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艳
1915年,赵元任先生在一战期间创作的钢琴曲《和平进行曲》发表于由康奈尔大学留学生编辑的《科学》杂志创刊号上,成为当今公认的第一首由中国人创作的钢琴曲,由此也标志着中国钢琴音乐在中国发展的开始。在过去的一百年中,中国钢琴音乐的语言与风格在西方音乐与中国社会文化的双重影响下衍变与发展,从调性音乐到多调性、无调性,从十二音音乐到机遇音乐……钢琴音乐创作始终在“当下”的语境下诉说着“当代”的音乐语言。舞台上的演奏家们始终是中国当代钢琴音乐的重要传播使者,他们对作品的演释与表达成为当代音乐风格与气质的一面镜子。
在中国文化大繁荣的背景下,中国钢琴作品在国内外音乐舞台的“出镜率”日益提高。2014年11月,上海音乐学院国际钢琴艺术中心主任、钢琴家周铿教授精心策划了一场“中国梦·钢琴梦──中国钢琴作品专场音乐会”,邀请美国朱利亚音乐学院、耶鲁大学音乐学院、法国巴黎高等音乐师范学院等音乐学府的八位钢琴家演释了中国作曲家的十部钢琴作品。西方人指尖下的中国钢琴音乐之演释这一音乐会形式可谓世界钢琴乐坛的盛事,对中国钢琴音乐的国际性传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在中国,诸多钢琴演奏家、教育家都曾对中国钢琴音乐的发展、推广与传播做出过重要的贡献,旅欧青年钢琴家唐瑾就是其中的一位重要传播使者。她先后在奥地利萨尔茨堡莫扎特国立音乐大学获钢琴表演硕士学位,在德国汉诺威戏剧与音乐学院获艺术家文凭,如今她是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钢琴副教授,并频频以演奏家的身份活跃于世界音乐舞台。近年来,唐瑾多次在奥地利、美国、瑞典、日本、中国等地举办的音乐会中推广中国当代钢琴音乐,让国内外听众近距离聆听这些在不同历史文化语境下创作的中国钢琴音乐。
此外,唐瑾还参加了诸多以当代音乐为主题的音乐会,如2008年在萨尔茨堡和上海为庆祝上海音乐学院成立八十周年而举办的“中国·奥地利新作品音乐会”,2009年至2014年连续六届的上海音乐学院当代音乐节,2011年首届华人音乐创作鼓浪屿笔会,2014年广西南宁东盟艺术周等。她积极推广中国作曲家的现当代独奏及重奏作品,手头上积累了多部当代语境下产生的新作,包括杨立青、王建中、丁善德、陈其钢、谭盾、汪立三、许舒亚、温德青、陆培等十几位作曲家的作品。
2015年6月,唐瑾将在德国莱比锡巴赫音乐节上举办以“巴赫对话中国当代作曲家”为主题的钢琴独奏会。据悉,这是继华人钢琴家朱晓玫之后,巴赫音乐节向中国钢琴家发出的第二封邀请。在这场音乐会上,唐瑾将演奏六位中国作曲家的钢琴作品,分别是:杨立青的《小奏鸣曲》、温德青的《计一与计二》、陈其钢的《京剧瞬间》、黎英海的《夕阳萧鼓》、谭盾《八首水彩画的回忆》组曲以及王建中的《情景》。音乐会曲目的顺序安排别具一格,唐瑾将巴赫《C小调第二法国组曲》(BWV 813)中的六首舞曲(阿勒曼德、库朗特、萨拉班德、歌调、小步舞曲、吉格)与这六首中国作品予以穿插,从而形成巴赫与中国作曲家的“对话”。
作为当代音乐的研究者与创作实践者,我一直都很想听听演奏家对于当代钢琴音乐的演奏诠释、情感体验的看法。于是,我相约唐瑾,从她演奏过的几部当代钢琴作品聊起。
琴键上的中国音乐文化之表达
中国作曲家的音乐语言与风格常常隐含着中国文化的神韵与色彩,以钢琴这件西洋乐器来表达中国文化的意蕴与精髓常常成为考验演奏家的一面。对此,我与唐瑾就三部音乐作品从音乐创作研究与演奏诠释两大视角交流了彼此的主观感受与体验。
杨立青先生的《小奏鸣曲》是唐瑾音乐会的保留曲目之一。值得提及的是,该作品与杨老师早期创作的另一部钢琴独奏《九首山西主题民歌钢琴曲》都是由唐瑾担任首演的。从创作的视角来看,《小奏鸣曲》运用了传统三乐章的奏鸣曲形式,并借鉴西方的曲式结构类型,分别以略有些松散的“微型”奏鸣曲式、二声部的复调小变奏曲和回旋曲式构筑而成,其中的中国元素则体现在作品音调中力图追求的“民歌风”上。当谈及杨立青先生的音乐语言时,唐瑾坦言:“无论是其早期完全基于传统调性音乐创作的作品,还是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留学德国后借鉴西方当代作曲技法完成的新作,在我看来都充满了浓厚的中国文人情怀和传统文化底蕴。《小奏鸣曲》也不例外,慢乐章深沉抒情,意境含蓄丰富,快乐章情感对比强烈,跌宕起伏,富有戏剧效果,是一部听上去令人感觉回肠荡气的佳作。”
中国风格的表达始终与创作演奏技法的创新紧密相联。杨立青在其钢琴四手联弹《山歌与号子》中借鉴西方当代作曲技法,开拓了钢琴音色的表现力。他在“山歌”中运用音块式的音束以及琴弦刮奏的技法,在“号子”中采用了复杂的和音及节奏交错。在从乐谱到音响的转换过程中,唐瑾对这些技法进行细细的品味、研究、分析与实践,唤起她的是对山谷间的对歌、回音声声不绝的联想以及劳动号子亢奋的律动。她将这一画面在琴键上予以表达,竭力展现山歌与号子的韵味。
陈其钢先生的《京剧瞬间》是另外一部具有浓郁中国文化色彩的当代钢琴作品,唐瑾曾多次将其搬上音乐舞台。乐曲由两个京剧过门作为主导动机,变奏发展而成。京剧旋律元素在作曲家的笔下被切碎、溶解、重组,且与梅西安常用的一些和声色彩嫁接。唐瑾说:“这首乐曲从演奏技巧、触键、音色、速度及节奏等各方面来说,对于演奏家都是一种挑战。或许是在法国定居多年的缘故,陈其钢先生对于音乐的审美品位亦十分的‘法国化’,尤其体现在对于声音的清晰度、色彩的细腻层次和精准无比的速度及节奏要求上。”关于该曲的内涵表达,她也与陈老师有过交谈,她问:“该曲是否具有什么特定的画面或者故事背景?”陈其钢先生淡淡地笑言:“没有特别的画面或者故事情节,只是为了表现一种精神,亦即京剧中所要表达的精、气、神。”显然,这是一部充满鲜明“戏”味的作品,它可以让我们联想到“京戏”“戏剧”等艺术形式,戏中的中国韵味更多的是基于演奏家主观体验下的诠释与表达。
从调性音乐到后调性音乐,中国文化符号始终以显性或隐性的形态蕴含于中国的钢琴音乐创作之中,包括五声性的音乐语言、民族民间音乐和戏剧曲艺素材的运用、古诗词的写照……由此,在琴键上表达中国文化的气质常常成为演奏家演释中国钢琴音乐的重心。
指尖下的当代音乐语言之诠释
谈及当代音乐,人们不免会联想到怪诞、刺激的音响,标新立异的艺术观念,独具创新的演奏技法等等。的确,二十世纪以来精彩纷呈的音乐挑战着人类对声音的无限遐想,也颠覆着几百年来传统音乐带给我们的听觉审美和艺术观念。这一百年来的中国钢琴音乐可谓是西方音乐技法与中国文化相融合的产物,中国作曲家在借鉴西方音乐语言的同时追求着本民族的中国风格,从而形成独特语境下的个性音乐音响。这一中西合璧的音乐语言是如何在演奏家的指尖下诠释的,成为我感兴趣的另一大话题。对此,结合唐瑾演奏过的另外两部作品,我们继续侃聊。
温德青先生的四手联弹《小矮人的回旋曲》是唐瑾上演过的所有中国作品中较为现代的一首。该作品由两位瑞士钢琴家向六位现代作曲家发出委约,要求根据拉威尔《鹅妈妈》钢琴组曲重新创作一部组曲,因其中的第五首《陶瓷皇后拉德红娜》颇有中国风味,他们就将这段音乐的重写任务分派给了中国作曲家温德青。就乐谱而言,温德青在开始部分以小二度替代拉威尔原作中的大二度音高素材,随后融入了中国民族拨弦乐器的音色,使得温德青和拉威尔这两部作品的音乐语言增强了时空的距离感。唐瑾谈及了这部作品在演奏技法上的创新:“这是一部听上去相当‘现代’的作品。作品以无调性音乐语言为根基,将当代西方作曲技法与自己独创的表现手法相结合。在演奏上,作曲家将演奏空间扩大到琴键以外,扩展了钢琴这件乐器可以发挥的音色,如用吉他拨片刮奏琴弦以模仿琵琶的音色,或是用手指按弦及滑弦产生泛音模仿古琴,从而产生了丰富多变的音色,实现了西与中、古与今的对话与交流。”在钢琴上模仿中国民族乐器的音色是中国作曲家常用的笔法,《小矮人的回旋曲》中所涉及的演奏形态已经将身体的肢体动作融入演奏,从而赋予作品整体的画面感与空间感,指尖的对象由琴键扩大到琴弦,从一定程度上说,演奏家传递给听众的是听觉层面的音响与视觉层面的感官之综合。
王建中的《情景》(1993)是音乐会上相对热门的中国当代钢琴作品,该曲是1994年第一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的委约作品,2002年获第二届中国音乐“金钟奖”钢琴作品金奖。在上文提及的那场具有跨文化性质的“中国梦·钢琴梦──中国钢琴作品专场音乐会”上,该曲作为压轴曲目,由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教授大卫·莱弗利先生演奏。根据作曲家的解释,乐曲以不同的音响特征描写了不同的场景与画面,“情景”的标题由此得名。作品大致分为六段,分别是引子、快板、慢段、急板、快板和尾声,就结构而言,很难用西方传统的曲式加以规范,而是与我国民族音乐中多主题的“联曲体”一脉相承。当谈到该曲的演奏心得时,唐瑾说道:“此曲与王建中先生以往的创作风格相比颇具突破性,无论是和声还是节奏都加入了许多‘现代’元素,听觉上新颖而刺激,急板中的激烈节奏几乎让我想起了普罗科菲耶夫《第七奏鸣曲》的末乐章,但事实上这首钢琴曲从形到神(音乐材料、表达方式、人文内涵、意境和韵味)都体现出强烈的中国民族风格。”
对于该曲的“中国风格”,唐瑾进一步解释道:“五个主题旋律均突出了五声音调里最具民间音乐意味的四声音腔;曲中五声调式的装饰音令人联想到古筝特有的色调和演奏法;乐曲的意境和内容充分展现了中国西南山区少数民族生活的各种场景和画面,例如乐曲中的慢段描绘出安静美丽的夜景,而最后一段的快速段落则充分展现了热闹欢腾的少数民族舞蹈场面等。这是一首充满感染力、想象力和魅力的佳作。”对于许多演奏家而言,作品的演释是在画面中、想象中实现的,唐瑾的这番话让我进一步看到了演奏家解读作品的视角。
当代音乐语言对演奏技法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当我问及演奏当代音乐作品在技法上有何新的挑战时,唐瑾坦言:“演奏当代音乐对于钢琴家在读谱能力、记忆、掌握复杂节奏、头脑的反应力、制造更丰富多变的音色和音量等方面,都具有更高的挑战性。”而针对中国作品,唐瑾每演奏一首新作,总是尝试去找寻音乐作品的“根”。她说:“正如演奏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要去了解他的歌剧,演奏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要去聆听他的交响乐,演奏舒伯特的钢琴作品要去挖掘他的艺术歌曲一样,演奏中国作品亦是如此,演奏家需要去解读音符背后的文化。”中国作曲家常常将民间音乐、曲艺戏剧、古诗词等具有中国文化符号的素材引入创作,可以说,山歌的韵味儿、京剧的戏味儿、古诗词的悲情与浪漫正是演奏家所追求和演释的“中国风格”。回肠荡气、深沉抒情、意境含蓄、悲天悯人……在聊天过程中,唐瑾提及的这些颇具描绘性的词藻便是她欲要在钢琴上表达的中国文化神韵。
在莱比锡巴赫音乐节之后,唐瑾将于2015年9月在上海交响乐团演奏厅举行一场个人独奏会。除前文提及的作品之外,她还会带来陆培的《山歌与铜鼓乐》与叶国辉的《京剧主题即兴曲》两首新作。唐瑾表示:“我将坚持不懈地将中国当代优秀作品推广给听众,一方面希望能紧跟时代的艺术文化之步伐,另一方面这也是我作为一位演奏者和教育者义不容辞的责任。”音乐语言始终是时代的产物,可以说,当代音乐正是人们在当代的音乐语言与文化语境下表达当代人思想和灵魂的一种途径与写照,音乐中不乏对历史、人文的映射,中国当代钢琴音乐正在全球一体化的时代语境下不断走向国际舞台,绽放出多姿的“琴键上的中国文化,指尖下的当代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