也包括对苦难和恐怖的展示。既然上帝对苦难都无可奈何,艺术又能怎样?这是不是一种悲观的宿命?我不知道。
傻李的照片就摆在我的案头。土墙上贴着“福”字和“爱”字下边,裸着上身的傻李和他的老婆并排站在一起。他的身体黝黑,手臂很长,可以隐约看到肋骨。他非常爱他的老婆,尽管她有点傻。他有一匹马,有几垄地,常有好心人给他送来衣服和日常用品,他衣食无忧。他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在外地修路,他说他要把儿子挣的钱一分不花攒起来,给他说个媳妇。问到他宗教上的事,他说:我说不上来那些话,但我心里可明白了!上帝就在我心里。
你看,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有这样一种生活。
这就是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