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标点”未必好于“无标点”

2015-09-10 07:22王学泰
博览群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句读圈点标点符号

王学泰

我曾写过一篇《传统读书就是慢读书》的文章,虽然该文写得很长,但还有些话要说。

“读书识字”

我们习惯把孩子进学校接受教育笼统称为“上学读书”,这绝大多数孩子第一次接触到书,也是学习“读书”之始。

绝大多数书籍是有字的,“无字天书”只是个传说,读书要从“识字”开始,因此俗语谈到孩子上学,概以“读书识字”称之。

古人是五至七岁上小学,开始识字。先秦的小学除了学习些初步的礼仪外,就是识字。识字对于接受教育的中国人来说是个巨大的工程。因为汉字属于象形系统,不同于拼音系统的文字只有三四十个拼音字母。商代甲骨文,已发掘的10万片甲骨中就有四千多个图形,能够解读文字在2500个以上;金文,仅容庚先生的《金文编》中其中可识别的文字也在2500个左右。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所收文字近万个。而且时代越靠前单音词越多,单音词的记忆要难于复音词、多音词。因此识字对于孩子来说是个苦差事。

“识字”教育是读懂书的关键,有的人念了一辈子书都不能过关,错字别字连篇,或以此教人,更是贻误后人。古代有许多讽刺人们读错别字的笑话,明代有笑话说莫云卿与屠隆等到朋友袁太冲家看到桌上有个帖子,上面写着“琵琶四斤”,三人大笑,于是他们凑了一首诗:“枇杷不是此琵琶,只为当年识字差。若使枇杷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关于错别字的笑话中最精彩的是《尧山堂外纪》记的一个宋代故事:政和间曹组(字元宠)有《题村学堂图》诗云:“此老方扪虱,众雏争附火。想当训诲间,都都平丈我。”“都都平丈我”本应是“郁郁乎文哉”,出自《论语·八佾》,孔子用以赞颂周代典章制度之完善美盛,而这位老迈昏庸的乡村塾师把这五字全部读错。更妙的是“一日,宿儒到社中,为正其讹,学童皆骇散。时人为之语云:‘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这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典型。人们认假不认真,正确读法反而不被接受。开蒙老师对学童影响甚大,先入为主,有的终其一生都难改正。后人有诗云:“此言真与我心同:择傅宁能忽训蒙。今日非无村塾老,‘都都平丈’教儿童!”言给小孩选择开蒙老师必须谨慎。句读与标点符号

按照传统的教育程序“识字”之后就是“句读”。所谓“句读”就是分章断句。汉代经师何休说到学者在理解《春秋》时“援引他经,失其句读,以无为有,甚可闵笑者不可胜记也”(《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序》)。弄乱了“句读”,自然不能正确地解读经文。而且,句读不同也关系着对文章的理解。例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就有六七种断句,因此有六七种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解释。

1、古代有标点符号吗

今人常说古书没有标点,的确大多数线装书、特别是“白文本”,每页基本上都是漫漶一片,没有分章断句;可是也有学者认为自古就有标点,甚至追溯源流,并有“中国标点符号史”之作。这也自有其道理,如近年出土的先秦两汉的简牍很多,研究者从中发现一些与文字章句有关的符号如“△”“▲”“■”“口”“∠”等,有人还根据出土的先秦两汉简牍总结归纳,认为当时有九种标点符号;也有人根据敦煌写卷指出那时所用的符号有十八种;更有把两宋兴起的评点派在评点诗文所用的符号(主要评骘优劣)视作传统的标点符号的规范与完成(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还使用新式标点),这是值得商榷的。

现代人们理解的标点符号是书面语中必要的、有机的组成部分,其使命是把作者在书面上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准确、完整地传达给读者,因此标点符号是固定的、其代表的意义也有社会共识。这种共识的形成或由约定俗成,或是因行政部门推动。另外,创作书面文字时要加上标点符号也是作者工作的一部分。就这些特点分析上面言及的符号,则很难一一符合。

首先,这些符号不是写作者本人遗留下来帮助读者理解本人所写文字的,先秦两汉出土的简牍上的符号是传写者、或者是读者为了加深对文字的理解所用的。这是古人读书的习惯。何休所说的“句读”也不是经典作者所遗留下来的,而是研究该部经典的老师宿儒根据自己的研究体会传授给学生的,因此一部经典,不同经师可能有不同的“句读”(每部经典各有师承传授,例如《诗经》在汉初就已分为齐、鲁、韩三家,各有传授,著名的经师有辕固生、申公、韩婴,后又有赵人毛苌所传的“毛诗”),每部经典各有传授师承,“识字”“句读”也是“师承”的一部分。当然识字和句读只是学习经典的初步,如果只停留在识字和句读上,不明了经典中所包含的深刻的道理,则被人们视为不谙大道的“章句小儒”。

其次,在符号的使用上没有一定的规范,例如一个小圆黑点“●”有的代表一篇的开始,有的代表句子的终结,有时又相当于现今的逗号或顿号。本来标点符号是帮助读者理解文义的,这种没有固定不变内涵的符号,要先了解了文义才能断定符号的含义。因此它们不具备标点符号的功能。

2、关于评点书籍所用的符号

宋元以来,随着木刻书籍的出现和书籍刊刻的市场化、商品化,坊间书铺出版了一些带批点或圈点的书籍。其目的或是为了向读者推荐,或是为初学者指示学习门径,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获取利润。这些批点先是施之于诗文选本,后来许多戏曲、小说,特别是辅导科举考试制艺文选(明清两代就是“八股文”,这种批点尤受欢迎,甚至不成书的单页也有买的),连经史杂钞也有圈点。这个过程清人叶德辉《书林清话·刻书有圈点之始》中说得很系统、详尽:

刻本书之有圈点,始于宋中叶以后。岳珂《九经三传沿革例》有圈点必校之语,此其明证也。“孙记”宋版《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二十四卷,旁有句读圈点。《瞿目》明刊本谢枋得《文章轨范》七卷,目录后有门人王渊济《跋》,谓“此集惟《送孟东野序》、《前赤壁赋》系先生亲笔批点,其他篇仅有圈点而无批注,若《归去来辞》、《出师表》并圈点亦无之”。《森志》、《丁志》、《杨志》宋刻吕祖谦《古文关键》二卷,元刻谢枋得《文章轨范》七卷,又“孙记”元版《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二十五卷,庐陵须溪刘辰翁批点,皆有墨圈点注。刘辰翁,字会孟,一生评点之书甚多。同时方虚谷回,亦好评点唐宋人说部诗集。坊估刻以射利,士林靡然向风。有元以来,遂及经史,如“缪记”元刻叶时《礼经会元》四卷,何焯校《通志堂经解目》程端礼《春秋本义》三十卷,有句读圈点。大抵此风滥觞于南宋,流极于元明。《丁志》有明嘉靖丙辰三十五年,刻《檀弓丛训》二卷,则托名于谢叠山批点矣。“缪续记”有明刻苏批《孟子》二卷,则托名于苏老泉朱墨矣。至于《史汉评林》,竞成史书善本;归评《史记》,遂为古文正宗。习俗移入,贤者不免。因是愈推愈密,愈刻愈精。有朱墨套印焉,有三色套印焉,有四色套印焉,有五色套印焉,至是而椠刻之能事毕矣。

近几十年来,古典文学研究中,通俗文学作品的评点受到文学批评界的关注,这些评点符号也广为文学研究者所知。如评《水浒传》的李卓吾(有人认为是书商伪,毛)、金圣叹,批《三国志演义》的毛宗岗父子,批点《红楼梦》的脂研斋等等。从事评点者极众(批点者享受到“为人师”的优越感),在高位者有乾隆皇帝(批点了《唐宋文醇》《唐宋诗醇》)当然也有混迹于底层社会的马二先生、匡超人之流。

那么,经常用的圈点的符号是什么样子的呢?明代徐师曾在《文章明辨序说》中征引南宋大儒真德秀的“批点法”:

真氏将批点符号分为四组:一,点(●、○);二,抹(——);三,撇(——);四,截(一)。

“点”有三种用途:一是“句读小点”(·)“语绝为句,句心为读。”二是“菁华旁点”(、)“谓其言之藻丽者,字之新奇者。”三是“字眼圈点”(○)“谓以一二字为纲领,如刘更生《封事》中之‘和’字是也。”

“抹”的用途是标明“主意”和“要语”。

“撇”是标明文章“主意”“转换”。

“截”把文章分“节段”,以便记忆。“如贾生‘可为痛哭者一’之类”。“撇”“截”符号类似,但“撇”在文侧;“截”在文下。

另外还征引了明代文人唐顺之的“批点法”

唐氏把批点符号分为九类:一,长圈○○○○○,标示“精华”。二,短圈○○,标示“字眼”。三,长点、、、、、、、、,标示“精华”。四,短点、、标示“字眼”。五,长虚抹(双长虚线)标示“敝”(有缺欠)。六,短虚抹(双短虚线)标示“故事”(有出典)。七,抹——,标示“处置”。八,撇一,标示“转调”。九,截一,分段。

两相比较,真、唐二人所用的批点符号有很大区别,唐把“长圈”和“长点”都标示为“精华”;“短圈”和“短点”都标示为“字眼”,但两者肯定有主次之分,应该是前者为主,后者为次。真、唐二人把批点弄得够复杂了吧!元代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在谈到读书圈点时繁琐到令人生畏。比如在读韩愈文章时,又把文章分为“议论体”与“叙事体”,两者批法还有区别。用的符号仍是“圈、点、抹、截”四类,但每类符号又分“黄、红、黑、青”四色,另外“圈”分“大圈”与“圈”;“抹”分“侧抹”“中抹”;“截”分“半截”“截”合起来有数十种之多。这简直不是读书,而是制作五色缤纷的工艺品了。我很怀疑就是程端礼是否能坚撒口此读书!

不过把不同色彩的文字写在一张书页上,如果安排得当,还是非常美的。追求审美精致化、生活化明代文人把彩色评点印到书籍中去,开卷悦目。最早的套色印本就始于刻印评点类书籍。万历间出版家闵齐仅所刊第一部朱墨套印的《春秋左传》“凡例”中说:“旧刻凡有批评圈点者,俱就原版墨印,艺林厌之。今另刻一版,经传用墨,批评以朱,置之帐中,当无不心赏,其初学课业,无取批评,则有墨本在。”读者不满意评点与正文一个颜色,闵氏把评语印成红色,可见彩色套印的初始就与评点盛行密切相关;像四色套印《文心雕龙》《世说新语》的四色就是程端礼批点书时用的黄、红、黑、青四色。

宋明两代,虽然评点符号的运用上各行其是,但大体上用的就是圈、点、抹、截四类却没有多大变化。到了清代,“抹”与“截”很少用了,近人刘声木在《苌楚随笔·岳端编寒瘦集》中云:

幼时读《国朝诗别裁》,名氏注有云:“宗室岳端编唐孟郊、贾岛二人之诗,为《寒瘦集》一书。”当时颇欲见之,乃迟至三十年后,至戊辰二月,乃得此书原刊本。书为康熙己卯十月下浣,玉池生岳端兼山选评,红兰室评点,写字刊本。圈点、评语,悉用红字。前有玉池生自序一页、《唐书》本传与凡例二页、目录六页、诗集三十七页,雕刻甚精,当时印本必甚珍贵。其凡例中,有一条专言圈点,颇与文学有关,因录之于此:“一,选诗家原有圈点二项,特于字句新奇,声调响亮而已。今分六项,欲观者识作者之意也。凡一首主脑,并关锁照映处,悉用◎。客意并转折处,悉用口。一句辞意俱佳者用○。次于○者用、。一句平妥,则于句下一○。一句不妥,则于句下一、。”云云。

刘氏说:岳端(清宗室,慎郡王)曾编选唐孟郊、贾岛诗为《寒瘦集》在其书的“凡例”中谈到评点符号,共四种◎□○、。“○”用在句子之侧,以标注佳句;“、”用在句子之侧标注次佳句。“○”用在一句之下,表示该句平妥;“、”用在一句之下表示该句欠妥。“◎”点明主题处用;“口”与主题相照应处用。精彩句子在旁边加“口”;“字眼’’(关键字)旁加“○”或“◎”。

可见清代评点符号有了较大的变化,但其所用的“□”,由于书写不便,刻印时很少用。

仅仅举了三个例子,如果多涉猎一些带有圈点的线装书,还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标点符号本来是给读者带来方便的,可是读有评点线装书时,反而不如白文本爽目。评点是读书人自己阅读留下的痕迹,给以后的再读带来方便,抑或是一种纪念。然而它不一定能给他人阅读带来方便。过去读书人家,孩子初学经典时往往会给他买一部白文本,让他自己去点,所以老一辈人读书往往称为“点”。

1919年4月,胡适、钱玄同、刘复、朱希祖、周作人、马裕藻六名教授发表文章说,他们极不愿看“现在的报纸、书籍,无论什么样的文章都是密圈圈到底,不但不讲文法的区别,连赏鉴的意思都没有了。”可见旧式符号给读者带来的困扰,因此他们提出采用新式标点符号。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颁布《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这是我们采取新式标点符号的开始,对于新文化运动、白话文的推广有着巨大影响。

3、关于圈点的一段趣话

自宋代以来,评点符号中变化不大的,大约只是“○”的使用,历来用它标注佳句,直到我上小学到初中一年级(1954年)犹如此。那时判“仿”(那时称写大字为“仿”)和判作文都用红圈表示嘉许。家长看孩子的作文成绩也是看红圈多少,红圈多了受奖赏,那时发作文本时第一反应是,看有多少红圈,我读初中一年级时,有几篇“满篇红”是我读初中时最幸福的记忆。

《履园丛话》中有一则故事:

乾隆辛巳殿试时,兆将军惠方奏凯归,高宗隆其遇,亦派人阅卷。兆自陈不习汉文,上谕以诸臣各有圈点,圈多者即佳也。将军捡得赵翼卷独九圈,遂以进呈。先是,历科进呈卷皆弥封,俟上亲定甲乙,然后拆封。是科因御史奏,改先拆封,传集引见。上是日阅卷逾时,见第一卷系赵翼,江南人;第二卷胡高望,浙江人,且皆中书。而第三卷王杰,则陕西人也,因特召读卷大臣,问:“本朝陕西曾有状元否?”对日:“未有。”上即以三卷互易,赵为第三人及第。传胪之日,三人者例出班跪,而赵独带数珠。上升殿遥见,以问傅恒,恒以军机中书对,且言:“昔汪由敦应奉文字,皆其所拟也。”上心识之。其明日,谕诸臣,谓:“赵翼文自佳,然江、浙多状元,无足异。陕西则本朝尚未有,即与一状元,亦不为过耳。”于是赵翼之名益著。

进士考试中的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主持的,所以考中进士的又有“天子门生”之称。但皇帝一般不亲自出席,在场主持的是读卷大臣。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考试恰逢兆惠在新疆平定了阿睦尔撒纳叛乱,为了奖励派他为读卷大臣。兆惠说我“不习汉文”,其实,兆惠虽是正黄旗人,但家境贫寒,自幼顽劣,大约是个文盲。于是,乾隆就告诉他以其他读卷大臣读卷时评点的圈多少为优劣。赵翼卷子的圈最多,兆惠取了赵翼。乾隆最后定夺时,为了平衡各省,改成王杰。王杰也是乾隆时期的名相,能稍稍抗衡和坤的不是纪晓岚,而是王杰。

猜你喜欢
句读圈点标点符号
标点符号
圈点、勾画、批注在语文阅读教学中的运用方法分析
标点符号的争吵
催债与还钱
短句(主语+谓语)
物理教学中的“咬文嚼字”
标点符号们的争吵
“咬文嚼字”三篇
标点符号的来历
杨慎研究《风骨》篇述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