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园
毒舌来了,不仅来得快,而且多。从《金星脱口秀》到《奇葩说》,曾经人人厌弃的毒舌,如今成了网红,成了诸多综艺节目的卖点。
我们会猜想,毒舌需要某种高超的技术,它以一种更高级的运用智商让人受到羞辱却无法反击、只能吐血的讲话方式。但最大的真相可能是,人民需要毒舌。这仅仅是因为,我们生活在虚伪中太久,人们普遍患上了人际关系真相匮乏症。励志书、温情的电视剧、人与人之间过多的客套……这些很有必要,但多到让人窒息,就需要毒舌来刺破沉闷的空气,打开一扇窗子。
喜欢毒舌吧,因为毒舌从不骗你。
毒舌来了,来得很紧急。它不是从外面来的。如果有可能,我们自己也会变成毒舌。
每个人都会进一个新圈子,如果恰好你有一个朋友已经在圈子里,那么这个朋友在私下介绍全体同仁时,为你好,他们的缺点会介绍得比较多一点。比如说,某人,外表好、言谈举止好、为人诚恳,愿意帮忙,但是,爱借钱……你有一个漂亮的表妹,刚进大学,她告诉你,这里的男同学太好了,帅,而且都愿意帮忙。于是,你必须(也许是人生第一次)严肃起来,要和她谈谈男生这回事,为她好,基本上不会客观……
毒舌不仅来得快,而且多。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毒舌会大面积出现。曾经毒舌只是某些娱乐节目中诸多特色之一,但现在已经成了《奇葩说》《金星脱口秀》等综艺节目的主要卖点。节目的火爆现场非其他传统节目可比,观众的参与也绝非可有可无的环节,已经成了节目中重要部分。以《奇葩说》为例,可以想象嘉宾已经做过了很多准备,想好了很多段子,但这些都没有用。表面上这个嘉宾占了上风,收获了最响的笑声和掌声,但这是暂时的,过一会儿,观众的投票会重重打击那个喜气洋洋的嘉宾。对不起,票数很低,你的说法好像很新颖,但不够合理;你说到了要害,但是没有颠覆我们的观念……只有最毒的毒舌,才会受到观众的青睐。但毒舌有多难?打脸有多难为情?残酷的真相怎么说得出口?
其实是想多了。我们会猜想,毒舌需要某种高超的技术。但最大的真相可能是,人民需要毒舌。这仅仅是因为,我们生活在虚伪中太久,人们普遍患上了人际关系真相匮乏症。励志书、温情的电视剧、人与人之间过多的客套……这些很有必要,但多到让人窒息,就需要毒舌来刺破沉闷的空气,打开一扇窗子。微信公众号“严肃八卦”的作者萝贝贝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很多人说,原因不在于她的刻薄而是因为她的“三观很正”,她不是在攻击明星,她讲的是关于明星的真相。
毒舌,按照流行的定义,是喻指那些言谈流利明确,用词恶毒阴辣,能使语言的被施加者产生诸如头皮发麻、恶心不适和抑郁不快、低沉失落等生理反应和心理反应的说话方式与处事态度。不过,如果我们真要以审慎、严谨的态度来谈“毒舌”,我们应该对这个来历可疑的定义存疑。
文化学者严锋认为,现在网络上流行毒舌体。其实浪漫诗人拜伦就是毒舌的老祖宗。在《审判的幻景》中,他借幻想中的末日审判,对乔治三世和桂冠诗人骚塞极尽挖苦。最后一段写骚塞朗诵自己的诗歌,天堂人员魂飞魄散,仓惶逃命。圣彼得一钥匙把他击落:“他起初沉入湖底—像他的创作,但不久又浮到湖面—又像他自己。”
如果仔细回忆一下,古往今来的大师们,似乎大多数都是毒舌了。严锋举例,憨厚的索耶也有毒舌的时候,当被问到霍金也相信黑暗森林理论,警告人们不要与外星联络的时候,索耶犀利地说,霍老那是行动不便的弱者心态。
文豪博尔赫斯对阿根廷独裁者贝隆第二夫人的评价是这样的:“比埃娃更低一个档次,也是个卖笑的。第一个死了,可怜的东西,人们便说应该找个替代。找个卖笑的替代并非难事……”埃娃就是大众热爱的“贝隆夫人”,那首《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歌就是电影里她的心声。博尔赫斯想说就说,不会考虑大众的心理建设问题。
罗家伦出任清华校长时,送陈寅恪一本他编的《科学与玄学》,陈回赠一副对联:“不通家法科学玄学,语无伦次中文西文。”名满天下的国学大师,私下开玩笑绝不含糊。
毒舌是智商的一个标志,说出来还是引而不发,取决于“毒舌家”本人。
“毒舌”也是一个日本词。在日语里,还有专门指称拥有该技能的人,“毒舌家”,电影导演北野武应该算得上这样的人物,北野武的18般武艺可能都没有他的毒舌功力深。北野堪称“一代神喷”,从这次对宫崎骏的言论可见一斑。其实,这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当年他还吐槽说3D电影只适合拍A片。他还写过一本书《毒舌的技术》。前言里透露了自己毒舌的原因:“面对世界,只要自己有想法,就该大声喊出来。如果想要周围的人配合自己,就要让对方无言以对,必须按照你说的去做。为此必须练就‘坏话的技术’。”其实,北野武大人的毒舌武功,恐怕还有家族传承……1994年8月,北野武骑摩托车发生严重车祸,导致面部神经受损。他高龄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骂道:“要撞也不撞好一点的车!”
毒舌文化也在一日千里地发展着,定义显得太刻舟求剑了。我们不妨从语用学的角度来观察。毒舌主要功能未必是把话说得多么难听。相反,“毒舌和萌属性有关:毒舌应该是一种更高级的运用智商让人受到羞辱却无法反击、只能吐血的讲话方式。”一个更专业化的网站描述,作为ACG次文化中的萌属性,毒舌非但不是讨人厌的性格,反而是一种透着萌气息的性格。
的确,专业讨论毒舌的网站,所列出的毒舌作品、人物在上年纪的人看来浩如烟海,绝大多数是日本动漫作品。萌,其实是毒舌这个异文化词中最应该留意的地方。
我们不妨这样辨认:无萌,不毒舌。
以《家庭教师》台词为例。“贝尔前辈,我可不可以把刺在背上的品位糟糕的刀子拔掉啊?虽然这是你所主张的原创刀,但是这形状还是令人觉得相当丢脸啊。”
在《名侦探柯南》《银魂》里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西方影视里这样的例子也有,如《破产姐妹》,以及《哈利·波特》里的斯内普教授。总之,这是一种文化烂熟状态里,拥有富饶文化资源共同体里的常态。
对比之下,一些草率的名词编撰者仓促将《小时代》里的顾里的语言当做毒舌,但我们不需花费更多口舌就会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假毒舌。
有首歌叫《火力全开》,很多人曾经期望它能毒舌一点,结果让人失望,尽管王力宏发现了“文化是武器”,更要号称大家“打倒帝国主义”,但完全看不出这首歌力量何在,就是一首软绵绵,听起来很舒服的摇滚Bossa Nova。
我们不妨回忆一下最知名的毒,中药“砒霜”,它又名“信石”,剧毒之品,用之宜慎。体虚者及孕妇忌用。功能是蚀疮去腐,去痰定喘。有强烈的腐蚀和攻毒拔毒之功。
所谓毒舌,其实就是用言语达到“攻毒拔毒”的作用吧。中了励志幻觉之毒的人群,实在是需要以毒攻毒的治疗。
毒舌在北野武的时代就已经发生分化,北野武在书中写道:“毒舌有多种—让人发笑的毒舌、最后像屁一样的毒舌、改变世界的毒舌。即使我长年毒舌,还是觉得毒舌的世界很深奥。”
帕梅拉·德鲁克曼最近在《纽约时报》撰文,提到法国式的毒舌难以辨认,“这些规则几乎是心照不宣。人们的话里有太多掩饰,常常很难明白真实的用意。” 一位法国社会学家建议大家看一看1996年的法国电影《荒谬无稽》。
在这部电影里,凡尔赛宫的生活似乎就是漫长的唇枪舌剑,如果能展示出“esprit”—聪明、博学且时常很尖刻的机锋,并让其他人显得可笑—那么你就能赢得地位。
我们总能听到精神衰弱的人发出“毒舌让人受不了”的评论,当然毒舌的施与受双方通常都是精神上强健者,但毒舌真正反对的不是温良恭谨让,而是虚伪、口蜜腹剑、励志神话、平庸幻觉。
毒舌总要说出真相。而有些真相只是一直被压抑着。我们起初压抑这个真相,有可能是因为这个真相“不太好”“不合适”。但时代变化很快,用不了多久某个被隐藏得严丝合缝的真相迅速被撕开。
撕裂面具的举动看起来非常唐突,但真相爆发出来的瞬间,我们明白了,不知何人主张的压抑其实是不对的—至少是不科学的。
比如金星讽刺维也纳金色大厅被国内艺术团体预定爆满的怪异场景时说,维也纳华人家庭恐吓小孩常说:“再哭,今晚就去金色大厅看国内艺术团的表演!”当实在拉不来观众,表演团体就互相充当观众。金星用团体负责人的口吻说:“大家都是中国人,请减少购物时间,同舟共济,互当演员,互相帮衬!”毒舌是肯定,但离真相未必很远。相反,那些团体在媒体上刊出的新闻稿件与金星随口虚构相比,更假,更可笑。
《奇葩说》现场效果很好。原因可能是嘉宾间的舌战没什么假动作,这既不是大专辩论会,也不是关于各种话题的算命比赛。如嘉宾谈创业,支持与反对的态度反而无所谓,这里没有两分法的非黑即白,有的只是毒舌。无把握糟蹋钱的“创业”、嘲笑创业的平庸言论,由毒舌造型之后无法遁迹匿影。
可以想象,毒舌今天受到欢迎,当然是因为“没规矩”的年轻人的追捧。被网络信息养成的大胃口青年,对真相及观点的饥渴传统媒体已经无法满足。
我觉得,最毒的毒舌不在于言辞的犀利,它指出的真相其实是我们所处的困境,迫使我们去解决。电影《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放映后,哲学家齐泽克深奥无比的影评在我们这个据说是“碎片阅读”的时代得到大量转发,为什么?
首先,他告诉我们,“虽然观众知道韦恩是一个超级富翁,但他们倾向于忘记他的财富是从哪里来的:军工厂加上股市投机。”其次,有人期待这个资本家来拯救城市,有人自发进行“占领华尔街”并导致恐怖主义。你看,人们没有好的选择。还有比这更毒舌的吗?
年轻人喜欢齐泽克,喜欢毒舌。因为毒舌从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