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敏
爸去世的消息在他掌门的家族中迅速传开,传到了新疆他长子的家里。他的儿子早几日已经陪在他身边了,我和女儿则分别从乌鲁木齐和北京赶往宝鸡老家。
每次回家,只是急切,而这次,眼泪会不时掉下来。一切已成往事。
公公和婆婆在乌鲁木齐武子厚(1934-2015),山西岐山人,农民
从我们结婚那年起,几乎每年春节,我都回老家跟公公婆婆一起过年,感情就是这样一点点积起来的。现在想想,已不记得第一次见公公的模样,也许在儿女眼里,父辈就是一直这么老的。有次我一人回老家,爸骑着自行车来青化街接我,我提着箱子坐在后座,等他加大马力。可下坡的时候,他失去了重心,扭扭扭,摔倒了。地上都是土,蹭到了我俩的脸上和衣服上,爸爸用他那唱秦腔黑脸的嗓门,哈哈笑起来,自嘲地说:“技术差的。”
他有一副石头眼镜,走哪带哪,照相都要赶紧戴上才照。我说:“爸,你的眼镜漂亮得很,多少钱买的?”他说:“你喜欢,就拿走。”说着便要塞给我。我说不要不要,他说:“那好,你啥时候想要,随时来拿。”从那一刻起,我就觉得爸对我特好,宠着我,啥都舍得给我。
爸经常说他出生在书香门弟,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会唱许多戏,那戏文都记得清楚,还特爱考我历史知识,经常笑话我:“还大学生呢,连这都不知道。”老公给我讲过:爸小的时候不爱念书,对爷爷说,为啥光让我念书,咋不让他们(家里的长工)去念?”爸宁愿在家多干活,也不愿意上学堂,所以他敬重有文化的人,因为知道念书是苦差事。
爸和妈那时帮我们带女儿曦曦,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他盘腿坐在坑上,把曦曦放在腿窝窝里摇来摇去,用秦腔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曦曦,长得好看又稀奇,一双美丽的碎眼睛,辫子还没有得。”每次还没等他唱完,曦曦就睡着了,他依然摇啊摇地唱……
爸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虽然老公说爸年轻的时候脾气也暴呢,但我还是相信只因那时生活太过艰辛。爸从来不要求我们做什么,对看不惯我们做的事情,也只是“嗐”一声,背着手就走开了,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家里的大事都是我老公说了算,爸对他的长子充分信任和依赖。他说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把我老公从打工的货场硬拽回来参加高考,并且成了全村人羡慕的大学生他爹。
每次我回老家,在厨房做饭,爸都会在大茶缸里给我沏杯茶,他知道我喜欢喝,而家里人不喝。他把茶缸盖上盖子,放在我跟前:“兰兰,你喝。”放下后,背着手走了。我经常对老公炫耀,渲染爸的样子和爸说话的腔调,以此表明我在他家的待遇极高。
每次回家他都要给我们开家庭会,每人都不愿听,妈说:“你那些话说啥说呢,娃娃们都知道了。”会议总是这样结束:孙子们坐不住,跑出去了;娃他妈们追着娃也出去了,儿子们叼根烟,朝村西走了,但爸还要坚持说,“我这辈子没有啥遗憾的,该吃了该喝了,啥都享受了,如果我得病了,你们就不要给我治了,又花钱,又受罪……”那时觉得爸特想得开,但是到后来,爸知道他得了胃癌,再也不说这些话了,一直打听哪有特效药,让儿女们找方法治病,他则忍着痛苦努力喝药。爸是这样留恋生命,能多活哪怕一天都要努力。
就要启程去看望他老人家了。这次回家,没有心思买新疆特产带回去了,只想飞机快飞。没有太过悲伤,因为我觉得爸命好,见过外面的世界,子女孝顺,和婆婆感情很深,还图什么呢?他的生命轨迹将融化在我们生活中的每一天,我们一定会常常提起:“记得爸爸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