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泽逊
司马迁《史记》在他本人看来是“成一家之言”。孔子宣称“述而不作”,而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则明确说“作三十世家”,“作七十列传”。不说“述”,而说“作”,其自负可见一斑。只有一位名叫壶遂的人夸奖他时,他才谦虚地说:“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实际情况是,《史记》主要的篇幅都是“述故事”、“整齐其世传”。《史记》是怎样“整齐其世传”的?这是我们认识《史记》的一个重要角度。
《左传》成公二年(公元前五八九年)六月十七日,晋国军队与齐国军队打了一仗,晋军统帅为郤克,齐国统帅为齐顷公,地点在鞌(约在今山东济南市历城区),战争的结果是齐军失败,晋国军队追击齐国军队,“三周华不住”,围着著名的华不住山转了三圈。这华不住山,在今天山东济南市北郊,一座孤山。元代赵孟的名画《鹊华秋色图》,鹊指鹊山,华指华不住山,当地人叫华山。这场战争叫“齐晋鞌之战”。这段关于战争的描写,是《左传》里的名篇,这个暂且不表。
鞌之战发生在齐国的地盘,晋国军队是主动前来讨伐的。那么讨伐的理由是什么呢?
齐国得罪郤克,起于郤克出使齐国,受到齐国不礼貌的接待。《左传》宣公十七年(公元前五八六年)有这样的记载:
十七年春,晋侯使郤克征会于齐。齐顷公帷妇人使观之。郤子登,妇人笑于房。献子怒,出而誓曰:“所不此报,无能涉河!”献子先归,使栾京庐待命于齐,曰:“不得齐事,无复命矣。”郤子至,请伐齐。晋侯弗许。请以其私属。又弗许。
献子,即郤克。为什么郤克登台阶时,妇人笑呢?《左传》没有明确,但问题想必发生在腿脚上。郤克被躲在帷幔后面的妇人取笑,作为大国使者,是莫大的羞辱,所以他发誓:“所不此报,无能涉河。”郤克的复仇计划,因晋国国君的阻止而暂时未能实现。直到鲁成公二年才有了复仇的机会。按《春秋经》记载:“二年春,齐侯伐我北鄙。夏四月丙戌,卫孙良夫帅师及齐,战于新筑(卫地),卫师败绩。”齐国与鲁国、卫国先后发生战争,而且是齐国侵略鲁、卫两个小国。鲁、卫两国只好求救于晋国。《左传》说:“孙桓子(即孙良夫)还于新筑,不入,遂如晋乞师。臧宣孙(即臧孙许)亦如晋乞师。皆主郤献子。”卫国的大夫孙良夫、鲁国的大夫臧孙许都到晋国请求出兵伐齐,并且都求助于郤克。为什么求助于郤克呢?这固然由于郤克当时在晋国已大权在握,他们之间还有共同的不寻常经历,关于这一点,《左传》没有记载。鲁、卫两国向晋国求援,获得成功,《左传》说:“晋侯许之七百乘。”郤克进一步向晋侯“请八百乘”,获得批准。于是“郤克将中军,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浩浩荡荡开到齐国,六月十六日与齐顷公率领的齐军相遇于靡笄之下,就是今天济南南郊千佛山下。六月十七日在鞌这个地方摆开战场,进行了一场恶战,《左传》对鞌之战进行了详细记载,可以说是《左传》描写战争的佳作。《春秋经》从鲁国的角度记述了这场战争:“六月癸酉,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帅师会晋郤克、卫孙良夫、曹公子首,及齐侯战于鞌。齐师败绩。”可见《春秋经》十分简要。不过曹公子首率军参战,却是《左传》中没有记载的,更不明其原因了。齐国失败以后,作为惩罚条件之一,晋国要求齐国的“萧同叔子为质”。萧同叔子是谁呢?原来是齐顷公的母亲,郤克出使齐国时躲在帷幔后面笑话郤克的那位妇人。齐国当然无法答应,几经交涉,晋国才放弃了这一要求。其实晋国提出这一苛刻条件,也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前面说了,对于郤克出使齐国受辱的细节,《左传》记载过于简括了,以致不能明其就里。这一缺憾,在《公羊传》、《穀梁传》中就可以得到大大弥补了。先看《公羊传》:
晋郤克与臧孙许同时而聘于齐。萧同姪子者,齐君之母也,踊于棓而窥客。则客或跛,或眇。于是使跛者迓跛者,使眇者迓眇者。二大夫出,相与踦闾而语,移日然后相去。齐人皆曰:“患之起,必自此始。”二大夫归,相与率师为鞌之战。齐师大败。
与《左传》相比,《公羊传》详于郤克使齐受辱,而略于鞌之战,颇有互补之处。我们可以发现,出使齐国的人多了一位鲁国大夫臧孙许。郤克的缺陷则大体可推知为跛。让我们理解了《左传》“郤子登,妇人笑于房”的原因。至于臧孙许,也有缺陷,一只眼失明。齐国的无礼,让跛者迎跛者,眇者迎眇者,也到了极致。齐君的母亲萧同姪子(即《左传》的萧同叔子)偷看的办法也变成了“踊于棓而窥客”,登上踏板偷看客人。郤克和臧孙许出来的时候,曾站在大门口谈了很长时间,谈话的内容虽然听不到,但可以猜出七八分,那就是痛骂齐君,发誓报仇。
《穀梁传》对郤克使齐的记载更加详细:
季孙行父秃,晋郤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而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使眇者御眇者,使跛者御跛者,使偻者御偻者。萧同姪子处台上而笑之,闻于客。客不说而去,相与立胥闾而语,移日不解。齐人有知之者,曰:“齐之患,必自此始矣。”
在《穀梁传》中,出使齐国的使者变成了四位:鲁国大夫季孙行父、晋国大夫郤克、卫国大夫孙良夫、曹国公子手。鲁国不再是臧孙许,卫孙良夫、曹公子手(即《春秋经》的曹公子首)则是《左传》、《公羊传》没有的。至于他们四位使者的缺陷,也与《公羊传》不同。齐国迎接客人的无礼,则一如《公羊传》所述。而妇人萧同姪子(即萧同叔子)笑话的情形更加嚣张:“处台上而笑之。”四位贵族在大门口议论许久,则一如《公羊传》。从《左传》至《公羊传》,再到《穀梁传》,我们可以发现细节越来越丰满,记载越来越完整,很有些顾颉刚先生所说的“层累”的效果。但其间的出入则显而易见,即相同的人物也多有差异。这让我们联想到《公羊传·隐公六年》里的话:“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就是说,《左传》、《公羊传》、《穀梁传》的作者当时已经面临这种记载的分歧了,只是不得不选择他们认可的方案而已。当然,所见不同,有些材料也容有详略不同,比如《左传》对郤克使齐记载特别简,也许是材料不足所致。有了《穀梁传》,我们才明白《春秋经》中记载鞌之战,为什么曹公子首会率军参战—他们出使齐国,同时受到羞辱。也是由于《公羊传》、《穀梁传》的记载,我们才明白鲁、卫求救于晋国,为什么要通过郤克—他们早有约定。作为《春秋经》的“传”,我们不得不承认,《穀梁传》最为圆满,使《春秋经》“六月癸酉,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帅师会晋郤克、卫孙良夫、曹公子首,及齐侯战于鞌”这一场面涉及的五国齐、晋、鲁、卫、曹,都有了出兵的理由。而《左传》与《春秋经》的距离最远,这一点前人已经指出来了。不过像《穀梁传》这种近乎闹剧的记载,不能不令人想到小说家言。古代历史与小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也许从这里可以得到部分答案。
时间下移到西汉,司马迁从事着名山事业—撰修《史记》。他所见到的史料比今天要多十倍甚至百倍。面对这“传闻异辞”,他是如何处理的呢?“整齐其世传”,对于司马迁来说,成了繁重的任务。两个主要当事国齐国和晋国的历史,集中于《史记·齐世家》和《晋世家》两篇中。先看《晋世家》:
(晋景公)八年,使郤克于齐。齐顷公母从楼上观而笑之。所以然者,郤克偻,而鲁使蹇,卫使眇,故齐亦令人如之以导客。郤克怒,归至河上,曰:“不报齐者,河伯视之!”至国,请君,欲伐齐。景公问知其故,曰:“子之怒,安足以烦国。”弗听。魏文子请老休,辟郤克,克执政。
再看《齐世家》:
(齐顷公)六年春,晋使郤克于齐。齐使妇人帷中而观之。郤克上,夫人笑之。郤克曰:“不是报,不复涉河!”归,请伐齐,晋侯弗许。齐使至晋,郤克执齐使者四人河内,杀之。……十年春,齐伐鲁、卫。鲁、卫大夫如晋请师,皆因郤克。晋使郤克以车八百乘为中军将,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以救鲁、卫,伐齐。六月壬申,与齐侯兵合靡笄下。
对照《史记》的《晋世家》和《齐世家》,我们可以发现,关于郤克使齐的记载几乎完全不同。使者的人数,《齐世家》只有郤克一人,而《晋世家》有晋、鲁、卫三国使者。使者的缺陷,《齐世家》不载,而《晋世家》说:“郤克偻,而鲁使蹇,卫使眇。”妇人的表现不同,《齐世家》说“夫人帷中而观之”,《晋世家》则说“齐顷公母从楼上观而笑之”。郤克愤怒的话不同,《齐世家》为:“不是报,不复涉河!”《晋世家》为:“不报齐者,河伯视之!”很明显,《齐世家》接近于《左传》,而《晋世家》则综合了《公羊传》、《穀梁传》二家,其中使者的缺陷又与《公》、《穀》全都不同。至于郤克发誓,则《晋世家》也与《左传》相似。郤克回国要求报仇,晋侯的反应,《晋世家》也近于《左传》。还有郤克报仇不成,却在两年后劫杀齐国使者于河内,则是三传均没有记载的。其间的措辞、详略,又可见《史记》重新加工的痕迹。至此,我们不禁要问:历史到底是什么样的?郤克使齐,是一人,还是二人、三人、四人?《左传》、《史记·齐世家》是一人,《公羊传》是二人,《史记·晋世家》是三人,《穀梁传》是四人。至于使者的名字、使者的缺陷、萧同姪子的表现、齐国迎接的方式,可以说三传、《史记》各不相同,《史记》内部《晋世家》、《齐世家》也全然不同,我们究竟如何得知历史的真相呢?最不可理解的是《史记》的自相矛盾,非但不能“整齐其世传”,反而治丝益棼、越发纠结了。从这个例子,也许我们可以稍稍减少一些对司马迁的神化和盲从,恢复他作为一名普通史学家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