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茹
图/本刊记者 梁辰
他几乎是踩着8点的铃声进了教室,一件蓝色运动开衫,一条大红色长裤,一双玫红色绣花布鞋,包往讲台上一放,没有停顿和寒暄,张口直接开始讲课。
两年多没有在屏幕上露过面,张绍刚胖了一点,不化妆的时候显得略黑,整个人风风火火、意气风发。
今年9月,丁荫楠导演的传记片《启功》上映,张绍刚在片中饰演中年启功,这是最强调启功先生教师身份的一段,整部电影课堂上的戏份几乎都集中在张绍刚的身上。
丁荫楠导演找到张绍刚的原因很简单,长得像。剧组里挂着少年启功和老年启功的定妆照,中间夹着张绍刚主持的照片,导演说他不用定妆,换个眼镜就是。在此之前,张绍刚从来没演过戏,导演问他敢不敢演,他回“你敢我就敢”。导演看中的是张绍刚的老师身份,他说,“张绍刚不用演,他在台上就是老师。”
电影《启功》浓墨重彩地讲启功和陈垣之间的师生情,“他觉得自己才华横溢,但他的才华又不为乱世所认可,所以他有些愤怒,在这个时候有人说你很有才华,并且我要用你的才华,所以他做牛做马,衔环以报,这就是他和陈垣先生的关系。”张绍刚这样分析这份感情,这也是他渴望的师生关系,他相信老师可以给一个人很多机会,可以改变一个人。
张绍刚1990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电视系学摄影,班上20个学生,好几十个老师,有固定的专业教室,他们常年活在那。摄影是门手艺活,老师像师父一样,天天和学生见面,手把手地带,学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师父开口就骂,毫不留情。
有一次,张绍刚忙活了一个星期,交上一份半米多长的摄影作业,老师打开看一眼,伸手就撕了,“这是你作业吗张绍刚?你觉得这是个东西吗?不是吧?我撕了你不服?服吗?”张绍刚一句话都不敢说,下课赶紧补拍。
当时的老师都是这样,张绍刚觉得理所当然,“师父嘛,师父得为你好才骂你,师父要觉得你不怎样不搭理你了,骂你干嘛呀?骂你是一件多么费精力的事儿啊。”
张绍刚1998年研究生毕业留在电视学院当老师,他继承了这种教学方式,训学生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半夏的纪念”是中国传媒大学主办的北京(国际)大学生影像展,今年张绍刚带着学生们筹备颁奖典礼,晚会大屏幕上要放的视频由几个学生负责剪辑。片子改了无数遍,张绍刚一直不满意,晚会7点钟开始,下午两点他还在让学生修改,直到5点才最后完成。“我知道他们特别辛苦,天天都在拉晚,但咱都达成了共识,这事是不是你愿意干的?我没强迫你们吧?那你们想干就把它干好,这是我的原则。”
专业之外,张绍刚觉得学生处事不当也一定会指出来。今年暑假,一个学生因为学生证漏登记没能享受到火车票的半价优惠,开学后找到学生处、财务处要求补偿。张绍刚绕着弯子听说了这件事,这两天正准备找这个学生,“这种事我一定会管,都已经发生的事,干嘛吧,因为这么点钱,你何必呢?最后给人落一印象,这学生怎么这么刺头,没必要。”
现在大学里少见骂学生的老师,张绍刚因而得名。他承认自己有时候确实话说得比较难听。
“有没有想过可能客观上真的伤害了某些学生?”
“可能有吧。我一直认为,我们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和未成年人交流,但如果我用这样的方式去和一个成年人交流,那个人根本分不清我这么和他交流是为了他好的话,我就没什么和他继续交流的价值和必要了,这是我的基础判断。”
张绍刚至今认可师徒式的关系,“不要光看到师徒关系中的简单粗暴,要看到师徒关系当中的全方位,师父对徒弟会亲达一生,而且师父对徒弟的关照是全方位的,不是讲完自己课这么简单。”
经常有电视学院本科的学生考上本院的研究生,找到张绍刚请他做自己的导师,他都会跟学生说,“别报我,你去报了其他老师,这样就可以多一个老师指导你和帮助你,你不报我的研究生,我也会给你帮助。”
1998 年张绍刚带电视编辑专业本科班,他利用自己的人脉和关系为学生们安排业界实习。大二暑假,中央三套举办全国首届戏曲票友大赛,每个参赛者需要拍摄一个小片,张绍刚把整个活承揽下来,带着自己的学生做;大三暑假,北京台国际部要做一个外国人唱中文歌的比赛,张绍刚又把学生全部拉过去,住在电视台旁边的酒店,全程参与节目的制作。
大学里,班级概念弱化,班主任对学生的负责程度全凭良心。张绍刚热心于张罗班级活动,98级学生毕业,他在全校首创毕业典礼,要求男生穿西装、女生穿晚礼服参加,传媒大学现在每年的毕业红毯由此发展而来。
张磊是张绍刚带的第一届学生,2003年读研期间,有一次张绍刚约他单独吃饭,很认真地问他未来的计划。张磊对那顿饭印象深刻,“那个时候,有一个老师愿意找到你这样去深谈,还挺难得的。”张磊说自己性格比较慢热,和张绍刚的嬉笑怒骂不太一样,所以张绍刚跟他讲话就会刻意缓和一些,“这样其实他是不太舒服的,但他会尊重我,按我的方式来。”
张绍刚跟一些学生关系非常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勾搭得挺欢。”张磊不属于最紧密的这拨人,但是他觉得大学阶段能遇到这样一位老师,一直帮助自己,是很幸福的事。
被问到偏爱什么样的学生,张绍刚说他相信机缘,尤其现在学生数量远超当年,一届两百多人,认都认不过来。但是张绍刚强调,只要学生主动联系他,他一定不会拒绝,因为这是老师的责任。
多数人对张绍刚的印象是主持人,听说他是老师,以为他可能兼职在学校上上课。实际上,张绍刚的本职一直是老师,主持节目只是他业界实践的一部分。他开玩笑说,“老师是个正经的工作,主持人不是个什么正经工作。”
“教师这个工作你能控制你自己,主持人这个工作你控制不了你自己。你想一直红就一直红?你想被人记住就被人记住?不可能,太多的不确定性,有太多不能被你主宰的东西。而老师不是,你自己能主宰,主宰的方法很简单,把课讲好。”
张绍刚讲的《电视节目策划》是学校最受欢迎的课之一,每个春季学期周三上午,一间150座的大教室里挤下两百多人,除了学生还有从业者过来旁听。
刘青是传媒大学计算机学院的老师,他每次课都来,扎在学生堆里,也参与课堂讨论,张绍刚不当他是老师,偶尔打趣。刘青评价,张绍刚“知识面很宽,交互倾听能力强,非常非常敏锐”,他把从这学来的上课方法用到自己的课堂上。
张绍刚是风格化很强的老师,他喜欢坐在第一排的桌子上,面向学生,很自在地和他们交流。他对电视节目的点评麻辣犀利,戏称情感调解类节目是“老娘们儿打架节目”,调侃嘉宾演讲类节目“靠天吃饭”;他反对滥情,最不能容忍一群小孩在舞台上唱《感恩的心》,“你做点好事,是不是还要人给你当面磕一个,简直违反人伦”;他也不赞成参与者处于全盲状态的良知考验类节目,“我得多气愤啊,你凭什么考察我?你又不是党!”
课堂上经常能听到他的感慨,“那节目太难看了,哇靠,极品”,吐槽只是引入,紧接着就是分析,“这个节目的问题是,一、二、三……”所以他的课表面上嘻嘻哈哈,实际上内在逻辑清晰,从上课到下课4个小时内容扎实。
他上课还有一个习惯,从来不用PPT,一律板书,字写得龙飞凤舞,一边写一边讲,粉笔敲着黑板,提醒同学们“注意、注意”。
张绍刚享受课堂,享受教书育人,但学校不是乌托邦,这个行当里也多的是追名逐利的人。他说自己内心老派,他的老派在于他发自内心地尊重老师这个职业。“我格外鄙视第一讲不好课的人,第二不好好讲课的人,第三原本应该上8次课,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上不了不给人补的人。”说这话时,他的头一扭,一脸嫌弃。
他发表的论文不多,手里的科研项目也不多,最大的精力用在更新上课用的教材和案例上。学校资料室的老师受他委托,定期帮他下载国外的节目,定期做梳理,所以他分析电视节目的书能推陈出新。
他的课紧跟热点、指导性强,跟他长期待在行业一线有直接关系。1990年代,业内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任何一个电视节目火了,都要在广播学院电视系开一场研讨会,当时的张绍刚作为小字辈坐在下面旁听老师和师哥师姐之间的对话,学界大咖指着节目中的问题开口就骂,这对他的触动很大,“电视是一个特殊的专业,不是理论科学,是典型的应用科学,老师们的实际行动告诉我,永远不能离开一线。”
张绍刚拍过纪录片,做过编导,1998年开始主持《健康之路》,后来通过《今日说法》、《非你莫属》被观众熟知。2013年6月7日,他宣布暂退主持界,但业内工作没有停止,依然参与各类电视节目的策划。
“这么多年,我两件事不中断,第一我不中断教学,第二我不中断业界,在我看来这两件事是一件事。”
采访前一周,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60年院庆活动上,知名媒体人、新浪网副总编沈亚川(网名“石扉客”)批评新闻学界:“没有在媒体和记者遇到权力压力的关键时刻给予声援。”采访中张绍刚主动提起这件事,“我非常同意业界对学界的批评,我觉得学界的失声在于,学界现在在自造门庭,忘了他们首先应该做的是给业界输送最好的人才,以及对业界的实践进行有效的指导,而不是做你自己的蓬莱仙境。我非常支持业界发出的声音,我管不了别人,我管自己。”
9月份,张绍刚接受《非常静距离》采访,隐退两年再次出现在荧幕上。这期节目的评论中,支持和赞扬的声音各占一半,对他主持的评价也处在两个极端。
张绍刚喜欢主持人的工作,因为喜欢表达,但他给自己的主持只打了6分,因为做主持人是需要控制的,但他想要纯粹的自由,“我在节目和自由之间平衡得不好。”
2012年初,张绍刚在《非你莫属》中两次当面质疑求职者,引起争议。之所以会在节目现场愤怒,张绍刚说,自己的价值观简单,“当我特别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我会直接告诉他;他说什么我都反对,不管对错。”
张绍刚最不能容忍两类人,“一类是装的,装还不学无术;另外一类是马屁精,我一遇上这两类人,就像战士一样就冲上去了。”
喜欢他的人说他“直接、坦诚、不做作,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儿,特别可爱”,不喜欢他的人说他“自以为是,轻易就给人下定论”。
张绍刚一直会迅速地对人做出评价,并且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他举招生的例子,5天面试400个学生,“400个人在你面前刷刷地走,就特别容易判断别人。”每学期末,他都在辅导员办公室改作业,二百多个学生,大多数他都不熟悉,“我看完作业就问辅导员,这学生特别不靠谱对吧?对;这学生是学霸对吧?啊;这学生是属于特别认真但能力一般的对吧?是。去我们系里负责学生工作的老师那打听打听,准确率百分之九十,我一点都不吹牛。你交作业意味着你在对自己负责,我由此得出的结论,你说这个结论下得武断吗?你的任何判断都来源于你所得到的材料和依据,所以不要妖魔化判断这个词,觉得判断就是武断。判断不是武断。”
《非你莫属》的话题经过不断的炒作和发酵,发展到后来,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讨伐张绍刚。在当时的采访中,他几次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一句话比喻网络舆论:“他们是粗心大意的人,他们砸碎了东西,毁灭了人,然后就退缩到自己的金钱或者麻木不仁或者不管什么使他们留在一起的东西之中,让别人去收拾他们的烂摊子。”他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你在意别人对你的评价吗?”
“随便评价,你必须给人评价你的权利,你必须给人评价你的权利,”张绍刚一字一顿地重复,“为什么?因为咱们还评价别人呢,不能光你评价别人,不让别人评价你吧,是吧,完了,句号。”
张绍刚有自己坚定的价值认知体系,有时候显得任性又傲娇。不久前一位业内朋友找到他,说一个卫视想请他做一个创业类的节目,钱不少,让他考虑考虑。张绍刚回:谢谢,我不感兴趣。朋友又回:你怎么也不问一下多少钱?真的钱不少。他说:多少钱我都不感兴趣。
张绍刚饰演中年启功
兴趣是他做事的首要标准,接下来半年,他准备打造一档纪实形态素人秀。他一贯唱衰明星类真人秀,因为“烧钱太多,像赌博一样”,而且“格式太简单”。他说自己的新节目一定是“好玩的,有趣的,我爱做的,不是主持,是做”。
张绍刚经常开的玩笑是,“你买10个LV的包,能同时背出去吗?你同时拿一钥匙包、一钱包、一包、一腰带、一鞋,那钥匙包能挂在包外边吗?”他喜欢名牌,也买了很多,但从来没觉得这是个事儿,“有就要,没有就不要,欲望不高。”
在他心里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做主持人的时候,新节目上线,仨人竞争,节目方让张绍刚录个样片,他坚决不录,“你觉得合适我就做,你觉得不合适我就不做,我从来不争。我又说我是个很老派的人,我觉得是你的就是你的,不用争,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而且还失了颜面,老派人要脸儿。”
他教育学生也是这样,学校每年的奖学金评定都是一场恶战,除了学习成绩,还有各类学术实践加分,同学之间经常因为加分多少互相质疑。张绍刚从来都跟学生说一句话,“不要因为一点分,失了分寸乱了阵脚,你如果因为死活要加这10分和别人发生了冲突,我会瞧不起你。”
采访中张绍刚几次说自己老派,虽然价值观老派,但他的世界观新潮又多元。43岁的年龄,知道大学生们谈论的所有话题,学校的一位同事说,他“喜欢四处打听点儿新鲜事,对一切充满好奇” 。
跟朋友们坐在一起聊天,他一般都是主导话题的那个,幽默是一种莫名的语言魅力,同样的话他说出来就更搞笑,时不时蹦出的粗口竟然使他的表达听起来更加过瘾。因此,常有人说他强势,他也承认,现在也有意识改正,“别人说话没意思我再想打断的时候,就尽量控制,人家说完了我再说。”
张绍刚喜欢开玩笑,自己也喜欢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想事儿时常蹙着的眉头舒展开,颧骨上的肉嘟起来,嘴微张,露出一排牙齿,显得憨憨的。
一次课上,张绍刚聊起几部自己看了一半就退场的电影,说到《刺客聂隐娘》,“节奏真的太慢了,但又觉得我要是中途退场,传出去会不会不太好”,他脖子一缩,略带扭捏地坏笑。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文艺青年,看过侯孝贤所有的电影。
他的梦想是做一档纯粹的读书节目,上学期最后一节课,他讲了自己做读书节目的经历,“收视率在0.001%,那个1还是0.0008%四舍五入的一个1”,节目播出时间一路被改,直到首播都被放在了凌晨这样的死亡时间,最终被拿下。
他像说一个倒霉鬼的笑话一样讲完故事,开始解释读书节目为什么难做,“一视觉化呈现困难;二读书是私人的事,要考虑怎么突破公共与私人的界限;三读书都有死角而且不会被人为开拓,因为看不懂所以没兴趣所以更看不懂。”
张绍刚说读书节目的影响力是靠积累的,跟现象级节目冲上去的收视率不一样,他反问学生:“一个国家是不是应该有一档读书节目?收视率?去你大爷的,不管。应该有吧?对吧?但是你们一定会看吗?你们都不一定会看。”
他觉得单纯做读书节目的时机还没到,“我也有很现实的地方,因为我在行业内,所以我不会光喷理论。今天是一个以市场为主导的机制,你不能拿别人的钱去实现你自己的理想,那叫骗人。你自己理想实现了,你自己玩挺欢,把别人钱都花了,这样做不长的啊。”接下来的实践中,张绍刚想要尝试把读书作为元素渗透在其他节目中,每天加入很短的书评或者推荐书的内容,他调侃说“理想还是需要的”。
因为好奇开放的个性和丰富的行业实践,张绍刚没有停留在他所认可和推崇的老派认知体系里,而是不断修正,他在寻求一种平衡。
2013年宣布退出主持界的时候,张绍刚说要重新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两年过去了,思考有结论了吗?”
“当时其实就有结论,就是我不要那种忙忙乱乱的生活,我希望要的是比较简单的生活,不烦不乱不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张绍刚每天坐地铁出门,地铁里充斥着速成的广告,“12个月拿到本科,那你让我们这些正经本科生很愤怒啊,凭什么你12个月就拿到,我们需要48个月,凭什么呢?”
“你会因此对这个时代感到不忿吗?”
“不会,没有。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征,我们这个时代多朝气蓬勃啊,变动多快啊,所有的变动都让你每天处于紧绷状态,你要不断地去学习,多好,特别好。但与此同时,太躁了,太急了,太想成了,这个我不想适应,那我就不适应,我让自己慢下来。所以时代急,我不急,我不怕被时代的车轮碾轧,也不怕被时代的车轮抛在身后。”
这两年,他的生活像他告别舞台时说的一样,“第一好好教书,第二相妻教子。”儿子今年上小学二年级,张绍刚每天接送,假期父子俩到处旅行。
被问到最看中的东西是什么?他停顿了几秒,回答说: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