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蔚
石涛的画,尤其是山水,充分体现的是一种元气淋漓、纵横天地的自由艺术精神。朱良志先生《南画十六观》中以“躁”为纲领,来解会石涛的绘画风格和艺术精神。
《道德经》二十六章有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根,躁则失君。”老子的“躁”,是轻率躁动之意。朱氏所言的“躁”,其意指向一种醉舞欢歌、率性挥洒的豪纵之气,有别于老子的观念。
在《石涛研究》一书中,朱良志先生也以“粗”作为概括石涛艺术特征的的重要概念,他说石涛的艺术作品“大开大合,大写意,浪漫高蹈,奇幻独特”。石涛将浪漫而放旷的诗意情怀融注在笔墨之中,正如其题画诗所言,“盘礴睥睨,乃是翰墨家生平所养之气”。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华山剑派有所谓剑宗、气宗之分。以此为参照,石涛尚气,每以气驭笔,渴笔取妍,扫墨成风,烂漫恣肆,奔涌流荡,堪称画史上之“气宗”大师。
《石涛画语录》中,“一画”一词出现27次,尤以开篇《一画章》为多。何谓“一画”,众说纷纭。周汝式曰“最初之线”,罗家伦以亚里士多德之宇宙生成观念与之比较;科尔曼认为艺术世界创造,始于一画。
或曰其意近乎“道生一”,或曰更似禅宗“万法归一”及大乘中观“不落两边”思想,或曰一画即《易》之卦象……不一而足。朱良志先生所做新诠,认为“一画”乃石涛所独创之艺术创作原则,既是最初的也是最高的内在法则,是石涛基于艺术创作情感而总结的纯粹体验性的精神境界。
通读石涛画语,综观各家所论,一画当有数层含义:开篇《一画章》所述主要指朱先生所诠之创作法则;《运腕章》“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则有书画技法线条意;另如《皴法章》“一画落纸,众画随之”,此处一画,当与俞剑华黄兰波观点相符。
《了法章》主要讲绘画创作的法则,应当理解、遵循而不应死守成规,古之画者亦守法。法则之立,源于创作实践,能掌握法则形成的源流本末,就不会因其而造成障碍。绘画要尊崇内心,顺从内心的自由方向则程式化的障碍自会消退。坚持并明确独创意识的艺术创作原则,则乾旋坤转之意自然昭显。
《变化章》首先谈如何对待和继承传统的问题。泥古不化者因其受传统束缚,“识拘于似则不广”,而有识之士则识古而弗为,借古开今。此章“无法而法,乃为至法”中的“法”,借意于《景德传灯录》中之佛偈:“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石涛就是“以法法无法,以无法法法”,他主张每次创作即是一次超越,“我法”若有定相,就无所谓自由创造。
此章重点还在于石涛高扬艺术创作的主体性原则(“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强调画家个人独特的、自我的艺术感受和艺术表现,而不要做“有古而不知有我”的人。古人或名家可资借鉴参考,而不必一味仿效、追随或依傍。同时石涛也说明其绘画旨趣,在于“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当个人绘画风格与古人接近或相似时,石涛给出的解释也如顽童一般有趣:天然授之也。用白话说,差不多就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意思。
《笔墨章》主谈笔墨。笔墨问题,作为中国画史绘画理论的论题,在石涛之前早有人论及。董其昌《画旨》谈何为无墨无笔;唐岱《绘事发微》则从绘画技法层面谈有笔无墨和有墨无笔。石涛则在此论题上“接着讲”而非“照着讲”。此章中,石涛以蒙养与生活作为笔精墨妙的前提条件(“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同时也作为有无笔墨的评判标准(“能受蒙养之灵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无笔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变蒙养之灵,是有笔无墨也”)。“蒙养”“生活”二词究竟何意,学人亦多歧见。朱良志先生谓石涛“蒙养”思想主要受张载影响,而“生活”思想则源出于程朱理学,此论较有说服力。
值得说明的是,石涛才情横溢,所具多诗意情怀,《石涛画语录》即使完稿于其晚年思想成熟之时,该文本自身的文学性叙述依然很重,其文中逻辑严谨、有条不紊、名正言顺、循名责实的理性论述比例较少。这也是其画语让人觉得“玄妙难解”的重要原因之一。以古典诠释学观点看,“追溯原意”几无可能,然借多学科视角及知识,尽量做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诠释,还是各有价值的。
《运腕章》主张以运腕之法,来打破绘谱画训提供给画家的程式化图式与笔墨陈规。一个画家,既要有远见卓识,也要能切问而近思,这样才能克服方隅之识。石涛认为当绘画的运腕训练达到精熟程度,即可化解以下四种绘画过程中的问题:形势固化、画法老套、修养不足、山林表现缺乏实感。
此章可谓石涛在运腕技巧上的经验之谈,他以虚实、正仄、疾迟、变化、神奇等词来形容运腕熟练所能达到的绘画效果。对运腕的强调,实际上也是一种“尊受”,因手腕之灵动熟练,画家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他的艺术感受,呈现他的艺术理想。
《絪缊章》主述画家的艺术独立性与其文化价值。“絪缊”语出《易传》,张载将其深化为哲学概念,石涛在此则借以说明绘画艺术的绝美效果与超逸境界。一个优秀画家,就是一个“辟混沌手”,他依靠智慧而“得笔墨之会,解絪缊之分”,作品可传诸古今,自成一家。
画家的文化价值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会用自身的艺术精神、绘画技能与文化才情,让自己的作品焕发出生命的生机,会用笔墨的灵动奇异之美去照亮每一善感的心灵。
《山川章》主要讨论山川绘画理念与技法,兼述画家、作品以及作为表现对象的山川的辩证关系。其行文辩证思维及叙述方式,乃从《易传》中来。开篇说明,画家兼得乾坤之理与笔墨之法,才能完美表现山川之质与饰(其意与《论语》之“文质彬彬”近似)。
石涛还阐述了天地、风云、水石与山川的动态相互关系。同时以《一画章》开篇所创的“一画”概念(主张画家遵从自由而内在的直觉感受),作为山川绘画理念的最高法则——“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正因为有了“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积累,石涛与山川之间才能够达到“神遇而迹化”的境界。
《皴法章》主要探讨具体的绘画技法:皴法。文中罗列了各种皴法及自然界存在的各类山峰,并阐述皴法与山峰的关系:峰之变与不变,在于皴之现与不现。
此章还对《笔墨章》中笔墨、蒙养、生活的关系进行进一步阐发,并提出另有深意的“操持”一词,表其逻辑关系:画之蒙养在墨,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善于使用皴法的画家(善操运者),能得蒙养之灵,运用之神,把握好虚实的度,使心理感受与皴法表现完美相契。
《境界章》主述山水画构图程式化的问题,石涛对“分疆三叠两段”进行了阐释,并指出其弊端:固化的三叠,犹如刻印,毫无生机。
而如何借鉴传统程式的同时又能不落窠臼呢?石涛认为,首先要使地树山三者贯通一气,其次要敢于突破陈规,三是尽量摒弃俗迹,若能兼顾三者,哪怕细节稍有不足,也无大碍。
石涛在《蹊径章》中,主要对“蹊径六则”进行了阐释,即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这六个概念进行简单说明。
此章意在讨论绘画构思立意及画面构图的主次关系的处理问题。只有用笔松活,画面的奇险脱俗之妙方能表现出来。
《林木章》是在绘画技法层面,围绕具体的写树之法展开讨论,由绘画技法延伸到审美意趣的传达。
石涛画树,有两大特征,一是将林木拟人化,以人体舞蹈的动态之美(其势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蹁跹排宕)作为画树的方针;二是以写石之法写树,依靠“虚而灵,空而妙”的灵活笔力腕力,体现出生辣奇崛的艺术效果。
《海涛章》以自然形态中的山与海的相似及对应关系为例,讨论山水画构图中的布局搭配问题,此章之海,指波涛汪洋,也有云海之意。
石涛根据自身绘画实践,提出“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故此,石涛画作中常见苍山似海,烟波微茫,起伏多姿。其作品之所以能够如此出神入化的精彩表现,皆因其超凡的感悟力与笔墨造诣。
《四时章》主要谈中国画中题画诗与画作之间的关系。当绘画中需要表现四时之景时,除了通过山石林木等物象及浓淡干湿、皴擦点染的笔墨技法,还需要借助于诗词的文学表现力。以诗词来丰富画意,以绘画来表现诗情,石涛尤擅此道(“予拈诗意以为画意,未有景不随时者”)。
王文治《快雨堂题跋》中赞曰:“清湘最善模拟古人诗意。余旧藏太白诗意小册……皆极形容,造微入妙。”这种对诗情与画意相得益彰效果的追求,源自宋代以苏轼为代表的文人画倾向。正是由于有了士大夫文化品格和诗意才情的介入,中国画发展到了石涛这里,才焕发出更大的文化魅力。石涛天分极高,诗情洋溢,其题画诗信手拈来,与画作浑然一体,超峻绝伦。石涛有一则专门谈及诗画关系的题跋:“诗中画,性情中来者也,则画不是可以拟张拟李而后作诗;画中诗,乃境趣时生者也,则诗不是生吞生剥而后成画。真识相触,如镜写影,初何容心。”解读石涛画语,由其题跋而得启悟,可见陈师曾所言不谬。
《远尘章》的文眼在“夫画贵乎思”,艺术家贵在有脱俗的思想、敏锐的洞察力与艺术创造力,思想专注更能激发创作激情,从而使画境精微。
最能体现石涛性格的是此章最后一句:“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石涛认为“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对自己所创的“一画”论,颇为自得。关于如何使画家及画作远尘脱俗,石涛有个简单有效的办法——心不劳则有画矣。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山水画研究方向博士研究生、中央国家机关美术家会员、中央国家机关书法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