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津
《马可·波罗游记》中所描绘的马达加斯加岛
1301年,一本小册子在欧洲识字阶层中传阅,并出现上百册手抄副本,成为印刷时代到来前的畅销书。这本小册子讲的是一个商人为了拓展业务远行海外的所见所闻。后来,这本小册子被翻译成中文,名字叫《马可·波罗游记》。在小册子的第185章里,马可·波罗到了马达加斯加岛,“此岛紫檀树多繁茂,致使林中无他木材,彼等多有龙涎香,盖其海中多鲸,而捕取者众;并多大头鲸,是为极大之鱼,饶有龙涎,与鲸鱼同。岛中有豹、熊、虎及其他野兽甚众。商人载大舟来此贸易而获大利者,为数不少。”表述这段文字时,马可·波罗绝对想不到,他的描绘会给这片海域带来血光之灾。
龙涎香,一种产自鲸鱼的神奇香料,在古今中外的志怪奇谈中总是凶猛地刷着存在感。无论在东方古国,还是西方世界,人们都相信,龙涎香有治愈功效,它被点燃时散发的缕缕异香和人体有不可思议的感应。然而,龙涎香的产量却极为稀少,在汹涌的需求面前,价比黄金。商人出身的马可·波罗自然知道龙涎香的珍贵,马达加斯加岛的意外之财让这趟远行不仅捞回了成本,还大赚了一笔。如果活到今天,热爱倾诉与分享的马可·波罗一定是朋友圈刷屏的活跃分子,无意间就泄露了商业秘密。17世纪,西方有药典宣称龙涎香能够治疗大脑和心脏类疾病,并有预防瘟疫的功效。欧洲人吃尽了瘟疫的苦头,此时马可·波罗已逝去近四百年,人类的航海技能全面升级,新一代冒险家根据《马可·波罗游记》提供的情报,纷纷奔向那片盛产龙涎香的海域。翻滚的浪花下,那里成了抹香鲸的地狱,闻风而来的海盗们自然不会放过劫财的绝好机会,追逐、猎杀、伏击、火并……人性的贪婪与残忍肆无忌惮,留下了一段黑暗的记忆。
这不是由龙涎香引发的第一场战争。早在它之前,围绕龙涎香展开的争夺就已经延续了好几个世纪。
自秦汉以来,丝绸之路的开辟打通了中国与世界的贸易往来,巧妇们织造的绫罗彩锦和工匠们烧制的精美器皿伴着叮咚叮咚的驼铃声源源不断地运送出去,换回牛角、象牙,以及风味独特的调味料和香料。龙涎香就是通过这样的途径由阿拉伯人带到中原。
1974年,泉州古港挖掘出一艘完整的古船,打开货舱后,人们惊呆了,乳香、龙涎香、降真香、檀香、沉香……五花八门,足足有四千七百多斤。经过考古学家鉴定,这是一艘经由海上丝绸之路的宋代运香船。
古代泉州海港繁忙景象
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个朝代像宋代这样,把对香料的迷恋发展成一种上至朝廷、下至民间的集体狂热。龙涎香除了传统的焚炙用法,更是横扫衣妆配饰、吃食茶饮等领域。于是,在宋代琳琅满目的商品交易之中,一条香料贸易的线路若隐若现。史载,“广南金、银、香药、犀、象百货陆运至虔州,而后水运,终抵汴梁”,事实上,由广州出发的外货,并不是一直陆运至虔州,因为广州到南雄一大段是有水路相通的,需要陆运的只是大庾岭一小段而已。《宋史》卷二六三《刘熙古传》云:“岭南陆运香药入京,诏(刘)蒙正往规画。蒙正请自广韶江溯流至南雄;由大庾岭步至南安军,凡三铺,铺给卒三十人;复由水路输送。”过了大庾岭之后的水路是赣江、长江、淮河和汴河。这是一段繁复曲折的物流通道,尤其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往往要耗上好几周时间。如果押运的是珍贵货品,则更是凶险无比。尽管朝廷对于沿路的匪盗之流毫不手软,但金钱的诱惑仍驱动不少人铤而走险。太平兴国二年腊月的一天,一队运送岁贡的马车出事了。那是由13匹马、37人组成的押送队伍,行至大庾岭下,“驿路荒远,室庐稀疏,往来无所芘”,山中刚刚下过一场雨,深冬的寒气将来不及蒸发的雨水凝结成霜雾,聚于林中久久不散,能见度极差。据走在队伍前面的一名马夫回忆,当时天色很暗,侧前方的山壁上突然滚落下长圆形的黑色之物(后来证明是砍下并烧焦的树干),人们毫无准备,纷纷躲闪,不料却惊动了马匹,有人被马撞倒,继而被惊慌的人踩到,场面就此失控。直到混乱过去,人们发现13匹马只剩下了9匹,其中2匹所驮之物为香料,包括数量不菲的龙涎香。
刚上任虔州监不久的蔡挺接手了这桩大案,搜索和调查同时展开,却始终未有走失的4匹马的下落,而案子的疑点也越来越多,滚下的圆木显然是人为所致,但所有目击者都没看到外来人的身影。蔡挺怀疑外来者可能穿上了和马队的人一样的衣服,在那样的天色和混乱下,出现在面前并牵走马匹也不会被发现,而且,他们的目标似乎很明确,这样一来,就说明马队中有内奸。蔡挺迅速将马队中的所有人提审了个遍,但仍一无所获。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马队的领队被判失职,问斩处决。
第二年春天,蔡挺带着一帮兄弟重新修整了这条“险绝闻于天下”的山路,南北三十里,置亭通渠,“以砖凳其道,引流泉涓涓不绝,植红白梅夹道”,整顿后的大庾岭以其风光秀美吸引了不少人前来,人气冲淡了昔日的荒凉之味。
而民间对于“大庾岭疑案”的热情似乎并未减少。在宋代说书人的演绎下,变成了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山匪组织“红苗会”的头目身中异毒,急需龙涎香解毒。马夫吴江出身草莽,感念旧日“红苗会”之恩,巧妙接应……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还有故事说汴梁一家药铺的香料盒子上有朝廷的封印,疑似当年遗失的那批香,引得官府及江湖三教九流前来盗取,展开了一场明争暗斗的厮杀。
北宋时期,都城汴梁是政治中心,也是商业中心,居民数量多且购买力强,运销到那里的商品不愁卖不出去,甚至有游荡在汴梁的波斯、阿拉伯商人买去,又出口转内销,价格翻番。由于当时国外的香料大都经由广州转贩内运,在广州做官的人,罢任时也往往把香药贩往汴梁出售。
《宋史》卷二八七《李昌龄传》记载李昌龄由广州罢任北返、运载许多药物回汴云:“知广州。广有海舶之饶,昌龄不能以廉自守。淳化二年代还。初(父)运尝典许州,有第在城中。昌龄苞苴辎重,悉留贮焉;其至京城,但药物药器而已。”这些在广州低价买回的香药绝不是送人或自用,而是在汴梁市场上高价出卖,以便获利。所以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三说相国寺的瓦市有罢任官员的香药出卖云:“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买家有平民,也有达官贵人,甚至有时,朝廷也会派人到市场上去收购。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记载,“宣政盛时,宫中以河阳花蜡烛无香为恨,遂用龙涎沉脑屑灌蜡烛,列两行数百枝,焰明而香滃,钧天之所无也”,这样大的使用量单靠贡品是远远不够的。
到了南宋,政治中心由汴梁南转杭州(当时称为“行在”),政府在广州收买到的外货也运往杭州出卖。这些由广州转贩入杭的外货,多半属于原料性质,有的一点也没有改变过,便贩往杭州,也有的先在广州加工制造,再运往杭州出售。洪迈的《夷坚丁志》就描述了在广州加工制造过的龙涎香贩运入杭的情况:“许道寿者,本建康道士,后还为民。居临安太庙前,以鬻香为业;仿广州造龙涎诸香。”此举引发了一股仿制之风,“龙涎香品……番禺有吴监税菱角香,而不假印脱,手捏而成。当盛夏烈日中,一日而干,亦一时绝品。今好事者家家有之。泉南香不及广香之为妙。都城市肆有詹家香,颇类广香。”
这些仿制的龙涎香和正品在形与色方面十分神似,且价格便宜,极大地缓解了货源紧张的局面,但麻烦也接踵而来。对于有经济能力的官员、特别是皇家成员,对纺织品是嗤之以鼻的。
绍兴元年九月,一船域外货品由广州北上杭州,此时的物流通道已改为海路,不需要再提防山贼,而是要警惕海盗,好在海上交通比较发达,管理又相对严格,一路平安。然而当货品抵达杭州时,清货官却发现三盒龙涎香被人用“狸猫换太子”的手法调包了。这事做得又干净又利索,完全未留任何痕迹。调换来的“山寨品”在做工上极为精细,若非懂行之人,很难辨别得出。清货官不动声色,一面暗中收购正品以向上级交差,一面悄悄将仿制品转向市场,处理掉了。和“大庾岭疑案”一样,这个事故为民间艺人又提供了热辣的题材。龙涎香不仅调味了人们的嗅觉感官,更为大众娱乐增添了不少滋味。
(参考资料:《说书人考》、《宋代广州的国内外贸易》、《香料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