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清
2014年,65岁的傅承求接受媒体采访达36次。
5年前的一次西方媒体“抹黑”报道,让傅承求和媒体打交道的方式有了很大改变。
2010年的七八月,离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正式接管希腊比雷埃夫斯港(以下简称“比港”)二号码头的管理权还不到两个月,一家美国报社的记者提出要采访该公司董事总经理傅承求。按照中远集团的内部规定,下属公司接受媒体采访需要申报。
几天后,没有等到傅承求答应采访的情况下,这位记者的文章见报,称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回到18世纪”,管理霸道,对希腊当地工人进行严苛的剥削,不让他们吃中饭,不修建厕所,给他们全世界最低的工资等,共计列出了公司的13条罪状。
报道一出,舆论顿时炸开了锅,“中国人这么坏!”尤其是希腊当地,分不清青红皂白,一时间对初来乍到的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充满恶感。
这让刚刚走出最困难时期稍见起色的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又遭挫折。傅承求连忙成立四人专项公关小组,除了他,还两个副总和市场部经理,其中两人为希腊当地人。
面对“13条罪状”,公关小组发文一一进行了有理有据的驳斥。这篇共计16条回应的文章发表在刊发“罪状”的同一张报纸上,此后,恶劣的影响才逐渐消除。
这之后,傅承求向中远集团总部打报告表示:“此后将以码头总经理身份随时接待媒体,并愿意承担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而后,以他为负责人的“对外宣传班子”,对所有媒体的采访要求,几乎来者不拒。
“中远,滚回去”。这样的标语,在“过渡期”码头工人的罢工中经常出现。
2008年11月25日,希腊雅典,在时任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和希腊总理卡拉曼利斯的见证下,中远集团与比雷埃夫斯港务局(以下简称PPA)正式签署了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特许经营权协议。按照协议,中远以4.98亿欧元的标价获得了希腊比雷埃夫斯港二、三号码头35年的特许经营权。
位于二号码头东侧的三号码头,那时还处于待建状态。协议还规定,2009年10月1日起,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开始对二号码头的经济效益负责,但码头维修、运营仍由原管理方港务局负责,直至2010年6月1日中远正式接管。这8个月的时间为过渡期。
这竟成了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所经历的最困难时期。
协议一签署,码头工人的游行随之开始,他们认为,希腊政府签订的是一个“殖民地条款”。
彼时正好又赶上希腊政府换届,受制于舆论压力和政治需要,原政府同意的,反对党拼命去反对,而工人阶层,更反对企业私有化。
希腊政府从2006年就开始尝试私有化,中远是最早接触并实现合作的外国投资者之一。
“对于希腊一时间出现几乎一边倒的反对声的这种社会反响,当时估计不足。”傅承求向《中国新闻周刊》坦承。
希腊新政府上台后,提出修改相关条约。中远据理力争,第一,这一协议是由欧盟和希腊国会批准、在中希两国领导人的见证下签订的;第二,中远通过市场竞争方式中标;第三,如若希腊单方面毁约,势必影响希腊新政府在全球的信誉和形象。
最终,协议只字未改。
但码头工人的罢工愈演愈烈,工作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机器设备不做保养维修,甚至破坏。
随时可能坏的设备,随时可以罢手不干的工人,导致有些船舶公司的货船在港口一等就要一两个星期才能卸完货,很多船只因此放弃比港,直接到别的港口去了。欧洲债务危机又席卷而至,希腊是受到冲击最大的国家,至今未走出危机,国内的货物贸易也持续走低。
债务危机突袭、货量不足、工人抗议,像汹涌的洪涛一样冲击着码头。码头的运营很快陷入困境,年货物吞吐量从2007年时的140万标箱骤降到40万标箱。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在“过渡期”已需要为码头的经济效益负责,这直接甩给公司一张1300万欧元的亏损单。
“回头看,要谈教训的话,就是在经济极其动荡的时候,投资要更慎重一些。”傅承求说。此外,要对当地的环境有更多的了解,和当地社会尤其是工人有更好的沟通。
傅承求总结,如果中远在确定接手码头的一开始就跟当地社会公开表示,中方只来7位管理层,其余工作的机会全留给当地人,而且中远绝不搞垄断,将会把利润和当地政府分享,那么,码头工人和希腊社会的抗议和误解就不会那么强烈。
但中远随后用事实告诉当地人,“中国企业要与他们一起发展,而不是要抢走他们的工作机会给中国人”。
2010年4月,码头正陷入最困难的“过渡期”,已是花甲之年的傅承求临危受命,离开工作了15年的意大利,从中远意大利公司董事总经理的任上调至希腊,出任成立不到一年半的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的董事总经理。
“中远是国企,代表中国企业的形象,如果投资亏损,不仅会带来经济上的损失,还会造成政治上的不良影响。”傅承求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虽然比港的二、三号码头不是中远在欧洲投资的第一处码头,但对于中远来说,这是有史以来投资量最大的一次,也是首次百分百控股的码头。
中远在全集团范围内精挑细选了7人领导班子派往希腊,并予以资金等各方面的支持。但当包括傅承求在内的这7人走马上任后,摆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是数额飞涨的亏损单,还有随时可能“罢工”的设备。
“2010年6月1日零点,这才是翻开新的历史的时刻。”从这个时候起,中远正式全面接管比港的二、三号码头,而傅承求和他的新团队才可以不再眼睁睁看着那些频频“罢工”的设备而干着急。
中远接管后,比雷埃夫斯港务局方面提出负责维修保养二号码头设备,中远每月需付17.5万欧元维修费,这还不包括备件费用、加班费等;此外,中远每月还要从二号码头的货物吞吐量中安排不少于1.8万标箱的货量到一号码头操作,收入归一号码头。当时,整个二号码头的月货物吞吐量不过4万标箱上下。
以资产折算给中远的12台桥吊和48台场地跨运车都已老旧不堪,有的设备连配件都买不到了,中远新团队无法独立解决设备的维修保养问题,将面临停工停产的风险。港务局的经营者也认为,“这几个中国人如果不依靠他们,根本玩不转码头”。
但傅承求还是选择了拒绝,“如果所有设备都由对方控制,那么整个企业的命运都控制在对方手里”,他下决心,“活要活得像样,要死,也要死得像个样”。
“战士打仗需要枪,如果有枪没子弹,或者枪的准星坏了,部件不灵,那么怎么消灭敌人?”曾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过5年军旅生涯的傅承求,将码头的设备比作战士手里的枪。
头一两个月,老旧失修的设备动不动就瘫痪,导致货物装卸的效率极低。港口里的船舶滞留严重,码头上等着提货送货的卡车长队排到5公里开外。在那段时间,负责码头所有机械设备的中方副总连续数周吃住在码头,日夜工作,只要设备一出现问题,随时上阵救急,工作服穿破了4套。傅承求通常晚上也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抢修老旧设备再添置新设备,约三个月后,码头的运营渐渐步入正轨,等候提货送货的卡车长队越来越短,从最糟糕时期四五个小时提升到十来分钟。2010年9月底,码头开始扭亏为盈。
比雷埃夫斯港务局经营的一号码头和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经营的二、三号码头,由一条2.5米高的钢丝网围栏隔开,像“两个世界”。这几年里,一号码头的罢工一直不断,而自中远掌管二、三号码头的经营后,钢丝网的这一侧,再未发生过一次罢工。
在傅承求的眼里,这里发生的转变就像改革开放给中国人带来的变化,“是制度改变了人,过去懒散是被高福利和国有化的大锅饭惯出来的”。再加上希腊的法制比较健全,民众受教育程度颇高,人口素质好,通过高标准的培训,中远的希腊员工很快发生了蜕变。
“他们对于质量的精益求精,他们的工作态度和职业精神,有很多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的地方。”傅承求说。
2012年5月底,在正式接管二、三号码头不到两年后,中远弥补完前期产生的全部亏损,生产效益稳步提高。傅承求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2年,我们盈利达500多万欧元,2013年为1500万欧元,2014年则增加为2200万欧元。”
虽然全球航运形势持续低迷、希腊整体经济环境持续恶化,但比港于2011年、2012年连续两年夺得了全球前100大集装箱港口的吞吐量增长率冠军,并在2013年夺得了该排行榜的第十名。
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所经营的二、三号码头,已经成为支撑港口发展的绝对主力。比雷埃夫斯港务局方面负责经营的一号码头的实际吞吐能力为100万标箱,而中远运营的二、三号码头合在一起为370万标箱。
希腊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 摄影/Angelos Tzortzinis
“我们取得的成绩让世界航运界感到震惊。”傅承求说。“后人看前人,非常容易发现前人有很多缺陷,但当前人处在当时的环境里,他已经尽力了。”鉴于比雷埃夫斯港的战略位置和商业潜力,中远曾经的布局称得上一个“高瞻远瞩的决策”。
比雷埃夫斯港是希腊的最大港口,也是地中海中距离苏伊士-直布罗陀轴线最近的基本港之一。其地理位置极具优势,是船舶通过地中海前往大西洋、通过红海前往印度洋、通过马尔马拉海前往黑海,联接巴尔干半岛、南欧地区、黑海地区与西欧、中东欧地区、中东、非洲的良好的中转港。从自然水文的角度来看,比港也是个天然良港。
今年3月28日,中国国家发展改革委、外交部、商务部发布了“一带一路”愿景与行动文件。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于2013年相继提出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战略构想,一年半后,倡议落到行动文件上。
希腊驻华大使瓦西里奥斯·科斯蒂斯曾对媒体称,希腊有连接比雷埃夫斯港和欧洲中部的铁路,处在“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和连接中国、欧洲中部的“丝绸之路经济带”上的汇合点。
今年1月,齐普拉斯领导的希腊激进左翼联盟在大选中获胜。为兑现有关暂停出售国有资产的竞选承诺,希腊新政府在上任后很快宣布,将暂停比港的私有化进程。
作为希腊早前与欧盟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所达成援助协议的一部分,希腊需要出售国有资产,以换取援助。根据国有资产私有化方案,希腊方面就出售比雷埃夫斯港务局67%的股份公开招标。已经百分百控股比港二、三号码头的中远已和其他四个竞购方入围本轮私有化计划的最后竞标名单。
希腊副总理德拉加萨基斯在今年3月底访华时表示,比港的私有化进程将于“数周”之内完成,同时希腊新政府愿与中方扩大在比港和其他领域的合作。短短数天后,希腊经济部长斯塔萨基斯又称,希腊政府没有出售比港67%股份的计划,而是会与投资者建立合资公司。
在竞选中,齐普拉斯领导的激进左翼联盟就明确反对私有化,反对国有资产的流失,尤其是反对外国公司收购他们的资产。因此,新政府上台后的一些政策调整势在必然。
而有了2008年因为经济形势突变和希腊政府换届导致的严重被动的教训,面对这次希腊新政府在出售比港股份上的游离不定的态度,“我们早就料到了,也完全能理解。”傅承求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两年前,中远就和齐普拉斯领导的政党开始进行联系,“我们不仅和执政党保持沟通,也和在野党进行接触,并跟当地民众友好相处”。
对于进行海外投资的企业来说,如果当地政权不稳,那么企业就要提前做好预案。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企业的经营一定要遵守当地的法律法规,“不要投机取巧,不要打擦边球,不要因为一时一事紧紧靠着权威人士。”在欧洲工作长达20年,傅承求很清楚这一点,否则一旦政权更换,这些“耍聪明”就暴露了,代价会非常大。
而对于中远在比港的经营来说,眼下面临的更大的难题是,在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和知名度后,希腊当地政府和民众对中远的要求会更高,这需要中远要寻找管理进一步深化和精细化的空间。
“尤其是成本的控制要做得更好。如果一个企业成本控制不住,一切收入都是白搭。”傅承求的危机意识丝毫没有减弱。
65岁的傅承求的目标是,把比雷艾夫斯港变成地中海东部最便利最全面的中转港,并想让在中远的希腊员工感受到,“中远会在希腊待下去,中远能承载他们的未来”。
2013年2月,在中远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公司的推动下,比港集装箱码头正式接入希腊全国铁路系统并与欧洲铁路系统相连,并已开始实际营运。
这段包含10个隧道和10座桥梁的铁路,将比雷埃夫斯港与雅典西部的希腊主要货运中心特里阿希奥连接起来,并从这里接入希腊和欧洲铁路。据初步测算,该项目将把通过比雷埃夫斯港从亚洲往欧洲运输货物的时间缩短约一周。这会使得比港加速成为地中海和东南欧地区的一个主要转运中心,不仅将改变欧洲的海铁联运地图,也会让这个希腊的最大港口成为“一带一路”上的重要的、可控的桥头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