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
博尔赫斯说,天堂是图书馆的模样。这么说来,大概天堂多半是伦敦的模样。
伦敦有很多非常好的图书馆。9又3/4车站附近的大英图书馆,虽然在阅览室看不见马克思的脚印,但宽敞的座位、舒适的皮椅子、古典风格的台灯,都是让人能够安心看书的条件。冬天下雨的时候,可以去二楼的cafe点一杯热巧克力,看争分夺秒的读书客在过道的座位上对着电脑奋笔疾书,觉得十分安心满足。心情好,还可以下楼去典藏室看看莫扎特的手稿,《在路上》从出版到今天不同的版本,甚至还可以戴上耳机,听见百多年前的音乐。
我读书的时候,全年唯一的考试季在让人无心读书的暮春,而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总是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氛围。像我这种懒散客常有背着大书包找不到座位的时候,那会儿就会跑去对面国王学院的霍奇金大楼,在书丛中探险一样找到一个无人来访的座位,对着爬山虎缠绕的砖墙。不过,要说最喜欢,一定是SOAS(亚非学院)的图书馆。从我们学校楼下租一辆Barclays的自行车,从Holborn一路骑到Russel Square,经过全世界时装设计师的圣殿圣马丁学院,经过凯恩斯和弗吉尼亚伍尔夫的Broomsbury,可以把自行车停在大英博物馆门口,进去绕一圈,然后再从一溜小书店逛过去,就到了SOAS。
大概亚非研究本来就是冷板凳坐穿的事情,所以在SOAS的图书馆从来没碰上过找不着座位的事情。对因为考试而愁白了头发的学生来说,是十足的慈悲。对于历史有兴趣的人来说,更是一种他乡遇故知。
第一次去SOAS看书,在中国相关的一层闲逛,看到一张照片,英国绅士的样子,却觉得好像哪里见过。直到有一天,在某本书的扉页看见Reginald Johnston才想起来,哟,原来是溥仪的老师庄士敦。忽然就亲切起来。
另外的一天,与两面墙的涵芬楼《四部丛刊》不期而遇,除了纸页泛黄,一切如新,好像穿过时间的平淡安详,而另一头上海的涵芬楼七十多年前在炮火下毁于一旦,张元济苦苦收集的善本付之一炬。没想到他的半生心血,在隔海之处,微光一闪。以前只当“明夷”那一卦是嘴上说说而已,那时候真的相信,苦苦飞行的鸟垂下翅膀,想要飞在天空,却坠落地下;远行跋涉的君子,没有吃的……但卦辞又说了,明入地中,利艰贞。最晦暗的时候,却又是正要转向光明的开始。
当时在做中国和美国版权法的比较研究,有时候在SOAS找一些古代出版的资料。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要去图册的架子上摸两本出来偷个懒。日本人出的画册,总是精美。看梁楷和牧溪,灿烂的阳光从透光的顶层照下来,细细地看着冬天的雪景,寒江独行的诗人,远水归帆,烟寺晚钟。还可以看以前听说却找不到的书,李雪曼写《宋人绘溪山无尽》,外村中讲《作亭记》,甚至还可以抱着身价高贵的英文版《中国绘画三千年》悠悠闲闲翻一下午。
那时候偷闲翻书,理直气壮地不求甚解,但也纯粹。雷徳侯主编过一本叫《兰与石》的图册,是柏林东亚艺术研究馆藏的中国书画集子,全本的德文,一窍不通,也看得开心。后来有一天,都忘了在翻哪一本图录,简笔画一样的渔人驾着渔船挟风带雨地闯进眼帘,再添上宋理宗写的那两句“平生睡足连江雨,尽日舟行擘岸风”,看得人心里一动,魂不守舍。后来在上海博物馆看画,进门处的董源面前人山人海,于是朝着人少的角落里钻过去,定睛一看,却就是夏圭这幅《风雨舟行图》的真品。想到在SOAS的初遇,真像稼轩那句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去SOAS看书,笑说:“因为那边的免费饭比较好吃。”伦敦的教会和慈善组织会在每周选一天发放免费午餐,大多是咖喱和米饭。曾经有个段子讽刺我们学校金融系学生“命在格子间,心在利物浦街”(伦敦的金融城):排队等着免费午餐也要抓紧时间跟前后搭讪(行话叫做“networking”,社交能力)。重点在于,我们学校附近那个摊子,大概知道投行精英根本没空去尊重米饭和咖喱的灵魂,于是草草了事,十分难以下咽。而SOAS发放的同样咖喱米饭,面对着来自五湖四海的留学生,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攒上一点乡愁,因而就十分异域风情,好吃多了。
现在再想起这个问题,还是不能解释清楚。大概是那么多的偶遇成全了一种浪漫的怀乡,而那点怀乡就成了归属感。我只知道,如果真的有大洪水的一天,希望能被困在SOAS的阅览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