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人” 秦昊

2015-09-10 07:22钟瑜婷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16期
关键词:秦昊娄烨王小帅

钟瑜婷

图/本刊记者 梁辰

秦昊不像演员,倒像个编剧。他的叙说总呈现出剧本式的场景。北京4月的柳絮在咖啡厅的一大片阳光中肆意飞扬,他几次挺起胸膛,一人扮双簧,一会儿身子往左倾,扮演秦昊;一会儿往右倾,演对方。说起那些没写好又总找他演的剧本,他直接爆粗口,“靠,这他妈的怎么演啊。”他说,刚在一起时,因为他东北大老爷们儿的口吻,伊能静总以为他在骂人。

后来伊能静发现:哎你明明是暖男的内心,却长着一张流氓的脸。他发出一连串畅快又得意的笑声,“还真是,我内心真的百分之百健康,就没有什么阴暗面。”

他烟不离手。摄影师马上要拍下一组图了,秦昊又点起烟,宣传人员把烟掐走,“不行不行,秦昊在屏幕上已经太多抽烟的镜头了。”宣传的担心有据可查。在观众的记忆里,一直在屏幕上抽烟的秦昊显得边缘阴郁,比如《春风沉醉的夜晚》(以下简称《春风》)里穿着女装、蹲在黑暗中哭泣的同性恋;《浮城谜事》里演因出轨在暴雨中杀人的丈夫。但观者的解读和表达者的意图常常有所错位,这两部电影的导演娄烨跟我说,秦昊饰演的任务“不是非常态的,而是再常态不过”。在他看来,秦昊正契合这种“生活中人”的气质。

这个下午我相信了娄烨的判断。以文艺著称的秦昊,在来来回回的人群中并不孤傲或者内向,相反他看上去有足够的安全感以及建立在此之上的坦诚、自由自在。

他身上有任何一位演员都会陷入的局面——他们同时活在四重角色里:现实中存在的秦昊、屏幕上的秦昊、形象管理后的秦昊以及观众想象的秦昊。

这四重角色有时会陷入冲突。比如有观众对他的婚姻不解,他们以为他会娶一位在艺术道路上有更加极致追求的女演员,比如郝蕾。曾经有媒体问秦昊,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秦昊说,我喜欢皮肤白皙、胸部大的女孩。一旁经纪公司的人急了:“你是文艺男神,你说什么呢!”秦昊无奈,“哎你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啊,没什么可隐瞒的。”

毫无疑问,现实中的秦昊有一股“爷谁也不伺候”的劲,这种固执某种程度上造就了他演文艺片的气质。

早在成年前,秦昊的人生选择就以“自我认知”为第一标准。

命运给秦昊初级设定的人生历程,从辽宁最好的高中毕业后会到新西兰的奥克兰商学院深造,毕业后在家乡当公务员或者从商,过上典型中产阶级的日子。因为高中时迷上姜文的戏,一切都变了。他跟父母说,我要考中戏。身为公务员的父母摇头:如果走演员这条路,祖宗八代都帮不了你啊。但开明的父母还是让他去考了,没料他成为中戏表演系96级本科班成绩最好的一个,人称“秦艺谋”。大学4年,秦昊全心全意钻入话剧舞台,毕业时3场大戏男主角全是他。他有些飘飘然,想着以后至少要演上张艺谋的电影啊。

班主任常丽老说,除非斯皮尔伯格找来,谁都不要出去拍戏。秦昊模仿常丽尖细的声音,“她说,去什么去啊,放心后面你们有的是钱。关键是你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全班男生剃了光头,这样戏怎么也拍不了了。当时只有章子怡和刘烨不听话,但他们都火了。“事实证明,那时不乖的孩子,现在都成了,乖孩子还在苦苦挣扎。”秦昊哈哈大笑。

《浮城谜事》 剧照

左:《推拿》 剧照右:《闯入者》 剧照

乖孩子秦昊一直就很硌。还是刚开学,北影厂一副导演拿着相机到秦昊班上,挨个拍照,秦昊说“你干嘛呢”,副导演说,“给你们拍照留资料。”秦昊说,“哎你别拍我,别把我照片整得满天飞,我不用资料。”多年以后秦昊又遇到这位副导演,副导演说,“你是你们班最硌的!谁拍照都行,就你不让我拍。你看,之前关锦鹏拍《蓝宇》问我找人,我就说有个叫秦昊的挺合适,但找不着你照片。你看人家用刘烨了吧!”

秦昊更不懂啥叫“跑组”,剧组的人说照片呢,他说,我人都来了,你要啥照片呀? “哎呀,我从头到尾低调得有点儿不太对头。我就觉得,拍电影不就是‘诶你看这人,表演好你就用他’。你整个照片干啥,我觉得对我也是不尊重。”秦昊摊开双手,假装在发照片,“这个给,那个给……‘你看能不能用?你看能不能用?’——我说我成什么了?”

他那时脑子转不过弯来。毕业分配时中央实验话剧院选了章子怡和秦海璐,每年登上话剧舞台的秦昊成了筛子之外的鱼,他想,“不是叫话剧院吗,她们一部话剧没演过。你让我的道理颠覆了,我就不跟你们玩了。”他去电视台当主持人,业余还能拍戏。对方说要坐班,他就走了。

秦昊没愁过钱,上学家里就给买了车,毕业马上有了房。出身一般的同学拼了命争取演艺事业的成功,就秦昊在那玩。一帮做生意的纨绔子弟都特喜欢跟他玩,“因为我就纯玩啊。”

“有件事情要当孙子你们都觉得对,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还是不干。我是属于这样,还比较为自己的内心而活。”于是第一年秦昊推了8部电影,第二年推了3部,第三年就没戏找他了。第四年他慌了。第五年,他在一夜店遇到了王小帅。

夜店灯红酒绿。有人介绍,这是王小帅。秦昊说,“哎,你好!看过你电影,喜欢!”完了就消失了。没几秒他又出现了,吆喝着,喝喝喝喝喝!喝完王小帅一睁眼,诶?又没了!王心想,这人真游离,便和他说,我有个角色挺适合你。秦昊说那你剧本给我看看,王小帅说,不用了,就是你。

于是秦昊演了《青红》里80年代贵州山区的青年技工李军。李军穿着格纹喇叭裤,戴着标签也没撕的蛤蟆镜,烫头,永远叼根烟。其中一场地下舞会,他跳了一场猫王的舞步挑逗女学生。法国媒体把这场戏与《低俗小说》中那段著名的“剪刀舞”片段相媲美。秦昊将这次成功归功于一段记忆:在他幼时,二叔就老穿喇叭裤,抱着他在炕上、在柱子上跳舞。

最近在王小帅的新片《闯入者》中,秦昊演了一个同性恋,他在戏里用兰花指将头发捋到耳后,背包时用手肘夹紧作扭捏态。在王小帅看来,秦昊现在最大的优点就是放松。“但有一点我要批评秦昊,他比当年少了一点青涩。那时他就背个包,名叫小背包,背着个包到处游荡,连自己是谁也没想过。这个就很本真。”秦昊并不意外这个批评,“小帅就喜欢素人,但过去就过去了,不能再把我当小鲜肉了。”

拍照前他换了件白色衬衫加亮蓝色的毛衣,抹了发胶的头发一撮撮立起来。在场的王小帅路过,调笑他几句,“秦昊,你还不如套个破牛仔裤,犀利哥那样多好。比这种小鲜肉好多了啊!”他和王小帅太熟,一说话就是插科打诨。

两人的友谊混杂了某种惺惺相惜。《青红》把秦昊带到戛纳电影节,获得最佳男主角的提名。王小帅也是头次去。在荣耀的包围中,秦昊说,他们(外面的世界)不会知道(这种荣耀感)。王回他,对,我们不说了。

第一次合作时王小帅觉得秦昊演得没李兵(《青红》里另一男演员)好,秦昊难以置信,“别逗了,我的戏所有记者观众都鼓掌。”直到拍了娄烨的《春风》,秦昊才意识到王小帅是对的,“我还是用舞台剧的方式演了李军,有点过了,我用了几年时间把自己在中戏学的全部扔掉。”

演了10年戏之后,秦昊慢慢相信:没有生而伟大的演员。从《青红》到《春风》再到《推拿》,他练习拿捏自如,在収和放之间寻得最好的分寸感。

第一次和娄烨见面,秦昊把帽檐拉得特别低。娄烨说,他当时看上了秦昊走路的姿态,特迷人,是一种“生活中人”的迷人。

那天我注意秦昊的走路姿势,然后在手机上记下,“目不斜视,两只手来回软绵绵地晃动,慵懒的少爷范。”

《春风》的同性恋姜城也是这么走路的。姜城一角契合了秦昊对好角色的想象。当时有3部电影启蒙了秦昊,一部是钮承泽的《情非得已》,另外两部是兰杰的《总统之死》和拉斯·冯·提尔的《黑暗中的舞者》,秦昊特别想演“就一群众演员,但这个群众演员又能完成足够的戏剧冲突和情感张力”。他继续说,“我就要打破演员惯有的光鲜亮丽,观众到后来才发现原来这人就是主角,还被打动了。”

到了《浮城谜事》的出轨男乔永照,秦昊自认在技术上没什么突破——他花太多精力在剧本上了(总有人开玩笑:秦昊你是编剧系的吧)。

剧本到秦昊手里只有6场戏,他花了3天跟娄烨聊到30场。有一段戏是郝蕾饰演的妻子和齐溪饰演的情人狭路相逢。拍摄计划中并没有秦昊的戏份,娄烨要求他到场。二十多条拍完,娄烨不满意,突然对秦昊说,你进去。秦昊推门进去,郝蕾和齐溪惊呆了,3人就这样把戏接下去了。另一场激烈的雨中戏也是即兴出演,秦昊边痛苦呐喊边挥铁锸杀人。

娄烨说,秦昊扮演的角色都是再常态不过的人,影片的情节会发生在我们每个“生活中人”身上。但《推拿》中的沙复明一角,“离秦昊非常远”。

演个70分的角色对秦昊而言并不难,成功饰演沙复明就是90分。沙复明“很放松,也很跳”,这意味着分寸拿捏的困难,“舞台上可以过火地表演,大家看的就是那个劲。但是在影视上,大家隔那么近,我不能演得过火,又得让人相信。这特别难。”

大大咧咧的秦昊说起戏来尤其诚恳,“沙复明在片子里最文艺,整天说美,前面相亲的戏就是为了铺垫他对都红的表白,如果开始就苦苦囔囔又活不齐的,他后面不可能还要美的这个东西。我还让他显得比较二,观众才不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

娄烨认为秦昊在《推拿》的演技更上了一层。王小帅也认同,“他很放松,塑造了一个跟他完全不同的角色。”娄烨喜欢跟秦昊工作,“有时你会忘了他是演员,而是生活里的普通人,这是我喜欢的。如果说要给秦昊的表演定义风格,那就是没有风格。”

开敞篷车一度是秦昊的梦想,但如今,坐在吧台边保时捷钥匙一扔就开聊的日子在他眼里已然失去魅力。他享受一剧组的人坐在地上喝啤酒、聊剧本、拍东西……他自认是个靠谱青年。伊能静笑他,你之前该玩的都玩过了啊。

秦昊跟娱乐圈保持距离,拍的电影“没有一部是折的”,这多少得益于他条件优越且开明的家庭。经纪人周嗣伟混了二十多年娱乐圈,发现个道理:如果一个人从小不缺钱,那他就不会为了钱干什么。

4次戛纳之行于秦昊称得上是愉快的“精神鸦片”,他带着荣耀的语气回忆,“要知道,那几天整个小城就为了电影而存在,红地毯只允许真正的电影人走,制片人是不可以走的。”

名利场的烦恼后来还是席卷了他。2010年,秦昊和内地知名经纪人王京花签约,进入了“公司的运作流程”,条件是娄烨和王小帅的电影找他,不管什么情况他都得去。签约第一年,秦昊拍了6部电影,一部他都不想看,也上了数不清的通告。他无法自控地在所谓的庆典上胡思乱想,“为什么我坐第二排啊,第一排是谁啊,他拍过什么啊,哦电视剧,我都没看过。”他最不能理解的是,原来他崇拜的电影导演都找那些发红的电视剧演员来演戏了。有时他会嚷嚷着,“妈的老子也去唱歌挣钱。”

娄烨认为,秦昊的焦虑是人类普遍的焦虑,“他一直在考虑生活、工作、金钱、爱情等等,就像那个乔永照一样。”王小帅则认为这是中国电影创作者的尴尬:任何电影人都希望作品被更多人看到,秦昊是为数不多的去过欧洲三大电影节的人,人人都说他演得好,但他还不如一个明星的牵手照更引人关注。

久而久之秦昊的世界观有些拧巴了。他按照家庭教育对待世界,得到的回馈却不尽如人意。妈妈有一天又跟他唠叨做人要以诚相待,他烦了,“妈求你别说了,这套全吃不开。”妈妈停了10秒钟说,“我们也看不懂这社会到底怎么了。你自己以后多拿主意。”秦昊听了心里发酸。

伊能静让他感受到了支撑和陪伴。有一个戏拍两个礼拜就能赚两三百万,秦昊一看,从没见过这么烂的剧本,但想着结婚得花不少钱,他还真想要这个钱啊。伊能静看了剧本后直接跟经纪人说“推了吧”,然后跟秦昊说,我真心不忍心看你去拍那么烂的戏,你去拍了我都得哭。

他年初换了家经纪公司,如今的经纪人周嗣伟原以为“文艺男神非常固执”,后来觉得秦昊也只是有些“孩子气的小任性”。他想,好的演员就是应该感性啊,不感性怎么去相信他饰演的角色呢?他欣赏秦昊“知道自己要什么”。比如有些戏秦昊清楚自己就是为情而演。“《闯入者》是王小帅的,不能不演啊,《我是女王》那是老婆让拍啊。”然后他推荐我去看即将上映的《爱情麻辣烫》,“他们都没想到我还能拍一喜剧角色。”

当我问他未来想演什么类型的角色,他愣住了,好像我问的是一个伪问题——是的,好角色如何能按类型分?

他也不会去尝试话剧。“我一定要把电影做到呢,”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发出长长的“啧”,好像从没有怀疑过电影的美味,接着说完,“做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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