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平
进入腊月,乡里的年味就一天天浓起来。首先忙起来的是石磨。家家户户都要烫粉皮、打豆腐。石磨只有一副,大家自觉约好时间,古老而动听的石磨咿呀声一直要响到腊月底。把用水浸泡得粒粒饱满的绿豆和大米,用石磨碾成绿豆浆,爷爷用柴火把大铁锅烧得黑里透红,父亲拿一大块肥猪肉,绕锅一圈,顿时油香扑鼻,舀一大碗豆浆,围锅一转,迅速拿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大蚌壳把豆浆抹匀,用双手揭过面来再烫几分钟,粉皮就可以出锅了。村子里前来帮忙的堂客们,把热气腾腾的粉皮切成一丝丝、一串串,打散晒干了就成了一道上等菜肴。自家收获的黄豆是打豆腐的最好原料,打的豆腐留一部分现吃,一部分用盐腌过熏成豆腐干,大部分等长白霉后拌上红辣椒粉,做成霉豆腐,封存到坛子里,再开封时色香味俱全,来年要一直吃到年底。残留的豆腐渣霉过晒干后,也是一道炖汤的美味。
随后是捣糍粑。把糯米在木甑里蒸熟,舀一大碗倒在一个石臼里,请两个壮年劳力,每人拿一根粗木棍,你一下我一下把米饭捣碎,沾上干米粉,然后放在一个雕花镂空的木板上,用手按匀称,一个圆圆的印着梅花小鹿图案的糍粑就这样做成了。村子里一家做糍粑,满屋场都飘荡着甑蒸糯米饭的香味。晾干后变得硬实的糍粑无论是油煎还是火烤,吃起来都特别香甜。
最有意思的是,我们将腊月里杀猪叫洗年猪,乡里人讲究吉利,都忌讳说“杀”字,用“洗”字代替。猪肉盐腌过后全部挂在柴火灶上熏成腊肉,家家灶上挂满了腊猪肉、腊猪肠、腊猪脚、腊鸡、腊鸭、腊鱼。谁家的年过得热不热闹,大家习惯用腊味的多少来评价。
那些常年出门在外攒钱的乡亲陆陆续续往家里赶,山村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这时候最自由、最快乐的是山里的小娃娃,大家欢蹦乱跳,变着法子玩耍,父亲母亲显得格外宽容,童年欢乐的笑声随着袅袅炊烟在山村的上空回荡。
一切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年就真的来了。大年三十,一家人很早就起了床,父亲先打开大门在外面放一挂长鞭炮,然后用米粉熬糨糊贴春联,我和弟弟穿上母亲早就准备好的新棉袄,跑前跑后争着帮忙。母亲早就把屋里屋外、屋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分别给大哥、二姐分派了任务。爷爷在灶膛里不停地弯腰添柴蒸木甑饭,奶奶坐在火塘旁不停地添柴炖腊味,年饭的准备紧张地开始了。村里的小伙伴们已经在村子里欢呼雀跃放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大山里此起彼伏。大年三十的午餐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午餐,家家都准备了十几道菜,道道都是平时难得吃到的美味佳肴。按风俗,吃年饭要关上大门,吃完年饭开大门时要放一挂长鞭炮,意味着旧的一年已成历史。
在大年夜,小孩们挑一盏父亲早就准备好的用竹篾片做成的红灯笼,背一个空书包,一家家串门贺岁。每家每户都准备了分发给娃娃们的贺岁礼物,东家每人发两粒糖果,西家每人分一个大发饼,有的是送两块小糍粑,全村转一圈下来,娃娃们的书包都已经鼓鼓囊囊,再也装不下了。大年夜大家都睡得很晚,窗外北风呼呼,屋里温暖如春,一家人围着火塘烤柴火,乡里叫“守岁”。爷爷奶奶不停地轮流往火塘里添干劈柴,按照乡俗,大年夜的火越旺,寓意来年越兴旺。
爷爷奶奶早已作古,父亲母亲随我们兄弟姊妹搬进城里已经近二十年,从此再也没有感受过那浓郁的乡里年味了。
画爹
画爹是我在家乡中学任教时的工友,画爹并不会画画,也不姓画,是因为名字中有一画字,所以大家都亲热地叫他画爹,他的本名倒被大家忘得差不多了。画爹平时总是穿一身油腻腻的旧衣服,微颔着肩,灰头灰脸,见人就露出泥土般朴实的笑容。
画爹出名的勤劳,天天起早摸黑,为全校师生烧水蒸饭,空闲时在屋后山边、墈下坡上垦挖了十几亩菜地,各种蔬菜一年四季叶绿苗壮,食堂的菜自给自足绰绰有余。他还利用师生的剩饭剩菜,喂了十几头猪;在学校租的一个小型水库里养了一塘鱼,隔三岔五割青草作鱼食。山里中学特别困难,喂的猪养的鱼年终都是教师的福利。
画爹最爱热闹,冬天最冷的时候就是他的节日。外面冰天雪地,画爹就在饭灶蒸笼旁点燃一炉柴火,架一只大铝锅,为师生烧开水。下课铃一响,在讲台上冻得手脚冰凉的老师们,飞快地钻过飞雪,来到食堂,围成一圈,蹲到柴火旁烤火,也有胆子大一点的高年级学生挤到老师们中间。这时候是画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他挥舞着粘着煤灰黑里透亮的双手,一会儿为饭灶加煤,一会儿为火堆添柴,整个食堂里充满了柴火的温暖和愉悦的笑声。
画爹没读过书,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每次领工资签名都是请老师代写。画爹特别喜欢和老师们一起扯闲谈,并且非常用心去记住那些老师们讲的名言和俗语,可是每句都记不全,都在大意不变的情况下加入自己朴实的理解,随时引用,常常引人笑不自禁。一天,跟老师们谈起社会上的不平之事,他感叹:“真是天下的楼板一般黑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当时担任初三班主任,教语文,一次,与画爹闲聊,谈起初三班上辍学学生我十分心痛惋惜,画爹坚持认为学生能识字就可以了,书读不出来就是浪费父母的血汗钱。我予以反驳,跟他讲道理、举例子。后来,画爹终于觉得我讲得非常在理,不禁感叹:“李老师,真是听你一席话,胜喂十年猪啊!”逗得我笑痛了肚子。
画爹公私分明,刚正不阿。当时学校领导和教师中午统一就餐,每餐两毛钱,有的老师吃完饭就走了,忘了交餐票,画爹每次硬是追出去把餐票要回来。有一次,学校一位领导吃完饭忘记了交餐票,画爹准备去要,有好心的老师劝他算了,画爹偏不答应,硬是去把餐票要了回来,跟大家说:“学校领导更要带好头,怎么能吃大便沾小便呢?”逗得大家笑出了眼泪。偶尔有闲暇,画爹最喜欢去的是学校隔壁周爹家,周爹家离学校一坡之隔,画爹常常去坐人家。画爹每次去,周爹都好烟好茶好酒招待,私交甚厚。一次,暑假将至,学校水库放水捕鱼,水放得差不多的时候,满塘鱼欢蹦乱跳,附近村民四周围观。画爹围着水库不停地打转转,生怕别人偷鱼。这时,画爹突然看见周爹抓着一条大鱼往家跑,想都没想就在后面猛追,硬是从周爹家把鱼追了回来,两个老友从此再不往来。
俗话说,一人难满百人意。有些师生对学校食堂有意见,在后勤主任的提议下,学校决定改革食堂。教师每人分得一块菜地,课余自己种菜,自己做饭。有的教师不理解,特别是单身教师抵触情绪大,都认为后勤主任带了私心,学校在卸包袱。画爹是改革的最坚决支持者,安慰心里委屈的后勤主任说:“让他们去说吧,你反正身正不怕椅子歪!”笑得老师们前仰后合,气也消了。
我调进城里离开讲台已经二十多年,如今算来,画爹该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了,不知他现在是否安康?